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麗塔·尼古拉斯
我到家時,媽媽已經(jīng)做好飯了:一道稀湯和油炸鳀魚。為了能盡早吃到喜歡的東西,我一口氣喝完了湯。遺憾的是,我只分到四條鳀魚。每人都是四條。我會細嚼慢咽,好好品嘗。在餐桌上我們從來不說話,因此我很吃驚,媽媽竟會在飯桌上給我講在魚店聽到的事。有人告訴她一位女士非常需要一個女孩為她讀書。
“我想到了你。你已經(jīng)12歲了,書讀得很好,而且最重要的是,她還會付給我們一些錢?!?/p>
“但是媽媽,我得上學?,F(xiàn)在又是忙著準備考試的時候,我不能去給別人讀書。另外,我也不想干?!?/p>
“一切都安排好了。明天放學后,你去那位女士家里,為她讀一兩個小時,然后回家學習。這件事就這么定了?!?/p>
我不想再吃下去了,惱火地站起來。
還沒等我邁出一步,媽媽接著說道:“特別是,魚店老板親口告訴我,那一家人花錢如流水,那位女士有很多珠寶首飾。這是你的任務(wù),明白了嗎,丫頭?給她讀書是為了弄到我們感興趣的東西。”
“我不是小偷?!?/p>
“你當然不是。有些人富得流油,而我們這些人只不過需要活下去。這不是偷竊?!?/p>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好。可能媽媽說的有道理,但我還是痛恨她。因為這個,也因為她藏在食品柜后面的那瓶葡萄酒。
放學后,我拿著那張寫有地址的紙條。從紙條上看,她叫堂娜·恩里克塔。還好我既不用坐地鐵也不用乘公交車。
我盤帶著地上的一個灰色空罐頭盒,用盡全身力氣猛踢一腳。它飛過人行道,灑出一道惡心的液體后,就落在地上一動不動了。我恨媽媽,她總是命令我做這做那:去整理床鋪;去好好學習,別拿不到獎學金;去把餐桌收拾了。我恨她,還因為我的名字。赫特魯?shù)纤?,和我從來沒見過的外婆同名。赫特魯,他們這樣叫我,而不是叫我嘉芙列拉。這個名字多美呀!嘉芙列拉,我大聲說。那些字從喉嚨中滑出來,仿佛蛋奶羹一樣柔滑。
我拖著腳慢慢走,這樣就能晚到一些。我的腿又細又長,無論什么襪子穿上去都會往下掉。今天,我的襪子就像兩個厭倦了總是演奏同一首曲子的手風琴一樣,懶洋洋地滑下來,堆在一起。我不打算把它們提上去。
住在一所散發(fā)著花菜味道的灰色房子里,沒有一個人會用手輕撫著你的長發(fā),說真漂亮,真像你的爸爸,盡管那不過是假話。最糟糕的是還沒有錢。假如爸爸在這兒,我相信自己會讓他愛我。我也恨他,比恨任何人都更強烈。我希望他能感覺到這恨意,不管他在哪里。
在卡維薩大街立著圣母瑪利亞塑像的那個街角,有一個男人正在彈吉他,一只流浪狗在一旁安靜地聽著。他給那只狗戴了一頂紅帽子和一副小小的太陽鏡。看著這場景,我不禁笑起來。
我一路看著門牌號,應(yīng)該是對面那座房子。我穿過馬路,在大門前停下來。這是有錢人家的房子,真正的有錢人。萬一堂娜·恩里克塔是個壞人,會讓我的生活變得更糟嗎?我正準備轉(zhuǎn)身離開,藏在門房里的看門人走了出來。
“喂,小姑娘,就是你要來堂娜·恩里克塔家嗎?”
“是的……”我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
“進來吧,你得上到三樓往右拐。要快一點,大家在等你。你幾歲了?”
“12歲?!?/p>
“如果你愿意的話,可以坐電梯上去,不過要小心一點?!?/p>
宮殿的大門也許就是這個樣子吧,滿是閃閃發(fā)光的玻璃、水晶吊燈和鑲金邊的鏡子。中間是蜜色的電梯,光滑閃亮。第一道門相當沉重,當然了,那是鐵門,就像花園里的柵欄一樣。相反,那些木門很輕盈,上了潤滑油,連一絲聲響都沒有。右側(cè)是鑲著金邊的黑色按鈕,都亮閃閃的。我按下了三樓按鈕。電梯開始上升,我在綠色天鵝絨凳子上坐下。電梯上升得很慢,像美好的事物應(yīng)有的樣子。透過玻璃,我看著電梯經(jīng)過一樓、二樓,最后停在了三樓。我正要走出去,忽然想到自己可以再上下一次。沒有多做考慮,我就按了下樓按鈕。撫摸著綠色天鵝絨,我覺得這就好像在飛機上飛行,只不過你從舷窗看到的是村莊、城市、高山。到了門廳,我又按下了三樓按鈕。從我的飛機窗口,我又看見了一樓的風景,然后是二樓,最后再次毫無意外地到了目的地。
從電梯出來,我看見兩扇巨大的門。右邊那一扇有一個鑲金邊的黑色門鈴。我在校服裙上擦了擦食指,提好襪子,按下了按鈕。
一個一頭黑色卷發(fā)的女人給我開了門。她戴著一方比修女的小一些的頭巾,斜向左邊,穿著一身黑衣和一件大大的白圍裙。
“你就是那個女孩吧。你遲到了,夫人正在等你。你要小心點,如果你對她做什么壞事,我可不會放過你。我叫納西薩?!?/p>
這所房子散發(fā)出干凈的氣息,類似于蠟或者某個我不知道的東西的味道,但是我很喜歡。還可以聽到輕柔的音樂,也許是莫扎特或某位著名音樂家的曲子。
納西薩把我?guī)У揭粋€寬敞漂亮、燈火輝煌的起居室。右邊整整一面墻都是書柜,直達天花板,里面擺滿了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書。還有一架明光锃亮的黑色三角鋼琴。堂娜·恩里克塔坐在陽臺邊的一把大扶手椅上,面帶微笑地看著我。她應(yīng)該上了年紀,至少有60多歲,頭發(fā)白得發(fā)藍,臉上滿是細細的皺紋,但是引起我注意的是那雙幾乎透明的眼睛。
“你好,小姑娘。過來,坐在我前面的小椅子上。你叫什么名字?幾歲了?”
“我叫……嘉芙列拉,12歲了。我很會讀書。”
“多好聽的名字呀!嘉芙列拉。我叫恩里克塔,83歲了,我也很會讀書。”
“83歲!我從沒見過這么大年紀的人?!?/p>
“你發(fā)現(xiàn)了嗎?我比你大70歲。”
我似乎聽到她嗓子里發(fā)出一點很細微的聲音,那是她在笑。
“你想吃午后點心嗎?”
她從旁邊的桌子上拿起一個小鈴鐺搖了搖。我想,現(xiàn)在午后點心會從空中飛過來吧,肯定是巧克力。但是我猜錯了,出現(xiàn)的是頭巾更加歪斜的納西薩,手里端著一個盤子,里面裝有兩塊包著金紙的圓形雞蛋小面包和一長條黑巧克力。我激動得差點暈倒。我開始剝?nèi)バ∶姘系陌欛薨b紙,好狠狠地咬上一口,再含一小塊巧克力,讓它在舌尖上慢慢溶化。
“你有沒有問過要你來這里做什么?你看,對我來說,讀書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是一種需要。但是我眼睛看不見了,以前并不是這樣,只是因為年齡太大了?!?/p>
我看向她的眼睛。那雙透明的眼睛認真地看著我,卻看不到我。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好繼續(xù)嚼著小面包和巧克力。
堂娜·恩里克塔從手指上摘下一枚鑲著一塊大鉆石的戒指,摸索著放進一個小盒子。那里面至少裝有五六枚戒指,應(yīng)該都是金的。她又摸索了一會兒,直到拿到一小瓶護膚霜。我的目光從她的手移到那些戒指上。媽媽說得對。她要那么多戒指有什么用?她在每只手上都點上一點護膚霜,用右手從指尖到手腕均勻涂抹。她慢慢伸展開每根手指,仿佛在戴手套一樣。接著左手又重復了同樣的動作。她的骨頭和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見。那些戒指應(yīng)該很值錢。我家附近有一家珠寶店,里面出售各種各樣的珠寶。何況那些戒指旁邊還有那一枚鉆戒。
“你想抹點護膚霜嗎,孩子?”
“不要?!蔽一卮鸬眠^于倉促了。
我屏住呼吸,走近桌子,拿起一枚戒指。這枚戒指鑲有一塊綠寶石和幾小塊紅寶石。我緊握著它,戒指直扎手心。
我看看自己紅紅的手,所有指甲都咬得禿禿的?!爸割^就像斷了似的?!眿寢尶偸沁@樣對我說。
堂娜·恩里克塔讓我去拿三角鋼琴上面的一本書。幸虧那本書很小,我可以單手拿著。書是米色軟皮面的。我用拳頭和另一只手托著書,小心地打開。書里有三篇故事,作者叫杜魯門·卡波特。
“這是幾篇關(guān)于一個男人童年回憶的短篇故事。作者是美國人,我很喜歡他的敘事手法。我想你也會感興趣的?!?/p>
伴著輕柔的背景音樂,我開始慢慢讀起來,周圍縈繞著薰衣草的芳香,正是我喜歡的薰衣草味道。
“想象一下11月底的一個早晨,冬天來臨時的一個早晨。設(shè)想小鎮(zhèn)上一座四散延伸的老房子里的廚房……”
我看到一個寬敞的廚房,中間有個黑色的大火爐,轟隆隆地開始燃燒;我看到窗前站著一位白頭發(fā)剪得很短的老婦人,身材嬌小,精神飽滿,活像一只母雞,臉龐因風吹日曬而略顯粗糙。在巴迪的陪伴下,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了。巴迪就是那個和他的表親形影不離的7歲小男孩。他們年齡相差60多歲,是忘年交,因為她依然保留著一顆童稚之心。我和他們一起去撿拾山核桃,好用來做30個水果蛋糕。然后我陪他們一起去買櫻桃、生姜、香草。我們一起做蛋糕,做30個。我聽到他們兩人的聊天,很羨慕把他倆連接在一起的那種東西。不知不覺間,我就讀到了故事末尾,回到了堂娜·恩里克塔的起居室。
她正用那雙透明的眼睛看著我。我相信她用另一雙眼睛,那雙心靈之眼,看到了我。
“天晚了,嘉芙列拉,我不希望讓你太想念媽媽。你喜歡嗎?明天可以讀第二個故事,然后咱們可以聊聊感想。好嗎?”
在整個讀書時間里,我已忘了手里的戒指。它應(yīng)該值一大筆錢,或許她沒注意到我拿了。另外兩個故事會是什么呢?
“我可以把另一個小面包帶走嗎?”
她說當然可以。我慢慢向桌子俯下身,所有戒指都在那里。那枚鉆戒似乎在發(fā)光,一種灼人的光。我把手伸過去,讓掌心里的那枚戒指落下去。那些紅寶石也在閃光。這么簡單,竟然這么簡單……在眼角的余光中,我看到所有的書都在等著我。然后我小心地拿起那個包著金紙的雞蛋小面包。
納西薩給我打開門,提醒我明天要準時。我三步并作兩步下了樓梯。電梯太慢太慢了,我可等不及。我穿過門廳,瞥見看門人正在看報,瞅也沒瞅我一眼。我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吉他手和那只化裝的狗所在的街角。前面有一個灰罐頭盒正期待著換種顏色。我伸出手,把金色小面包放下。那只狗嚇了一跳,太陽鏡掉了下來。吉他手沖我微笑起來。
〔本刊責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譯林》201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