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健哲

現(xiàn)在我也來講點處世道理，不管你們是否感興趣。

以前我沒用過這語氣，也不覺得別人理應(yīng)聽我說話。然后我和薛索林聚了聚。

我的中學(xué)同學(xué)薛索林早就去了海南，介入了葡萄酒文化傳播。其實就是賣酒的，但他是個很有說服力的人，兩年前他回沈陽參加同學(xué)聚會，席間讓所有同學(xué)都對葡萄酒的價值品鑒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丶业穆飞衔疫€心血來潮地從超市買了一瓶，但等我進了家門準備借題發(fā)揮對老婆賣弄一番時，才發(fā)覺薛索林傳授的所有東西，歸結(jié)起來無非是說貴的酒未必真好，但便宜的一定不好。

我只好對老婆說酒是薛鎖林送的。但這不妨礙我相信他說的話。

昨晚他打電話找我，說他又來沈陽了，想見見我。其時我剛吃了晚飯，便抓緊刷了四口人的碗盤，分別向老婆和岳母請了幾個小時的假。

“怎么又是見同學(xué)，你同學(xué)可真夠閑的！”老婆給假之前說。

其實我上次去見同學(xué)就是薛鎖林講葡萄酒的那次聚會，時隔兩年了。我平時幾乎沒有應(yīng)酬，現(xiàn)在老同學(xué)從天涯海角回來約我敘舊，我有足夠好的理由去赴約。我便對老婆說，本來我不想去的，可考慮到她想找機會舉家去海南度假，到時在那邊有個熱絡(luò)的接應(yīng)會方便一些。

她看著電視，朝我擺擺手放行。

我們住在岳父岳母家，而薛鎖林住的酒店在我的工作單位附近，這意味著我對這段二十五分鐘公交車加上半小時地鐵的路程很熟悉。見面后，我們在酒店餐廳又吃了些飯菜，喝了些酒。他說他明天就要走，沒找其他同學(xué)歡聚，讓我不要對他們說起他這次回來。

乘電梯回他房間時他說：“雖然這幾年我們聯(lián)系不多，但我還是覺得跟你最聊得來?！?/p>

一進房間他就進了衛(wèi)生間，很響亮地排尿許久。在餐廳我們要的酒好像被他喝了八成。出來后他從果盤里抓了個蘋果扔給我，自己啃起另一個。因為沒聽見他便后洗手的聲音，我悄悄把蘋果放在一邊，繼續(xù)聊他的境況。

在餐廳時他說這次他是來見女朋友的。一個沈陽這邊的姑娘去海南旅游時遇上了他這個同鄉(xiāng)，然后可想而知，他開口聊天了。

我嬉笑著問薛索林這幾天他有沒有得手，他呵呵笑著回答說：“她啊，是個挺聰明的女人——但下次見面就差不多了?！?/p>

我們自然而然地聊起了海南與沈陽之間的飛機票價。后來關(guān)于婚姻的話題，我說得多，因為薛索林還沒結(jié)婚，也因為我的婚姻相當(dāng)于有四個成員，內(nèi)涵豐富。正說著，薛索林接起一個電話。我能聽出對方是誰。薛索林詳細說明了他返程航班的時間，還告訴對方工作要緊不必相送，他會照顧好自己。然后話題似乎轉(zhuǎn)換，薛索林笑著用短促的句子應(yīng)答了幾句。我知趣地不再看他，掏出手機擺弄。

“現(xiàn)在嗎，你不是說今晚你有事嗎……你跟你那些朋友說起我了？”他翹翹嘴角，瞥了我一眼，“現(xiàn)在恐怕不行，我也正和朋友在一起呢……”

我連忙擺手，示意他務(wù)必忽視我的存在。

薛索林忽視的是我的動作，聽了一會兒電話，他的笑容有了點變化，“你今天說話好像跟往常不太一樣啊，看來我選擇不多嘛……你聽我說，我這個朋友是我的老同學(xué)，好多年交情了，要不然你過來見見他？”

薛索林間歇著對著電話嗯嗯哼哼，然后看著手機屏幕按下掛斷鍵。

我終于能放聲說話了，“她找你了吧？找你你就趕快去吧?！?/p>

“沒事，她說跟什么姐妹們吃飯呢，讓我過去接受考驗。還不是要我陪酒陪笑加付賬，不用理會?！?/p>

“或許這真是必經(jīng)的考驗?zāi)亍蔽液孟癖人o張多了，“總之你千萬不要因為我在這兒就耽誤你們的交往，我隨時可以走。”

這時他抬起手指朝我點了幾下，識破了什么似的，“你呀，典型的自我價值感缺乏。我們認識二十多年了，又好久沒見，怎么，你覺得我一定更想去找女朋友，而不是跟你聊天？她比你重要很多？”

“那倒不是。”我第一次被自己的重要性將了一軍，“不是說她比我重要很多，而是她的朋友比……”我不知該怎么說了。

“她的朋友怎么了？我聽見她們在電話那邊說話那聲調(diào)了……上午她說和朋友有事，今晚不見我，現(xiàn)在又因為她朋友要考驗我，就要我撇開你跑過去？如果我那么做你以后就別拿我當(dāng)朋友了?！?/p>

薛索林身上的酒氣還沒消退，臉上還泛著微紅，卻已經(jīng)把我說得啞口無言了。

他的目光不從我臉上移開。過了一會兒他說：“還記得上學(xué)時你是怎么帶著我們一群人玩的嗎？每個假期。那時你是我們的頭兒。你也知道，沒你我們都不知道該干什么?！?/p>

我垂著眼點點頭。我不記得了。

“我實話實說，現(xiàn)在你的精神面貌和那時相差很多?！彼f，“我一直想問你現(xiàn)在生活得究竟怎么樣，又不知道該怎么開口?！?/p>

“我說過啊，就那樣子。我賺得不多，好在工作是岳父托人安排的，比較穩(wěn)定。我們一直在岳父岳母家住，四口人一起生活有照應(yīng)，而且……”

“你不喜歡像現(xiàn)在這樣過日子對吧？”薛索林咄咄逼人地說，“你不喜歡你的工作，也不喜歡跟岳父岳母一起住，你提起這些的時候總要勉強地說說好的一面，其實那是你對自己的勸解。不喜歡又要忍受，你把你自己的銳氣都磨沒了?！?/p>

“哈……”我怪怪地笑了一聲，躲過了回應(yīng)。說到銳氣，我想起去年鄰居倒車碰了我家正搬運的家具，家里三口人都非要我去理論一番不可。其實那鄰居算是個朋友，我去只是想討一句道歉，平息家人的火氣，誰知在鄰居家我剛一開口他們就翻了臉。我連示弱的機會都沒有，幾次張口申辯，聲音都被他們壓了下來。后來一個旁觀的好事大媽讓大家聽我說說，我竟然徹底說不成句，結(jié)巴了。那狼狽相一定和理虧一模一樣。

薛索林起身坐在另一把椅子上，接著說：“其實今天我說這些也是因為聽其他同學(xué)聊起過你，大家本以為你會過得更……更有聲色。為什么你不做自己想做的事，當(dāng)年你不是喜歡寫東西當(dāng)作家嗎？干嗎要搬去和岳父岳母住在一起，現(xiàn)在誰喜歡這樣拼湊？”

我回答說：“其實和長輩一起生活的好處……”

“現(xiàn)在這兒只有你和我?！彼执驍辔遥斑€有別人嗎？”

我彎下脊背，開始揉搓自己的臉。我說：“剛結(jié)婚時她說她媽舍不得她突然離開，她也不放心她爸的身體和脾氣，后來又說只吃得下她媽做的飯菜。另外……她說要這樣生活一段時間，等她調(diào)整好身心再考慮……要孩子?！?/p>

薛索林沒有流露出一絲詫異，“你被控制了是吧？做什么工作，什么時候要孩子，甚至住在哪里，沒有一件事是你自己的主意，恐怕你也已經(jīng)不習(xí)慣堅持己見了吧?！?/p>

我扭開臉。來之前我想薛索林雖然賺到一些錢，但一直孤身一人飄零異鄉(xiāng)，飽經(jīng)冷暖難免懷舊，我這種有家有業(yè)的老同學(xué)該多聽他說說心里話。不過現(xiàn)在是我自己好像快要哭了。

“就是自我價值感的問題?，F(xiàn)在你的自我價值感恐怕不止是缺乏，而是已經(jīng)到缺失的程度了。”薛索林重新提到了這個詞。他說過自己在南方搞營銷，心理學(xué)沒少研讀，想必不會說錯。

“你說話的聲音都變了，聽起來又累又虛弱，就像等著被別人忽略似的。從什么時候開始這樣的？你三十幾歲的男人，就甘愿這樣生活下去？”他問。

但愿他是在夸大其辭，可我腦子里掠過工作、結(jié)婚、畢業(yè)等一串場景后，自己少小時的嗓音隱約回響在兩耳之間。沉默中我從旁邊拿過剛才他扔給我的蘋果，機械地啃下幾口。

手機短信音響起。薛索林看了看，然后用鼻息笑了笑。

我狼狽地接住了他扔過來的東西，是他的手機。他說：“你替我回信息，就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頂級重要！”

我沒弄懂他的意思，只能看短信的內(nèi)容。一個被記錄為“小仙女”的人問：“什么朋友那么重要？”

我為難地要把手機還給他，他用聲音把我的手推了回來，“照我說的回復(fù)，加一個嘆號！”

他吐字從容語調(diào)硬朗，側(cè)面鏡子里我們的迥異坐姿也顯示出他就該對我發(fā)出命令。我在他的手機里輸入了他說的那幾個字，又老老實實地加上一個我很少用到的嘆號。

“解決了，多大點事！下次她不會對我發(fā)號施令了。”他接過手機扔在寫字桌上，又問我：“怎么樣，這么干不難吧？”

我攤攤手說：“你的手機，你的女朋友?！?/p>

他笑了，“你要是相信我，就從今晚開始改變。聽沒聽過那個寓言——有兩頭兄弟雄獅剛剛接管幾頭母獅，還沒確立誰是獅王，兩兄弟都有機會。其中一頭雄獅交配時總是咬住身下母獅的脖子不放，另一頭雄獅的交配姿態(tài)就比較放任，很快，它們的交配權(quán)就不再平衡了……”薛索林看著我，我也看著他。居然有這樣的寓言。

他接著說：“后來獅王誕生了，活下來的幼獅幾乎都是這個獅王的后代。獅王是誰，你應(yīng)該知道了吧？”

我邊嘆氣邊淺淺一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沉默良久，我還是忍不住低聲問：“你是說獅王是……”

他哈哈大笑，說我找回了點當(dāng)年的風(fēng)趣。然后他嚴肅下來，讓我打電話回家。

“告訴你老婆，今晚你不回去了，老同學(xué)要多喝點酒，讓她煮點粥給你明早喝?！?/p>

話題迅速回到現(xiàn)實讓我有點張口結(jié)舌，我唯一的感覺是薛索林在打趣。

“你不打我可打了，我這兒有你家電話……”他一副虛張聲勢的樣子，卻真的撥了一個號碼，聽了一小會兒，叫了聲嫂子，然后自報了家門。我酒后無神的兩眼隨之變圓。

“是這樣——”薛索林對著電話說話，足夠客氣，可聲音果然比我響亮許多，內(nèi)里好像還擰著一股力量，“我們倆聊得挺暢快，想多喝幾杯，他今晚就不回去了，明早保證安全到家——來，你自己說……”

電話被塞到我手里，我嘴唇開翕幾次后說：“嗯，我們……聊得挺暢快，想多喝幾杯，我今晚就不回去了……”

薛索林搖頭笑了，一定是笑我只會學(xué)舌。他用力戳了我的胸椎，嚴厲地示意我用胸腔發(fā)力說話。我運足一口氣，說：“給我煮點粥！”

早知有這舉動，我就該先灌醉自己。記得當(dāng)年我們籌備婚禮時，我在電話里為一點分歧對她提高了音量，隨后對話的氛圍劇變，等我意識到禍起何處時聽筒里的話題已經(jīng)變成了婚禮還該不該舉行。

“粥”字說出口，電話那邊很安靜，多時后我老婆的聲音才平緩地出現(xiàn)：“那你別喝太多，傷身體。明早我讓我媽煮點綠豆粥。”

掛斷電話，我顯得比剛才更呆愣。薛索林沖我豎起拇指后，我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干了一件神奇的事。

我們都口渴了，找來找去，房間里除了水果只有兩瓶紅酒。薛索林開了瓶，又找了兩個杯子。剛才在餐廳喝酒時我是有幾分推搪的，這時不了，反正今晚不用回家了嘛。我用他上次聚會時教給大家的標準持瓶姿勢斟酒，卻惹得他拍著我的肩膀又笑了。他說他目前在搞電子商務(wù)。

“這次不讓你脫胎換骨我就不回海南了！”

喝下幾口后他說：“剛才打給你老婆的電話不算，大部分是我說的?，F(xiàn)在你還想對她說什么，自己說。”

我咽下嘴里的酒，想了想，另一股酸澀從心底涌了上來。我做出個“說就說”的表情，掏出了手機。

薛索林像教練一樣說：“記著說話未必要大聲，但氣息一定要足，話不是用嗓子說的，是用胸膛說的?！?/p>

我靠在椅背上，瞇眼等電話接通。通了。

“我們應(yīng)該搬出去?！蔽野堰@話在嘴里咬了一下，終于對著電話吐了出去，然后又提高聲調(diào)重復(fù)了兩遍，因為我老婆沒聽懂我在說什么。這時已經(jīng)將近十一點了，她該是已經(jīng)上床了。

“我們結(jié)婚多少年了？”我站起來走到門口又走向窗口，“當(dāng)年我想不到這么多年之后我們還沒住過當(dāng)時就準備好的婚房。那房子怎么了？好多次我父母問起這事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你知不知道寄人籬下是什么感覺，難道你沒見過你爸犯脾氣時甩給我的臉色，還有你媽那些挑三揀四的話？還有，你想過為了和你爸媽住在一起，我每天上下班要走多遠的路嗎？我回家就累了不能包辦所有家務(wù)是理所當(dāng)然的！”

這段話說得不遺余力。我換氣的功夫，聽見老婆輕聲問：“你喝了多少酒？你說話的聲音都變了?！?/p>

“這跟酒無關(guān)！我要搬回自己的家，你不愿意也好，你媽不愿意也好，我這么多年的讓步已經(jīng)足夠了。我必須搬出去！”我狠狠按斷電話。

薛索林拍起手來，“說得漂亮！她怎么說？”

“她只說我的聲音變了?！蔽一匚吨?，咧嘴笑了。

“這就對了。她當(dāng)然會感覺到變化?，F(xiàn)在無論你們會不會搬出去，你們之間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開始轉(zhuǎn)變了，照這樣下去她和她父母就不會處于絕對強勢，不會再無視你的感受了?！?/p>

我喝了一口酒，揪了揪自己的喉嚨。原來聲音有這等功效。

“算你有一套。”我拍了薛索林的肩膀，“趁我還沒忘了怎么這樣說話，還能干點什么？”

薛索林也認為我應(yīng)該趁熱打鐵。既然我已經(jīng)在家里重塑了形象，似乎是時候爭取些別的了。他建議我找別人交流。

隨后我打了若干個電話，改變聲音的奇效屢試不爽。我知道隨著變聲，我的語氣和遣詞造句的方式都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我先是利用單位一個快要結(jié)婚的同事熱了身，我打電話問他是否需要我去幫忙籌備典禮。對方顯然有點驚訝，對他來說我還不是那種理應(yīng)去幫忙的密友，也不是可以半夜突然致電的熟人。但我用剛學(xué)會的聲音和薛索林有時會用的語調(diào)說，如果他不拿我當(dāng)朋友使喚，我就提前把禮金給他，不去參加婚禮了。他稍加思考，然后爽快地給我安排了活計，讓我周五晚上就去他家聽命。他甚至改變了對我的稱呼，掛電話前叫了句“哥們兒”。

一鼓作氣，我跟另外幾個同事、有業(yè)務(wù)往來的相識者交上了朋友。你知道半夜通電話有多難找到合適的話題，需要多強的社交信心。但我做的超出了薛索林的預(yù)期，我甚至邀請兩位同事下個月來我家參加我的生日宴，我讓他們推掉那天的任何其他安排。還有那個碰壞過我家東西的鄰居朋友，我告訴他我其實是怎樣一個人，生活其實是怎樣一回事，錢財是什么，生命中更重要的東西又是什么。我說得暢快，好像他幾次要說什么，聲音都被我壓了下去。

稍稍費了點周折的，只是打給戚小薇的電話。

“你居然跟她有聯(lián)系？”薛鎖林剛提起戚小薇時我?guī)缀踅o了他一拳。

戚小薇也是我們中學(xué)時的同學(xué)。薛索林喝干杯子時回憶起，我曾經(jīng)為戚小薇打過一架。

“那小子剛說了她一句下流話，你就動手了?！彼f，“你說你要是說起那事，能不能今晚把她約出來？”

我蹾下酒杯，邊咽下滿口酒邊朝薛鎖林勾勾手。

他給了我戚小薇的電話號碼，我在手機上一下下去按號碼，感覺手指竟像大腳趾一樣粗大，把數(shù)字按錯了好幾次才得以完成。

電話通了，戚小薇的聲音果真鉆進我的耳朵。她先說了“你好”，在我報上姓名后她稍事停頓，又重新說了“你好”。我把手機聽筒重重壓在耳朵上，因而能解讀出表面相同字眼的不同意味。我問起她現(xiàn)在怎么樣，但我等不及聽她多說就開始敘舊了?？上业挠洃浻行┖?，講錯了當(dāng)年打架那事的事由。我停下來回想時，戚小薇問：“那你……今晚找我有別的事嗎？”

我說：“出來聊聊吧?！蔽覜]提薛索林在身邊。

“不了，太晚了?！彼f。有小孩在那邊叫了一聲，戚小薇說：“哦，我得掛了?！?/p>

電話斷了。

與薛索林對視了一下，我揪了揪喉嚨，再次撥號。這次沒人接。我接著撥了兩次，終于又聽到了戚小薇的聲音，我告訴她現(xiàn)在根本不算晚，也告訴她我現(xiàn)在就在這家本市人人皆知的酒店客房，“要是還當(dāng)我是老同學(xué)老朋友，就別說什么時間晚。出來聊聊?！?/p>

戚小薇推說著什么，又掛斷了電話。我沒聽清她末尾說的話，抱怨手機信號不好。后來我干脆坐在窗臺上撥電話，幾次之后才又撥通。

“你算算，我們多年沒見面了，老同學(xué)出來見見面說說話又怎么了？”

“今晚真的不行，我孩子病了，而且……”

“嘀哩哩哩嘀哩哩哩叮噠，嘀哩哩哩嘀哩哩哩噠來……不知多少孤獨的夜晚……”我望著窗外燈光錯落的城市夜色，唱起一首《曾經(jīng)的你》。我知道戚小薇需要一些回憶，而我也愿意施以這種幫助。薛索林在一邊閉著眼睛打起節(jié)拍來。這是一段挺長的高潮旋律。

“……那這樣吧，”在我的歌聲中戚小薇終于說，“明天，明天我給你打電話行吧？”

“等你！”我掛了電話。

薛索林兩手間的節(jié)拍變成幾聲掌聲，他說這是情理之中的，今晚確實晚了，女人再老也得矜持一點。

“你說誰老呢？”我瞪起眼睛。薛索林愣怔了一會兒，還是識破了我的把戲，朝我肩頭來了一拳。我們笑了起來。說實話，聯(lián)系上戚小薇使我相當(dāng)亢奮，我印象里當(dāng)年每天我都要為她走神幾次。此前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人到中年還會約她見面或是等她約我。

除了這些，薛索林去衛(wèi)生間洗澡時我還替他接了一個他的生意新伙伴的電話，聊了一陣子，最后我動用了自己的面子，請對方多多關(guān)照我的哥們兒薛索林。我朝衛(wèi)生間里喊，說我替他打理了來電。薛索林大氣地應(yīng)了一聲。隨后我看見他手機里有一條來自那個“小仙女”的未讀短信，是好一陣子之前來的，短信說：“真的不來是吧，你考慮好了？”

“屁大點事，還用考慮？”我吐字頓挫有力。

這個夜晚一切都得是爽快的。當(dāng)?shù)囊宦?，我把他的手機扔上窗臺。

薛索林洗完澡后嚷著累了，說一個上沙發(fā)一個上床，躺著聊。我把外衣一甩就斜躺在床上，也說累了。薛索林只好轉(zhuǎn)向沙發(fā)。我笑薛索林發(fā)胖了，身體擰擰扭扭塞滿了整個沙發(fā)。躺下沒多久，沒聊上幾句，我們就都睡著了。

酒后的睡眠說不清有沒有夢，但在混沌中我還是回到了少年時，我身后有五六個伙伴，我們攀爬的似乎是郊外那座野山。景象是冰天雪地，胸間是無限氣力。我呼喊著后面不敢邁步上坡或者不敢跳過石隙的人，用喊聲把他們拉了上來。然后我們在山頂唱歌，我把手搭在矮小的薛索林肩頭，“嘀哩哩哩嘀哩哩哩叮噠”的歌聲沖上天空……

我隱約明白其中境界無法久留，或許蘇醒后多響亮的聲音都留不下一絲痕跡，像不曾被聽到一樣，但此際誰又要管那么多呢？

天亮后，我睜眼看見陌生的窗子，又瞇起眼回避強光。我是在薛索林喂喂的語音中醒來的，他正對著電話重復(fù)這一個字。

我坐起身，感覺到口鼻里的干燥，才想起昨晚斷斷續(xù)續(xù)的飲酒。我連鞋都沒脫。

薛索林重新?lián)芴?，但看來沒能再打通電話。他望著我長出了一口氣，“昨晚你替我回短信了是吧？”

“?。俊蔽冶M力回想昨晚，隱約記得讀到過短信，也記得自己扔開他手機的不羈動作，可在這兩者之間……

“沒事沒事，我自己解決吧?！彼谏嘲l(fā)一角，看著手機說。我突然覺得他沒法解決什么，因為他的聲音不比昨天，變得疲勞又虛弱。

“本來這種事我看得開……”薛索林又低聲自語似的說，“只是我爸見過她，挺喜歡她，非讓我跟她結(jié)婚不可。我也覺得單身這么多年，機緣可能到了……”

我張開嘴，正不知該說點什么，手摸到了自己的手機。拿起一看，有多個未接電話和未讀短信。電話大多是我家里打來的，五個來自我老婆的手機，一個來自家里座機，通常只有我岳父才用那個。在一種模糊但怪異的預(yù)感中，我看到了老婆發(fā)來的短信——“昨晚你的意思我爸媽知道了。我們商量過了，正好我哥最近要回國，我們搬回你說的那房子，我們倆住東屋，我爸媽住西屋。你離單位近了，也不用覺得寄人籬下了。這個月就搬，有空早點回來收拾東西。”

我像薛索林一樣呆呆地看著手機，但半張著嘴的樣子可能比他更蠢一些。我相信昨晚我沒說過四口人一起搬出來，沒那么說過是我眼下唯一的自信。其實現(xiàn)在住的岳父岳母家好歹是正房，夠大，有兩個衛(wèi)生間……即使真要辦個生日宴也勉強夠用。

還有一條短信好像剛發(fā)來不久：“你給我趕快回來！你半夜跟你那個開車亂撞的所謂朋友胡說什么了？他報警了！”

我說什么了？一陣眩暈，過后眼睛才重新看得清手機屏幕。另外兩個未接來電應(yīng)該是戚小薇打來的。她說過會主動找我，果然如此。來電時間是大約四十分鐘前，估計那是天剛剛亮的時候。

手機鈴聲突然作響，戚小薇的號碼閃動。按下接聽鍵，我生澀地說了聲“你好”，然后歪頭躲了一下聽筒。我眨眨眼，把臉轉(zhuǎn)向薛索林，用輕細的嗓音告訴他：“是個男的，問我是不是還在這家酒店……”

薛索林沒聽見一樣，仍然失神地等著他手里的電話接通。

責(zé)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