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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風(fēng)(小說)

2019-04-25 00:19王彥蘋
西藏文學(xué) 2019年2期
關(guān)鍵詞:土司老爺

王彥蘋

清順治十五年(1658年),清廷命鐸尼、趙布泰、吳三桂率兵分由貴州、廣西、四川三路征服滇西。十六年正月,清兵入昆明,六月麗江土知府順應(yīng)時勢,歸附清朝,沿明朝體制,仍設(shè)麗江軍民府。

清順治十七年,我出生在禾氏一族管轄的瀾滄江沿岸。

阿媽告訴我,我出生的這天瀾滄江沿岸下了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雪花如片片鳥羽從灰蒙蒙的天空中旋轉(zhuǎn)而下,整個康葉地區(qū)都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著。而這天阿爸卻聽到一個讓他坐臥不安的消息,二十年前因遭禾媽吉之亂逃至麗江二十余年的禾戟目土司,在木氏土司的幫助下,平息叛亂,回康普做管軍。我阿爸為禾媽吉族人,恐受牽連,在惴惴不安中度過三天后,阿爸決定離開瀾滄江沿岸一段日子。

阿媽說,那個冬夜,水溝兩側(cè)的樹枝上結(jié)了長長的冰凌,在茫茫的夜色里,阿爸就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地消失在夜色里,因為阿爸的出走,土司東家收走了家里僅有的兩畝地,沒有土地,生活無以為繼。乞討、挨打、忍饑、受凍,自我記事以來,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

許多年后,我依舊無法想象,一個剛剛生產(chǎn)的女人和一個新生的嬰兒是如何熬過了漫長而寒苦的夜晚。

七年了,我和阿媽望眼欲穿,仍沒等回阿爸,有人說阿爸逃到漢地去了,在漢地重新成家了。病痛纏身的阿媽帶著我,從康葉一路走到了奔子欄。久病纏身的阿媽已經(jīng)被病魔折磨得起不了身。七歲的我只能自己一個人在集市上向行人乞討。第二年,一個秋日的清晨,阿媽在睡夢中死去了。等我醒來時,她抱著我的雙臂已經(jīng)僵硬,她再也不能用雙手撫摸我,再也不能用她的身體溫暖我了。

我哭紅了眼睛,哭啞了嗓子,哭到哭不動了就靜靜地在阿媽冰冷的尸體旁躺下,把她的手環(huán)上我的身子。我心想,睡吧,就這樣睡吧,再睡上幾天我就不用再受苦了,再睡上幾天,我也許就會重新見到阿媽。我們會找到一個鳥語花香的地方住下來,永遠永遠不再分開……

可就是這么一個小小的愿望,老天也沒有幫我實現(xiàn)。也許在這個時代,每天都有太多的人因為戰(zhàn)亂和饑荒死去,老天他沒空顧及我這個小孩子。

現(xiàn)在的我依舊清晰地記得那一日的清晨,風(fēng)吹得金黃色的葉子漫天飛舞,空氣里彌漫著潮乎乎的露水味,那味道濕潤了我干裂的鼻腔,一縷白云被晨風(fēng)吹至我的頭頂,低回流連,似乎不忍離去。疼痛和饑餓讓我迷迷糊糊,昏昏沉沉。我掙扎著睜開雙眼,看到一個身著絳紅色袈裟褶裙的女尼正愛憐地凝視著我,她慈眉善目,五官清秀。她蹲下來摸了摸我的額頭后,我看到她笑了,我以為上天終于聽到了我的愿望,派神來超度我,讓我走了。

我放松下來,餓了兩天的我又昏睡過去了,那時,我以為自己終于可以死去。

可惜上天聽錯了我的心聲。

當(dāng)我再次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軟榻上,臉和身子都已經(jīng)被收拾干凈,身上穿著的是我出生以來從沒見過的寢衣。那衣服雖然奇大無比,可我卻很喜歡。

我終于知道,救我的人是附近寺廟的堪姆南卓旺姆。南卓旺姆是整個尼姑寺里學(xué)問好、資歷深、德行高的女尼,她平日在寺廟教習(xí)女尼們誦經(jīng),修習(xí)儀軌,還管理著寺廟的大小事務(wù)。自被她撿回來后,顛沛流離的我有了一個新家。

南卓旺姆還給我起了個藏名——貢秋本姆。

我的新家坐落在書松的半山上,僧俗都稱其為葉日尼雜寺,它的東南面便是建于木土司木增時期的東竹林寺。寺廟大殿與僧舍圍成一院,院內(nèi)環(huán)境清幽,長滿藤蔓攀附的花草,春天牡丹和芍藥競相開放。院墻及大殿內(nèi)有色彩斑斕、蘊含佛教內(nèi)涵的壁畫,沒有事情的時候,我都要用手去撫摸那些壁畫,任想象給故事插上翅膀。

也許是阿媽走后同天神說了些什么,我的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好。比起之前在外面的遭遇,寺廟里的人要和善許多,南卓旺姆雖然對我很嚴(yán)厲,但我現(xiàn)在穿的衣服、鞋襪大都是她晚上用其他人的破衣給我改做的。

晚上,我被卓南旺姆抱在懷里,雖說以前阿媽也這樣抱著我睡,但她因為生病瘦得厲害,半夜我常常會被她突起的骨頭硌得痛醒。窩在卓南旺姆懷里卻不一樣,軟軟的,暖暖的,即使她有時鼾聲重了些,我也能一覺睡到天亮。

在葉日尼雜寺,所有的女尼起床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叩頭禮佛,煨桑祭神,供施凈水。在聽到舒緩的法號后,大家聚集到經(jīng)堂門口,按照年齡長幼、入寺時間長短排隊進入大經(jīng)堂,各人尋自己的座位坐下,座位也是按照入寺先后順序及資格排列。全體女尼入坐后,關(guān)閉大經(jīng)堂的門扇,由南卓旺姆宣布早殿開始,并帶頭誦經(jīng)。聲音洪亮的南卓旺姆領(lǐng)誦完第一句經(jīng)文后,參加早殿的所有女尼,便齊聲誦起經(jīng)來。聲音似唱似誦,婉轉(zhuǎn)悅耳。二十分鐘后,大經(jīng)堂一側(cè)的廚房里,準(zhǔn)備早茶的女尼把一壸煮沸了的酥油茶用帶嘴的鐵桶背進大經(jīng)堂,從上座開始,按順序給每位誦經(jīng)者分送。女尼們從各自的懷里掏出自帶的茶碗,擺在面前。分送酥油茶的女尼挨個給每只碗里倒上酥油茶。但是誰也不先喝,直到南卓旺姆一邊念著經(jīng)文,一邊將一碗酥油茶供奉到佛像前之后,女尼們才開始喝自己碗里的酥油茶。

她們一邊念經(jīng),一邊喝茶,茶過三巡,便開始吃早餐,早餐很簡單,每個人半小碗糌粑。南卓旺姆將給女尼們添加糌粑的任務(wù)交給了我。我每天都懷著興奮敬畏的心情將半碗糌粑放在誦經(jīng)者面前,并看著她們將糌粑放進酥油茶碗里,用手攪拌,和成團子,在手里捏過后吃掉。

南卓旺姆是方圓幾千里最好的經(jīng)師,她五歲剃度出家,十多歲到拉薩哲蚌寺求學(xué),是滇西北學(xué)位最高的女尼。

每年舉行的草原法會,是百姓和喇嘛們爭相觀看南卓旺姆講經(jīng)說法的機會,每年法臺下總是人頭攢動,座無虛席,為了表達他們的敬仰之情,通常情況下,一次法會堪姆南卓旺姆可以收到十多匹馬、幾十頭牛、上百只羊,還有成袋的銀元,可以說堪姆的帳篷外牛羊成群,帳篷內(nèi)金銀成堆。但是法事完成后,南卓旺姆將口袋里的銀元捐出來修靈塔;牛羊放生歸戶管理;酥油、磚茶給寺廟。而南卓旺姆得到的不過是在為百姓講經(jīng)說法時,喝下的那幾碗酸奶和酥油茶。雖然最后她什么也沒有,但是,她卻得了世上最珍貴的供奉——信眾的敬仰與依持。

一天早晨,因當(dāng)?shù)仡^人家搬新房,南卓旺姆帶著兩個女尼和我,到當(dāng)?shù)仡^人家里念經(jīng)凈化,驅(qū)除邪魔??腿说烬R后,南卓旺姆和兩名女尼開始誦經(jīng),因為到處插滿了點燃的藏香,整個新房都充溢著藏香的清新氣味。她們在屋里和院子里念了一會兒經(jīng)后,再繞著新房邊念邊灑清水,待把新房內(nèi)外都灑遍后,這座房子的凈化儀式才算結(jié)束。

而我卻好奇地在院內(nèi)院外四處探尋著,希望能尋到一個玩伴。在后院的牛圈一角我見到頭人的管家,手里拿著鞭子,嘴里罵罵咧咧。一個和我一般大的女孩,光著腳跪在地上,衣服破舊,黑瘦的臉上掛著淚珠,頭發(fā)像枯草凌亂地貼在額頭上,我又驚又怕,悄悄地逃離了牛圈。

當(dāng)我再次回到院子時,凈化儀式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南旺卓姆和尼僧們正在神龕旁喝茶。我忐忑不安地站了一會兒,悄悄地繞近南卓旺姆,拉了拉她的衣角,讓她去后院。南卓旺姆領(lǐng)會了我的意思,她跟著我來到牛圈。

管家正揮動鞭子,再次抽打小女孩,而小女孩這時卻咬著牙沒有哭,更沒有叫喊。管家看到突然出現(xiàn)的南卓旺姆,鞭子停在了半空,愣了幾秒鐘,然后跪下來,汗流滿面地說:“尊敬的堪姆,我是在教訓(xùn)偷吃糌粑的孩子?!?/p>

“給一個饑餓的孩子多吃一口糌粑,影響不了頭人的富有。對一個可憐的孩子多點仁慈,影響不了你管家的飯碗。”

“我知道自己錯啦,堪姆,請為我洗清罪過吧?!惫芗曳诘厣险f。

南卓旺姆扶起地上鞭痕累累的女孩,為她拭去額頭上的汗水,然后拉著我和小女孩,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頭人家里。

小女孩叫永追,父母親都死了,被叔叔賣給了頭人家做仆人。在頭人家里每天干最臟最累的活,卻從沒吃過一頓飽飯。

自永追來了以后,南卓旺姆就讓人做了一張藏床放置在她的房間里,讓我倆一起睡。永追和我同歲,自此我的生活更加愉快了,每天晚上,我們都會躲在被窩里嘰嘰咕咕地瞎扯,講寺院里的趣事,商量第二天做什么樣的“擦擦”。從我生病的阿媽談到她狠心的叔叔,從我素未謀面的阿爸講到她死去的父母。春夏秋冬,我們分吃一個碗里的糌粑,蓋同一條被子,她成了我童年最親密的朋友,最珍惜的親人。

南卓旺姆帶著我們在寺院里學(xué)藏文,學(xué)懂藏文后,開始學(xué)習(xí)佛經(jīng)、雕塑、繪畫,5年的時間一晃而過。轉(zhuǎn)眼我和永追都已經(jīng)十三歲了。

春末夏初,萬物復(fù)蘇,百花盛開,女尼們活躍起來,因為每年的這個時候,南卓旺姆都組織我們外出采藥。整個藏區(qū)缺醫(yī)少藥,寺院一般都兼有醫(yī)院的職責(zé),一些高僧大德能懸壺濟世,行醫(yī)看病??澳凡粌H醫(yī)術(shù)精湛,還能采藥配藥,寺廟對前來求醫(yī)問藥的百姓,不論貴賤,不論地位高低,一律免費供給。

我們將采來的藥曬干,研磨成粉,最后制成粉狀或丸狀。在堪姆的指導(dǎo)下,我們認真學(xué)習(xí)這些草藥的藥性以及配方。我對這些給人們帶來希望、慰藉、解除病痛的藥材非常感興趣。

一天,堪姆下山去拜訪了一位漢地來的先生,回來時對我說:“先生學(xué)問好,你明天便下山跟他學(xué)習(xí)漢文,學(xué)會漢字用處很大,能看懂很多漢文醫(yī)書?!?/p>

我欣喜若狂,學(xué)習(xí)漢文是我渴望已久的事情。我想,堪姆的智慧和善識不僅在于她對佛法的認知,還常常表現(xiàn)在她對俗世的洞悉掌握,從一棵草,到一個人的心靈。

無論再過多少年,我都不會忘記第一眼見到先生明陽時的震驚——他一身青衣拿著一卷書,斜斜地臥在床鋪上,腳邊的青銅鶴蓮爐里焚著淡淡的沉香。在裊裊青煙之中,他低垂著眼瞼。清晨的陽光在他身上投下一個淡淡的影子,寧靜,脫塵,仿佛窗外的世事紛擾都與他無干。

待我們走近時,他抬首看了我一眼,只這一瞬的光景卻讓我在心中忍不住驚嘆,他超凡脫俗,雙目流光溢彩。我感嘆世間竟也有這般俊美的男子,老天生他定是為了羞煞天下女子。

直到先生的書童扯了扯我,我頓如夢方醒,驚覺自己這樣盯著一個男子,的確有失禮數(shù),遂低下頭來默不作聲。

“你就是葉日尼雜寺堪姆收養(yǎng)的孩子?”先生輕啟朱唇,聲音如風(fēng)過松林,沁人心脾。

我低頭答:“是的。”

“聽說你對醫(yī)學(xué)和漢文很感興趣?”

“是的?!?/p>

“男兒學(xué)醫(yī)有朝一日能懸壺濟世,服務(wù)天下蒼生,你一介女子,所求的是什么?”

“我不甘做一個庸庸碌碌的人,渴望學(xué)一點知識,求先生成全?!?/p>

“學(xué)醫(yī)和學(xué)漢文可都是苦差事,你能承受?”

“我能?!蔽覉远ǖ卣f。

先生將我?guī)У綍?,他似乎很高興,笑著伸手將我拉了過去放在身側(cè),“今日我們就從這一卷開始吧……”

剛開始我天天盯著那些書卷,雖然不知道書卷上到底寫了些什么,但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常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伸出它們墨黑色的小手引誘著我去認識它們。

轉(zhuǎn)眼到了第二年歲末,我已識得近千字,先生大呼我記性比別人好,對我愛憐有加。第三年歲末,我已學(xué)會百篇詩詞歌賦,先生很開心。春日他帶著我到江岸泛舟,看最美的春色,吃最甜的漿果;夏日他帶我看星星講故事;秋日給我讀詩念史;冬日他給我在院子里堆上十幾個雪人。我沒有父親,他卻給了我一個父親所能給的所有的愛。

都說日久生情,我很依戀和先生在一起的日子,我想我是喜歡上大我整十五歲的先生了,我學(xué)著漢人女子用發(fā)絲給先生繡了一個香囊。由于第一次做針線活,加上天冷屋寒,我縫上幾針,就不得不停下來搓搓手??吹絽⒉畈积R的針腳,我實在覺得有些丟臉,于是又用紅絲線在上面補繡了一朵小小的梅花。

我將香囊揣在懷里,到書房外清掃昨夜的積雪,一邊掃雪一邊揣度著如何將香囊送給先生。

一個下午,先生什么話也沒說,只是拿了一卷書坐在案后細讀,仿佛我根本就不存在。我其實很想跟他說點什么,但又沒有膽子開口,因此一個下午的時間都在送與不送的糾結(jié)中度過了。

待到太陽西沉,先生終于放下書卷。

我鼓足勇氣,走進書房,將香囊放在案上,先生抬頭看著我,眼里是我讀不懂的意味,屋里突然變得好安靜,耳邊只剩下先生綿長的呼吸聲和我怦怦亂響的心跳。

我逃出了書房。

又有雪花籟籟而落,一陣陣悠遠的簫聲傳到了耳邊,簫聲隨著雪花忽遠忽近,像是在訴說著內(nèi)心的憂郁哀傷。我躺在床上靜靜地傾聽著,頓時沒了困意。我起身到后院,見先生坐在梅樹下忘情地吹著,積雪堆得越發(fā)厚了,我腳踩在上面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響。但先生沒有聽到,他吹得太投入了。我蹲在他身后,很快被凍得沒有了知覺。

良久,一件深藍色的長袍披在了我身上,先生抱起凍僵的我慢慢往回走,我靠著他的脖頸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是二月春風(fēng)的味道,雖然帶著絲絲寒意,卻讓我莫名的安心。屋里的光透在雪地上,把身影拖得很長很長,我突然希望這條路沒有終點,那樣他便能抱著我走到永遠了……

和先生在一起時,我每日除了讀書,便是采藥,曬藥,辨藥。每年的春末夏初,我都要上山采藥,以前采藥都是和寺院女尼同去,現(xiàn)在每次上山采藥都是先生明陽陪著我。

盡管南卓旺姆吩咐過我不能一個人上山采藥,這天早晨,為了讓先生多睡一會兒,我還是告別書童,一個人悄悄上了東竹山。

清晨的樹林里,霧氣從參天的古柏之間飄過,如細紗掛在枝丫上,卻又比細紗更白更清透,朦朧之間,勾勒出一片靜謐的籠著淡金色晨暉的樹林。我呼吸著林間新鮮的空氣,在小鳥的脆鳴聲中,尋找著那一味要在開花前入藥的川穹。

幾個時辰下來,我采了不少可口的漿果,但要采的那味藥卻始終不見蹤跡,起初的愜意和新鮮在此時已被疲憊和失望徹底沖散了。我拖著受傷的腿在樹林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到了黃昏時分連藥芽的影兒都沒有見著。

眼看天就要黑下來了,我只能返身往回走。

日落時分正是陰陽交替之時,林子里的野獸在休息了一天之后又開始蠢蠢欲動,我一邊走一邊用樹枝敲打著樹干,想借此警嚇黃昏里覓食的野獸。

抬頭看見天邊飄來一大片烏云,北方密密層層的濃云里有雷聲滾動,鳥雀展著羽翼從我身邊低低地掠過,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泥土氣味,一切都在預(yù)示著一場大雨的到來。

我加快速度往林子外沖去,不到片刻,白茫茫如水簾般的雨水透過樹梢傾瀉而下,把我澆了個透濕。我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咬牙繼續(xù)往前走,腿上的傷口在剛才跑動時就撕裂了,現(xiàn)在被雨水一浸,鉆心地痛。

不管怎么樣,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從林子里走出去,不然等天黑了就可能被野獸吃了。當(dāng)我深一腳淺一腳從林子里鉆出來時,頭發(fā)、枯葉已經(jīng)粘了滿臉,衣服也被樹枝刮破了好幾個口子貼在身上。在雨里連著走了半個多時辰,整個人累得快倒下了。

這時,前方的雨霧之中,突然亮起了幾點燈光。難道是有戶人家住在這里?我欣喜若狂地尋了過去,可剛走到一半,卻一個趔趄順著山坡滾了下去……

等我醒來時,我已經(jīng)躺在先生溫暖的床榻上。

“本姆,你終于醒了。”先生用手撥開我額間的頭發(fā),低頭仔細地打量著我。

“對不起,讓您擔(dān)心了?!蔽液芾⒕?。

先生明亮烏黑的瞳仁里燃燒著一團炙人的火焰。

“你可知今天我到處找你,生怕自己再晚一刻就只能找到你的尸首?”

“我想責(zé)罰你,甚至想掏出你的心看看,里面到底還裝了多少我不知道的東西?!?/p>

“您生氣了?”我有些怯弱。

“我沒有生你的氣?!毕壬麝柨粗覄γ季o蹙,“我氣的是我自己,氣自己不該對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心生妄想??墒沁^了這提心吊膽,我才明白,妄念既生,就注定了求不得,也逃不掉?!?/p>

五年來,我從未見先生像此刻這般頹喪、無奈。他往日的氣度和灑脫不見了,空落落的軀殼里仿佛只留下了無盡的哀傷。我不明白,如果他口中所說的妄念是我,那又何來求不得,逃不掉呢?

十一

該來的終歸還是來了,這天書童帶著一個陌生的男子來了,看裝束是漢地來的,進先生房間后就掩上了門,但我還是聽到了他們隱隱約約的對話。

“哥哥,該回去了,事情都已查清楚,作奸犯科冤枉你的人都已經(jīng)入獄了。皇帝已下旨,復(fù)你原職?!?/p>

“你的岳父大人也被處置流放?!?/p>

“娘每天念叨你,眼淚快流干了?!?/p>

“你走后,嫂子自知無臉見你,已離開家了。”

只聽先生嘆了口氣:“庭前花開花落,天上云舒云卷,于我已無意義了,只是這些年來掛念家中老小,每每月圓,都不禁落淚?!?/p>

“容我兩日,將此地事情了結(jié),我們一同回去?!边@是先生的聲音。

我一個人到了集市,帶了一壺酒回來,一個人躲在后院的梅樹下喝起來,都說酒能解愁,可這烈酒一路流到肚子,都是灼傷的痛。起初只是咬著牙嚶嚶地啜泣,到最后喝醉了,便伏在梅樹上嚎啕大哭起來,仿佛要把滿肚的愁腸都哭斷了才好。

“你要哭到幾時才好?”當(dāng)我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已經(jīng)醉得暈眩,哭得虛脫,顫巍巍地回過頭來,朦朦朧朧地只看見天上的一輪明月和面前一個高大的身影。

我仰望著他,強撐著站起來,一頭撲進他懷里,雙手緊緊地摟著他的腰,生怕一松手他就會離開我,“帶我走吧,別把我留在這里……”

“你知道留你一輩子需要多大的勇氣?你是這樣的美好,十年,二十年,當(dāng)你一天天地綻放,卻要看著我一天天地老去。再過三十年,我若變成老朽的樣子,掉了頭發(fā),落了牙齒,我還是你的先生嗎?我若老死了,你該怎么辦,誰還能照顧你?”

“你老了,換我照顧你,你死了,我陪你一起死?!蔽铱粗难劬σ蛔忠痪涞?。

“我如何舍得……”他長嘆一聲,閉上雙眸,一顆豆大的淚珠順著臉頰倏然滑落。我靜靜地抱著他,許久,心慢慢地變得沉靜。

時間曾許我一個美夢,我以為滿腔真情待一個人,那么,那個人便會認真地愛我。我以為歲月流轉(zhuǎn),老了紅顏,白了青絲,只要守在原地,驀然回首他總會站在我身后。自東竹山回來后,在他溫暖的懷抱里,在他寵溺的眼神里,我?guī)缀跻詾檫@個美夢已經(jīng)成真了,但如今它終究還是碎了。

先生離開奔子欄的那日,我沒有去城外送他。

我整理了所有的書籍,將它們帶回寺院。當(dāng)他白發(fā)蒼蒼,當(dāng)我容顏老去,也許只有它們會記得我們曾經(jīng)相守相依的五年,相離相忘的一世。

回到了寺院后,南卓旺姆為我單獨辟了一間僧房,我關(guān)閉了房門,每天靜靜地躺在黑暗里,有樹葉從枝頭飄零,有螻蟻從眼前經(jīng)過,而我就像死了一般,消失了,融化進了無邊的虛空里……

十二

第二年的春天悄悄地來臨了,沉睡了一個冬天的原野在春風(fēng)的吹拂下,漸漸地蘇醒,南卓旺姆接到了遠在康葉的禾土司的邀請。土司家經(jīng)堂開光,要做一場盛大的法事。他們已經(jīng)邀請了附近幾個大寺的喇嘛,因堪姆南卓旺姆在密宗界修行較高,土司府也備足厚禮邀請了她。

瀾滄江沿岸,半個月前依舊枯黃的大地,如今已添了一層新綠。青茅尖銳的細芽沖破干枯的莖干,探出了腦袋,馬蹄輕輕地踏在初生的草芽上,幾只受了驚的青蛙從草間躥出,跳了幾下就不見了蹤影。我們一行人騎著馬在山里的小路默默地走著。想起出逃的阿爸,和悲慘死去的阿媽,想起自己的童年,以及未知的行程,我一路上思緒萬千。

待我們從山間繞出來時,天邊粉紫色的晚霞剛剛消退。遠處的村落,乳白色的炊煙和銀灰色的暮靄交融在一起,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層薄紗,隱隱約約,飄飄忽忽。從早上出來到現(xiàn)在,我們連一口水都沒喝過,這會兒看到裊裊炊煙,永追不禁激動地連叫了好幾聲:“到了,到了,到了……”

土司家早在村口備了盛大的迎接隊伍。

禾家土司府占地近三十畝,整個建筑分南北兩院,自成院落又相互連通。北為大門,一樓設(shè)有會客廳、公堂、廂房、監(jiān)獄、馬廄、后花園等。二樓設(shè)有黑神殿及準(zhǔn)備開光的經(jīng)堂。采用的是“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的建筑風(fēng)格,我們一行人被安排在南院,南院蓋有樓頂花園,樓層鋪有地磚,裝飾華麗。格扇窗均有各種雕刻,工藝精細。院門邊各有桃樹一株,院子里有假山、水池,鋪著又老又厚的二尺方的灰色地磚,由各色卵石鋪成的小徑,圖形不一,迤邐婉轉(zhuǎn)。

第二天清晨五時許,所有僧尼都到了北院二樓的經(jīng)堂,經(jīng)堂很大,有近兩百平米,沒有剃度出家的人是沒有資格進入經(jīng)堂的,待南卓旺姆進去后,我和永追趴在木質(zhì)窗花縫隙往里看……

只見一塊黃綢布,把佛龕從上到下,遮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僧尼們開始為即將請入佛龕的佛、菩薩、護法神一一誦經(jīng)、加持。之后,德高望重的東竹林寺活佛揭掉了佛龕上遮蓋的黃綢布,然后又誦經(jīng)祈禱。儀式進行了一整天。

第三天一早,喇嘛及女尼們喝過早茶后,又到經(jīng)堂誦經(jīng),南卓旺姆說要給佛龕里供奉的家族保護神起名,這種名字一般以藏傳佛教密宗中有記載的神佛命名,也有以當(dāng)?shù)亓鱾鞯牡胤缴衩?/p>

我和永追已不想去擁擠的經(jīng)堂了,待僧尼們離開南院后,我和永追溜出了土司府,我們到了集市。初春的集市一掃冬日的蕭條,除了來來往往的逛集人外,背著糧食來換物的人也不少。

這是剛出生的我和阿媽目送阿爸離開的地方,我在人群中穿梭,探尋每一張過往的臉,在每個商鋪前駐足,希望那里出現(xiàn)阿爸的身影。盡管我沒有記住阿爸的模樣,可我覺得他會在這里,我的心在痛苦中撕裂著,對阿爸的感情不知是愛是恨。

永追緊緊地跟隨我,不時扯扯我的衣角。這時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急促地跑來,撞到了永追,永追被嚇到,尖叫起來,車停住了,車上一位身穿納西族服飾的少年走了下來,看他服飾上的銀紐扣,應(yīng)該是土司頭人家的少爺。

他下車扶起了永追,用很輕柔的聲音問了一句:“可撞傷了?”永追受了驚嚇,一味搖頭,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打量著我們倆:“你們從哪兒來的?”

“我們是到土司府做法事的?!蔽逸p聲回答。

少年疑惑地笑了:“還有不穿僧服,留有頭發(fā)的女尼?”

我不作聲。

少年出神地盯著我看,片刻,輕輕地笑起來:“那我們一同回去吧?!?/p>

我沒有猜錯,他是禾土司家的少爺,剛?cè)ゼ赖烊ナ啦痪玫耐了纠蠣?,急著趕回是因為經(jīng)堂的開光已經(jīng)到了最后一個儀式。這個儀式需要將土司全族人召進經(jīng)堂朝拜家族保護神,并向全族人告之家族保護神的名字。

喇嘛領(lǐng)著禾氏族人一起念誦了一段經(jīng)文,并規(guī)定今后朝拜家族保護神時念誦后,整個開光儀式結(jié)束了。

第四天早晨,吃過府里送來的早茶后,永追隨南卓旺姆去集市買東西,我哪兒也不想去,一個人在屋里想阿媽,想心酸的童年。

隱約聽見窗外傳來清脆的鳥鳴聲,跑到屋外,看到陽光已經(jīng)曬滿院落,兩只云燕停在高墻上嘰嘰喳喳交頭接耳,碧藍的天空中云舒云卷,是難得的好天氣。門口放著府里人送來的一盆淘米水。記得阿媽活著時說過,用淘米水洗出來的頭發(fā),又黑又亮。

我長長舒了一口氣。

趁著好天氣,就好好洗洗連日來灰塵仆仆的頭發(fā)吧。

閉著眼睛正洗著,忽然聽有腳步聲進了院子,心想一定是永追自己先逃回來了,于是摸索著將小瓢遞給了她:“永追,再給我澆些水上來?!?/p>

來人不作聲,接過我手中的小瓢舀了滿滿一瓢淘米水從我的頭頂緩緩澆下,然后又用手在我頭發(fā)上輕輕揉搓起來。因為頭皮上的力道實在太輕,有些發(fā)癢,我忍不住笑著躲開,笑罵道:“癢死我了,快住手吧!”

“我做得不對嗎?”男子的聲音從我身前傳來,我心下一驚,忙撩起頭發(fā)抬頭看。

只見土司府少爺撩著袖子,拿著水瓢站在我身前,一臉微笑。

我被嚇到了,忙直起身避到一邊。

“是我嚇到你了?來,還未洗干凈,我打水給你沖沖?!?/p>

他轉(zhuǎn)身提了木桶走到井邊,把繩子繞在自己的手腕上,將桶放入幽深不見底的水井,奮力地打起一桶水來。然后高卷著衣袖,拿起瓢,一伸手一瓢澆在我頭發(fā)上。

井水有些冰涼,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他忙問:“可是太涼了?”

我用手輕輕地搓洗著發(fā)梢不作聲。

他一邊幫我沖洗頭發(fā)一邊輕語道:“我今日是特地來看你的。”

“我?guī)煾缚旎貋砹?,她會?zé)罵我的?!?/p>

我受到了驚嚇,轉(zhuǎn)身進了屋。

他在屋外立了一會兒,道:“是本少爺失禮了。”然后聽到他大步走出了院門。

十三

翌日拂曉,我們離開了土司府。

清晨的露珠凝結(jié)在青青的草尖上,當(dāng)我們的馬蹄踏過時,那些晶瑩剔透的小珠子就順著葉片滾落下來,初升的太陽被五彩的云朵遮擋著,只露出亮亮的小半個,微風(fēng)夾著青草香吹在臉上,讓人很是愜意。不知不覺我們已經(jīng)走了一半的路程,這時寂靜的山谷里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我轉(zhuǎn)過身看到騎著馬飛奔而來的土司少爺,他下馬向堪姆行拜后,走到我跟前,眼睛里帶著光亮,欲言又止。須臾,將身上的一只玉環(huán)取下,輕輕塞進我的手里,便騎上馬飛奔而去了。

我一時不知所措……

南卓旺姆一臉平靜,沉默地注視著遠方。

永追嬉笑著探過頭來打趣:“本姆,土司家少爺是看上你了吧!”

我低頭清了清喉嚨,示意她閉嘴。

永追眨了眨眼,不再吱聲。一行人各懷心緒,默默前行。

十四

不出永追所料,當(dāng)阿墩子大地披上金黃色的外衣,農(nóng)夫們忙著收割青稞的時候,土司家派人來求親了。

南卓旺姆收下了聘禮,嘆了一口氣,便進了閉關(guān)房。

我雖從未剃度,但自小在寺院長大,而且三江流域一直以來都是各土司之間互相通婚。從沒有地位尊貴的土司與地位低下的貧民子女聯(lián)姻的。因此,這件事引起了人們極大的關(guān)注。有人熱議是土司少爺獵奇,圖新鮮,過不了多久,土司少爺一定會后悔,轉(zhuǎn)而向其他土司家庭求婚。

自此,我整夜失眠。先生明陽離去后,人間的情愛于我已遙不可及,只剩一顆殘缺的心和一具空蕩蕩的軀殼,想著即將嫁與他人,情緒竟萬般低落。

一星期后,南卓旺姆將我喚進經(jīng)堂,她拉過我的手,將一串隨身佩戴多年的佛珠戴在我手上,輕輕地說:“本姆,人的姻緣是上輩子注定的,不管你喜歡或不喜歡。做土司太太是你此生修行須歷的劫。記住,修一顆菩提心,做一個慈悲的人?!?/p>

夜晚,我和永追相擁著數(shù)星星。永追說:“北邊最亮那顆是你,南邊最亮的是我,想我的時候,就看看天空吧,我會把想對你說的話告訴星星?!?/p>

“永追,我希望我們永遠在一起。”我不舍地說。

“我不想離開堪姆,我想剃度受戒,一輩子留在她身邊?!庇雷费劭魸窳恕?/p>

“本姆,不用擔(dān)心我,你好好地去吧,無論遇到什么事都堅強、快樂,好嗎?”

“永追……”我哽咽著不知說什么好。

我的婚期定下來后,在永追的一再要求下,藏歷新年,堪姆為永追舉行了剃度儀式。

而這天,原野上又飄起了雪花,我獨自來到郊外,置身于茫茫雪原,把自己還原成蒼茫天地間的一個小黑點,靜靜地停在這里。我想如果把這片雪原看作一個世界,那我們就是上帝撒下的無數(shù)雪花。我們?nèi)缏溲┮粯颖幻\的風(fēng)送到這個世界,回首來路,卻無跡可尋。我們躺在我們落下的位置,等待著命運的風(fēng)再次將我們送到另一個地方,或等著另一片飛來的雪花,然后悄悄融化于無形。正如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雪花一樣,世界上也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個人,兩種完全相同的命運,我和永追,從此將在兩個不同的世界延續(xù)各自的生活。

過完藏歷新年,土司少爺來接我了,他牽起我的手,如獲珍寶似的把我抱上了馬背。我接受了現(xiàn)實,再長的夜晚,也有結(jié)束的時候,再多的不舍,也抵不過現(xiàn)實的無奈,該來的終究是要來,該去的終歸是留不住。

康葉禾氏土司一族到少爺一代,已傳至第六代,禾家?guī)状嗽诰S西瀾滄江世守斯土,碎竹開荒,經(jīng)過幾代人的努力,轄地從東北至羊拉沿金沙江南下到其宗喇普、粟地坪,與德榮、中甸接界,南至龍寶廠、日登、洛母底,西北至俅江邊菖蒲桶,西至怒江流域。領(lǐng)地貫穿金沙江、瀾滄江、怒江。

在武裝方面,有槍八百多支,家兵近三千人,有騾馬六百多匹,趕馬的腳夫五十多人,當(dāng)?shù)氐娜畱艏{西族都是他家的長工,這些長工除當(dāng)?shù)厝送?,還有來自麗江、永勝等地。每天約有一百二十多匹馬和三十四個馬夫在此借宿,這里屬于滇川藏線一個集市重鎮(zhèn),因此有馬夫馱來云南的紅糖、火腿、茶葉,在此換西藏運來的鹽巴、布匹、鑼鍋、香煙等物品。

我平日里除了管理家里內(nèi)務(wù),便是在賬房跟管家學(xué)習(xí)賬務(wù)管理。

管家來自昌都,五十來歲,從小學(xué)習(xí)武術(shù),進過學(xué)堂,短粗身材,結(jié)實健壯,濃黑的眉毛,眼下微微松垂,沒留胡子,頭發(fā)烏黑。走起路來顯得年輕沉穩(wěn),步伐堅定,身子筆直,顯然是武功精深的樣子。由于能文能武,在禾家很受重用,已侍奉過兩代老爺。

暑去寒來,又是五年,我的兒子阿育已經(jīng)會叫阿媽。在下雪的日子,他穿著濕漉漉的鞋子到處亂跑。堆了雪人,拉著我去看。

圍爐賞雪,調(diào)羹弄娃,我突然間覺得歲月靜好……

這一年,雪如同一場無法抵御的瘟疫席卷了整個瀾滄江沿岸,而臨近阿墩子的鹽井聽說也蓋了厚厚的雪。原本食鹽一直從昌都鹽井或四川鹽源由馬幫馱來,到達康葉集市交易,但由于天氣的原因,今年馬幫們都改道,走了另一條路。倉庫里的鹽已所剩不多,為了讓屬地百姓不斷鹽,度過這個苦寒的冬季,老爺準(zhǔn)備了五百兩銀子,讓管家挑出趕馬腳夫十人,二十多匹馬準(zhǔn)備去購鹽。

在藏納交界的地方,有兩處鹽井:一處是四川省鹽源縣,另一處是西藏芒康縣鹽井鄉(xiāng)。居住在這一帶及附近的各族人民都要食用這兩處主產(chǎn)的鹽。為了爭奪食鹽,歷史上藏族和納西族之間曾發(fā)生過無數(shù)次戰(zhàn)爭,明朝時期昌都鹽井鄉(xiāng)這塊鹽田一直屬于木土司管轄范圍。清順治五年,木土司政權(quán)退出木里、巴塘、理塘、鹽井等地,故鹽田又歸附西藏昌都地方管轄。

由于地處偏僻,這些地區(qū),常有強盜出沒,故清代以來,沿川藏驛道分布了駐兵。昌都正是清代沿川藏驛道分布的綠營兵駐地之一。

沿線既有駐兵把守,老爺準(zhǔn)備妥當(dāng)后,向著離阿墩子最近的鹽井出發(fā)了。

老爺走后兩天,我坐在屋檐下穿針引線,做著久違的女工。可沒來由地一陣陣心悸。為了平復(fù)自己的情緒,我在院子里來回踱步,雪撲簌撲簌地下著,手凍得發(fā)僵,心卻一點也沒法平靜下來。

管家也坐臥不安,試探著對我說:“夫人,我去打探消息去吧”。

管家去了幾天,一無所獲地回來了。

夜深了,窗外不知何時又下起了大雪,雨雪伴隨著風(fēng)聲一波一波地打在窗框上,驀地叫人心生煩躁。我起身披上外衣,吹熄油燈,摸索著爬上北院二樓經(jīng)堂。經(jīng)堂里酥油燈忽明忽暗,我點上三柱香,跪下給護法神磕頭,念誦護法神經(jīng)文。

窗外漆黑的天際漸漸變成深藍色。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黎明前的寧靜,永追推開了經(jīng)堂的門,身上濕淋淋的,急促地叫道:“本姆,老爺在路上被土匪劫了,受了重傷,被堪姆救回,馬夫也全部被土匪殺了。”

我跌跌撞撞地下樓來。

老爺閉目躺在床榻上,臉色蒼白,已經(jīng)昏迷不醒,身上有觸目驚心的刀傷,我拉住他的手,渾身顫抖……

南卓旺姆從藥盒里拿出七十味珍珠丸給老爺灌了下去。

“尊敬的堪姆,我們老爺怎樣了?”管家急切地問。

南卓旺姆痛惜地搖搖頭:“失血太多,我去晚了?!?/p>

“堪姆,你一定要救救他!”我的眼淚忍不住往下掉。

南卓旺姆摸摸我的頭,嘆氣道:“老爺?shù)膫麆?,就是佛祖也回天乏力?!?/p>

“堪姆,老爺……還有多久?”管家又急切地問。

南卓旺姆沉默不語。

老爺漸漸醒了。

“老爺?!蔽覔渖锨敖械?。

老爺喘息了一陣,對管家說:“你,你馬上通知,各個寨子的頭人,全部到這……這里來?!?/p>

“是,老爺?!惫芗艺f完出門去了。

老爺轉(zhuǎn)過身來:“阿育呢?”

我強笑道:“怕吵著你,讓他在外面玩?!?/p>

老爺大汗淋漓,吃力地說:“你去帶他來,我有話要說?!?/p>

我急急忙忙找了阿育進來,老爺使勁掙扎著坐了起來,顫巍巍地對阿育說:“阿育,過來,讓阿爸看看你?!?/p>

阿育叫了聲:“阿爸。”

老爺撫摸著阿育的臉,輕聲道:“阿育,今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聽阿媽的話,知道嗎?”

阿育點點頭。老爺流出了眼淚。

老爺又拉著我的手:“夫人,你,你坐過來,我有非常重要的話,要對你交代?!?/p>

老爺喘息道:“夫人,我本來想,和你好好過日子,可是,命運無情,我要先走了?!?/p>

“老爺,你不會的,你不要這樣說?!?我抽泣著。

“別打斷我的話,夫人,三江流域這上萬人的命運,我今后就拜托給你了。”

“老爺,你千萬別這樣說,你會好起來的?!?/p>

老爺搖搖頭,“我知道自己的身體,我已經(jīng)看見阿爸阿媽了,我要去陪他們了?!?/p>

“老爺,你可千萬不要扔下我們母子不管呀!”我的眼淚滾滾而下。

老爺臉上露出嚴(yán)肅的表情,“本姆,你要做一個堅強的女人。記住,為了三江沿岸的百姓,也為了禾氏家族的榮譽,你今后一定要挑起這個重擔(dān)。”

老爺嘆了口氣,“好好撫養(yǎng)阿育長大,族人會支持你。你一定要善待他們。”

我含淚:“本姆記住了。”

這時管家進來:“老爺,各寨頭人已到齊?!?/p>

老爺臉上微微泛起紅光,他掙扎著坐了起來對管家道:“吩咐下人,抬我到大廳。”

大廳里,頭人們已在等候著,他們個個滿面肅穆。四個仆人抬著老爺出來,眾人跪倒在地,齊喊:“土司老爺?!庇腥丝奁饋怼?/p>

我扶著老爺坐下。老爺艱難地揮揮手,下面安靜了。老爺用眼睛深情地掃過跪倒的部眾,吃力地說道:“大家起來吧?!?/p>

眾人不起,哽咽著齊喊:“老爺!”

老爺含淚:“不許哭,納西家沒有哭的男人。”

老爺吃力地取出土司印,對眾人說:“我兒阿育尚小,今天我將土司之位傳給夫人本姆,望各位頭人像忠誠于我一樣地忠誠于夫人,支持夫人。”

眾人呆了一會兒,齊齊向我下跪:“愿擁戴夫人!”

老爺長舒一口氣,閉上了雙眼。

我成為康葉地區(qū)禾氏第七代土司。三江沿岸百姓,皆稱我為“你那(維西縣的舊稱)阿栽可”(阿栽可:納西語,當(dāng)官的太太)。謂稱禾娘。

我在老爺靈堂前立下誓言:凡我屬民,必要居有所,食有糧,穿有衣。

三江流域表面上看有水有地,實際上,老百姓們大多很苦,很窮。究其原因,一是人多地貧,二是農(nóng)耕技術(shù)落后。

上任以來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并暗自下決心,無論面對多大阻力,都要讓百姓的生活有改變。

我召集了各村寨頭人們,帶著他們到三江沿岸的寨子巡察。

沿途的田野中,勞動著的人們還是沿用刀耕火種的原始耕作方法。

巡察回來后,我望著大家,緩緩道:“今天把大家請來,不為別的,就是要和大家商議三江流域今后的前程和命運。我們以后該怎么辦?一路上我們都看見了,三江流域耕地少,耕作方式落后,是百姓貧窮的主要原因?!?/p>

管家不以為然道:“可是我們祖祖輩輩都是這樣過的。”

“如果我們老是依照過去的方法過日子,那就會永遠窮下去,而且可能會越來越窮??粗约旱陌傩杖绱耸芸?,作為康葉土司的大管家,你心里就好過嗎?”

我又說:“我去過許多寨子,在我們?nèi)饔?,土地太貧,一畝地打的糧食,居然養(yǎng)不活兩個人。大家想想,如果再這樣下去,不說賦稅,有一半的人可能年年缺糧。你們就忍心看著自己的百姓挨餓嗎?”

葉枝頭人道:“夫人,我們?nèi)~枝寨不算偏僻,條件不算差,每年的賦稅也不算太重,可是,這些年來,我們的日子越過越艱難。就說鹽巴吧,去年一匹馬可以換六十斤,今年就漲到了兩匹馬換八十斤,再這樣下去,這日子沒法過了?!?/p>

“我們?nèi)饔蛞话俣啻逭?,大半的村寨沒有如數(shù)繳納今年的賦稅……”我沉重地說。

康普頭人雙手一攤道:“去年的光景,想必夫人是知道的,全年有大半的時間沒有下雨。冬季突發(fā)雪災(zāi),說實話,莫說繳納賦稅,我們寨子里現(xiàn)在有大半人家快沒糧食了,這樣下去,我們寨子今年肯定要餓死不少人?!?/p>

“我們?nèi)饔?,有一半以上的百姓有半年吃不上飽飯。每年還有上千人死于疾病和饑餓,大半的村寨完不成賦稅,這些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但還有比這更可怕的,大家卻還沒有意識到?!蔽彝葱募彩椎卣f。

“是什么?”

“整個三江流域,除了少部分外來人口,幾乎沒有識字的人?!?/p>

“識字?識字有用嗎?”

我沉重地說:“一個民族如果連字都不識,這個民族是沒有希望的?!?/p>

大家急了:“夫人的意思是要學(xué)習(xí)漢人?”

我肯定地說:“學(xué)習(xí)先進,改變我們的落后面貌,使我們的百姓都過上好日子。一個民族,如果永遠固步自封,不學(xué)先進的東西,這個民族就永遠貧窮落后?!?/p>

有頭人站了起來:“不行!如果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我們會被漢人改變的?!?/p>

“我們掌握了漢人先進的耕作技術(shù),每畝田地多打糧食,使我們的百姓都能吃上飽飯,這不好嗎?”

我堅定地說:“漢文化源遠流長,海納百川,我要讓我們的后代學(xué)習(xí)漢文化,只有這樣,我們少數(shù)民族才不會保守,我們?nèi)饔虿艜娛⑵饋?。?/p>

“還要學(xué)習(xí)漢書?”眾人不理解。

“我們大可不必視漢人的書籍為洪水猛獸,很多漢人的書里,講述了做人的道理。我們的孩子學(xué)了會明白許多人世間的事理?!?/p>

我肯定地說:“老爺如果還健在的話,他一定會繼續(xù)帶領(lǐng)大家改變面貌,一定不會讓自己的百姓這樣受苦。”

下面有人說道:“那照夫人的想法應(yīng)該怎么做?”

我鄭重地說出了我的想法:“第一,鼓勵老百姓開墾荒地。采用低賦稅,甚至免稅的方法讓窮苦百姓自愿開荒。第二,各寨選出幾個心靈手巧的人,打發(fā)費用送他們到漢地學(xué)習(xí)先進的農(nóng)耕技術(shù)。第三,開辦學(xué)堂,請幾名漢地先生,各寨子年滿七周歲以上的孩子都送入學(xué)堂學(xué)習(xí)?!?/p>

我當(dāng)即令管家起草了一份告示,發(fā)至各位頭人,讓他們回寨張貼。

除了囑咐百姓須遍勤耕種外,還告訴大家,土司府專門設(shè)置了“農(nóng)官”視察,一旦發(fā)現(xiàn)墮農(nóng)及違反本告示者,當(dāng)嚴(yán)懲不宥。

此后幾年中,三江流域和諧安寧,落后的面貌逐漸得到改變。

百姓和頭人們欣喜地說:“由于我們學(xué)會了漢人先進的耕作方式,又在三江流域改種了包谷、稻谷等作物,這兩年百姓的生活好多了?!?/p>

每年各個寨子都能按時按量交足賦稅,土司府的銀庫及糧庫也充實了不少。

年節(jié)各百姓到土司府朝賀,土司府殺牛宰羊,招待酒飯。

有獨龍江的一支怒族進貢黃連、黃蠟、背索、竹根煙斗、竹器、麻布、獸皮等物,求納為民,愿永為歲例,土司府發(fā)文允許,并推選出頭人進行管理。歸去時,我土司府給鹽三四百斤,給每人送羊一只,送給頭人黃牛三、四頭。

這幾年,南卓旺姆年事已高,往返土司府已不太便利,我在村落旁修建了壽國寺,還在山清水秀的居仁村修建了蘭經(jīng)寺,將這二座寺院作為南卓旺姆的行宮。有時我也會去清靜的寺院小住。寺院的生活總讓我有一種歸宿感。南卓旺姆曾對我說過的話“修一顆菩提心,做一個慈悲的人”,它滲透進我的生活,已成為我的人生指南。

初秋的湛藍色天空飄著白云,遍地的野花隨著秋風(fēng)輕輕搖曳。我和永追相約著來到野外,我們像兒時一樣玩耍,互享趣事,彼此鼓勵。草叢里,一只雪白的野兔正津津有味地嚼草,宛如一位憨態(tài)可掬的小仙女,我正看得入迷,永追卻驚叫起來,見一個獵人拉開弓箭正欲射它。

“不要射!”永追著急地喊,話音未落,獵人的箭已經(jīng)射出,兔子中箭,搖搖晃晃倒地。

我和永追跑過去。

永追指責(zé)獵人:“你為什么要傷害它?”

那獵人正欲分辨,猛然認出我,低頭準(zhǔn)備躲閃,我大喊了一聲:“站??!”

獵人立刻跪在地上,不敢吭聲。

我顫抖著厲聲問:“你為何在此地,為何要躲躲藏藏?”

也許是命運的安排,居然在此撞見了和老爺一起去購鹽的馬夫。

“說……”

“夫人,我不敢說?!瘪R夫膽怯地回答。

“不說可以,送監(jiān)室大刑伺候?!蔽覛鈶嵵翗O。

“夫人……”馬夫嚇得瑟瑟發(fā)抖。

“是管家聯(lián)合土匪搶劫了我們,所有人都被殺了,只有我死里逃生,我聽說老爺死了,怕管家殺我滅口,所以躲在山上靠打獵為生。”

“管家合伙土匪殺人劫財,你可有證據(jù)?”

“夫人,是小人親眼所見。”

“你說你親眼所見?那我問你,既然他們執(zhí)刀殺人,你又是怎么逃脫性命的?”

馬夫磕頭道:“因小人頭晚多喝了幾杯酒,清早起來,肚子一直不舒服。走在半道時,小人去樹林中方便,這才撿回一條性命?!?/p>

“我躲在林中,見那一伙蒙面土匪殺了人后,露出本來面目,小人認得他們。其中有兩人是管家侄親,我曾在管家家里見過他們?!?/p>

“你這些話可屬實?”

馬夫指天發(fā)誓:“句句屬實,如有半句假話,小人任憑夫人責(zé)罰?!?/p>

我大怒,隨即對前來的衙役下令:“速去管家家里搜查,并將管家押至衙府公堂?!?/p>

土司衙府公堂里,已坐滿各寨頭人,大家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管家被幾個侍衛(wèi)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推了進來。

我高坐堂上,一反過去的溫和,兩眼透著寒氣。

這時侍衛(wèi)將一只玉環(huán)遞上來:“夫人,這是從管家柜子里搜到的?!?/p>

這是老爺隨身攜帶的一只玉環(huán),我認得它,另一只在我身上,是老爺送我的定情物。

睹物思人,我不禁悲從中來。盯著管家,怒斥:“你可知罪?”管家見狀,臉色發(fā)青,不由跪了下來。

衙役又道:“夫人,還搜到了老爺帶去購鹽的五百兩銀子。”

“人贓俱獲,你還想抵賴?”

管家頓時不??念^:“夫人,看在我為禾家侍奉過二代老爺?shù)姆萆希竽粝挛疫@條賤命吧。小人做牛做馬報答您?!?/p>

頭人們沸騰起來,葉枝寨頭人叫道:“夫人,國有國法,族有族規(guī),請夫人秉公裁決。”

我厲聲宣布:“康葉土司府管家串通土匪,搶劫銀兩,謀害老爺,殺人滅口,違背我族規(guī)矩,立即斬首。抄沒所有財產(chǎn),歸土司府調(diào)用?!?/p>

我想,人的心,就像那山間的溪水,剛剛發(fā)源時,它是清澈透明的,可流的路程長了,沿途的污濁不斷掉進這清澈的水里,這水就變得渾濁,變得骯臟了。

晚上,我一個人來到老爺墳前,聲淚俱下:“老爺,我是來告訴你,你的大仇已報……這么長時間來,我一直生活在痛苦與自責(zé)之中。今天我解脫了……”

“老爺,您請安息吧!”

光陰荏苒,我的阿育長大了,娶得瀾滄江畔美麗善良的納西族女子志明為妻。志明能文能武,自嫁入禾家以來,莊重嫻淑,辦事井井有條,治家精明能干,對仆人慷慨寬厚,得家族老小敬重。

然而,在阿育婚后的第二年,一場突來的瘟疫卻在瀾滄江沿岸暴發(fā)了。

各個村寨相繼有人死亡,很多人開始是發(fā)燒,肚子痛,繼而臥床不起,不久便死去。

我向葉日尼雜寺發(fā)去求援信,并讓各寨頭人封鎖了出入境通道,以免疫情向外傳播。永追很快回信說,葉日尼雜寺已在半月前就擠滿求醫(yī)問藥的百姓,寺廟雖拿出了所有的藥分給百姓,但只能緩解部分病情,并不能根本上治愈此病。

阿育也開始陣陣打寒噤,陣陣頭疼,我以為是感冒引起的,給他服兔耳草熬的湯藥,發(fā)燒很快就痊愈了。這樣過了一個月,他又開始一會兒發(fā)熱,一會兒發(fā)冷。

南卓旺姆看過后告訴我,阿育的病很嚴(yán)重,并開了一服藥,里面有桂皮、甘草、杏仁,好使病人出汗。我立刻明白那是治傷寒的藥。傷寒是醫(yī)生最怕的病,也是很難治愈的病。

阿育在床上已躺了一個月。很少吃東西。晚上,仆人阿菊喂過飯后,阿育開始喊肚子疼,越來越疼。不一會兒就昏厥過去,志明嚇慌了,叫道:“阿媽,阿育暈倒了?!?/p>

我奔進屋時,發(fā)現(xiàn)阿育脈已很微弱,志明把嘴放在他的鼻子上,向他口里頭吹氣,等她看到他想咳嗽,想吐出什么東西,但是堵在嗓子眼兒里頭,志明低下頭,直把他的那一塊粘痰吸了出來。

午夜時分,阿育停止了呼吸。

志明抱住阿育的身體,把她的嘴唇對著阿育的鼻子眼兒向里再三吹氣……看見志明無可奈何的掙扎挽救,旁人流著淚將志明拉走了。

志明被拉走后,我輕輕為阿育唱搖籃曲,一如他小的時候……

旁邊安慰我的人們是什么時候走的,怎么走的,我一點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我自始至終沒落過一滴眼淚。

人的心若是燒成了灰,如何還能流出半滴眼淚來。

天微亮了,我聽到永追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地說:“本姆,放下吧,讓阿育安息……”此刻我恍惚聽到了喇嘛們在屋外念誦度亡經(jīng)。經(jīng)聲襯著搖曳的油燈讓此刻的一切猶如一場朦朧虛幻的夢境。

我放下阿育,起身出屋。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一直走,漫無目的,走過原野,走過小河,走向波瀾不驚的江面……直到永追抱住我嗚嗚痛哭,我才驚覺江水已漫過我的腰,永追扶著我慢慢往回走,地上留下我們歪歪斜斜的腳印,一如我們成長的足跡。

為了能配制出治愈此病的藥丸,年邁的南卓旺姆已不眠不休近一個月了,寺院的女尼也在南卓旺姆的帶領(lǐng)下不分晝夜,日夜采藥、配藥。

一天深夜,精疲力竭的堪姆,走完她榮耀的一生,打坐著圓寂了。清晨,當(dāng)侍奉她的女尼推開房門時,看到她手里拿著配制成功的藥丸,臉上是滿足的微笑。

傷寒傳染面很大,僅憑寺院里的藥并不能滿足瀾滄江流域的百姓,我拿出庫房所有的銀子,再將府里半數(shù)馬匹賣予富裕的德格土司,折成銀兩,讓人帶著銀子到漢地購買藥材。再將買回的藥材按堪姆的配方制成藥丸,發(fā)放給感染傷寒的百姓。

經(jīng)過三個月的光景,傷寒病慢慢控制住了。

寨子里的百姓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勞作,孩子們又在田間嬉戲打鬧。

當(dāng)我終于可以停下來喘口氣時,巨大的失落和空虛將我打倒,我整個人懨在床上,胸口疼痛,呼吸困難,過去的歲月,我究竟為了什么而活?現(xiàn)在的我又該往哪里去?我已然丟失了自己存在的意義,只能像一個孤魂在夜色里游蕩,找不到過去,看不見未來。

還是那個夢,冰涼刺骨的江水里,我仰面躺著隨波逐流?;野咨奶炜沼续櫻惆Q,久久不去,荒涼的岸邊有經(jīng)幡招展,卻空無一人。我閉上眼睛任自己沉入深深的河底。河水漫過我的身體,蓋過我的眼鼻,有孤獨,陰冷的手將我拖入無邊的黑暗。過去的歲月死死地掐著我的脖頸,記憶里先生溫暖的手瞬間變得冰冷,少爺溫柔的笑臉上沾滿了鮮血,阿育與我一同沉入深深的水底。

我想這一生便這樣了吧,睡長長的一覺,然后一切皆空……

遠遠地從水中傳來轟鳴的聲音,把我從寂靜的深淵里喚醒。是誰在講話,講得這樣大聲,明明聽不清楚卻轟隆隆地帶著回響,震得我頭痛欲裂。

“夫人什么時候才會醒?”是康普頭人的聲音。

我掙扎著坐起,外廳里人聲嘈雜。

“阿媽,你醒了?”志明進來了。

“發(fā)生了什么事?”

“云貴總督鄂爾泰送達文書,傳達的是改革土司制,委派流官的意愿。各寨頭人聽到后都聚集來了,對我們來講,不知是禍?zhǔn)歉!!敝久鲊@了口氣。

大廳里頭人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眾頭人對改革土司制,委派流官感到惶惶不安,深怕影響到自己的利益。

我想天下大事就是這樣的,不到那一刻是難見分曉的。在亂世中立足,要的就是智慧,僅憑匹夫之勇是遠遠不夠的。要想在這混亂而動蕩的局勢中保住這片土地的安寧,必須十分小心謹慎。

我擺擺手,示意大家安靜。

“夫人,您是什么態(tài)度?”眾人急切地問道。

我緩緩說道:“大清統(tǒng)一華夏,根基已穩(wěn),只有我們西南少數(shù)地方?jīng)]有歸入大清管理??v觀歷朝歷代,西南地區(qū)的數(shù)百萬黎民只要臣服朝廷,朝廷都會讓他們自己治理這塊地方。聰明的人都會這樣做。”

“三國時期的諸葛亮,就是依靠本地民族來管理自己的轄地。朝廷也知道,采取強硬手段,必然會引起西南的動亂。西南動亂則中原不穩(wěn),中原不穩(wěn)則國無寧日。委派流官,只是證明各地歸順朝廷,天下太平?!?/p>

“滇省一些地方,在康熙帝時就已委派流官治理,康熙帝用自己的言行告訴了天下,他是干大事的人,他不會因為小小的局部利益而毀掉他的統(tǒng)一大業(yè),毀掉天下的太平?!?/p>

“聽說康定、昌都等地土司不愿意歸附,趕走了流官?!比~枝頭人說道。

“若老是執(zhí)迷不醒,破壞了皇帝統(tǒng)一天下的步伐,到那時,戰(zhàn)火一起,我們?nèi)饔蚓鸵庋炅??!?/p>

我繼續(xù)說:“我們?nèi)绻c之對抗,無疑以卵擊石。歸附朝廷,才是明智的選擇。”

各頭人面面相覷,沒有說話。

……

“希望各位頭人冷靜想想,只有順應(yīng)時勢,才能保一方平安,領(lǐng)地的屬民才能免受戰(zhàn)亂之苦?!?/p>

各寨頭人安靜地散去了。

我立即草擬了一份呈文,同意順附朝廷,愿與朝廷流官共同管理轄地,并愿將該地土民分為十二個部落,每月一個部落供此流官及其員司之財用,十二部恰供一年。并愿建筑城壇,以便流官徑直前來就職。

思忖良久,喚來志明,將私田作了安排,自身所置薄田瘠地,一半捐入壽國寺、蘭經(jīng)寺、葉日尼雜寺作香火費用,其余一半分給族姓。

很快,云貴總督鄂爾泰奏準(zhǔn)朝廷,轉(zhuǎn)來朝廷圣旨,封賞我為土千總世職,年領(lǐng)廉銀一百二十兩。

我回呈辭請,并薦志明承襲千總世職。

今年的冬季似乎來得特別早,轉(zhuǎn)眼就到了藏歷格冬節(jié),永追特地請了喇嘛們到土司府進行跳神表演,喇嘛們戴著各種護法面具,穿著長袍,佩彩帶和刀盾等,用牛皮鼓、法號、嗩吶等樂器作伴奏,以憤怒猙獰之態(tài),做出各種降妖的舞姿。這種舞蹈象征驅(qū)鬼鎮(zhèn)邪,慶祝豐收,祈愿來年幸福吉祥等意。村寨的人聽到土司家里傳來法器聲,都趕來觀看,一時間土司府喧囂熱鬧。

觀看完跳神,我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等醒來時,房間已是昏黃一片。仆人阿菊在桌前瞌睡,桌上油燈忽明忽暗,桌前放著一個香囊。我拿起香囊仔細端詳,發(fā)現(xiàn)是用女子發(fā)絲繡的,上面有朵紅色的歪歪斜斜的梅花,我認出了這個香囊。

我掀開被子,披衣下床。

透過雕花的木質(zhì)窗縫,我看到白日里喧鬧的大廳如今空蕩蕩的,昏暗的大堂里只點了一盞暗黃色的油燈,先生明陽獨坐在斑駁的光影里,散亂的長發(fā)遮去了大半張臉。

二十年前的一別,再見已恍如隔世。他靜靜地坐著,我遠遠地望著。窗外,瀾滄江輕聲低吟,午夜的江風(fēng)嗚咽著鉆進門縫,土司府結(jié)實的大門有了輕微的晃動,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我慢慢跨進房門,原本端坐在案幾前的人不知何時已近在咫尺,一呼一吸之間全是他的味道,往日的記憶排山倒海般朝我奔涌而來。先生猛地一把將我緊緊抱在懷里:“你還活著,還活著……”

“我?guī)汶x開這里……”

看著先生鬢間的白發(fā),眼淚頃刻間模糊了視線。時光改變了我們的容顏,消散了我們的誓言,告別他,就如同告別我少女時代那些瑰麗而美好的夢。當(dāng)我一天天長大,當(dāng)我越行越遠,我只能在心里留一方天地,冰封一個舊夢。夢里,有男子抱著小兒行在白茫茫的雪地里,這一次他們前方的路沒有終點……

他用手指輕輕地撫摸著我的眉眼,輕笑著,一如記憶中的溫潤。

我微笑著拭去眼角的淚水,輕輕地把自己從他懷中掙脫出來:“先生,歲月無情,斯人已逝。不如,放手吧……”

“本姆……”

我搖了搖頭閉上了眼睛,是非因果,前塵舊夢,此生便已這樣了,此刻我能說什么呢!

他木然地搖了搖頭,臉?biāo)查g頹敗,原本閃爍著點點星光的眼眸遽然隱入了黑暗。

我們就這樣對望著,仿佛過了一世。

最后,他又變回了那個波瀾不驚的先生明陽,他默默地朝我施了一禮,然后推開門大步走了出去。

我的眼淚在他關(guān)上門的一剎那,像不受控制的洪水從眼眶中奔涌而出。

夜盡,夢醒,人散,當(dāng)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窗戶照進昏暗空蕩的府邸時,我才驚覺臉頰上的淚痕早已冰冷一片。

也許是時候離開了……

責(zé)任編輯:索朗卓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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