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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習死亡

2019-04-30 08:41陳希米
上海文學 2019年5期
關鍵詞:蘇格拉底哈里靈魂

陳希米

《乞力馬扎羅的雪》,第一次讀過之后,與其說是記住了這個小說標題的發(fā)音——可以流利誦出篇名,不如說這幾個漢語字總是隨即清晰在眼前,絕不會用另一個同音字換掉其中某一個。乞,是標志性地與眾不同的,除了乞丐,大約極少其他篇名會以這個字打頭,深刻的記憶肯定由這個字起頭。乞力,不妨作乞丐之力,似竭盡全力,但又無能為力,似有雖乞猶榮,又其實是絕望一躍。馬扎羅,可以連起來,三個音節(jié)幾乎必然連續(xù)發(fā)出,一個地名或者一個男人的名字——可其實乞力馬扎羅才是。馬,一種向前的姿勢,大多數(shù)的時候是以奔騰,也有時穩(wěn)穩(wěn)地、默默地,以碎步甚至優(yōu)雅地。扎,聯(lián)想到深挖、深深的根以至于深刻,還有力。羅,不知為什么,有一種消瘦的男人的感覺,于是這里有男人。雪,是冷,是美。某處之雪——必然不同尋常之處或發(fā)生不同尋常之事之處。乞力馬扎羅——的雪,一個有男人之力的地方的冷與美。

用一個譯名來這樣子說,太不恰當,因為不是憑空而創(chuàng)造,而是來自于原有的英文發(fā)音。但無奈真實的經(jīng)驗如此。一個從中文讀到此文此意的讀者只能如此。

開篇介紹了乞力馬扎羅山,非洲最高的山。常年積雪,卻有豹子行跡,豹子為什么去這必死之地,無人知曉。男女主人翁,也來到此,尋找什么呢,文里始終也沒有說。人尋找的東西與動物不同,不僅為吃與行、冷與暖。

從最后的結局來看,這個男人到這里來可能是為了回顧一生,這樣的解釋最有詩意。金合歡碩大的樹蔭下,男人和女人,受傷的戰(zhàn)士和陪伴的女人。男人說著男人才會說的話,也許只是自己跟自己說;女人說著女人的話,雖沒有詩意但真心實意。男人平日里肯定不是野馬走韁,就是閉門寫書,從不與女人說這么多話。金合歡樹蔭寬大,周圍一望無際,下一棵金合歡現(xiàn)在男人已無法用自己的腿走到。受傷的男人睡在戶外的吊床上,等著救援的飛機來,再不來就要致命了。

熱,但是金合歡的樹蔭下正合適聊天。

女人的話總是那些正確的陳詞濫調:別做膽小鬼,別自暴自棄,你不會死。(——但死,怎么能不會呢,只有死,才總是會,必然會。)

男人顯得瀟灑:我教會了你打槍,這會兒槍法準了,肯定能一槍打死我。

你愛我嗎?她總是要確認,他是不是愛她。女人差不多都是如此,豈不知這個是最難的。如果還要確認為什么愛以及為什么不愛,就更難。他覺得這些個詞太大、太嚴肅,對他不合適。就總是敷衍她。但這一回,男人隨著放松的思緒,直接說了不愛:我想我不愛你,我從來沒有愛過你。這是真話,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愛過誰,他也沒愛過自己,這會兒的回憶可能是他最愛自己的時刻,就像他“原本打算寫些東西,想等到他完全熟悉這些東西之后再寫……”這些東西里面,很可能就有關于愛。

“我想我不愛你。我從來沒有愛過你”,這種話,是可以當著正與你一起患難的女人說的嗎?有哪一種男人可以這樣說,并且在這樣說了之后安然無恙?甚至在這樣說時,女人卻更加愛他?或者反過來說,有一種女人沒準就專愛這樣的男人——不愛自己的男人?真保不齊有這樣的女人。

他想到,其實從她來到他身邊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完蛋了。他貪戀安逸,好吃懶做,意志衰退,每天都不寫一個字……但是他其實仍舊想寫的,他想作為一個明白人來寫寫這個國家,他來過的、去過的,又離開的國家。他還想通過這次旅行回歸自己的寫作?!髞碜C明這是一個幻覺,確實如他自己想到過的,從她來到他身邊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完蛋了?!皇撬顾甑?,而是她來的不是時候,為什么等他快要完蛋了才來。不過這是她的命,她的命線,必然要經(jīng)過他的死亡點。

她這會兒去打獵了,為了給他弄一些獸肉來,為了不打擾他的清靜還專門跑到他視線之外的地方去打。也許女人皆如此,好女人皆如此。

她使他想起了他一生中的其他女人,第一個情婦,曾為其大打出手的女人,還有妻子,以及粗俗的女人,讀書的女人,有錢的女人,更有錢的女人……全都涌上心頭,他真的愛過她們嗎?

他的命將結束在這里,這一點他心知肚明。兩周前一個荊棘劃破他的膝蓋,本來及時消毒就會無恙。但是上帝是借此來收他的,這點小傷必然釀成現(xiàn)在的爛攤子,隨風而來的傷口的邪惡氣息,伴著遠處鬣狗的嗚咽吠聲,使空虛之風帶著一股邪氣。

他真的愛過她們嗎?每當他對一個女人的思念正瘋狂的時候,總是會有另一個女人不期而入打斷他的思念。就是因為上了床嗎?上床有什么可寫的。之后的事實是,打斷了就是斷了,不會再續(xù)上。新的女人之旅再次開啟。也許可寫的,或者有血肉的是吵架,他總是跟女人吵架,愛得越深就吵得越兇——那么,他果真是愛過女人的,吵得最兇的那個就是?

為什么總是女人,其實他這個男人一向更不看重女人,他看重的是比如他喜愛的巴黎,還有各處的雪:保加利亞群山上的積雪;高爾塔爾的圣誕大雪曾經(jīng)把逃兵的腳印覆蓋得無影無蹤;還有那次在施倫茨的偉大的滑雪,那風馳電掣像飛鳥般倏忽從天而降——那一次的經(jīng)驗永遠都忘不了。可這些他都沒有寫過。還有他曾經(jīng)親手殺死過人啊,這該是值得寫寫的吧,又有多少人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呢,然而他就是沒有寫,還沒有寫過?!丝偸且竭@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還沒有寫過呢,一切都還沒有寫過。

他看著守在他身邊的她,這個陪伴他到死的女人,卻想,如果我還能寫,還會活,我絕不會寫到她,雖然她有美麗的雙乳,和派得上用場的大腿……他甚至也絕不會寫到任何一個女人,她們中的任何一個都不會寫。

他總是和男人一起打獵、打架、打仗,或者賭博、逃亡,以及釣魚或者整整一天在種滿罌粟花的田野里穿行,與之不相稱的是,他還在小房間里獨自寫作。正是寫作,才讓他此時思緒裊裊,為什么那些生命里跌宕起伏的故事,只在一個地方發(fā)生的故事,就至少還有二十個還沒有寫。為什么?寫下來才是真的嗎?否則就被死一筆勾銷了——否則為什么這會兒他老在想都什么還沒有寫過呢!

“你去告訴他們?yōu)槭裁础?,他在夢和醒的恍惚中喃喃道。坐在旁邊的她聽不懂。那么他究竟對誰說了“你”?他其實是情不自禁地用了“你”,因為你總要面對一個人說,對面的那一個,如果無法是她,就只能是“你”,抽象的你,可以傾訴和理解一切的你,那個“更好的同伴”,可惜,關于同伴,哈里只是略微想了一下,就放棄了。哈里總是,從一個雪山到另一個森林,從一輛出租車到另一架飛機,從賭桌到妓院,匆匆忙忙。一生如白駒過隙,來不及觀看,來不及寫下。來不及確定一個說話的“你”。

我把一切都毀了。沒有時間了。他想。

時間只有在沒有的時候才會被感覺到。

如果死神來得太快,一把拽住了你,你可能還沒有感覺到時間的存在就死去了,得著一個沒有結尾的人生。時間流逝到最后一刻,會越來越慢還是越來越快?那些還沒有寫的往事是一幀一幀滑過還是在瞬間同時呈現(xiàn)?真想知道啊,哈里,為什么沒說說這個?

篝火映在她的臉上,她困了也是那么動人。這個陪伴他的女人無疑是愛他的,在他斷斷續(xù)續(xù)的思緒里確實也有她,他還真的回顧了她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他的:自從她的一個孩子死去之后,她就不再需要情人了,甚至也不需要酒精了。她是不是也不想被毀掉?她不僅是害怕孤獨,她還想找一個心存尊敬的人,她是想重新開始生活的。她哪里知道,當她來到他身邊的時候,他已經(jīng)被他自己毀掉了。這個,關于毀掉,他剛才因為自己就想到了,現(xiàn)在又因為她想到了一次。他知道她愿意去做他想做的一切。到頭來,其實沒有比這個更好的了。但當他對她說:我親愛的,我愛你,真的愛你。我從來沒有像愛你那樣愛過任何別人。——他還是知道那是謊言,說這樣的謊言他很習慣。問題是他的謊言總是得計,女人就是喜歡信這個。他這么想著,也知道自己已經(jīng)沒有愛了。

哈里的腦子里就這樣絮絮繞繞。我們不由得要說,他以前真是一條漢子,現(xiàn)在又像一個詩人,認真感慨著人生,這樣的男人或許是可以去愛的。但是他不愛女人(或者說從不以女人喜歡的方式愛女人,那就等于沒有女人感覺到被他愛過);但是他就要死了,一切都不再可能。

我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她的錢,他對自己說,多么卑鄙。他沒說給旁邊的女人聽,但他此時的思緒里,這一點非常明確。他想,其實這倒值得寫一寫,一個很重要的主題,關于金錢,關于感情和金錢,關于這個他有太多心得。曾經(jīng)毀在這事上的,何止他。但他沒有寫過,今后,不管是不是仍舊不想寫,也沒法子寫了。他就要死了。他對自己說:你已經(jīng)把一切都毀了。沒有時間了。

他對她說,他不想留下什么東西,不再有想法了。可不可以認為,這意味著他對死做好了準備?退卻權在自己,自己一退卻,死神就無所顧忌了。

一邊感覺自己就要死了,不禁想起了一輩子干過的一切,一邊又松下心來,好了,再也不用吵架了,不跟女人吵架,當然也不跟男人斗毆了。天氣很晴朗,不會下雨,飛機也不來。就這樣吧,就這樣。此時哈里或許很舒適,就像那句話說的:放下了。如果一個人毫不在意一切,就能夠戰(zhàn)勝一切。他覺得,他就是那樣的人。

但疼痛是沒法不在意的,它就在那里,死硬地在那里,疼得你筋疲力盡。投彈軍官威廉遜的慘疼他始終忘不了,你不開槍打死他,就會一直疼到疼死。不在意死神倒是更容易些??墒撬溃3е弁?,這才是真正教人害怕的。

我說,如果死帶著疼痛,我就不稱它為神。

要是想像哈里的樣子,那么我說,完全可以把哈里想像成電影《走出非洲》里的男主角鄧尼斯,英俊黝黑,高大勇武,一個遠方的勇敢者,對了,鄧尼斯不就是死于飛翔嗎,一架真正的飛機載著他飛向死亡,也是在非洲,甚至,鄧尼斯也有一個女人。簡直完全可以看作和哈里一模一樣。只是鄧尼斯的思緒我們一無所知,鄧尼斯的死神太決然。

哈里的死神則不那么急匆匆,充滿了善意和耐心。

我聽巫婆們說過,說是死神來的時刻就像土狼來了,趴在你身上,你覺得重重的,卻摸不著看不見它的形狀,但它確實在,你要對它說讓它走開,你仿佛拍拍它也行,你告訴它時候未到,還有的時候是它弄錯了名字或時辰,你就再告訴它一遍你不是它今天要找的人,它明白過來,就會倏忽離去。

但如果像哈里,像今天,此刻在乞力馬扎羅山上,死神很清醒,哈里無疑就是它要找的人。它向他步步逼近,把全部重量壓到他的胸口,壓得他無法動彈,壓得他透不過氣……又突然,當仆人們抬起他的帆布床的時候,他胸口的重壓又忽然消失。看來今天死神它亦步亦趨,進進退退,樂趣十足。一會兒吹得燭光搖曳,一會兒又讓烈焰升騰,一會兒就像漸漸進入夢鄉(xiāng),一會兒又像慢慢從夢中醒來,不是留戀夢就是留戀醒,但兩者毫無界限,甚至邏輯一致。不信嗎?只要想想你可以一邊做夢一邊與醒者對答流利,就信了。那樣的經(jīng)驗可能可以視為練習死亡?,F(xiàn)在的哈里,宛如一會兒活過來,一會兒死過去。如果終于露出破綻,就是其中一種力量大起來了,就是火焰終于大燃起來了,夢終究是真的做起來了,神的情節(jié)一環(huán)扣著一環(huán),嚴絲合縫,讓你無處醒來。

想到開篇,如果說豹子的動機深奧莫測,哈里的則一目了然,乞力馬扎羅山無疑是他的死亡之地,低聲細語之地,告別之地,虛無之地。

攜著終于讓自己靜下來的女人,一起赴一處雄偉之地,金合歡燦爛無垠,土狼在虛空的邊緣徘徊,女人,和雪,一生的故事猶暗尤明,在夢境和現(xiàn)實里來來往往,漸漸,終于回到最終的夢鄉(xiāng)。還有什么比這樣的死亡更浪漫。無論怎樣的感慨都會靜下來再靜下來,變成輕輕的感激,在云中俯瞰,一切都在變小,變成小圓點,變成平原,然后,忽而又升騰起來,眼前似雪團飛舞,那很可能就是乞力馬扎羅的山巔,那白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宏偉的——山巔。由此可以肯定,哈里死于一個飛翔之夢。乞力馬扎羅的山巔之上,一個男人的靈魂終獲自由。

敘述者海明威事先就知道了哈里必死,這次是真的了,海明威知道總有一天他會真的死去,哈里的確定感終究會出現(xiàn)在自己身上。他真實地模仿到了死之前——至少在我們未死過的人看來如此,只有確真無疑的必死感受才能帶來哈里那種平穩(wěn)的視線。往事才能如此這般地回放,身為一個作家,當然會有這樣的問題,為什么這些往事我竟沒有寫過?那么,究竟該寫什么?曾經(jīng)寫過的,是值得寫的嗎?還是我現(xiàn)在——臨死——浮現(xiàn)的一切才是真正該寫的?一個人怎樣感覺到死之前呢?難道這小說不是哈里在他死之后寫的嗎?難道不是在死之后才能知道死之前嗎?

因為重溫知道結局,還知道結局之后的下一個開始。所以靜靜等候,細細觀察,看看那時候自己忽略了什么,有什么眼神和動作被錯過了,這時的眼光或會更明亮銳利而捕捉到不曾捕捉的?即使那結局糟的一塌糊涂,你知道后來,你就沒有恐懼。你知道后來,就迎來了死。

哈里肯定有預感,明顯的預感。但我們知道,到那個時候就一切都來不及了,預感從不會來得太早。不是我們每一個人都會有一個海明威替你寫下你臨死的思緒。哈里是幸運的。

我想躺在吊床上,那吊床得挨著金合歡,我想遙望,那視野里得看得見乞力馬扎羅的山巔;我想守著我的愛人,說說我的每一個故事;還沒有說盡呢,故事太多,憂郁從沒有這樣溫柔,你在聽嗎,我的愛人,即使我不愛你,我也要向你說,你是我身邊的生命,是我生命的告別。

我想在曠野里死去,我想在飛翔中踩著夢的節(jié)奏,是夢朦朧了曾經(jīng)的故事還是故事篡改了夢,我不知道,但我在眩暈中徜徉自在,云走四方,跟著夢,追著死。一切都平穩(wěn),一切都美好,一切都無聲,無垠無邊,我想在曠野里死去。

那曠野看出去一望無際,沒有人煙,只有金合歡們遙遙相望,浸染著夢,混淆著生死之界,那喃喃敘說,會帶著走向終結的感慨之力,滲進屬于合歡們的泥土,進入合歡的根系。

哈里,你如愿如夢,如夢如愿。

如果以死的名義感慨,那么該是說說《悲慘世界》吧,青想。

男生青,在遇見了女生欽之后,終于像說出秘密似的說出了他對《悲慘世界》的喜愛。大家都說冉·阿讓多么高尚,多么難以企及,他卻覺得,那不都該是理所當然嗎?如果他遭遇了冉·阿讓一樣的情形,他必然也這么去做,他覺得世界就是這樣的,他也會說那個燭臺是他送給小偷的,他肯定會這樣說;他也將有自己的珂賽特,雖然他那時還沒滿二十歲,他覺得,老冉·阿讓和小珂賽特的情感他是那么熟悉,就像曾發(fā)生在他自己的前世。那句著名的話,比大海還要寬闊的是人的心靈,說的多么好啊,真的就是這樣的??!比起他干過的蠢事和壞事,這些,反倒顯得才是他自己最大的秘密。以前他沒有跟任何人說過這些。

記得小時候,有一次他幫鄰居搬家,不小心劃破了手,他一聲都沒有吭,只是悄悄地把流血的手放進口袋里,不讓別人發(fā)現(xiàn)。而且后來,既沒有告訴爸爸媽媽,也沒有跟任何人說過這件事。在讀了《悲慘世界》之后,他想起了這件小事。還說給了欽。

老冉·阿讓那種神圣的虔誠和博大的謙卑給了他莫大的享受,他不知道為什么。他就是喜歡不斷地讀這本書,享受那種極端的虔誠極端的謙卑極端的善良極端的溫情,也許,是極端吸引了他,如果說什么是浪漫主義,后來他說,就是把一種情感說到假的程度,卻還以為是真的,不,認為確實是真的。因為真的是真的。

但是他沒有說出來過,他的那些混小子伙伴,肯定會嘲笑他,笑他假模假式,笑他天真,笑他狂妄,笑他可笑。或者甚至,他們根本不知道冉·阿讓是誰,就算他們后來都看了電影《悲慘世界》,也不會有什么感覺,那個世界與他們無關。

但是他說給了欽。

第一次讀這本書的時候他是欣喜若狂的,就像找到了他一直在找的,早就屬于他的東西,世界難道不該就是這個樣子的嗎!后來每一次看電影或者小說,都給他一種洗禮般的沉浸。就像在自己的世界里待一會兒,純粹的、靜謐的、神圣的世界。這些,青也只說給了欽。

等到離婚后多年,一次欽意外地收到了青寫來的一封信。信里只是說,昨天晚上在酒店里看了《悲慘世界》——好多年沒再看過了。是像久違的青春,還是想起了與欽的往事——青沒有這樣說。之所以要寫信,是因為他覺得他不能用電話說——說不出口,顯得夸張;是因為他們走散太久了,已經(jīng)無法說這樣的話。發(fā)短信更不合適??伤麑嵲谙胝f出來,說給她。就選擇了寫信,看起來寫信是最合適的。真正拿起筆來,其實他都沒有筆了,太少用得著,更沒有信紙和信封,專門去酒店大堂里找了來。等真正拿起筆來,又不知道怎么寫,寫下昨晚看了《悲慘世界》一句話,就寫不下去了,該寫什么呢?感動?用感動肯定不恰當;重溫舊夢,有點對,可是現(xiàn)在不能這么說。可就是心里有一種感慨似的東西,非要說出來。他沒有克制住自己。

現(xiàn)在,青已經(jīng)老了,他知道自己肯定沒有像年輕時希望自己的那樣,變成一個像冉·阿讓那樣的老者,嗯,一個善良憨厚卻堅固有力的老頭!他暗暗苦笑,他走得太遠了,以至于走不回去;他已經(jīng)忘記冉·阿讓太久了,還有,不知在哪一刻,他已經(jīng)把欽弄丟了。要是欽依然在身邊,那么他多想再與欽一起看一次《悲慘世界》,看完之后,再一次熱切地、獻身般地做愛。那僅有的幾場大動干戈他依然記憶猶新,每一次的《悲慘世界》,都是高峰,怎么會與做愛毫不相干呢?!那是他們最初談的,那是他們?nèi)绱丝粗氐?,那是以最大的誠實談論的——要知道,那是在袒露心靈??!也許無法確定究竟是心靈激發(fā)了身體還是身體激發(fā)了心靈,但終究是一種透徹到另一種透徹,一種激情到另一種激情,兩種熱望息息相關。純潔的、獻身般的感覺必須是袒露一切?。?/p>

如果說初戀有起點,那必始于他說出熱愛冉·阿讓的那一刻。

青不禁喃喃道:欽,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這些嗎?

現(xiàn)在,青很可能大限在望。

這些事,好像很遠很遠了,好像發(fā)生在這一生開始的地方。那么開始,總是要在最后才被喚起?我們究竟是從哪一刻開始的呢,是從第一次哭喊,第一次失望,還是第一次傾訴和第一次羞愧……

死亡就像一個縫隙,一般不會打開。因為我們都有自己的盾牌。

你的日常焦慮就是你的盾牌。我們在擔憂、操心、愛戀、想念、恐懼、憤怒、期待中忙碌著,充實地度過著。我們不審視,也無法想,因此我們不會被“死亡”侵入,死亡的縫隙從不打開,只會一下子徹底張開、降臨,如果迅速,我們就糊涂地進入死亡,如果緩慢,我們就可能在恐懼中進入?!覀儚牟贿M入那縫隙。只有“想”可能會使我們進入縫隙,誰說過的:開始想,就是開始被毀。——是的,就是進—出—死—亡。

就是談論死亡。然而并不一定被毀。

柏拉圖的《斐多》就是一篇談論死亡的作品,照劉小楓的說法,也可以看作是一部回憶蘇格拉底的中篇小說,記敘的是蘇格拉底離開人世之前的最后一天,在雅典的監(jiān)獄里,蘇格拉底和幾個學生就死和靈魂問題,說了好久。

一個被判處死刑的人的最大優(yōu)勢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死亡時間,蘇格拉底就是這樣,他知道自己的“臨死”時刻。在那個“最后一天”,蘇格拉底的幾個學生和朋友一大早就去了監(jiān)獄,看見蘇格拉底剛剛被去掉鎖鏈,他的妻子和小兒子也在,面對又哭又捶胸的老婆孩子,蘇格拉底吩咐人把他們帶回家去。然后,蘇格拉底一邊揉著解縛了的腿,一邊開始跟朋友們談起了關于“快樂”的話題,談起了詩和智慧……談起了死……

這個“臨死”的場面讓人感慨,一個是看不出蘇格拉底的悲傷或者恐懼,一個是他竟趕走了老婆孩子,不是與親人而是和朋友們在一起度過了最后的生命時間。有的人說,這說明了對有些人來說,親人和朋友說不上哪個更親,“不同的靈魂會有不同的感覺”,或者有的人認為是因為蘇格拉底和那幫朋友要談論的問題太深奧太嚴肅,老婆孩子聽不懂也不該聽。我卻想,如果說死亡的一個最重要的意味是肉體的分離,如果說蘇格拉底經(jīng)由自己的思辨企圖超越的就是死的肉體性、物質性,那么最可能被死的物質性傷及的肯定更是親人,最可能被蘇格拉底的關于死的靈魂不朽說說服的肯定更是朋友——那些曾經(jīng)一起思辨的愛智慧的人。蘇格拉底的做法一方面說明他對智慧的愛欲達到了一個常人無法達到的高度,另一方面可能說明他也需要老婆孩子的不在場來克服死的物質性、死的不可避免的悲痛。

蘇格拉底說,對一個太陽落山了就要去那邊的人來說,最適合的話題是考察去那邊的遠行,看看這趟遠行究竟是怎么回事。蘇格拉底認為“一個真正在熱愛智慧中度過一生的人有理由向往有信心去死,并且滿懷期盼,一旦終了之后,在那邊會獲取最大的好東西”(引自柏拉圖《斐多》。劉小楓譯文,以下凡引文,皆同此)。這里的重點是熱愛智慧,只有熱愛智慧的人才會有可能“有信心去死”,才有可能“獲取最大的好東西”。那么怎樣才是熱愛智慧?熱愛智慧的人什么樣子?蘇格拉底和他的朋友們討論出來是,熱愛智慧,就是學習死,學習處于死的狀態(tài)。

這聽起來有些過分,簡直等于否定了生。他們的解釋是這樣的,他們說,有一種叫做靈魂的東西,它能夠完美地思考——智慧就是這樣獲得的。但是靈魂有一個弱點,它附著在身體上,并且身體老是會干擾靈魂,使得靈魂無法獲得真知灼見。所以我們?nèi)绻胗渺`魂本身去觀看事情本身,完美地思考,就必須擺脫身體,盡量脫離身體的需要和快樂。根據(jù)這樣的說法,只有當我們盡量地擺脫掉身體——去死,以至于最終擺脫掉了身體——死去,我們才能獲得真正的智慧。

如果接受上述猜想,就可能同意這樣的說法:熱愛智慧,就是踐行去死和在死。所謂去死和在死,不是真的尋死,而是盡量充分地讓靈魂存在,讓靈魂引導肉身,當然,這里該是指好的靈魂。也可以說,為了獲得智慧,愛智慧者愿意付出死的代價。就是說,人對精神的追求,其脫離肉身的程度,竟可能到死的程度——不僅因為相信死后的靈魂能夠獲得更好的真知灼見,而且在活著的時候追求智慧的“樂趣”也足夠大到足以克服身體的欲望。

于是,對于一個熱愛智慧超過一切的人來說,當死將要來臨時,不可能不高興。否則就荒謬了。對這些愛智慧的人來說,當死來臨時,他們更不會害怕、恐懼。——最后一天蘇格拉底自己的親身表現(xiàn)就是明證。

其實仔細摳邏輯,柏拉圖的蘇格拉底的邏輯有不少地方是有問題的,對話的步步相扣有不少地方有偷換概念的嫌疑。而且,關于靈魂的定義也很不完備,比如靈魂既能夠完美地思考,又其實有差異,甚至有壞靈魂,那壞的靈魂跟身體的關系又是怎樣的?靈魂的好壞是自己選的還是命定的,經(jīng)過努力可以從不好、不太好向好轉變嗎?

然而我們依然傾向于相信有靈魂這回事,相信好的靈魂盡量地脫離肉體的羈絆就能更好地追求更高的智慧。重要的是,連蘇格拉底自己也是,與其說是證明,不如說是他熱衷于讓他自己以為他的說法是對的。他的聰明在于,他說要是他的說法碰巧真實——他說的是碰巧真實,只要他自己“美美地被它說服”(引自《斐多》),那么他至少不會哭哭啼啼地讓別人在他死之前的時間里心情不快。

其實我們何嘗不是“美美地被它說服”了!當我們“信以為真”地依靠這個假設或猜想時,某種程度上克服了對死的恐懼,確實感覺到了某種“提升”:我們的生活變得仿佛充實了,感受到一種滿足,這種滿足真的比吃到好吃的東西要大得多,令我們更加向往!根據(jù)這些說法,如果我們做一個愛智慧者,就可能做到不僅敢于面對自己之死,愛人之死,還能安慰朋友和親人……并且,最重要的,信靠了一種美好人生的說法,使我們的在世生活有了上升的空間。因此,尋死的真正含義應該是,盡量脫離與身體需要相關的快樂的關系,盡量轉向熱愛智慧的生活。而所謂練習死亡其實是不斷審視人生,糾正人生。

好吧,就讓我們信以為真,就讓我們沉浸到這番說法中去。我們需要信,需要信靠某種美好人生的說法,關于靈魂存在和不朽的說法。如果還不夠坦然,還不夠勇敢,就認為是自己還不夠健全,還不夠努力,還需要學習死亡,練習死亡,更進一步。

青的思緒又一次飄過欽。

青,竟第一次想到,為什么欽從沒有問過他,他是否愛她。因為青自己從來沒有說過愛這樣的字眼給欽。但欽為什么沒有問問他,不是一般女人都要這樣問的嗎?有時還是年年月月的問。我愛過她嗎,青答不上來。但他至少不會像哈里那樣肆意,因為臨死而肆意。

欽當然想問,或者其實是問過的。

是在那天晚上。

教室里空蕩蕩的,多停留一會,外邊的嘈雜聲就遠去了。教室里上晚自習的人都去哪兒了?也許,就是中國女排第一次勝利的那天晚上,所有的人都去游行了,她忘記了為什么去教室,外邊很鬧,教室里卻靜得出奇。燈光比平常顯得亮了許多,課桌上、椅子上都放著書包,他的書包也在。那么熟悉,那么安靜和真切,她心里的痛苦漸漸涌了上來,他和她在一起很久了,但他從沒對她說過愛,他們在一起談論一切,相擁的身影就是愛情的宣示,在別人給他們安插的愛情大旗之下,他們做著關于愛情的一切,卻從沒有過關于愛的字眼。他愛我嗎?聽不到他的心聲,就像時常找不見他奔放的身影,他其實從來也沒有真的屬于過她,如果他還沒有說愛——她想。也許,他是內(nèi)向的,也許他會像她一樣在日記里表露了愛,羞于表達的心跡就在書包里的日記本里……于是她忍不住走過去,翻了他的書包??衫锩娉苏n本、作業(yè)、筆記,什么都沒有。

意識到了自己做的事,她心里越來越不安,她知道,她沒有理由這樣做。這樣做是一件嚴重的事情。后來,她自己告訴了他,向他道歉并且要他原諒。他沒有生氣也沒有不在意,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你原諒自己了嗎?這樣的回答出乎意料。原諒自己了嗎?她不知道,這是她從未想過的問題。這才是真正的癥結。這個回答如此嚴厲,已經(jīng)不僅是出乎意料。憑著這樣的回答,欽就認定青是深邃的了。

但他依然沒有回答關于愛。自此,以至于結婚、離婚,欽再沒有問到過愛。但真正懂得為什么這么做,是在欽的晚年,欽偶然讀到這樣一段話:“一個人永遠無法確知另一個人如何看他,一旦要求確知,這種對確定性的要求就是一個人所能遭受的最殘酷的折磨。”(阿蘭·布魯姆)欽豁然明了,原來自己從來就懂這話說的道理。

欽的這一段路程,青是不是也走過,不得而知。如果他忘記了欽曾經(jīng)對他說過的那個晚上的事,那即使布魯姆的話從他讀的書上經(jīng)過,也必然被忽略。

那些女人,我究竟是否愛過她們?這個差不多是與哈里一模一樣的提問,答案并不是為了女人,為了欽們,青只想問自己。

如果女人(男人),如果愛情,曾是我們生命中最大的熱望之一,以至于唯一,難道不該是在臨死的思緒里最應該有的嗎?該是認真感慨人生必不可少的一項吧。

不過事實是,青此時的思緒,遠在不知何處的欽一無所知,那是因為她對他的將死沒有感應。還有一個事實是,欽和青自從分道,就再也沒有聚首。直到死也沒有。

太陽西下,蘇格拉底飲服毒藥的時刻已到。

蘇格拉底說,“一旦我喝了藥,我就不再和你們在一起——我將離開這兒,去往屬于有福之人的幸福之境”,你們“不至于因看見我的身體被火化或掩埋為我難過,仿佛我會經(jīng)受可怕的事情——下葬時也不至于說,是他擺放的蘇格拉底,或者是他抬的蘇格拉底,或者是他給蘇格拉底填的土”,“這類不美的說法不僅就這事兒本身說來離譜,還會給靈魂塞進某種壞東西”,那么現(xiàn)在,“向諸神祈求從這一邊遷居到那一邊一路順風吧”?。ㄒ木希┱f罷,蘇格拉底“非常從容且津津有味地”喝下了毒藥。

曾經(jīng)親歷了蘇格拉底之死的斐多說,我沒有悲戚不已,我那天在旁邊感受到了奇特的東西,我感到這男子漢顯得幸福,終了時他的舉止和他的言辭多么無畏多么高貴!我的快樂和悲哀同時混在一起,我感受到某種從未有過的感覺,一種出格的情感。在我們接觸過的人當中,這個男人最好。他去往哈得斯不會沒有神的擔保,他會過的像是世人從未有過的好。(參見《斐多》,劉小楓譯文)

我們簡直不得不說,斐多給我們敘述的蘇格拉底之死是一個美的故事。

人與人身體的永別是活生生最最慘烈的,一個有血有肉的真正的蘇格拉底面臨死,尤其是面臨與親人和朋友的分離,真的不會痛苦?在場的朋友們即使相信蘇格拉底的說法,實際上依然不禁悲慟欲絕,以至于淚下。

靈魂真的存在嗎?古往今來,無論是形式邏輯還是辯證邏輯,更不用說通過科學實驗,我們都無法證明靈魂存在,更找不到物質證據(jù)。但詭異的是,我們?nèi)祟?,竟能想像出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創(chuàng)造一個自己無法說明的詞匯——靈魂。而這種想像明明白白實實在在地參與、影響了我們對生命的感覺,這個詞匯又像人人皆知其意,熟視無睹地被用作日常之詞。

在頭腦中有,在思緒中有,在思想中有,在言辭中有……最重要的是,我們理解,真的覺得理解——靈魂——這個詞。我們一點都不覺得這個詞奇怪,仿佛真的想得起來前世的故事,死后會見到已經(jīng)死去的人,好像天經(jīng)地義。雖然要證明這樣的說法,我們辦不到,或者在被要求證明的時候會真心懷疑那些概念。但我們真的在日常中隨口使用這些概念,在完全沒有確認過的情況下使用。

這一切就是因為我們理解這些概念,毫無障礙。一說就理解?!子脨垡蛩固沟恼Z句模式:“這個世界最不可理解的是這個世界是可理解的”,馬上說出來的是:對靈魂的最不可理解之處竟是它為什么是可理解的?;蛘咛子谩按嬖诘木褪呛侠淼摹保瑒t是:被理解的就是合理的。理解就是存在?

甚至可以說,這概念不是我們?nèi)祟悇?chuàng)造的嗎,何以我們不能理解我們自己的創(chuàng)造?!問題在于我們根據(jù)什么創(chuàng)造了它?也許還有一種我們目前尚不能表達的方式,一種我們無法表達的存在,如今我們還只能通過象征,通過隱喻,通過做夢……

對靈魂的設想,是人類企圖不朽的可能。是有限的人類企圖突破限制的努力。雖然最終不可能突破,有限與無限的距離永遠是無限的,但是卻有了一個永遠高于有限的指引,而且不可能被有限減損。這是我們有限的人類憑借自己向無限顯示的力量。在最后的時刻,蘇格拉底身體力行,實在地顯現(xiàn)了這種力量。

在這個意義上,蘇格拉底就像一個先驅者,一個地地道道的先驅者。

你知道

最后的語詞成為最后的語詞

有時是通過那有人死去的絕對事實而知道的

——耶胡達·阿米亥

青死了。

直到青死了,我們才找到欽。

聽到青去世的消息,欽沉默良久。然后慢慢走到桌前打開電腦,找到自己二十年前給青的一封信,拿給我看。

青:

偶爾打開電腦,看到過去給你的信——當然那些信一直也沒有寄出。

現(xiàn)在我知道,我再也不會給你寫信,寫這種長信了。

終于到了這樣的時候,我想,我還是把這種感受記下來吧:終于,我再也不想給你寫點什么,因為現(xiàn)在一刻也不會忘記的是:你不會理解;因為現(xiàn)在根本沒有愿望要你理解——我確鑿、肯定地知道你不會理解,不論是給你寫信這件事還是信的內(nèi)容,都不會理解,因為這樣的確鑿,帶來了灰心和徹底的失望,帶來了漠然。

漠然,人與人之間最沒有意義的關系,終于在可能產(chǎn)生最有意義的關系的兩個人中間發(fā)生了。這是多么可悲!

苦笑,是的,有一種苦笑在里面??嗟氖侨碎g無情,笑的是對今天這樣的結局竟心平氣和。

還是會希望你在同學、朋友那里的形象是高尚的,是美好的;愿意你得到你希冀的自尊和榮耀;也想你做你想做的事情順利、成功。然而卻與我無關。所謂與我無關是說,你要的,不一定是我期待的;我要的,是你可能不知道的;當然反過來也一樣。所以,終于你我無關了。

我對你不再會有建議、批評的愿望,也不會重視你對我的建議或批評——如果萬一發(fā)生這些的話。

還記得中學里第一次對一個男同學L的感覺——哦,對你說過的。當時對自己說:無論如何,這個人是不同了,說過了許多如此認真的話,無論是更進一步,還是退一步,都是不同尋常的事情。等到有一天發(fā)現(xiàn),在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之后,就再也不會發(fā)生什么了。而且,居然對這個發(fā)現(xiàn)漠然。意識到這一點的那一刻記憶猶新,對自己的漠然震驚!原來如此重要的曾經(jīng)竟是真的能變成那種人們說的過眼煙云的。

這個成長的經(jīng)驗,今天重演了。

其實也是必然。

有時覺得自己像一個坦然的老人,看世事起伏,知道喜之后是憂,憂之后是喜,不急不躁,不指責不奢望;有時又真正像一個求知旺盛的孩子,有一大堆的愿望和計劃……看不起同齡人的自負;我還有一個無限在那里:永遠有的干,永遠干不完。它讓我無限悲觀也給我無限充實。怎么又說起了我自己。打住。

當然,你的名字,還是意味,是歷史。這個名字,有時依然與眾不同。

也許仍舊鮮明,卻沒有了溫度。

……

——這信,寫過之后沒有寄出。這樣的信,青是讀不到了。欽想不清楚的是,究竟是讓青讀過好還是就像現(xiàn)在這樣不讀、永遠也沒讀過好?死只給你結果,不給你結論。其實很可能,過于武斷了,欽遺憾或者懊惱地想。你究竟是否真正了解他——無論怎樣,你都無法再去問他一切。

年輕的時候讀《飄》,哦,封皮上那片綠色的葉子至今依然在眼前飄……如果說,欽曾經(jīng)在白瑞德身上認出了關于男人的品質,比如沉默,比如隱忍,比如欲望的激情,那么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終于離開郝思嘉時,無論思嘉怎么哭泣怎樣說沒有他她無法活下去,他只是平靜地說“我不在乎了”——那真是一種教人癱瘓的絕望……如今她愛他是她的不幸了,就像從前他愛她是他的不幸。經(jīng)歷過心碎的人,最懂得瑞德走進暮色時的決心和平靜。

但是現(xiàn)在,就好比瑞德或者思嘉,有一個死了。直到死發(fā)生,欽才明白無論是白瑞德的決絕還是青的杳無音訊,跟死比起來,簡直意味著一切可能。只要不死,就沒有絕望。

絕望即絕對的無望,絕對的不可能。絕對就像一堵墻,總是、永遠沒有回答,只有被撞。在有限的生命過程里,只有死具備絕對性。我們詛咒死,懼怕死,逃避死,拿它當一種絕對的壞東西。豈不知,可能與無限對峙的,卻只有絕對。

比如有了死,那某一個平凡之夜的見面成了最后一夜,最后,就有了它抵擋全部之前所有的夜的意義;還有比如一句話,比如蘇格拉底在整個腹部已經(jīng)漸漸變冷的時候,竟又大聲說道:“克里同啊,我們欠阿斯克勒皮奧斯一只公雞,你們可得還,別不放心上?!边@最后一句話,令多少哲人思其含義,愿其意味深長。

這絕對性竟也有益處,只有它讓你看到無限,只有它的徹底阻擋使你回身轉向自己,只有它的永遠沉默使你喃喃自語……它讓你走進乞力馬扎羅山巔,讓你“回憶”起青的思緒,讓你翻開往日的書信……“看見”過死,你才能領會到蘇格拉底之死的美,看見死,才能“看見”靈魂,信靠一種美好人生的說法,才可能過一種值得過的,有省察的自覺人生。

哈里詩意般地進入飛翔之死,令我們羨慕不已。

大限來臨,各種盾牌都撤了下去,當身體的強烈存在漸漸退卻,青終于有了時間和機會看到了死的縫隙,憑著這光,他正在練習死亡。

海明威的寫作行為,則把那樹,那山,那雪,那女人和往事,變成詩,變成回望的詠嘆,就像徘徊在哈里的死之前,捕捉靈魂的絲絲縷縷,讓最后的感覺聚集成流,變成語詞。是山巔上的雪把死亡凝結成了美,還是憑著語詞使那美永恒?

如果我們真的相信動畫片《尋夢環(huán)游記》的邏輯假設:人死之后,還有一個最后的“終極死亡”,終極死亡的來臨,取決于在活者的世界里最后一個親見過死者的人對死者的記憶,一旦在此岸世界再沒有一個人記得死者,那個死者就臨到了“終極死亡”。

那么青的“終極死亡”,至少要延續(xù)到欽死去的那一天。

最好不要等到?jīng)]有時間了,最好不要等到大限來臨,所有的欽和青們,所有的你們,你們閑暇時,就要學著慢慢回想,用力回想,直到想起那個起點,那個兒時午后的第一次失望(參見史鐵生《務虛筆記》),那個夜晚的第一次秘密傾訴,想起母親,想起戀人,第一次感動和第一次心跳,第一次自省,那些波瀾壯闊的源頭,那些激蕩心靈的最初漣漪……

或者也可以當自己是一個寫作者,真實地模仿一下死之前,看看浮現(xiàn)什么?想想最值得寫的,無論是往事還是思緒,是現(xiàn)在的夢想還是曾經(jīng)的夢境。

還有哈里,不要等海明威來,不要等死之后,趁早想想還有什么該寫的還沒有寫,不要等到最后再問為什么沒有寫,你說你不想留下什么,其實你必然留下什么,不是你毀掉了什么,什么就留不下,不要說你沒有時間了,你知道的,只要“方法對頭,區(qū)區(qū)一段文字就可以把那一切都寫進去”!

讓我們以死的名義好好感慨,以死的名義悲慟和欣慰,以死的名義回溯和期待,以死的名義退卻再起步。以死的名義練習死亡。

于是,不禁有一個不恰當?shù)南敕ǎ斚碌膶懽?,難道不也是一種死亡練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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