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強
3月12日,長篇報告文學《血礪忠誠》發(fā)布暨冀魯邊紅色文化研討會在北京舉行。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長何建明,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常務副會長李炳銀、黃傳會,中國作家協會辦公廳主任李一鳴等參加研討會。
《血礪忠誠》由作家高艷國、趙方新歷時三年創(chuàng)作完成,近50萬字的篇幅,是國內首部全景式反映冀魯邊區(qū)抗日根據地的紀實作品。作品以冀魯邊區(qū)抗日根據地的發(fā)展為主線,采用以人物帶事件、以事件寫人物的方式,圍繞冀魯邊區(qū)抗日根據地的建立、發(fā)展、合并展開宏大的歷史敘事,塑造了以蕭華、周貫五、王卓如、牟宜之、馬振華、楊靖遠、龍書金、杜步舟、黃驊、崔蘭仙、余志遠、武大風、常大娘等為主的血肉豐滿的立體化的英雄群像。
“先有冀魯邊,后有沂蒙山”
魯北、津南,深藏在渤海灣背后??箲?zhàn)期間,在中共領導創(chuàng)建的大大小小數十個抗日根據地中,冀魯邊區(qū)是個“異數”。
“七七事變”后僅7天,這里便成立了華北第一個民眾抗日組織——華北民眾抗日救國會,拉起了華北第一支共產黨領導的抗日群眾武裝——華北民眾抗日救國軍,發(fā)動了共產黨領導下的山東最早的農民抗日武裝起義——樂陵縣黃夾鎮(zhèn)起義,建立了山東第一個抗日民主縣政府——樂陵縣民主政府,打響了共產黨在山東抗擊日軍的第一槍——陽信縣流坡塢阻擊戰(zhàn)。
此后,蕭華率東進縱隊挺進冀魯邊區(qū),合縱連橫,東征西討,創(chuàng)造了一個個平原地區(qū)游擊戰(zhàn)的奇跡。1939年,1.5萬冀魯邊區(qū)子弟兵撤離邊區(qū),轉戰(zhàn)魯西,開辟魯南,為山東抗日根據地的創(chuàng)建和山東抗戰(zhàn)的勝利立下了汗馬功勞,遂有“先有冀魯邊,后有沂蒙山”之說。
此后,冀魯邊孤懸于華北腹地,牽制日偽軍數十萬之眾,四面受敵,屢現危局,歷上萬次戰(zhàn)斗,先后有縣團級以上干部90多人壯烈犧牲,10多萬軍民流盡最后一滴血。彼時,冀魯邊行政上隸屬山東省戰(zhàn)工會,是當時山東六大抗日根據地之一。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為民族解放、為新中國建立做出巨大犧牲、取得了不可磨滅功勛的根據地,在很長一段時期里,“神秘”消失了,史籍罕載,知者寥寥,甚至很多親歷者諱莫如深。
時間跨越到2015年,適逢抗戰(zhàn)勝利70周年。作家高艷國和趙方新偶然了解到冀魯邊抗戰(zhàn)的一些故事,那些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感染了他們。最初,他們計劃挖掘20個典型人物,以點帶面,呈現出冀魯邊區(qū)的恢弘歷史。后來,他們了解到,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部關于這一段歷史的報告文學,留有很大空白,為新的文學書寫提供了足夠大的自由度。在樂陵當地朋友的建議下,他們重新采訪、搜集資料、寫作,計劃寫一部全景式展現冀魯邊歷史的大書,工作量無形中增加了好幾倍。
趙方新,一位優(yōu)秀的詩人、報告文學作家,感慨道:“可以說,冀魯邊區(qū)抗戰(zhàn)史是我們民族精神的光輝寫照,最應該大書特書。但遺憾的是,歷史給我們開了一個玩笑,玩笑過后,我們才清醒了,雖然晚了點,總算還好?!?/p>
“這部書的采訪是很艱難的,因為絕大多數當事人已經離世,他們帶走了無數的歷史細節(jié),這是非常遺憾的?!壁w方新說,關于冀魯邊的檔案殘缺,很多史料自相矛盾,“樂陵市作為冀魯邊區(qū)的中心區(qū),老區(qū)的人民對那段歷史飽含深情,他們說起發(fā)生在這里的歷史,就像在說昨天剛剛發(fā)生的故事。但他們對其中的許多事情的言說,更傾向于一種民間的姿態(tài),摻雜了許多個人的情感。他們無數次跟我們說,希望我們還冀魯邊區(qū)歷史一段真實,一個公平?!?/p>
他尤其指出:“作為一個當代的寫作者,通過采訪,通過與一段活生生的歷史對話,深刻地感到了自我的渺小,深刻地理解了大地的情懷,人民不再是一群面目模糊的人群,而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這也是采訪中,給我們印象最深的感受?!?/p>
歷時三年,行程上萬公里,高艷國更是拖著胃癌晚期的“病體”,奔走在調查采訪的旅程中。最終,依靠眾多采訪對象的回憶錄、殘缺的檔案、地方史志,近50萬字的報告文學《血礪忠誠》完稿。
趙方新不無遺憾地說:“一段‘殘缺的歷史,我們盡最大努力寫出的‘殘缺的作品,雖不能作為最后的定論,卻也提供了一個深入那段歷史的視角?!?/p>
更令人遺憾的是,在整部書稿即將付梓之時,主創(chuàng)者之一高艷國卻于2018年5月31日不幸逝世。這位山東文學界的長期耕耘者,優(yōu)秀的詩人,扶植后輩的文學工作者,帶著對文學的摯愛離開世界。
兩人從2011年開始合作報告文學,至今已有5部,包括廣受好評的《中國老兵安魂曲》《中國農民書》,前者于去年年底獲得中國報告文學界最高獎——徐遲報告文學獎。談到《血礪忠誠》的創(chuàng)作緣起,趙方新回憶道:“是高兄的歷史責任感和家國情懷所致,他曾對我說:‘一個報告文學作家應該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應該對歷史有種分擔精神?!?/p>
趙方新說:“他是一個用生命寫作的人,他的生命必將在文字里氤氳而永恒。”
“國士”牟宜之與大刀記
趙方新通過梳理,發(fā)現了冀魯邊的三個標志性事物:大刀、鍘刀、棗樹。
第一個,是大刀。
1937年的黃夾起義,是山東第一個農民抗日武裝起義。20世紀70年代,作家郭澄清的長篇小說《大刀記》,就是以這次起義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郭澄清的老家是寧津,和樂陵一樣,都是冀魯邊的核心區(qū)域。
冀魯交界之地,民風彪悍,有習武之風。在當地抗日史上,大刀被賦予了特殊意義,代表了冀魯邊區(qū)尚武的精神和不屈的斗志。樂陵人宋哲元率領二十九路軍喜峰口抗戰(zhàn),以歌曲《大刀進行曲》響徹全國。《血礪忠誠》中寫道:“大刀輝映著冀魯邊人的勇猛善戰(zhàn),見證著流血犧牲,訴說著那段抗爭史的慘烈與悲壯……”
第二個,是鍘刀。
當時,日偽軍之殘忍,令人側目,以鍘刀對待抗日分子,是常有之事。1938年,八路軍冀魯邊軍區(qū)津南軍分區(qū)司令員楊靖遠被反動民團頭子孫仲文抓獲,不屈而死。楊靖遠被鍘成三段,頭顱掛在寨門口,向八路軍示威……
環(huán)境越艱險,越體現出早期共產黨人的堅定。
薛莊慘案中馬振華和縣委書記張維明以下11人全部犧牲;在殘酷的“反掃蕩”的激戰(zhàn)中,高級干部和戰(zhàn)士一樣,把最后一顆子彈留給了自己,血沃平原。大桑樹突圍戰(zhàn)失敗,地委書記張岫石和戰(zhàn)士們誓不投降,全部飲彈陣亡;邊區(qū)《烽火報》主編傅國光被俘后誓不屈服,被日本鬼子綁在大樹上用刺刀捅死……
第三個,是棗樹。
遍布在冀魯邊區(qū)的棗樹,至今仍是這一地域重要的經濟來源和旅游資源。趙方新說:“棗樹的品格象征人民大眾,冀魯邊區(qū)沒有高山沒有深林,也無法挖地道,如何能堅持抗戰(zhàn)?就是靠老百姓?!?/p>
冀魯邊還有一位“特殊黨員”——“國士”牟宜之。
牟宜之是日照人,同盟會元老丁惟汾的外甥,抗戰(zhàn)時期,是國民政府任命的樂陵縣長。這位“白皮紅心”的著名民主人士,也是共產黨方面承認的抗日民主政府的縣長,盡一切可能為八路軍的生存發(fā)展提供條件。
《血礪忠誠》中有一段描述:
“對于樂陵人來說,牟宜之是個說不盡的傳奇,而且你會發(fā)現他們述說時眼里都閃耀著驕傲之色;有點夸張地說,你在今天樂陵市的街頭隨便拉住一位上年紀的人,他都能跟你嘮上幾句關于牟宜之的話題。”
趙方新說:“甚至老區(qū)人在有意無意中已經將這個人物神化了。為什么?因為牟宜之具備了這種神化的所有條件,國民黨的縣長為共產黨辦事,為老百姓伸張正義,能作詩,能殺人,所以他就像一個礦藏,可以任人開采。但牟宜之最大的特點還是他的民本思想和家國情懷,他敢說真話,有犧牲精神,有信念。他是早期的共產主義青年團團員,后來秘密入黨了,在山東抗日根據地做了大量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p>
牟宜之的兒子牟廣豐接受采訪時指出,牟宜之還是最好的山東人權宣言的起草者和頒發(fā)者。他被稱為“國士”,是隨著他前些年的詩集問世獲得的稱譽,還是贊揚他的為人之正、骨氣之硬。
“叛變者”邢仁甫的真實人生
1943年,冀魯邊軍區(qū)副司令員黃驊被刺身亡,司令員邢仁甫叛變投敵,導致了冀魯邊區(qū)抗戰(zhàn)形勢惡化。1944年1月11日,冀魯邊區(qū)與清河區(qū)合并,成立新的渤海區(qū)。從此之后,冀魯邊區(qū)消失于史籍中。
作為冀魯邊軍區(qū)司令員,邢仁甫在根據地的初創(chuàng)和后來的發(fā)展過程中,發(fā)揮過不少作用,做出了貢獻。然而后來,他不服從黨的調動,嫉恨黃驊的到來和果敢的作風,竟然走上了背叛黨和人民的道路,使冀魯邊的抗戰(zhàn)形勢深受其害。
可以說,“邢仁甫事件”是導致冀魯邊區(qū)抗日根據地長期被掩蓋、被遮蔽的主要原因。這個事件牽涉到了邊區(qū)的方方面面,影響了許多人的命運。就事件本身而言,現在還存在許多自相矛盾的說法,籠罩著許多迷霧。
“探求歷史真相,從來都是報告文學寫作者的最大誘惑?!边@也是兩位作者在寫作中沒有回避這一事件的原因。
趙方新說:“邢仁甫是冀魯邊區(qū)歷史繞不過去的一個人物,一個復雜人物,自有其‘文學魅力。我們在處理‘邢仁甫事件時是非常謹慎的,是本著不給人物隨便下定語的原則寫作的?!?/p>
他們曾到邢仁甫家中采訪他的后人,這是一個很普通的農家,跟其他農民家庭沒有任何區(qū)別。但他的后人明顯背負著沉重的歷史包袱,對這段歷史很敏感。在他們心里,父親是一位英雄,或者說曾經的英雄,他們也不愿意讓父親背負過多的罵名,而想給父親以公正。
最終,《血礪忠誠》中關于邢仁甫的部分,除了采用當事人的回憶錄,還采用了《羅榮桓年譜》中的往來電報,最大程度地真實表現那場復雜的斗爭。“關于這個事件,是個遺憾的書寫,因為目前還沒有看到公開檔案,尤其是當時的審判記錄。但上世紀80年代,德州市黨史辦曾經走訪了不少當事人,好在那時當事人都健在,能夠說出一些實際情況。這個材料給了我們寫作許多幫助。”
兩位作者對“邢仁甫事件”的書寫,獲得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常務副會長李炳銀的肯定:“這是作者秉承客觀歷史的態(tài)度,也是一種敢于接觸敏感話題,恢復完整歷史面貌的積極健康舉動,值得贊賞。在這部分書寫中,兩位作家用客觀冷靜的筆調,調動大量的原始材料,再現了那場極為詭譎多變的斗爭,盡力呈現我黨的優(yōu)秀干部在面對危險境地、面對背叛時所表現出來的堅決的斗爭性和對黨的事業(yè)的無限忠誠?!?/p>
評論家張麗軍指出,敘事結構的精心搭建,是《血礪忠誠》最大的藝術特征:“作品共形成了內外三層敘事結構:大時代的發(fā)展趨勢作為時間順序,構成整體結構的外殼;內部以具體事件為軸,多條線索同施并行,支撐起作品的內部架構;各具體事件又再以時間為動力,凝聚為內在的敘事邏輯?!?/p>
重拾信仰:“古典主義”的情操和情懷
《齊魯周刊》:從《中國老兵安魂曲》到《血礪忠誠》,你們?yōu)槭裁催x取歷史題材進行挖掘書寫?有沒有一條一直堅持的脈絡?
趙方新:《中國老兵安魂曲》是我和艷國創(chuàng)作中的一部重要作品,也是在回顧歷史,《血礪忠誠》也在寫歷史,只能說是一種冥冥中的安排,并沒有刻意的謀劃,可能我們對家國情懷的執(zhí)著是一個內在因素吧。報告文學在當下是廣受非議的文體,我們想通過自己的書寫,用報告文學自身的承擔功能,承擔一些歷史的和現實的重量,也為報告文學正正名吧。不知道效果如何,只能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了。
《齊魯周刊》:重新挖掘歷史,對于現實有什么意義?
趙方新:盡可能地接近歷史現場,卻永遠無法回到時間深處,這是歷史性報告文學寫作的尷尬,也是必須克服的困境。一開始,我們將這次重新挖掘歷史就立足在現實的根基之上,習近平總書記提出要不忘初心,什么是共產黨人的初心呢?我們在采訪中,發(fā)現冀魯邊區(qū)那么多黨的高級干部在面臨死亡時,都毫不猶疑地選擇了把最后一顆子彈留給自己。他們當時只要將手中的武器一扔,就能活命,就能榮華富貴,但這些共產黨人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忠誠于自己的信念。這是令人震撼的。信念是什么?他們給出了最好的回答。這本書展示出的共產黨人的情操和情懷,我覺得是“古典主義”的,帶有一種樸素的美感!今天需要重新回頭拾起這種信念。沒有信念的人是缺鈣的,沒有信念的黨是沒有戰(zhàn)斗力的?,F在樂陵市有一座冀魯邊區(qū)革命紀念館,希望大家都去看看,看看才知道當時環(huán)境多么慘烈,我們的共產黨人多么偉大!可以讓人在穿越歷史中找到自己的生命坐標。而且,我們也不能僅僅把冀魯邊區(qū)共產黨人的精神作為一個黨的財富,它應該是我們這個民族的財富。
《齊魯周刊》:如何理解文學的虛構性?如何把握報告文學寫作中的虛構?
趙方新:文學的虛構是報告文學允許的,但要把握住一個度。《血礪忠誠》作為一部全景式反映冀魯邊區(qū)抗日根據地的作品,需要大量的史料支撐,但即便這樣,也會有“敘述的黑洞”,不鉆過去,就沒法推進,所以這時候就得進行必要的虛構。但這種虛構決不能違背歷史真實,不能是對重大事件的乖違,還得遵循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的原則,“大處不虛,小處不拘”的原則。
《齊魯周刊》:當下,涌現出了一批優(yōu)秀報告文學。如何看待當下的報告文學寫作?怎么看自己的報告文學寫作?
趙方新:我覺得當下的報告文學是一種困境寫作,因為報告文學的主流已經轉到了客觀書寫,既不是過去的批判寫作,也不是完全的歌德式書寫,它需要的是一種更高的視野、更廣闊的擁抱,而習慣于過去的報告文學態(tài)勢的讀者,還在戴著有色眼鏡看待這種文體。其實報告文學做出的貢獻是有目共睹,只是曾經的偏離,讓它惹了是非,這也不怨別人,怪只怪自己。
我和艷國的合作因為他的英年早逝,畫上了句號,這部書也算是我們最后的合唱了。就我們的創(chuàng)作而言,談不上在中國報告文學中的位置,我們只不過是一朵小小的浪花,但我們有自己的堅持和追求。我們對報告文學這種文體的可讀性、故事性以及敘述方式的追求,是自覺的,刻意的,是帶有顛覆性的,它使我們的作品呈現出了強大的敘事氛圍和文學意味。當然,缺點也是很突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