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趙威
國人好修史,常言國可滅,史不可滅?;仡櫺奘返臍v史,這項(xiàng)筆桿子的事業(yè),卻充滿了槍桿子的血雨腥風(fēng)。何以至此?無非“真實(shí)”二字使然。歷史是對過去事實(shí)的記載,不真實(shí),就失去了生命力。然而,要做到真實(shí),卻不是件容易的事。這其中,既有外力的干擾,又有史家自身的局限。
《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記載了這樣一件事。齊國卿大夫崔杼殺了齊莊公,事后,他讓負(fù)責(zé)修史的太史伯不要照錄此事,就說齊莊公是病死的。太史伯堅(jiān)決不從,秉筆直書,于是被崔杼處死。太史仲接替太史伯著史,絲毫不為威逼利誘所動(dòng),亦被誅;接替他的太史叔亦如此。其后,太史季奉命接替前任修史,仍舊照錄,崔杼不敢再殺?;丶业穆飞希芳九龅侥鲜肥?,南史氏見他“完好無損”,便問他是如何寫的,太史季便拿出寫好的竹簡給他看。南史氏仔細(xì)看完后說:“前三位太史都被崔杼殺了,我怕你也難保性命,前來接替你?!闭f完,便放心地回去了。唐代史學(xué)理論家劉知幾為此特別作《直書》篇,贊揚(yáng)史家不計(jì)個(gè)人安危榮辱,仗義直書,有一種“寧為蘭摧玉折,不作瓦礫長存”的精神。劉知幾借史托志,他本來是史官,因不滿權(quán)臣對修史工作橫加干涉,辭官著《史通》,以明其志。
東晉孫盛作《晉春秋》,如實(shí)地記錄了當(dāng)時(shí)發(fā)生的許多事,權(quán)臣、大將桓溫看到后,憤怒地對孫盛的兒子說:“枋頭一戰(zhàn)誠然失敗,然而哪像你父親寫的那樣!這部書若刊行,就是影響你家門戶的大事?!睂O盛的兒子趕緊謝罪,回家請求老父修改。此時(shí)孫盛年老居家,性格卻很急躁,見兒子們大哭磕頭、請他為全家百多口人考慮,大怒,不從。兒子們只好偷偷地刪改了那段記載。這也不能怪他們,因著史直書掉腦袋的例子,史不絕書。最慘絕人寰的當(dāng)屬北魏“崔浩國史之獄”,牽連甚廣,死者數(shù)百人。
與直書相對的便是曲筆,亦稱“回護(hù)”,把修史視為私器,為迎合權(quán)勢,謀一己之利,有意回避、歪曲事實(shí)。尤其官修史書,受到的干擾更多,梁啟超直言“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譜而已”。
《三國志》的作者陳壽曾當(dāng)過諸葛亮的文書,因罪受過一百杖刑罰,他的父親也受過髡刑(剃光頭以示侮辱)。因而,他寫《三國志·蜀書》時(shí)就有很多誣陷之辭。魏國的丁儀、丁廙兄弟享有盛名,陳壽便對他們的兒子說:“你們給我一千斛米,我就會為你們的父親寫一篇好的傳記?!笨梢?,就連二十四史中的典范“前四史”也不能保證直書不摻水。
宋代,蘇軾問歐陽修:“大人所作《五代史》可以傳于后世嗎?”歐陽修說:“我寫此書是懷有懲惡揚(yáng)善志向的。”蘇軾不以為然,說:“書里都沒有為韓通立傳,怎能說是懲惡揚(yáng)善呢?”歐陽修默然無語。原來,宋太祖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大將韓通因忠于后周皇室被殺。所以,宋人對時(shí)人所修五代史中,是否為韓通立傳頗為敏感。顯然,歐陽修被蘇東坡抓住了小辮子。
古人說,做史官,在陽世不怕獲罪,在陰間不怕鬼怪,若在敘述時(shí)有意回避一些事,“其書可燒也”。果真如此,想必能留下來而不被燒的屈指可數(shù),因?yàn)榉窌浑y發(fā)現(xiàn),史家唯見以直書被誅,鮮見以曲筆獲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