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樞元
祖父住過的老家的屋頂上,曾經生長著一種植物,叫“瓦松”。
它在我的少年記憶中,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以致每當我聽到這個字眼時,我的心、我的身體都會引發(fā)微微的悸顫,腦海里便會浮現(xiàn)出那古舊的老屋、黧黑的屋瓦、瓦壟間密密生長著的瓦松的叢林。那瓦松,在湛藍的天空下暈染著一層藍幽幽的光。
那一年,我恍惚記得是13歲。
以前我從沒有見過那么藍的天,以后也再沒有見過那么藍的天。
天被嵌在四合院灰褐色的屋瓦之中,像一泓落在荒漠礫石間的清潭,藍得那么幽深、悠遠。
那是一個盛夏的中午,院子里靜如冬季的子夜。
只有我一個人沒有睡午覺,癡癡地凝望著藍天。
我是那么強烈地向往著藍天。這讓我感到一絲悲哀。
聰明的人們習慣于嘲笑“坐井觀天”的蛤蟆。他們卻體會不到,一只蛤蟆一旦醒悟了“井外有天”、天外還有天,自己卻又不得不繼續(xù)呆在井底的苦悶。
此時,我的“井底”就是我們家的這個“雜物間”。
那其實是小廚房旁邊一個用樹枝、席子搭成的棚子,那一天,我就是坐在這個棚子下面,觀望著藍天、向往著藍天的。
這時,我看到了房頂瓦壟間茁壯生長著的瓦松,茂密的針葉,堅挺地指向藍天。貧瘠的瓦壟上沒有人澆水,沒有人施肥,甚至連起碼的土壤都極為稀缺,有的只是烈日與暴雨、寒風與酷霜。然而,這些小生靈卻不知在什么時候、由于什么原因飛到了房子上,它們比我更親近藍天。
那飽含生命汁液的瓦松輝映著藍天,通體閃爍著藍光,熒熒惑惑的,像上蒼的一種昭示。
就從那一刻,我記住了這些天光下、屋頂上的生靈。
長大以后,讀書多了,才知道這“瓦松”原來也是在冊在典的,新修《神農本草經》中說它屬“景天科植物”,是“清熱解毒”的良藥,而且還有許多好聽的別名:瓦塔、瓦玉、瓦蓮花、巖松、巖筍、巖流蘇、天蓮草、向天草等。
然而,我心目中的瓦松,永遠還是那些瓦松。藥典中描述的瓦松多是紅的、褐的、暗綠的,而我記憶中的瓦松,總是藍顏色的,在電火中閃現(xiàn)著熒熒藍光。
隨著時光的變遷,瓦松已在人們的視野中漸漸消失。1985年父親得了肺癌,中醫(yī)大夫開出的處方中就有一味“瓦松”,藥鋪里買不到,而偌大一個省城幾乎再也尋覓不到它的蹤影。
從十二祖廟街的那個由早先廁所改造的雜屋間,到大學校園里的文學教授書房,如今生活境遇已經有了天壤之別,藍天更近了。我依然向往著藍天,向著通往藍天的道路跋涉。
我只期望著,能像瓦松那樣,走上屋頂,映一身藍色的天光。
(木木摘自《藍瓦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