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辛宜
總覽《全唐詩》(1)(本文采用版本為:清代曹寅《全唐詩》文淵閣四庫藏書本),“波瀾”一詞出現在94篇詩中。其中使用該詞最多的為盛唐詩人,有李白(九篇),杜甫(六篇),王維(五篇)。
“波瀾”一詞并非唐代詩人的首創(chuàng),但經過歷代文人的運用與豐富,至唐代已形成較為完備、穩(wěn)定的詞義。古人常說“無一字無來處”,詩人賦詩必然受到前代用詞、用韻等詩歌傳統(tǒng)的影響,選詞煉句的過程正是在文化積淀中尋求語言與情感契合的過程。雖然是對文化傳統(tǒng)的運用,但是在至誠至真、詩情搖曳的唐朝,詩人筆下的“波瀾”在含義上實現了對前代的超越,蘊含著更為豐富的精神追求和人生態(tài)度。
一、“波瀾”一詞在唐詩中的具體含義及使用語境
分析《全唐詩》中94處“波瀾”,可分類歸納出四種詞義。四種不同詞義與其他意象組合,形成了獨特的抒情語境。
1、描寫波浪翻騰,突出環(huán)境險峻。此用法實為“波瀾”一詞的本義,但值得注意的是,在唐代詩人特別是李白的詩句中,除了對眼前自然景觀的描寫,“波瀾”還獲得了一種超出具體物態(tài)而充滿浪漫精神的象征語義。李白《長相思·其一》中“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一句,舉頭是遙邈青天,低瞰是起伏波瀾,仙境般開闊的視覺效果擺脫了現實羈絆。此處“波瀾”的象征含義超出了描寫眼前江水波濤的現實含義。
2、比喻世事人情的復雜險惡,表達激憤之情。王維以“酌酒與君君自寬,人情翻覆似波瀾。白首相知猶按劍,朱門先達笑彈冠”(《酌酒與裴迪》)的慨嘆之語對友人進行勸解,似道盡世間不平之意,表現了對世道人情的清醒識悟和欲用世而未能的激憤不平。同樣以“波瀾”比喻世事復雜難料的還有包佶的“波瀾喧眾口,藜藿靜吾廬”(《嶺下臥疾,寄劉長卿員外》)。王昌齡“幸逢休明代,寰宇靜波瀾”(《代扶風主人答》)一句,雖情感與陸機、王維不同,但此中“波瀾”的語義與前詩無異。
3、比喻思緒情感的起伏不定,表現個人心境。張渾的《七老會詩》:“每況襟懷同要會,共將心事比波瀾”,詩人集會賦詩暢飲抒懷,對世間萬物的觀照與體察引起情緒的變化和詩意的生發(fā)。“波瀾”用來形容思緒的起伏,含義變得更為精妙。人心如水,而詩人的內心更是敏感多情,自然微小的變化,都會引發(fā)詩情的蕩漾。也正因如此,詩人有時會遇到心緒難抒的煩惱:“哀哉虛轉言,不可窮波瀾”(孟郊《惜苦》)。
4、比喻詩文曲折跌宕,多含贊美之意。這種用法在杜甫的詩篇中最為常見,在追酬高適贈詩而作的《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中,詩人用“波瀾闊”比喻曹植的文章氣度:“文章曹植波瀾闊,服食劉安德業(yè)尊”;與此相似,“毫發(fā)無遺恨,波瀾獨老成”(《敬贈鄭諫議十韻》)一句中以“波瀾老成”代指文筆的老練。在杜甫詩中,“波瀾”成為形容文章曲折有致的批評話語,體現了他對作品的個人理解與自覺的創(chuàng)作追求。《孟子·盡心上》有“觀水有術,必觀其瀾”之喻,語言是思想與情感演漾出的波瀾,在唐代整體高遠昂揚的情調下更有激蕩心靈的力量。
唐詩中“波瀾”一詞的不同含義,既可指代微觀層面的個人心緒與詩文風格,也可展現難料的世事變遷與人性復雜,又或者描繪遼闊邈遠的自然天地。雖然層次不同,語義殊異,但是背后都蘊含著相似的人生追求。
二、“波瀾”中的共同追求與“生活在別處”
談及文學的作用,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認為:文學是一種生存功能,是尋求輕松,是對生活重負的一種反作用力。(2)對于生命中的波瀾起伏,唐代詩人又如何通過文學以尋求輕松、消解苦難?
分析詩人對筆下“波瀾”的主觀態(tài)度,會發(fā)現他們在處理消沉情緒、表達生命理想上的精神契合。對于復雜的人情世事和難以平復的個人心緒,詩人表現出排斥的態(tài)度和擺脫的愿望。他們不愿沉溺于個人的情緒,而追求“兩心如止水,彼此無波瀾”一種更為崇高的精神狀態(tài)。包佶“波瀾喧眾口,藜藿靜吾廬”中“喧”用得精妙,“波瀾”成為帶有主觀色彩的符號,表現出詩人對官場政治的厭煩和對自我意識的堅守。
對于這種情感,常建在《贈三侍御》中有更為直接的表述:“束身視天涯,安能窮波瀾。孤鶴在枳棘,一枝非所安?!痹娙嗽诂F實政治中遭遇挫折,但是心中豪氣坦蕩未曾消減。只身站上天涯放眼眺望,情思隨孤鶴于高空徜徉。擁有獨立精神和高遠追求的詩人怎能被庸碌和瑣碎牽絆?面對世事波瀾,詩人選擇脫離軀體的沉重,讓想象和情思飛往另一個世界?!巴猩砦粗?,謀道庶不刊”,他們的生活永遠在別處。
正因內心懷寄高遠的追求,登高望遠的詩人將眼前的波瀾化作亦真亦幻的浪漫象征,使其成為遼闊胸襟的一種外化。在強烈情感的激蕩下,筆隨意動,詩句也變得跌宕起伏,似如波瀾。
“波瀾”的四種語義形成一條完整的邏輯線索,讓我們看到唐代詩人獨特的消解苦難的方式以及“生活在別處”的精神追求,更能理解唐詩中對世界的觀照和對詩人內心的感知和抒發(fā)。此處的波瀾,蘊含著對他方的追求,這正是唐詩中感人至深的獨特氣質。
在向他方的眺望中,詩人克服對個人情緒的沉溺,以整個世界為坐標,重新確認自己的位置。正如奧地利心理學家法蘭克(Victor E.Frankl)所說:生命的真諦,必須在世界中找尋,而非在人身上或內在精神中找尋,因為他不是個封閉的體系。……人類的存在,本質上是要“自我超越”(Self-transcendence),而非“自我實現”(Self-actualization)?!白晕覍崿F”如果作為目的,是永不能獲得的,它只是當“自我超越”之后的副產品而已。(3)
唐代詩人正是因為這種自覺或不自覺的體認,不斷去觸碰宏大的世界,在體會真正的德行與契合中發(fā)掘蘊含無限的生命涌流。而后代無數的讀者,也在詩人波瀾心緒與詩意中產生共情,尋找超越自我的力量。
注釋:
(1) 本文引詩皆出自清代曹寅《全唐詩》文淵閣四庫藏書本,下文不再標注。
(2) 伊塔洛·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美國講稿》,譯林出版社,2012,第29頁。
(3) 維克多·弗蘭克爾(Viktor Frankl),《意義的呼喚》,心靈工坊出版社,2003,第1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