韓梅
[摘要]從個人訴求的角度出發(fā),將朝鮮朝中期文人柳夢寅所作《朝天錄》《星槎錄》,以及相關(guān)詩文的贈序中的中國烏托邦形象梳理為“鈞天化國”“立賢無方”“尚才識人”三個特點,并結(jié)合作者的個人經(jīng)歷、現(xiàn)實處境、情緒與心理,闡明在中國形象的形成過程中,出于交際需要、尊重需求及自我實現(xiàn)需要的“尚友”“售才”“不朽”等個人訴求發(fā)揮了關(guān)鍵作用。
[關(guān)鍵詞]柳夢寅;中國烏托邦;個人訴求
[中圖分類號]131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007(2019)02-0043-05
“東國之人愿往生中原。區(qū)內(nèi)極寬平。天皇大界人皇世,萬里長河千里坰。壽域騰歌渾擊壤,邊《垂白不觀兵。乾坤盡囿垂衣化,帝力何為但鑿耕?!盵1](323)這是朝鮮朝文人柳夢寅所作《獨樂寺施詩六首》中的第一首。除此之外,其他幾首分別從語言、文化、服飾、官爵等方面描繪了中國的文明富庶,堪稱朝鮮文學史上將中國刻畫為烏托邦的典范之作。
柳夢寅(1559—1623)是朝鮮中期著名文人、官員,“文非但擅東國,當曠世無比”。[1](453)他3次出訪明朝,著有中國使行詩集《星槎錄》(1591—1592年)、《朝天錄》(1609年),并為出使明朝的朝鮮使臣作贈序20余篇。這些詩文數(shù)量繁多,從各個角度刻畫出極為正面的中國形
象,表現(xiàn)出柳夢寅對中國的關(guān)注和認可。在已有研究中,涉及這些作品的共有7篇,其中韓國學者撰寫的5篇文章分別對柳夢寅《朝天錄》中部分詩歌、贈序進行考察,并從接受先進文物制度、經(jīng)世意識等角度進行了闡釋,①著重探尋柳夢寅在思想史上的意義。其余2篇中國學者的論文考察了《朝天錄》中的中國形象:《柳夢寅〈朝天錄〉中的明朝形象研究》將明朝形象歸納為壯麗的自然景色、異國風土人情、先進文物制度,但未分析形象的形成原因《朝鮮古典文學中的中國形象——以柳夢寅的〈朝天錄〉為中心》首次將柳夢寅作品中的中國形象定義為烏托邦,主要從朝鮮民族的慕華思想、對明感恩意識等社會集體想象的角度闡釋了形成原因。①如文中所言,慕華思想與對壬辰戰(zhàn)爭中明朝援助的感激之情為16世紀末一17世紀上半期朝鮮社會所共有,這無疑是柳夢寅作品中中國烏托邦形象的形成原因之一。然而,明朝末年危機四伏,當時眾多熟悉明朝現(xiàn)實的朝鮮朝文人進行了較為客觀的描述,唯有柳夢寅塑造了理想化的中國形象,這就必然與其個人體驗、訴求等個性因素有著更為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但是現(xiàn)有研究對此未能進行充分的闡釋。
綜上所述,柳夢寅作品中的中國形象特點鮮明,但現(xiàn)有成果尚未全面地梳理其詩歌以及贈序中的中國形象特點,Xf其烏托邦化中國形象的形成原因分析也不夠全面、深入。因此,本文擬以柳夢寅兩次訪明時所作的詩集《星槎錄》《朝天錄》和與中國相關(guān)的贈序為主要研究對象,總結(jié)中國形象的特點,并從作者的個人體驗與訴求入手,分析其形成原因,為厘清朝鮮文學中中國形象的特點及形成機制提供幫助。
—、“鈞天化國”與“尚友”
柳夢寅的作品將中國稱為“鈞天化國”。[1](377)“鈞天”是傳說中天帝居住的地方,意為皇帝直接統(tǒng)治的國家,即指中國作為宗主國,政治地位尊崇;“化國”指教化施行之國,指中國為文明之國。
《星槎錄》是柳夢寅1591—1592年首次訪明時所作的朝天錄,首篇詩歌的內(nèi)容為“云和聲奏碧霞端,蓬海無人識子安。聞道玉京仙侶下,龍蛇留與壁間蟠”,[1](294)“碧霞”“蓬?!薄坝窬钡葞讉€意象將中國描繪為神仙、天帝居住的仙境、天界,強調(diào)中國作為“天朝上邦”之崇高神圣。在另外幾首詩歌中,如《東岳廟》則突出了中國作為文明中心,特別是儒家文化圣地的地位。在送別友人的贈序中,中國各地的名勝古跡、與帝王相關(guān)的事物則作為“化國”“鈞天”的載體被一再提及?!安氖妪R遺祠清節(jié),顏杲卿忠臣著節(jié),漁陽山斗,韓愈起于昌黎,李廣射石虎,秦始皇筑萬里城,燕昭王禮賢黃金臺,荊軻縱飲燕市悲歌易水之上,文天祥死義北京柴市,周宣王石鼓刻在太學館?!盵1](5()8)引文中所列的眾多地方、建筑,承載著在中國悠久歷史中積淀的各種政治、文化記憶,足以讓深受中國文化熏陶的朝鮮朝文人進一步深化中國是宗主國、文明國的體驗。
實際上,中國是“天朝上國”、文化圣地的相關(guān)文字反復(fù)出現(xiàn)在朝鮮朝文人的作品中,反映出當時朝鮮民族對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封貢體系及以儒學為內(nèi)核的中國文化的普遍認同。而柳夢寅的與眾不同在于,他并未滿足于塑造中國“鈞天化國”的形象,而且多次表達出渴望暢游中國的強烈愿望,并賦予其非同尋常的意義。如《送樸說之東說赴京序》:
如以青騾角巾,彷徉天下,由冀兗出青徐,歷豫梁掠荊揚,出入乎鄒魯洙泗濂洛,復(fù)游乎燕趙之間,以與夫詩書禮樂之儒,忠信道德之士,瑰偉俶儻博雅之流,披心腹,倒肝膽,結(jié)義氣,使天下之人,皆知東國有人也。則雖死吾不恨矣。[1](359)
“冀兗青徐豫梁荊揚”是《禹貢》中記載的中國古代九州中八個州的名稱,為確保句式整齊,文中省略了幽州,這些古樸厚重的地名彰顯出中國歷史源遠流長;“鄒魯洙泗濂洛”是儒學和性理學的發(fā)源地,“燕趙”是慷慨悲歌的俠義之士聚居地,分別代表中國底蘊深厚的主流思想和魅力十足的民間氣質(zhì);“詩書禮樂之儒”“忠信道德之士”“瑰偉俶儻博雅之流”則是作者欣賞的學識、品德、才能卓異之士。柳夢寅在文中表示,自己的心愿就是探訪中國各地的古跡名勝,吊古憑今,并與意氣相投之人相識相知,傾心相交,讓自己得到中國人的認可,讓中國人知道朝鮮半島亦有人才。
柳夢寅對游歷中國的這種期待和想象源自孟子的“尚友”思想。孟子說:“一鄉(xiāng)之善士,斯友一鄉(xiāng)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2](126)孟子指出,交友的原則是優(yōu)秀者與同樣優(yōu)秀者相交?!疤煜轮剖俊弊匀缓汀疤煜轮剖俊苯挥眩绻圆粷M足,也可“尚論古人”,即吟詠古人之詩,閱讀古人之書,了解古人及其所處的社會與時代。這就是“尚友”。根據(jù)孟子的觀點,后人將“尚友”分為“尚友千古”和“尚友四方”兩種方式,前者指跨越時間距離以古人為友,后者指跨越空間距離與異地者為友。柳夢寅以“平生尚友古人”[1](419)自詡,誦讀四書五經(jīng),吟詠唐宋詩文,通過文字記錄了解古人的思想感情,這也是古代朝鮮朝文人“尚友”中國古人的主要方式。而柳夢寅期待的直接探訪相關(guān)遺跡能加深對古人其人、其事的理解,是與古人對話的另一種方式。另一方面,柳夢寅還期待“尚友四方”,在游歷中國過程中結(jié)識“善士”,交流思想,建立友誼。在此,柳夢寅使用了“天下之人”一詞,這意味著,他尋找的知己是孟子所說的“天下之善士”,言外之意,他認為自己當然是“天下之善士'體現(xiàn)出自信與自尊意識。
如上所述,柳夢寅積極塑造中國“鈞天化國”的形象,并在此基礎(chǔ)上表達出暢游中國的愿望。但是,明朝施行保守的對外政策,不許外國人隨意出入或在國內(nèi)自由旅行,對使臣也有館禁制度,W柳夢寅所津津樂道的尚友之游并無實現(xiàn)的可能。因此,其作品的意義更多是在表達渴望與志同道合者進行思想感情交流的訴求。柳夢寅個性剛直,堅信“正直為心神可通”,[1](351)不愿與現(xiàn)實妥協(xié)。他還頗為清高自信,認為“天之賦我生,夫豈偶爾?其志其才,既無愧古之人,獨何負于今之天下耶?”[1](359)不輕易稱許他人,讓人難以接近。柳夢寅還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對當時朝廷內(nèi)部盛行的結(jié)黨爭斗,持鄙夷的態(tài)度。例如,他曾說道:“余病夫今之世交友之道多歧,自一而為二,又轉(zhuǎn)而為四五。各戴一恒人為弁,如眾鱉聽命于白黿,唯唯諾諾甘心焉。余竊哀之?!盵1](518)同時,柳夢寅還聲稱“恥與恒人為朋比”。[1](419)這樣的性格和處事態(tài)度使他身邊缺少朋友,處境極為孤立。其文集中收錄的書信總數(shù)不足二十封,寫給同一人的書信最多不過兩封,也從側(cè)面說明他交游不廣,與寥寥幾個朋友關(guān)系也并不親密。所以,在國內(nèi)極度孤獨的處境中,柳夢寅將實現(xiàn)交游訴求的理想空間設(shè)定在“鈞天化國”的中國。
二、“立賢無方”與“售才”
“立賢無方”一語亦出自《孟子》,[2](89)指推舉賢人不拘一格。春秋戰(zhàn)國時期,“秦穆公舉五羧于???,不以卑賤棄。取由余于西戎,不以疏遠疑”,被高麗文人李齊賢奉為立賢無方的典范。[4](519)隋朝開始施行科舉制度,只將“賤業(yè)者”和女性排除在外,為平民百姓讀書人仕提供了公平競爭的機會。唐朝為藩屬國子弟設(shè)賓貢科,打破了對外國人才的限制。元朝允許高麗人與中原人一同參加科舉、擔任官職,被高麗文人崔滋評價為“一視同仁,立賢無方”。[5](23)
柳夢寅熟知朝鮮半島文人在唐朝、元朝及第為官的先例,贊賞“中國立賢無方,洞辟四門。霜露所降,日月所照,無不衣被圣澤”。[1](365)出使途中遇到聰明好學的酒家小童時,柳夢寅特意作詩以示鼓勵:“中國賢無方,何嫌賣漿者?勉爾勤飭身,早騖青云駕?!盵1](476)如果是在朝鮮朝,酒家小童因身份限制并無參加科考的資格,但是在“立賢無方”的中國,卻可以通過科舉實現(xiàn)身份的上升。在海州衛(wèi)遇到壬辰戰(zhàn)爭結(jié)束后隨明軍移居遼東的朝鮮人,柳夢寅也贈詩“寡識難離褐,貽謨望握樞”,[1](477)告誡他們,盡管第一代移民缺乏學識,難以提升身份,但要為后代早做籌劃,力爭出人頭地。不過,要從衣“褐”者上升為“提樞”者,不僅需要個人的努力,更重要的是要有平等開放的用人制度。通過這些詩作,柳夢寅直接或間接地肯定了中國的“立賢無方”為平民、移民提供了寶貴的上升空間。
作為外邦人,柳夢寅自然關(guān)注中國對外國人的任用情況。前輩文人的經(jīng)歷告訴他,中國曾許可外邦人參加科舉考試,并任用優(yōu)秀者為官。柳夢寅總結(jié),在中國,“雖旃裘左衽文身剌發(fā)之俗,茍懷好音而歸化,率冠帶于朝,大則朱丹其轂,暎貂珥于臺省,小則絢耀其文,振聲華于科甲?!盵1](365)即只要有志有才,外邦人小則可以在科舉考試中聲名鵲起,大則可以入仕,乃至躋身高官之列,充分施展自己的才能。
不過,在柳夢寅的生活時期,中國不再接受外邦子弟人學,也不允許外國人經(jīng)科舉人仕,柳夢寅憧憬的不限內(nèi)外的人才任用政策已不復(fù)存在,這讓他深以為憾。[1](359)所以,柳夢寅一方面塑造中國“立賢無方”的形象,一方面敦促朝鮮使臣提請明王朝恢復(fù)人才開放政策,“使我邦懷器抱道者,售才大邦,展武于天下”。如獲應(yīng)允,“吾雖老,亦有志于斯焉”。[1](365)他通過這些文字坦然表示,自己向往中國的“立賢無方”,希望自己以及像自己一樣德才兼?zhèn)涞某r朝文人有機會進入更大、更高的平臺施展才華。
柳夢寅對用人制度的關(guān)注與其坎坷的仕途經(jīng)歷有著密切關(guān)系。朝鮮時期的文人、儒學者皆以“治國平天下”為人生理想,而實現(xiàn)理想的唯一途徑就是人朝為官。柳夢寅自視頗髙,胸懷大志。1589年,柳夢寅由增廣試狀元及第入仕,此后逐漸晉升,直至1608年任承政院都承旨,進入朝廷核心。但是,數(shù)日后宣祖薨逝,柳夢寅的仕途急轉(zhuǎn)直下。由于在對待宣祖遺教、仁穆大妃廢黜等重大事件上與掌權(quán)的光海君一派相左,柳夢寅兩次被罷官,后半生大部分時間被迫蟄伏,無法繼續(xù)從政。此外,他發(fā)現(xiàn)身邊并不乏像自己一樣才華出眾卻因種種限制不得任用的“懷器抱道者”。不以德、才而以門第出身、所屬黨派任用人才的社會現(xiàn)實讓柳夢寅不滿,自然會對用人制度更為平等開放、讓前輩文人展露才華的中國產(chǎn)生向往。因此,在中后期的作品中,柳夢寅突出表現(xiàn)了中國的“立賢無方”,著重表達了人仕“售才”的愿望。
三、“尚才知人”與“不朽”
中國“尚才知人”,是柳夢寅在詩文中強調(diào)的另一個特點。他認為,每千百年朝鮮出現(xiàn)的“瑰偉倜儻奇倔之士”,卻得不到本國人的認可,“惟中國人大異之。當時稱焉,后世傳焉。何者?中國尚才,而東方不尚才。中國知人,而東方不知人”。[1](363)在此,柳夢寅態(tài)度鮮明地表示:人才在中國和朝鮮受到的待遇有著天壤之別,中國識人尚才,朝鮮既不識人,也不重才。即便是千百年一見的奇才,在朝鮮國內(nèi)也得不到重視,只能寄希望于獲得中國人的認可。
柳夢寅以自己和周邊人物為例,具體地刻畫了中國的知人尚才。在為李廷龜所作的《送戶部尚書房圣征廷龜奏請?zhí)斐娦颉分?,柳夢寅勾勒出想象中李廷龜訪華的盛大場景:
吾知公之之中國也,中國之人曾經(jīng)我將士者曰,某地有碑,子之文也,某軍有檄,子之文也;遼廣按撫曰,某年之呈,子之文也;六部諸官曰,某事某事之咨,子之文也;通政司各衙門曰,某題本某表箋,皆子之文也。至于天下儒士多蓄詩文者曰,某詩某句,傳詠中國者,非子之所制耶?軺車所略,環(huán)堵觀公曰,東方太學士李公來。壺漿以御之者,蹄軸交于路矣。[1](347)
李廷龜(1564—1635),字圣征,號月沙,出生于文翰世家,精通漢語,擅作外交文書,是柳夢寅為數(shù)不多的朋友之一。李廷龜是朝鮮朝最為著名的對明外交專家之一,曾多次接待明朝官員、出使明朝,與很多明朝官員、文人關(guān)系良好,為解決丁應(yīng)泰辯誣等明與朝鮮之間的外交問題做出過很大貢獻。[7]_因此,李廷龜在中國受到尊重和認可是朝鮮朝朝廷上下的共識。而上述引文就用一系列排比句,極富感染力地表現(xiàn)出明朝人對李廷龜?shù)淖鹁春椭匾?,既肯定了李廷龜?shù)瘸r文人的才華,更凸顯出中國識人重才蔚然成風的情形。
柳夢寅在作品中也多次提及自己的詩文得到明朝人重視之事。在向“朝中諸大夫”求詩的書信中寫道,出使明朝時自己題寫于永平府萬柳莊壁上的一首詩歌受到莊主的格外喜愛,“鐫之板,釘屋梁上”,他感嘆“豈但中國人愛才無外人爾?”m(408)他還數(shù)次不無自豪地提到中國“紗籠懸板自余始”。[1](352)這些記錄既強調(diào)了柳夢寅自己文采之高,也突出了中國識才、重才、愛才的特點。
從以上的引文可以看出,柳夢寅強調(diào)中國“尚才知人”,其中的“才”主要是指文才,“人”主要是指文人。柳夢寅如此重視文才、關(guān)注文人的際遇,因為他自身好文、擅文,而且髙度重視文學的價值和意義,有著希望通過“立言”實現(xiàn)“不朽”的強烈訴求。他說:“文者,何物?出自性情。周情孔思,傳語經(jīng)旨。橫絕百代,覆冒天下。”[1](349)他確信,“文”可以跨越時空,持續(xù)產(chǎn)生影響。①由此,他提出,為文者“一朝溘然長辭,屬之于其子孫。為子孫者,如使繡之梓,傳之通邑大都,流入中國,布之于天下萬世。則雖曰死,其惟壽乎?”[1]_“今中朝多賞音君子,不讓古之人。而得其言布之彼者,偕不朽于天下”。[1](376)文章廣泛流布于中國,作者的生命就變相地得到延續(xù),這就是“壽”與“不朽”?!安恍唷笔侨鍖W者希望超越生命有限性的終極理想,而“立德”“立功”“立言”是實現(xiàn)“不朽”的三種方式。[s]_“立德”非圣賢不能為,“立功”對古人而言只有一條途徑——做官,但是宦海沉浮,非個人所能左右。仕途遇挫、老之將至的柳夢寅“困心衡慮者,永貽不朽于天下萬世”。[1](357)在他看來,自己實現(xiàn)不朽最現(xiàn)實的途徑只有“立言”,即通過文章的寫作與廣泛流傳實現(xiàn)生命的延續(xù)。為此,他數(shù)次請使臣將自己的作品介紹到中國。
綜上所述,柳夢寅筆下之所以出現(xiàn)中國“尚才知人”的形象,朝鮮民族的社會集體想象與當時文人群體的體驗、作者的個人訴求等多種因素發(fā)揮了作用。崔致遠等文人在中國以文揚名,已經(jīng)沉淀為朝鮮民族對華集體想象的一部分,包括柳夢寅在內(nèi)的當時一批朝鮮朝文人也有著以文采得到中國人認可的個人體驗。具體來說,16世紀后半期至17世紀上半期,東北亞局勢動蕩不安,明朝與朝鮮朝外交往來頻繁,李廷龜、崔立等一大批文人憑借出色的詩文寫作能力在明朝獲得了聲譽,柳夢寅本人也是在對明外交活動中展露出文學才能。前輩文人和自己、同時代文人的經(jīng)歷和體驗為樹立“尚才知人”的中國形象提供了事實基礎(chǔ)。但是,在眾多文人中,唯有柳夢寅格外強調(diào)這一點,這與其晚年對“不朽”的孜孜以求不無關(guān)系。如前所述,清高自負且志向遠大的柳夢寅突然失去了“立功”的可能,激發(fā)起他通過“立言”實現(xiàn)“不朽”的強烈愿望,而“尚才知人”的中國就是實現(xiàn)這一理想不可或缺的條件。
四、結(jié)語
本文以柳夢寅的《朝天錄》《星槎錄》,以及有關(guān)詩文的贈序為研究對象,將其中的中國形象梳理為“鈞天化國”“立賢無方”“尚才識人”三點,并結(jié)合作者的個人經(jīng)歷及所處現(xiàn)實、作者的心理與情緒,探討了其形成原因,認為作者及其友人乃至前朝文人有關(guān)中國的體驗發(fā)揮了作用,為其筆下中國形象的形成提供了事實基礎(chǔ),但柳夢寅“尚友”——與志同道合者自由交往、“售才”——施展才華與抱負、“不朽”——通過文章延續(xù)生命的強烈個人訴求為其塑造三種中國形象發(fā)揮了關(guān)鍵作用。
根據(jù)亞伯拉罕·馬斯洛的動機理論,人類具有5個層次的基本需要:生理需要、安全需要、交際需要、自尊需要及自我實現(xiàn)的需要。在低層次的需要得到滿足之后,人們會產(chǎn)生對更高層次的需要。交際需要使人渴望同他人建立一種關(guān)系,渴望在團隊中占有一個位置;自尊需要是對自尊、自重及來自他人的尊重的需要;自我實現(xiàn)的需要是自我發(fā)揮、自我欲望完成的需要。[8](w~34)筆者認為,為柳夢寅塑造中國烏托邦發(fā)揮重要作用的三種個人訴求即源于這三種需要。作為朝鮮朝貴族階層的一員,柳夢寅的低層次需要能夠得到滿足,但是,由于當時朝鮮朝社會的局限性及其個人的性格特點、行為方式等,他的交際需要、自尊需要及自我實現(xiàn)需要未能得到滿足。這促使他將希望寄托于中國,并在作品中塑造出理想化的中國形象。
簡而言之,對于柳夢寅作品的中國烏托邦形象的形成,朝鮮半島文人有關(guān)中國的實際體驗為此提供了事實基礎(chǔ),作者強烈個人訴求的表達發(fā)揮了決定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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