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光
麥浪吹風(fēng),刮傷蟲鳴。
低頭彎腰的人,汗珠親近土地,風(fēng)干的布衫有堿土泛白的味道。
陽光凜冽。
鳥群掠過麥垛和楊樹的陰影。低頭彎腰的人,他們虔誠、安詳,鐮刀上祈禱豐年蜿蜒,歲月掀起他們皺紋里的傷。
黑血,仿佛一隊(duì)逃難的螞蟻用魂靈抱緊麥芒。
暖壺里裝有涼氣,深井里的水放了糖精。
日子和汗水,經(jīng)過勾兌就會變甜,就是那些低頭彎腰的人,最想要的裝滿卷圓的舒心,鞋底拍打鞋底濺起的滿足,淡藍(lán)色的煙圈,牙白色的笑。
土塊一樣結(jié)實(shí)的人,用手背擦去臉上烏云的眼淚。抓起刀柄,遠(yuǎn)處的麥田是他的疆場。
低頭彎腰的人,繼續(xù)低頭彎腰。
而神多么逍遙,常隱身花瓣之間,借蜜蜂的腿飛翔,在白蝴蝶的翅膀上蹭出金黃。
奔跑在收割后的麥茬之上,我的黑布鞋往往被劃傷。
螞蚱,蜻蜓,母親的罵,父親揚(yáng)起的巴掌。
疼,陷蔽一切事物。仿佛童年,不是鋪天蓋地的嚎哭,而是濃濃郁郁灑落一身的陽光。
置身水稗草,馬齒莧,灰灰菜和泥土混合成的味道里。
祖母挪著小腳,拎著熱騰騰的油餅和蘸醬菜,拐出楊樹林,走下羊腸小道。
很多年過去了,烏鴉搭起的房子還在,羊啃過的土坡仍在吐綠。
祖母,挪著小腳,一直向麥地走去,卻不曾到達(dá)。
就這樣,收割后的麥田又長出大片的雨水。
沿著陽光生長,跟著風(fēng)歌唱,即使沮喪臉也要面朝東方。
隆起的祖墳。
糧食。血緣。農(nóng)補(bǔ)。貸款。常常炊煙里鍍亮。
三十瓦的村莊,磚紅的婚房,一瞬間,水碗里孵出一只月亮。
月光鋪路。白天刨開的坑,晚間自動修平,就像傷口,上不上藥都會愈合。
拄著青草走出麥地的影子,飄忽的雙腿多么空虛,時光的盡頭是宿命的喚獄。
麥穗兒懷著秋天,喜哥的臉讓活著鍍亮子嗣。
當(dāng)女人從藥片中起身,冷卻的月亮碰倒了水杯的嘆息。夜在夜里填空,水在水里卑微,妥協(xié),沉淪。
絕望,早就被我用蛙鳴清洗干凈。祖先的骨頭,在族譜,收獲,和廟宇之外蒸騰。
勤勞和善良來自塵土,卑賤淡漠于貧寒,閃電才是鐮刀的把柄。而活著,就是讓沉默再次拱出地面。
苦難沒有化解,麥穗繼續(xù)沉重。從烏鴉嘴里喊出來的神調(diào),一代代肥沃腳下的黑土地。
天堂沒有門檻。
活著的人局促,蔥蘢。而我,只把痛楚磨了又磨……磨了又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