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蘇辛
在我一直覺得茫然又灰暗的少年時代,身邊總是穿梭著一些生機勃勃的小伙伴。他們去陌生城市實習,必須住在吵鬧和繁華的市中心,保持每年幾次的出國行習慣,追隨潮牌當季新品,又或者談論著我不知道的冷門外國作家、藝術家、小眾獨立音樂,讓我這個當時從來不逛街也無法對旅行感興趣的人,常常對他們所談論之物一臉懵。好在自己特有的遲鈍和超長反射弧,讓我即使對毫無了解之物,也并不表現出窘迫,只是時而呆滯時而好奇地望著大家,讓我并沒有被他們拒之門外,反而有機會和這些小伙伴成為朋友。
三三呢,她既知道我的這些小伙伴們知道的一切,卻又十分守拙地保持沉默。她看起來是善解人意的軟體動物,實則是內心暗藏宇宙的“傲嬌”蘿莉。她不像那些喜歡源源不斷展示自己所知一切的年輕女孩,也不對我這種總是莫名其妙不按常理出牌之人常常的出神與茫然表現出一絲急躁。她更像那個明明知道一切的人,安靜地聆聽每一個伙伴的意見,然后在或冷靜或歡脫的飯局中,給出一些自己客觀的想法,又或者根本不發(fā)一語,只是聽完大家的喋喋不休。在很多人都學不會閉嘴之前,三三最先學會了沉默。這或許也就是為什么我和我的朋友們,都喜歡跟三三做朋友、信任她的原因。
然而,在這份成熟抵達三三內心的小小宇宙時,她的少女心并未遠離她。她嬌小的身軀總是保持著端正的坐姿,在某些伙伴情緒的灰色瞬間,給出三三特有的賣萌式安慰。三三也時時在微博和朋友圈寫一些腦筋急轉彎般的段子,寫她暗地里被我們戲稱為“撩妹指南”的美麗情書,讓我覺得她應該去“開放麥”,并取一個諸如“法律界最會寫小說的女辯手”或“比我妖艷的沒我可愛,比我可愛的沒我妖艷”之類的slogan,成為綜藝界新生代小S。當然,這是玩笑了。
實際上,2009年我剛認識三三時,她是我心中不折不扣的天才少女。她很早就開始寫詩,詩風華麗又有層次,細節(jié)綿密且言之有物,思考角度新奇。她高中時代寫下的短篇小說《章魚公園》,剛在上海作協(xié)創(chuàng)辦的“新創(chuàng)作網”上貼出時,我覺得簡直驚艷,直到現在也常常會說《章魚公園》是當時那些文章里最具才氣的作品。也因為有了對三三早期作品的印象,我們第一次在上海見面時,我對她莫名信任。盡管很多細節(jié)都已經淡忘,我仍記得她穿著高跟鞋(也許沒穿)半低著頭從上海作協(xié)某間辦公室的東頭走到西頭,說起自己將要讀的大學。那一幕,在或遠或近地看著她成長為更成熟的青年女性時,反復在我心底出現。我總覺得,三三是很早對自己人生有判斷的人,所以她即使在比較莽撞的精神時刻,也不會沖動地讓自己置身并不合適的情境。這份對自我無比珍貴的審視,于我,是寫作和生活都遇到巨大問題之后,才開始展開的自我教育。于三三,則在成長初期,就緩緩灌入她的言行。也因此,在同齡人中,我一直都十分關注三三的寫作。盡管我更多是因為其人,而并非因為寫作將三三引為朋友,但同樣也因此,在才華之外,對三三總是格外留意些。我覺得自己很早就認出了三三的天分與才華,一直關注著她,關注她的作品,關注她如何使用自己可以稱得上得天獨厚的感知力。
很高興的是,雖然三三低調,老說自己寫得不多,多次坦言——她能一直堅持寫作,源于一些前輩對她的不斷鼓勵,她不愿意讓那些鼓勵自己的人失望。但如果是一個真的不愿意把心思花在寫作上的人,又怎么可能像三三這樣寫了十年?大學畢業(yè)前后,三三交出了《離魂記》這部古靈精怪的小說集,既總結了她的青春期寫作,又在小說結構、故事世界觀、人物精神質地等方面,露出她的野心。近兩年,她又在《花城》、《西湖》等很多雜志上發(fā)表了中短篇小說。在寫這篇印象記前,她發(fā)給我她近期的三篇小說——《惡有惡報》、《補天》、《鳳凰于飛》。三個小說,《惡有惡報》最復雜,《補天》最空靈,《鳳凰于飛》讓人降落到密密匝匝的日常生活。我的驚喜是,拋開那些成熟華麗的筆調,依然能在三三的小說中看到她少年時代的影子。那絲善意,卻又冷眼旁觀的色彩;那絲感動,卻堅決不變的決絕——不論是她每隔一段時間的出國游,又或者在我不知道的那些時間,她也曾帶著另一些朋友一起穿過另一些河流。
相比擅長比喻的三三,我或許只能粗糙地說——正是對她寫進小說中的暗淡生活信任而了解,三三才一次次想要暫時離開她身處的上海,在朋友圈留下土耳其或者塞爾維亞的足跡,留下她涉水而過時拎著相機的身影……正是她有這樣的心懷,她筆下才有像《補天》中的一藏那樣只身上天之人。在日常生活縫隙中,有人看見人間璀璨,有人則希望從中看見銀河。三三是后者,而我期待她的銀河直達宇宙,不只是逃離的方式,更不會是墜回泥濘的河。也許聰慧如三三,人生與寫作最大的難題,早已不是如何書寫,而是究竟向誰訴說。
(責任編輯:丁小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