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廠,在北京原宣武區(qū)和平門外。遼代稱“海王村”。當時,為營建大都城,在此開設官窯,燒制琉璃瓦。至明代,琉璃廠成為工部五大窯廠之一。嘉靖三十二年(1553)修建外城后,琉璃廠遷至現門頭溝區(qū)琉璃渠村,名字卻流傳至今。
清初,琉璃廠逐漸發(fā)展成為京城最大的書市,與文化相關的筆墨紙硯、古玩書畫等商鋪也隨之發(fā)展起來。據孫殿起《琉璃廠小志》記載,琉璃廠文化街的四至為:“北至西河沿,南到莊家橋及孫公園,東至延壽寺街及桶子胡同,西到南、北柳巷?!痹谶@個獨特的區(qū)域文化環(huán)境內,聚集了天下的風會人物,聚集了天下的古籍、字畫、紙張、書帖、古玩,“九市精華萃一衢”,琉璃廠發(fā)展成為人文薈萃的文化街市,成為“京都雅游之所”,成為皇都帝京的文化地標。
清代,琉璃廠作為外城離紫禁城最近的地方,發(fā)展成為文化街,與當時政治、人文的發(fā)展有密不可分的聯系。順治年間,京城實行“滿漢分城居住”,漢族京官、各地來京官員、應試舉子,多住在琉璃廠附近或毗鄰地區(qū)。鄧之誠《骨董瑣記》記載了有清一代名士住地可考者,共92人,包括從順康時期的孫承澤、金之駿、吳偉業(yè)、馮溥、李漁、宋琬等,中經乾隆盛世的汪由敦、秦大士、袁枚、程晉芳、戴震、紀昀等,直到晚清的翁同龢、潘祖蔭、李慈銘、袁昶等。
這些名士中有65人住在琉璃廠附近,除三人住正陽門外的楊梅竹街及珠市口一帶外,62人都先后集中居住在宣南的狹長地區(qū)。他們大都為住所取一個風雅的齋號,如宣武門右陳邦彥的春暉堂、汪懋麟的十二硯齋、海波寺街金之俊的古藤書屋、虎坊橋毛奇齡的眾春園、上斜街顧嗣立的小秀野堂、南柳巷查慎行的棗東書屋、韓家胡同李漁的芥子園、珠市口西大街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繩匠胡同徐乾學的碧山堂等等。徐乾學是顧炎武外甥、大藏書家,其住所碧山堂能“容滿堂珠履”,曾是名士詩酒酬唱盤桓之地,納蘭容若經常來此。在接受編纂《明史》任務后, 康熙帝特許徐乾學在碧山堂設立書局,于是眾多編修書局的同僚以及交往的寓京名士被延請到碧山堂,查慎行詩形容說:“相逢盡屬龍門客,只是常鱗不敢登?!?/p>
康熙十八年京師大地震,慈仁寺塌廢,北京書市很快轉到文人名士集居的琉璃廠附近??滴跄觊g,燈市也移往琉璃廠,每年正月從元旦至十六日燈市期間,“百貨云集,燈屏琉璃,萬盞棚懸;玉軸牙簽,千門聯絡;圖書充棟,寶玩填街;更有秦樓楚館遍笙歌,寶馬香車游士女?!峭粮繁碧?,睹宮闕之巍峨,見樓臺之隱約,如登海外三山矣”。人們逛廠,欣賞“一市人如海,塵從隙處穿。帷車排窄巷,社火壓湯圓。濁酒呼朋飲,奇聞借客傳。欲尋容足地,飛爆向肩燃”的燈市夜景,同時也可以眺望巍峨輝煌、宛若仙境的皇家宮殿。“逛廠”遂發(fā)展成為一種風尚。
乾隆三十八年開館修《四庫全書》,征調全國各地文人學士二千余人進京參與編修工作,多住在宣武門外。這些翰林院的四庫編修們,上午校閱秘府藏書,將“各以所校閱某書應考某典,詳列書目”,下午便到琉璃廠書店訪求、尋檢書籍。直至乾隆四十七年《四庫全書》編成,近十年時間里,這里一直是琉璃廠文化街的一道特殊風景。各地書賈紛紛攜帶珍本、善本書籍來琉璃廠,設肆售賣。琉璃廠書肆激增,成為一條古今圖書、文具、書畫、古玩薈萃的文化街,成為人文薈萃之地。
查慎行的“龍門客”一詞,道出了琉璃廠地區(qū)人文景觀特點。這里的居住群體,多為天子近臣、翰苑詞臣、衙門司官、名士名家,以其天賦奇情、博學鴻詞、字畫文學、經學史學、才學品節(jié)、風流文采而名重一時,點綴著皇朝的文治武功。同時,作為當朝的風會人物,引領著京師的學術風尚。例如,順康時期,北京的文化中心在廣安門外的慈仁寺(報國寺)??滴醭T公經常到慈仁寺書市冷攤中尋覓珍物,留下一段佳話,相傳至今。
當時,詩壇盟主、刑部尚書王士禎的人品、學問,在士人舉子中極負盛名。但是王氏“龍門高峻,人不易見”,海內訪客想見他很難,正如孔尚任《燕臺雜興》詩所云:“彈鋏歸來抱膝吟,侯門今似海門深。御車埽徑皆多事,只向慈仁寺里尋?!敝灰酱热仕聲鴶偟群颍阌袡C會“得一瞻顏色”。
這段佳話折射出,康乾盛世,士大夫不問世事,醉心于文學、詩賦的現象,深為后世所艷羨。清人陳康祺《郎潛紀聞初筆》卷八“拈花禪寺”條就曾發(fā)出“康、乾二朝士大夫,真神仙中人”的贊嘆。這些“前輩風流”使得琉璃廠成為天下士人遐往之地,并作為一種風雅的人文景觀,在琉璃廠地區(qū)積淀、延續(xù)了近三百年,成為古都厚重的歷史文脈。
琉璃廠文化街古今圖書、文房四寶、名家字畫、書法碑帖、鼎彝瓷器、古玩玉器、裱畫圖章、金石篆刻、刻版印刷、古錢印石、秦俑唐彩、瓦當造像、銅鏡帶鉤等店鋪鱗次櫛比,被譽為“九市精華萃一衢”。
古舊書籍是琉璃廠最大的珍寶。戴璐《藤陰雜記》卷十記錄了康乾年間藏書家、詩人鮑鉁的《春游詞》,描繪了琉璃廠書肆“叢脞書多卷帙殘,幾人著眼笑酸寒。南沙畫片香泉字,幅幅裝池骨董攤”的情景。魯迅在1912年12月31日日記中寫道:“京師視古籍為骨董,唯大力者能致之耳?!备鞣N古籍卷帙浩繁,邃雅齋、來薰閣的線裝古籍珍貴異常,被京師人視為古董,不惜重金收藏。
琉璃廠文化街的店鋪名稱古韻十足,如榮寶齋、鑒寶齋、懷寶齋等等,使得琉璃廠街巷散發(fā)著古雅的文化意蘊。
這些店鋪名字古雅,掛著的金字匾額更是薈萃京城匾額之精華。孫殿起《琉璃廠小志》中列舉了87家店鋪匾額。這些匾額,多由宰輔執(zhí)政、名公巨卿、狀元才子、詩人名士所題寫,字體不一,琳瑯壯觀,珍貴絕倫。其中,咸豐六年狀元、光緒帝師翁同龢就為寶古齋、茹古齋、賞奇齋、尊漢齋題寫匾額,其書法“渾脫瀟灑,老氣橫秋”;阿克敦布為清秘閣題寫的匾額“神氣十足,結構精密,似脫胎于九成宮,然運筆瀟灑過之”;同治元年狀元徐郙的松華齋匾額字體“圓潤緊湊,超然絕俗,循其筆跡,系宗多寶塔,而運筆渾脫過之”。這些匾額,折射出琉璃廠商家與眾多士大夫的密切關系,使琉璃廠文化街有了高雅之氣韻、自信之底蘊。
琉璃廠文化街書肆薈萃、古董雜陳,所售古玩、字畫、書帖,為天下正宗,吸引著京城公卿名士。很多官員退朝后,不約而同地出宣武門到琉璃廠尋書搜寶,在清秘閣店前空場拴馬、停轎,在店中內室更換朝服,之后開始逛廠,收集古籍、拓帖,鑒賞古玩,日終方歸。戴璐《藤陰雜記》卷十記載,乾隆年間,藏書家、經學家、詩人程晉芳移居京師,以詩寄大才子袁枚,有“勢家歇馬評珍玩,冷客攤前問故書”之句,袁枚笑曰:“此必琉璃廠也?!?/p>
道光末至光緒年間,金石學鼎盛,學人士子、官宦商賈爭相搜購錢幣、碑帖、三代彝器,出現了許多金石收藏大家。其中最著名人物是陳介祺和潘祖蔭,二者并被譽為“南潘北陳”。陳介祺,道光二十五年進士,官至翰林院編修。他畢生收集青銅器、陶器、古錢、古印璽、石刻造像等,所藏多且精,藏品以毛公鼎最著。咸豐四年返歸故里,興建“萬印樓”存放金石文物。他還考證金石文字,著有《簠齋傳古別錄》《簠齋藏古目》等。
潘祖蔭,咸豐二年探花,官至工部尚書、軍機大臣,加太子太保銜,酷愛搜羅善本書及金石碑版,精于鑒賞,人稱“潘神眼”。只要有彝器出土,便傾囊購之。藏品以西周史頌鼎、大盂鼎和大克鼎最為有名。他曾刻書近百種,藏書室有二十鐘山房、滂喜齋、八求精堂等。
翁同龢,咸豐六年狀元,在京為官四十多年,官至刑部、工部、戶部尚書、軍機大臣兼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光緒帝師。他居南橫街近三十年,幾乎日日去琉璃廠搜求珍本書籍、名家書畫。戊戌變法后,被革職。上諭說他自授讀以來,一味以“怡情適性之書畫古玩等物,不時陳說”,而從未講求經史大義。拋開翁氏卷入甲午戰(zhàn)爭洪流、舉薦康梁維新人才等因素,他那欲罷不能的愛好,被解讀成“玩物喪志”,而成為免職理由。此亦足見翁氏與琉璃廠文化街之深厚淵源。
琉璃廠店鋪門面不寬,多為三五間,窗明幾凈,古籍古玩充架盈室。人們來此,從容尋書覓帖,愜意論書談心。這種文化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到民國年間。瞿兌之《杶廬所聞錄·養(yǎng)和室隨筆》記載,琉璃廠書肆“棐幾湘簾,爐香茗碗,倦時可在暖炕床上小憩,吸煙談心,恣無拘束。書店伙計和顏悅色,奉承恐后,決無慢客舉動。買書固所歡迎,不買亦可”。又載:“朝士大夫退食余閑,欲怡情翰墨,則亦巾車野服,于此恣一日之游。至于積學之士,欲讀異書而力不能購,則坐書肆中亦得恣眼福焉。故肆主多工應對,通書史,以便與名人往還。”
瞿氏所見所記不虛。琉璃廠書畫古玩商鋪掌柜和伙計,多年浸淫于古器舊書中,精通版本目錄與金石鑒賞,可以自如地與名家交流、切磋。光緒年間古玩鋪德寶齋大掌柜李誠甫,山西太平人,咸豐初年在琉璃廠開了德寶齋古玩鋪,匾額是克勤郡王所題寫。他精于鑒別古彝器,陳介祺、潘祖蔭、王懿榮所藏,大半出其手。以毛公鼎為例,咸豐元年出土于陜西,次年就被陜西古董商運至琉璃廠,經李誠甫、劉振卿過目鑒定后,介紹給陳介祺,陳以重金收購后親自護送回濰縣密藏。德寶齋的二掌柜劉振卿也是太平縣人,白天“應酬交易”,入夜則專攻金石之學,曾著《化度寺碑圖考》,洋洋數千言,幾乎令翁同龢無從置喙,直贊他是“市人中風雅者”。
從翁氏此言可見,琉璃廠文化街的伙計,雖是買賣中人,卻彬彬有禮,帶有幾分書卷氣,其“品格風度,確是高人一等。無形中便養(yǎng)成許多愛讀書的人,無形中便養(yǎng)成北京之學術氣氛,所謂民到于今受其賜者,琉璃廠之書肆是矣”。(瞿兌之《杶廬所聞錄·養(yǎng)和室隨筆》)瞿氏此話,道出了琉璃廠文化街的儒雅、博雅氣韻,以及它的文化與社會意義。
(作者:趙雅麗, 北京市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副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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