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春雷
我們知道,道家尚“獨”。莊子曰:“雕琢復樸,塊然獨以其形立?!钡兰胰烁竦莫毺匦?,也可以用這個“獨”字來概括,所謂“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謂至貴。”“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這是道家的崇高理想。
“獨”最大的魅力,就在于人格的獨立?!芭e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你可以說屈原傲慢,但也不得不承認,屈原大氣。這種大氣,是骨子里漫溢出來的,貴族的,絕不可能是作秀。我們知道道家鄙棄功名利祿,追求超越一切限制的“逍遙游”,這樣的人格追求,必然以“獨”為基石。
我們讀李白的《獨坐敬亭山》,對道家追求的這個“獨”字,會有更真切的體會。“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我們看到的是一個遺世獨立的詩人的形象,這樣的形象,已經(jīng)將小我融入到無限的大自然之中,他在與天地精神往來,他的“獨”,恰好是他的“大”。
道家的“獨”,因此有一種貴氣,清貴之氣在其中。人格的高超與清遠,就在這如笛音一樣曼妙動人的“獨”字當中。我們讀《世說新語》,感受那種美妙的魏晉風度,其實常常感受到的,就是這個“獨”字。
“范宣未嘗入公門。韓康伯與同載,遂誘俱入郡,范便于車后趨下?!?/p>
這個頗有點喜劇效果的橋段,恰恰彰顯了“獨”的魅力。這個范公,真有莊子遺風。一生不入公門,也可見他的志趣所在了。這樣的人,不會受外物的誘惑,“翛然而往,翛然而來”,他的“獨”,恰是他的“真”,他的“直”,他的“浪漫”。
與范公一樣,我們知道的陶淵明,不愿因為做官而喪失自己人格之“真”,所以決然舍棄官場。他的選擇,其實就是道家的“獨”。這一點,我感覺魯迅先生是很認同的。他不是說過:“任個人而排眾數(shù),掊物質(zhì)而張靈明?!濒斞赶壬约海褪且粋€人格特別獨立的人。他不受外在環(huán)境的壓迫,做一個真人,講真話,干實事,“塊然獨以其形立”,樹敵無數(shù),但毫無懼色。這樣的人格,是非常偉大的。雖然魯迅先生自己,表面上看好像抨擊莊子最烈,但骨子里,他就是一個深受莊子獨立人格影響和塑造的人。
儒家強調(diào)“眾”。孟子見梁惠王時,就問過梁惠王一個經(jīng)典的問題:“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梁惠王不得不承認:“不若與人?!?/p>
孟子于是推導出那個著名的觀點:與民同樂。這個觀點在歐陽修的《醉翁亭記》中,大大發(fā)揚了一番,成為為官者的座右銘。
孟子的思想是“仁政”,“仁政”的核心是民本。以民為本,自然就要顧及到“眾”的利益?!扳矣蟹嗜猓瑤蟹蜀R,民有饑色,野有餓殍,此率獸而食人也?!苯y(tǒng)治者不能“率獸而食人也”,就是因為他不能只顧自己享樂,而讓人民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如果說道家追求的“獨”是“獨善其身”,那么儒家追求的“眾”就是“兼濟天下”。在這一點上,不僅是儒家,包括墨家,都深切關(guān)懷民眾的利益。墨子“兼愛”“非攻”的思想,就是以民眾的利益為主旨的。儒墨雖然相互攻訐,但是在其精神實質(zhì)上,都包含著一個為大眾利益考量的標準,所以都有很動情的地方。孟子批評統(tǒng)治者“率獸而食人”的時候,可以想見,他的眼睛里不僅含著怒火,也含著淚花。墨子呼喚“兼相愛,交相利”的時候,他聲嘶力竭的聲音里,也必然含著對民眾的無限深情。
最近讀《呂氏春秋》,里面也談到了“眾”的價值,非常有啟發(fā)性,現(xiàn)引用如下:
“故以眾勇無畏乎孟賁矣,以眾力無畏乎烏獲矣,以眾視無畏乎離婁矣,以眾知無畏乎堯舜矣。夫以眾者,此君人之大寶也。”
“君人之大寶”,也就是一個國君最大的本事。這本事是什么?“以眾”,就是集合眾智眾力。很顯然,這就與“獨夫”區(qū)別開來。孟子曾經(jīng)非常尖銳地指出,“獨夫”是可以取而代之的,因為他不可能考慮絲毫民眾的利益。就這個意義上,孟子認為武王伐紂,不算篡權(quán)弒君,“聞?wù)D一夫紂也,未聞弒君也”。
《呂氏春秋》的這段話,依然有很強的現(xiàn)實意義。反對一言堂,反對忽視民意,恣意妄為,顯然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書中打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比喻,“天下無粹白之狐,而有粹白之裘,取之眾白也。夫取于眾,此三皇五帝之所以大立功名也。”這就可見,對一個執(zhí)政者來說,集合眾智眾力,是多么重要。
對當代人來說,既要“獨”,保持人格的獨立,保持自己的個性特色,又要“眾”,集思廣益,海納百川,把民眾的利益放在心上,讓自己關(guān)注的東西更多些。正如魯迅先生說的:“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guān)。”這樣的“獨”與“眾”,才能成就一個人格完整、胸襟開闊、境界高尚的人,才能使我們不負這個充滿機遇與挑戰(zhàn)的多元的時代。
(編輯 ?高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