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行
導演郭帆(右3)與其他劇組人員。
中國新聞周刊:從國外走了一圈回來后,你說有種危機感,覺得他們如果學會中國文化這種表達方式,會很快擴大在中國的電影市場??苹妙I域會有這種文化差異留給中國的空間。你的危機感是怎么產生的?
郭帆:可能都不只是科幻片,我覺得這種商業(yè)類型的電影,也都會存在危機感。前幾年,電視局(指廣電總局)每年都會派導演去到好萊塢交流學習,我是2014年第二期去的,去的是派拉蒙。
現(xiàn)在好萊塢六大電影公司都已經來到了北京,前年分別在北京成立了分公司或辦事處,也就是說,其實他們已經盯住了我們的市場,主要是中國市場太大,它會很快超過北美。什么地方的市場大,好萊塢就會被聚集,然后就把這個地方變成了好萊塢。其實電影工業(yè)說得簡單一點,就是一個操作工具,我們有了這個工具,就可以更多地去完成我們想做的事情。
一開始局里并沒有說你們去那具體干什么,就是說交流學習,其實就是讓我們去看到中國跟好萊塢電影工業(yè)的差距。當時看了之后覺得差距實在是太大了,簡單來形容,我們更像是手工作坊,而人家是一個產業(yè)化、工業(yè)化的體系。這是巨大的一個區(qū)別,而且這個區(qū)別不光是在工具上,還包括管理方式,以及我們的觀念上,這個是全方面的差距。而我們大概要用十年的時間去追趕好萊塢的電影工業(yè)。
中國新聞周刊:你覺得十年夠嗎?
郭帆:我覺得十年差不多能夠追到中等偏上的水準。拍攝工業(yè)水準,我們大概有25年到30年的差距,我們需要十年來追上;特效大致差距在10到15年。
中國新聞周刊:你合作的幾個后期公司在國內應該也是做得比較好的,他們在國內的生存現(xiàn)狀怎樣的?
郭帆:其實且不說國內頂級的特效公司,即使好萊塢頂級特效公司,如果連續(xù)三個月沒活干的話也得倒閉。比如工業(yè)光魔,2000人的規(guī)模,包括威塔,2000人的規(guī)模,這么多人,他們如果沒有活,就一定會出現(xiàn)問題,即便工業(yè)光魔也撐不過三個月。國內同行必須得不斷地有類似的這一類片子出現(xiàn),才能生存下去。
中國新聞周刊:像工業(yè)光魔,當時對你們項目很感興趣,后來沒合作是因為報價嗎?
郭帆:對,實在貴太多了。大概差十倍。還有一個溝通成本問題。溝通成本包括兩個方面,第一,不是語言問題,它是文化的差異問題,比如我們一些很傳統(tǒng)的、很中國文化的這些東西,他們可能就根本不能理解,這是一個文化障礙。另外一個障礙是什么?就是說一般這種一線的好萊塢特效公司,都在制作好萊塢一線的大片,那么它很難把好的資源分配給你。
中國新聞周刊:你們在國外走這么多圈,了解到他們當時科幻片的起步階段,跟你現(xiàn)在拍《流浪地球》的這個階段,有什么不同嗎?
郭帆:起步階段,我覺得是接近的,因為科幻片有一個特殊的屬性,就是它跟國家的綜合國力相關,因為科幻片的創(chuàng)作也是基于現(xiàn)實。比方說我們玉兔能夠登陸到月球背面,然后拍照片,那么國人就會堅信我們的航天力量。那么我們在電影中看到我們的航天員,包括空間站,就不會懷疑。所以在一開始美國真正科幻興起的時候,上世紀70年代末期,有另外一個背景。當時處在冷戰(zhàn)的高潮期,所以它從各個方面都需要證明美國是有足夠的綜合國力,然后國內的觀眾也特別希望看到美國是強大的,因為是要對抗蘇聯(lián),這是一個背景。我們現(xiàn)在正好是一個復興期,中國的文化自信,以及我們國民對自己國家的信心會越來越足,這樣的話才能給我們科幻創(chuàng)作提供土壤。
中國新聞周刊:籌拍過程中的預算超支有幾次?
郭帆:大概有兩次。前期拍攝中的超支是由于超期帶來的,因為比想象中的要難拍很多,我們超期超得比較多。另外一個超支是在特效的部分。也跟缺乏經驗有關。
中國新聞周刊:在片場,發(fā)生什么事情是你不能容忍的?
郭帆:低級錯誤。因為我們做的這個東西,但凡是因為我們探索工業(yè)化過程中所犯的錯誤,或者說我們之前傳統(tǒng)拍攝中沒有過的東西、沒有過的部門、沒有過的職位、沒有出現(xiàn)過的人或做的事情,出現(xiàn)了問題我都可以容忍,因為我們在探索。但是如果常規(guī)拍攝中那種基礎性的錯誤一而再,再而三犯的話,我就會比較生氣。
生氣和不生氣其實是需要有規(guī)劃的。有時候大家松一點,可能需要用這種方式去讓大家緊一緊;如果大家都很疲憊的時候,也需要用一些放松的方式讓大家能夠松快一點。我覺得每一個導演在現(xiàn)場都是在去演一個導演。
中國新聞周刊:有哪一場戲是你個人特別喜歡,但沒用到電影里的?
郭帆:有一場是韓子航,就是吳孟達老師演的那個角色的回憶,他回憶他年輕的時候,因為我們設定那個年輕角色是一個1999年出生的人,當時他在上海打工,就是在冰天雪地的環(huán)境下變回到今天上海的樣子。那段沒用到片子里。
中國新聞周刊:對于中國科幻工業(yè)的發(fā)展,從扶持的角度講,你覺得哪些方面可以有改善空間?
郭帆:如果從一個良性發(fā)展的角度來講,我覺得可能需要更多的補貼,特別是物理特效部門。所謂的物理特效部門,就是我們制作槍支、外骨骼、裝甲這些特殊道具的部門。 如果說待遇,包括社會認同感,達不到創(chuàng)作人員原來的那個行業(yè)內的標準的話,他就很難說我不干之前的,我來做這個。包括很多概念設計師是在游戲公司,游戲公司本身薪金就高,他為什么要過來?這不光是一個熱愛這么簡單的事情,他得解決這些問題,所以包括一些海外人員來到國內,他怎么去解決子女問題,配偶問題,住房的問題。
中國新聞周刊:在你個人的評分系統(tǒng)中,假設10分為滿分,你給自己這部戲打幾分?
郭帆:我得加一個認定條件,就以我個人能力來講,我打百分。因為我覺得我和團隊已經竭盡全力了。包括到現(xiàn)在我們的工作人員還有在醫(yī)院住著,就是被累倒的。
中國新聞周刊:你是什么時候覺得自己特別適合做導演的?
郭帆:就是十五六歲的時候吧。 當年看了兩部電影,一個是美國導演卡梅隆的《終結者2》,我覺得那個片子從技術角度,從人性角度,從情懷角度上看,都是無與倫比的,即便是今天,我也拍不出來那種,太厲害。另外一部是陳凱歌導演的《霸王別姬》。看了這兩部影片后,我特別希望去做電影,因為之前小時候喜歡畫畫,我特別希望我的畫可以動起來、有聲音。
中國新聞周刊:你覺得你最擅長和不擅長的地方是什么?
郭帆:我最擅長圖像表達,因為我原來畫漫畫,所以我?guī)缀蹩梢园阉形淖侄嫁D化成圖像。不擅長的是人際關系處理,只不過現(xiàn)在我覺得比原來好很多。
中國新聞周刊:在這個片子制作的過程中,你經歷的最低潮期是在什么階段?
郭帆:后期階段。包括剪輯的尾期和特效的中后段,工作量大到你計算一下,就是不吃不喝不睡,時間都不夠的感覺。那段時間幾乎每天只睡兩個小時。這期間需要不斷地去做心理建設,每天睡覺前都會有疑問,都會自我懷疑,就是人生三問:我是誰,我在干啥,我要去哪兒。基本上都是這種問題。
中國新聞周刊:有答案嗎?
郭帆:沒有,其實就是在想要不要繼續(xù)堅持下去。
中國新聞周刊:現(xiàn)在,有些網友說,喜不喜歡這部電影跟愛不愛國畫等號,對此你如何評價?
郭帆:我覺得電影就是電影,最好不要跟民族情緒直接掛鉤。其實這部電影很簡單,就是講的父子情感。
(丁彥婷對本文亦有貢獻)
導演郭帆(右)與演員屈楚蕭在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