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蕾
有人有煙癮,有人有酒癮,李宏亮玩陶有癮。
燒陶是一種“化土為玉”的藝術,“鳳凰涅槃,浴火重生”,這句話用來形容從上千度高溫火焰下燒制出來的陶器再合適不過。
陶藝創(chuàng)作時泥土的差異、用釉的不同、溫度的區(qū)別,都會造成器物的改變,燒制出來會出現(xiàn)無窮變化,“入窯一色,出窯萬彩”,正是這種未知迷住了李宏亮。
李宏亮讀書時學的是工藝美術,在繪畫和雕塑方面也頗有造詣。雖然祖輩都是燒陶人,他自己與陶的緣分卻純粹起于一個偶然?!爱嫯嬓枰糜≌?,我就給自己做了一枚陶印章——自己做的東西用起來感覺不一樣。土陶雖笨拙,卻溫潤,親和力十足,看到就想摸一摸。后來做印章感覺不過癮了,我就做一些生活用品?!崩詈炅琳f,“燒陶嘛,就是玩泥巴,我一路走過來,一不小心就老了?!?/p>
臨近不惑之年,李宏亮的“陶癮”一發(fā)而不可收拾,他放著正紅火的生意不做,跑到安徽舒城,租了一處瀕臨倒閉的龍窯,嘗試以最原始的方式去燒土陶。從成型、拉胚到注漿、壓膜等工序,他都按古人的做法走了一遍。研習土陶制作工藝20余年,直到成為“李氏土陶”省級非遺傳承人,他非但沒掙到什么錢,還把多年的積蓄填了進去。
玩了20多年泥巴,自己的每一件作品,李宏亮都喜歡,但是沒一件令他滿意的,“陶瓷的迷人之處就在于讓你不斷往前,往‘沼澤地的深處沉沒,直至沒頂。但是你每往下沉沒一點,你對美的認識就會更多一點?!?/p>
江湖人稱李宏亮“野佬”,野字英文wild,寓意野蠻、狂熱。名如其人,李宏亮的這股“野勁兒”, 那種對自己感興趣之事的執(zhí)著和狂熱,迄今絲毫不曾減退。每天至少有12小時,他不是在“玩泥巴”,就是在找泥巴玩的路上。
有癮的人,才能用創(chuàng)作的快感洗白俗世的荒誕。
有癮的人,才會對生活一往情深。
在李宏亮看來,陶藝里,處處透著人情味。
小的時候,誰沒玩過泥巴呢?挖一坨泥土,想要什么就捏個什么,趣味無窮,儼然“女媧造人”。
明代才女管道升曾用制陶的過程寫了一封情書:“把一塊泥,捏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diào)和。再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p>
李宏亮說,泥是有性格的,它的性格會如實反映在燒制成的陶器上。山東的泥巴像山東的漢子,粗獷,做大件容易成型;中都地區(qū)的泥巴如水鄉(xiāng)女子,白、純、凈,可以做精致的陶瓷;合肥的泥巴是紅膠泥,秉守中庸之道,雖不及景德鎮(zhèn)的泥土細膩,但黏性大,可塑性強,大小件都能“hold住”。
多年制陶,李宏亮練就了“看泥識產(chǎn)地”的本事,只要給他一捧陶泥,他就可以根據(jù)其顏色、特性,判斷出它來自哪里,適合用來做什么。
李宏亮偏愛哪種泥土呢?這要看他想做什么作品。更多的時候,他自己配土,隨意調(diào)配出自己想要的“泥性”。
土配好之后,李宏亮把它晾干、碾碎,篩去雜質(zhì),用水浸泡,攪拌,再次過濾,之后以手按、壓、揉、和,慢慢地安撫泥土的性子,使它從一團混沌漸漸變成“可造之材”。
加工好的陶泥還需放置一段時間,以便泥土的分子之間相互作用,變得更加成熟。
只有圓柱形的陶器才必須拉坯,大多數(shù)時候,李宏亮以手捏泥塑形。他對泥性有深刻的了解,從泥土特別柔軟到徹底干燥,什么時候該做什么事,他一清二楚。
十年前,李宏亮想做幾個大型鏤空荷花擺件。他從合肥市經(jīng)開區(qū)采來泥土后,忙了整整一個夏天,從早到晚,光著膀子揮汗如雨。那時他正為上高中的女兒陪讀,開車接女兒的時候,他也舍不得手中的活計,索性把半干的泥坯放在車上,等女兒的時候,就慢慢“盤”自己的寶貝陶泥。古人夜晚消暑會抱個“竹夫人”睡,他呢,緊緊抱著泥坯,用手的溫度把它一點點焐干。誰說這不是一場人與泥之間的靈魂交流呢?
李宏亮說,跟泥打交道比跟人打交道難。不過泥跟人也有相通之處:“人么,好好對待,對手也可能變成朋友;而泥,你真心對待了,它就能成器?!?h3>“無用”,卻如此美好
談起陶瓷文化,李宏亮如數(shù)家珍。歷史上,中國陶瓷與茶葉、絲綢一樣,是對外交流的“硬通貨”。然而今天,世界上最好的陶瓷卻是德國梅森陶瓷,他們運用科技制器,一副餐具甚至能賣到人民幣80萬元。了解得越多,危機感和責任感就越大。李宏亮開始琢磨,如何增強傳統(tǒng)陶瓷的社會功能。
在繼承傳統(tǒng)工藝的基礎上,美術功底深厚的李宏亮通過添加美學元素來拓寬題材與創(chuàng)意,他擅長荷風、古文字和陶印,技法之亮點在于“堆、貼、雕、刻、鏤”。他的工作室里擺著一尊半人高的銹黃色荷花瓶,瓶身雕刻著飽滿的蓮蓬和微卷的花瓣,刻刀一點一點挑出花莖上的點點毛刺。瓶身包著幾片荷葉,則是他另外揉了泥巴貼上來的。荷葉上鏤著一個個花生大小的“蟲孔”,讓瓶子四面漏水,做不成真正意義上的花瓶——為了藝術,它犧牲了使用價值。
有人問李宏亮:“你做陶瓷有何意義?”
李宏亮戲謔道:“人活著,總得留個念想,留個聲音。哪天你們看膩了,把陶瓷一摔,也有個聲音??!”
李宏亮常說“一窯一人生” ,陶藝從創(chuàng)作過程到等待干燥,再到燒制完成,濃縮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咸。每燒一窯,都好像重活了一世。
他的名為“浮生堂”的工作室簡直是陶瓷博物館,半人高的花瓶、鴿子蛋大的碟子、碗……架子上、墻邊,琳瑯滿目。我正跟他聊著天,起身端茶時動作幅度大了點,腳邊的一個小陶罐“咕?!币宦暆L倒。我忙不迭道歉,正要檢查陶罐有無損傷,李宏亮狡黠地一笑:“別管啦,放在那里的都是殘次品,‘碰瓷專用的?!薄亲永锏倪@點調(diào)皮勁兒,一不小心就會冒出來。
與陶為伴,不覺光陰之流逝。他很滿意自己現(xiàn)在這種生活狀態(tài),“不干擾人,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其實年輕的時候,他不是這樣的。
那時候他好熱鬧,廣交朋友,一呼百應,朋友如云。
那時候他“掙錢很瘋狂”,可以6天6夜不睡覺,曾經(jīng)把學校3公里以內(nèi)所有店鋪的招牌制作全包攬了,連訂金都預收了,其他想掙這筆錢的同學只好干瞪眼,深恨自己腦子慢、下手晚……
但有一點是不變的,無論何時,他都努力用自己的能力活出自己的驕傲。
“我窮過、富過;哭過、笑過;唱過、跳過……這就是我的生活?!彼f,自己想經(jīng)歷的,都已經(jīng)歷了,余生,只想過得安靜一點、充實一點。
《南村輟耕錄》曰:“一事精致,便能動人?!彼寡圆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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