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廣龍
大野行走,遠方生育著一縷炊煙,腳步停了一下,又加快了。奇異幻境,十里洋場,抵不住人間煙火對于心田的觸動:那里面,有柴米油鹽。人活著,就要吃飯。食物是神圣的,有著自帶的莊嚴。古人說,民以食為天。西方人餐前禱告,感恩上帝的恩賜——歷史上,中國人挨餓的日子,太長久了。
有學(xué)者把食欲定義為人的低級需求,并不意味著,人可以餓著肚子唱歌。吃過飯和沒有吃飯,人的精神面貌,是不一樣的。吃飯沒有吃飽,人記性增強,脾氣卻變大,會在別的方面表現(xiàn)出來。如果問起吃飯,誰老說隨便,這個人我覺得不可靠。
一個有追求的人,從事崇高的事業(yè),中斷一些日子,不會影響到社會的發(fā)展和文明的進步,如果三天不吃飯,他本人就需要拯救了。常有這種情況,有的人想不開了,有的人病倒起不來了,如果他端起碗來,或者嚷嚷著要吃的,旁邊的人都會松一口氣。就知道,這個人走出了困境,生的氣息,又回來了。
沒有餓過肚子的人,難以體會什么叫珍惜。自然,頓頓有飯吃,才是生活的正常。所謂天塌下來,例如揭不開鍋,那會多么的絕望啊。所以,我看到新聞,說西安小寨的天橋上,一個乞討的女人,把一個女孩給她的整袋的油餅,扔進垃圾箱,我心痛不已。我小時候,見到的要飯的,真的就是要飯的,給一塊發(fā)霉的餅子,都高興得很。我曾見到有乞丐在天晴的日子,在地上晾曬各種顏色和形狀的干糧,滿臉都是喜悅。如今的人,這是怎么啦。
2018年的夏天,我去渭南大荔,聽說豐圖義倉在附近,就專門去看。在一個高臺上,青磚建筑,四合院式,是清朝的糧倉,上百年了,依然完好。我上到房頂上,也是一層磚,中間凹下去,一邊向院子傾斜。這樣設(shè)計,防盜,便于排水。不論哪個朝代,糧食就是天下,就是人心。有糧,就有了安定,有了底氣。豐圖義倉還在使用,儲存了五千噸糧食,叫中央事權(quán)糧食,是不能隨意動用的。
什么時候開始,人們都認為,不缺糧了?也許是我的觀念跟不上形勢,對此,我有極大的不解。過去,農(nóng)民成天在土里刨,糧食不夠吃,鬧饑荒,城里人勉強,鄉(xiāng)下人難過。可是,如今的土地,一大塊一大塊蓋了樓房,剩下的,不論肥瘠,大片撂荒,農(nóng)民不種地了,進城打工去了,糧食供應(yīng)怎么還如此充足,奇了怪了。過去,打下的糧哪去了?如今,這么多的糧,哪來的?哪怕有確定的答案,我希望著,過去的光景,可不要重現(xiàn),如今的充足,能一直長久下去。
看到消息,說美國的肥胖人群在增多,而這些人中,多為窮人和底層民眾。究其原因,是因為經(jīng)常吃垃圾食品,導(dǎo)致攝入熱量過剩,造成了脂肪沉積。而中上層人士,注重膳食的搭配,合理補充營養(yǎng),又計劃出專門時間運動健身,體型都能符合人體的黃金比例。一時間,我腦子轉(zhuǎn)不過方向。過去,一個人要吃胖,是多么難以完成啊。兵馬俑的陣列,都身子瘦長,下巴尖,這是因為,吃軍糧也是有定量的,不能敞開吃。一個被單獨列出來的俑,有著將軍的身份,擁有凸起的肚腹,因而名曰將軍肚。在我幼年的記憶里,只有在食堂上班的廚師,近水樓臺,這水是油水,才能挺一個大肚子讓別人羨慕和是非。一般人家在平常日子破天荒吃一回肉,都偷偷摸摸怕人發(fā)現(xiàn)而引起議論,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至于食物,怎么能以垃圾稱呼呢,這簡直是對糧食的侮辱。我們那里,只是用細糧和粗糧來區(qū)分。自然的,小麥是細糧,可以蒸蒸饃,搟面條,是可口的。粗糧下咽困難,人不是為了有一把力氣,不愿意吃。玉米是粗糧,小米是粗糧,高粱是粗糧。還有豆子,蕎麥這些,干脆就叫雜糧。如今,全顛倒了,粗糧,雜糧,有了綠色食品,健康食品的命名,變珍貴了,價錢也上去了。如今,人們不再為吃飯發(fā)愁了。中國也有了該有的,似乎也和世界同步了,西方的問題,也在東方出現(xiàn)了。人溫飽了,吃下去的多,消耗掉的少,都愿意把吃飽喝足的日子過長久還不得高血脂和脂肪肝,就在吃什么上費心思,被另眼相看的食物,又被另眼相看了。
一天早晚,大媽們跳廣場舞投入?。】刹皇菃?,走路走少了,洗衣服,做飯,儲存食物,都有這個機那個箱的,人從家務(wù)勞動中解放出來了。一個孫子搶著帶都搶不上,兒女也不放心輕易不放手。人清閑了,吃了五谷想六谷都不算過分,身子卻吹氣般放大尺寸,這得活動,得鬧騰?。?/p>
我也不例外。有一陣子,我走路氣喘,自己聽不出來,旁人聽出來了。不是有一句話嗎,說你胖,你還喘上了。兩樣我都具備,我該減肥了。這個不容易。在嘴上控制的,都不容易。朋友感嘆喝涼水都長肉,他老婆說,那不可能,是成天在外面吃飯吃的。吃飯就是端著碗吃,就著菜吃,吃飽了碗就放下了。你們吃一桌子的菜,這個一口,那個嘗一下,肚子裝不下了,最后還要上主食,還要再吃一碗,不胖才怪呢。于是,減肥都形成了市場,都有教科書了。正在減肥的人,當有人勸說吃上一點,別太為難自己,會大聲說,我不餓。即使吃很少,也會強調(diào),吃太飽了,吃了一肚子。說這些話,給別人聽,也給自己打氣呢。我就這樣。想不通啊,往前十年二十年,怎么也不會意識到,體重超標,會和自己聯(lián)系起來。家里有了彈簧秤,不準,也不怎么用,為一毛錢和人爭執(zhí),不劃算啊。還增加了體重秤,怕上去,又不得不上去。體重秤偏差少,減了一斤,高興,數(shù)字沒變化,就懷疑是假冒產(chǎn)品。減肥怎么這么難的。
科學(xué)家研究過,人類進化過程中,一部分人,吃下去食物,能充分吸收,一部分人,把吃下的都拉出去了。食物有限,天災(zāi)人禍不斷,人要想吃就有吃的,那只能在睡夢里實現(xiàn)。于是,物競天擇,充分吸收的這一部分人,活下來了,基因得以遺傳,另一部分人,被淘汰了,誰讓他們消化功能不發(fā)達呢。我看到這個,得到了很大的安慰,作為人類成功生存繁衍的實體存在,胖不是罪,是贏家啊。
遺憾的是,人類這個物種,在機制設(shè)置方面,忽視了大家都能吃飽的這個可能,一旦出現(xiàn)這樣的狀況,又無法在短期內(nèi)加以調(diào)節(jié),局面就失控了。承擔責任的,偏偏是個體,一個一個的個體加起來,成為群體,我是其中之一,解決的辦法,只能靠自己,從而對整個族群的變化,做出一些探索性的貢獻。不過,個別吸收能力超強的,就慘了。有巨無霸級別的胖子,不出門,常年在床上,得病上醫(yī)院,拆了窗戶,用起重機吊出去。也有另一種極端,一個人吃一桌子飯,腰細細的,臉小小的,這樣的人,胃囊里是硫酸,食物就是在身體通過一下,這也屬于樣本性質(zhì),不過相對稀缺,是漏網(wǎng)之魚,這種人要是放到以前,不被打死,餓也餓死了。
話說回來,我挺佩服自己的,完成其他事情,經(jīng)常打折扣,經(jīng)過天長日久的努力,減肥還是成功了。就這,我也不敢吹牛皮。戒煙又復(fù)吸的人,煙癮會更大,減肥能保持不反彈,那可是毅力的考驗。從目前看,我還能堅持住。我怎么做到的,說來簡單,下定決心就行,我不愿湊熱鬧參與那些正兒八經(jīng)的運動項目,我只是走路,早上走,天天走,最少走一萬步,我已經(jīng)走了十多年了。
人就這樣,在一生的長度里,有牙沒鍋盔,有鍋盔沒牙,滋生的何止是有無一個鍋盔的無奈和感慨。
10月的臨潼,石榴成熟了。單位的培訓(xùn)中心是以前的療養(yǎng)院改造的,我來這里參加技能培訓(xùn)。驪山青翠,華清池和兵馬俑天天都是擠滿人。我去過多次了,再也不愿意進去了。早上天黑著,我按照老習(xí)慣,依然出去,沿著秦唐大道走路鍛煉。這個是我樂意的。折返的時候,魏家包子鋪已經(jīng)開門了。前一天,我看里面坐滿人,心想味道一定好。今早,我忍不住進去,吃了一個地軟的,一個豆腐粉條的,熱乎乎的,餡料足,調(diào)料合適,真的可口。走的時候,又買了幾個帶上。這要是擱在以往,黑燈瞎火的,飯館不開門。
是人口的流動,帶來了生活方式的改變。如今,到哪里,都是飯館遍地。多少人在外謀生,一日三餐,都是在外面湊合。不是享口福,單純的,就為了把肚子填飽。人走出去,懷著一份希望,哪有隨便就成功的??墒?,家鄉(xiāng)養(yǎng)成的腸胃,不得不適應(yīng)異鄉(xiāng)的習(xí)俗。人在這個過程中,頑固的心理逐漸松懈,口味上不再堅守,對于食物的接納,也寬闊了包容心。吃什么飯食,就有什么性情,一定有道理。外來者加入進來,也明白世界這么大,到了現(xiàn)場,到了當?shù)兀庞辛肆私夂屠斫?,才知道有一樣也有不一樣,這中間雖說不分高下,各自的形成,牽連著的,不光是物產(chǎn),還有諸多沿襲和連帶的背景。你愛吃面,甚至要多調(diào)辣子和醋,在旁人,可能更愿意把大米當主食,下飯的菜也是清淡的;都是吃豆腐腦,有人加白糖吃,有人離不開咸菜,都是習(xí)慣。
沒有什么水土不服的,就看在什么情景之下的認可和接受。當食物的多樣化出現(xiàn)在菜市場和餐桌上,社會的交融是必然的。有的就失去了,或者被改造了,有的成為特色被強化,被更多的人體驗。還能通過飲食的區(qū)別,來辨認一個人的來處和觀念嗎?當?shù)厝说母拍詈屯獾厝说母拍?,還是兩個差異很大甚至對立的概念嗎?
我到外地去,飲食上不光能適應(yīng),還從菜市場買菜往家?guī)?。不論到哪里,我都喜歡到菜市場轉(zhuǎn)悠,看著各種顏色和長相的蔬菜,我心里喜歡。說出來不怕被笑話,我到東北去,看到四五種沒有見過的豆角,我愛吃豆角,就買了一口袋,坐飛機走了上千公里,帶回到了西北,夠遠的了。我去溫州的文成,早上看到一種長著長身子的白菜,綠葉的綠是那種墨綠,稀奇啊,我買了兩顆,也是坐飛機走了上千公里,帶回到了西北。我能肯定,像我這樣的人,不會多。
在以往,人過活得緊迫,活動范圍小,見識受到局限,對于許多吃的用的,別說親眼見,聽都沒有聽過。
芒果煙是老牌子,不知還有沒有。這其中有故事。當年,產(chǎn)芒果的地方,為了表達對毛主席的愛戴,把芒果送到北京,毛主席舍不得吃,轉(zhuǎn)送給一個工廠的工人的。工人們激動啊,芒果珍藏起來,國慶游行的時候,抬出來了。我年少無知,第一次知道芒果這個詞匯,連芒果長在土里還是結(jié)在樹上也鬧不清。其實在街面上展示的,是芒果的模型,我竟然當成了真的。
我還看到介紹,說云貴一帶的人,喜食一種湯:牛癟。就是把牛的腸胃里未消化完全的草汁和殘渣,提取出來,在鍋子里煮,還加進去牛肉,牛肚。想想那種味道,我都覺得恐怖,要不是電視上有畫面,我都懷疑有人居心不良,編造出來的。
人的流動不斷加快,加密,物的流動也活泛,活躍起來了。芒果我見過也吃過。味道別致,有吃頭。不過,吃起來黏一嘴,手指頭也糊得姜黃,看著不雅觀。牛癟到跟前,我敢嘗試嗎?也許我吃上癮,也許躲遠遠的。
如今,只要有錢,又舍得花,想吃啥,就有啥。這里不出產(chǎn)的,那里發(fā)快遞,當天能到貨也可以實現(xiàn)。
我想起物質(zhì)短缺的年代,我顛簸于大山深處的經(jīng)歷,必然和吃的聯(lián)系起來,如果往事是一件大褂,吃的就是一枚枚紐扣,緊緊系住每一個要害點。那時候,人正少年,出門謀生,對于我,既充滿了期待,又深感茫然。一個人的長成,不就是以生活的獨立為標志的嗎?我不能抱怨。離開家,日子怎么過,就得靠自己了。吃飯在哪里吃,這個很重要。我也是有單位的人,參加工作的頭七八年,都是在職工食堂吃。那能叫伙食嗎?現(xiàn)在想起來,我都有怨氣。那是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來對待糧食和蔬菜,又讓我沒有選擇地端在手里的。就說稀飯吧,不是熬的,是把剩米飯加上水,水燒開了,結(jié)成疙瘩的米粒,還沒有散開。也就是說,炊事員都懶得攪動幾下,就這樣盛到碗里遞給我了。我能吃下去嗎?放心,我吃得可歡實了。人年輕,肚子是一口井,從事的又是重體力勞動,對于飯菜的質(zhì)量,再計較,都被饑餓抵消了。后來成家,哪怕是手指頭粗的拉條子,拌進去土豆絲,我吃得滿足。那些年,吃簡單的飯菜,吃得多香?。∧切┠?,在家里吃飯,是幸福的同義詞,最讓單身漢羨慕。不是能吃上大魚大肉,是能吃上剛出鍋的,熱乎的,咸淡能掌握,稀稠在自己。又能省下錢,攢著,攢上一年半載,就能買回來一臺電風(fēng)扇了。
我上小學(xué)寫作文,愛用華麗的詞匯,還特別陶醉??吹娇鋸埖木渥?,翻詞典尋找張揚的成語,摘錄在小本本上,找機會混搭進文章里,就覺得出了彩。當我寫作到了一定階段,對于語言有了更多感悟,才意識到,樸素的美才是大美,簡單直接的表達,才是高級的寫法。而要做到,是有難度的,也不能憑自覺就可以實現(xiàn)。
烹飪出滿漢全席固然本事大,能有幾個人欣賞呢,何況更多的是依托食材的稀有,純粹為擺設(shè)卻費功夫的菜品,簡直就是反動。民間吃飯上菜,也見樣學(xué)樣,有一道菜叫看盤,不是吃的是看的,一桌子的人都知道,不會伸筷子的。更有甚者,看盤是一條魚,也許一只雞,卻是木頭刻出來的,那更不用擔心誰咬上一口了。所以這和做文章,也有比較的意義。
廚師比試廚藝,常常比最普通尋常的:看誰的土豆絲炒得好。這都會,可是,偏能分出高低來。我也是吃過無數(shù)土豆了,炒土豆絲,有五六種變化,有的是自己摸索的,有的是聽別人說了自己回去試驗的。到今天,我也不敢說,我炒的土豆絲是天下最好吃的。在外面,在朋友家里聚餐,我品嘗過的土豆絲,有時會帶來意外??瓷先ィ豆?,用料,火候都差不多,為什么這盤土豆絲就這么與眾不同呢?我琢磨,也許,就在這個差不多上,就多那么一點,或者少那么一毫,境界就區(qū)分出來了。
我也是吃過大餐,見識過排場宴席的人。以前,羨慕有的人咋那么富貴,真是人比人氣死人。有機會吃一次,感覺很是緊張,怕不會吃被人笑話,也顧慮一旦吃了忘不了,再想吃又辦不到,幸福指數(shù)因此都降低了,就有些得不償失。吃飯有標準,我的命里沒有那么大的預(yù)算。不過真心講,許多臺面上的吃喝,就是圖個虛名,夸大和想象,使其神秘,使其成為符號。吃飯的人,心思在吃飯上,又不在吃飯上。那是一個平臺,一個利益交換的場所,圍一圈的人,通常稱之為飯局。要我說,吃下去最舒服的,一定是家常飯,是天天離不開的,是經(jīng)常吃的,自然也是最普通的。到了一定年紀,我對于一碗熱粥,一碟咸菜的熱愛,勝于所有的山珍海味。
有一正,就有一反。人在吃飯的選擇上,也是會轉(zhuǎn)換的。一些飯館,賣手工面,案板就支在大堂,一個人身子一頓一頓,弓著腰身在搟面。這也是讓吃面的人親眼看,面是現(xiàn)做的,現(xiàn)下的。這樣做,主要是人在外面的日子久了,對于家鄉(xiāng)的懷念,有一碗打小就吃的面食的安慰。吃飽穿暖不想家,能不想嗎?回家其實是容易的,可是,回去了,又舍不得城市的光亮和熱鬧,還是又折回來了。一頓貌似熟悉的飯菜,真的就能吃出媽媽的味道嗎?現(xiàn)在,就是在家里吃飯,工序都簡化了。超市里啥都有,誰還自己蒸饅頭啊。吃餃子,如果不愿意要袋裝的,還有半成品,餃子皮,餃子餡,都是現(xiàn)成的。因此上,所謂回家吃飯,更多的意義,是和家人在一起,是團聚,是陪伴。那種自在和溫情,外面沒有,就是拌嘴爭執(zhí),也少了顧忌,不會過分。我想,如果生活越來越好,對既往的方式,有顛覆性的改觀,也不要過于惋惜。有得到就有失去,回到過去,不可能了。我估計大多數(shù)人和我一樣,有時候說一說從前,是因為有過那樣的日子,過得艱難,也蘊含了溫暖,可是,到底是回不去了。人都是朝前走的,新的社會形態(tài),都在其中成為組成部分,其實是認可和愿意的。父母和兒女的關(guān)系,工作和家庭的關(guān)系,必然的,變成了現(xiàn)在這樣一種關(guān)系。如今,多少剛成家的,自己不做飯,要么在外面解決,不出去,也有人送飯。乘坐電梯,十有八九,都有一個外賣小哥提著吃的,看著手機。
故鄉(xiāng)不在,親人離去,記憶如果有追索,那么,父親從黑市買回來一口袋玉米進了家門,母親在灶火里忙碌的身影,一家人燈前端著碗吃飯時筷子撥拉的聲響,就愈發(fā)鮮明。那是童年,那是養(yǎng)育了一個人的土地,其中有感情,有親情,任何事物都不可替代。
我滋生出許多的感慨,人上歲數(shù)了偏愛懷舊是一個原因,還有就是近來我整理這些年寫下的文字,很多篇什都寫了食物,小時候吃過的,家鄉(xiāng)的人離不開的,出門在外,經(jīng)常去吃的。都普通,尋常,甚至不值得描述,卻被我珍惜,讓我鐘情。這也注定了我的這些文章,不是美食指南,也沒有示范廚藝的流程。我看重的,要表達的,更多的是食物背后那些具體的,或者虛無的內(nèi)容。我的目的正在于此,我不是為寫食物才寫食物的。這樣的文章,世面上隨處可見,我也喜歡讀。我的文字,不承擔這樣的任務(wù)。我寫的是人,是我內(nèi)心的曲線和直線,寫出這些,我會覺得好受一些。
我17歲告別家鄉(xiāng),挪動了許多地方,我的生活是不穩(wěn)定的,不再為吃不飽發(fā)愁了,我的精神世界,常常虛空。吃飯真的讓人踏實嗎?那看吃什么,和誰吃。我以前多愛吃面??!現(xiàn)在,我吃一個月的米飯,我也能吃,還吃得香。人的胃口會退化,也會變化,吃不動了的時候,人就走向衰老了。我在網(wǎng)上關(guān)注了上百個自媒體,都是教人做飯的。這里頭,大部分都是關(guān)于面食的制作的,各種各樣,做法不同,味道不同,都有誘惑力。我倒沒有回去自己實踐,主要是看一看,看一看我就高興了。離開家鄉(xiāng)幾十年,我的飲食雜亂了,可我在潛意識里,還是頑固地認可著,也記掛著自小養(yǎng)成的飲食習(xí)慣。原來這是刻在舌頭上的,這是一個人的記號。
我的胃里,有一張地圖,去了多少地方,有一個地方,始終是世界的中心,是我人生的中心。我在那個地方長大,我故去的親人,就埋在那里的南山上。每年清明,路程再遠,我都會回去上墳,也把家鄉(xiāng)的飯,再吃上一碗,又一碗。大口吃著飯,熱氣籠罩了我的臉面,人看我是模糊的,我看眼前,也是模糊的??墒?,我的心里,分明清清楚楚,我回來了,待上一兩天,我又得走。一年一年的,這樣的往返,讓我像候鳥一樣,一年一年的,往家鄉(xiāng)走,往我現(xiàn)在安身的城市走,對于我,都是歸程,都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