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仁學
1
阿蓮不信佛,但她還是挽著男友走進了寺院,匯入到了朝覲禮佛的人群。
也是在母親的一再催逼下,阿蓮好容易才說服男友,終于把這個不肯浮出水面的人帶到了父母面前,接著又在二姐的授意和唆使下,拽著他一起來到了佛的面前。
恰逢中秋,佛光寺的香火很旺,佛堂里梵音裊裊、信眾云集。置于佛前的兩鼎香爐已然高香林立、積灰成冢。佛氣定神閑地打坐蓮花臺,通體鎏金锃亮,目光炯炯地注視著眼前的善男信女們。香客們在佛的注視下一派肅穆虔誠,施施然輪流上前禮佛。輪到阿蓮和她的男友了,阿蓮點香插爐之后,接下來打算和他跪在蒲團上雙雙拜佛祈愿,轉(zhuǎn)身卻發(fā)現(xiàn)男友不見了。緊挨阿蓮身邊的那個蒲團原本是男友占著的,眼下卻跪著另外一個人,一個滿臉沮喪的中年男人。
阿蓮心里不是滋味,跪在蒲團上勉強拜了拜便黯然起身,冷著眼往人叢中巡脧——男友斜倚佛堂中間的一根柱子,正抱著雙臂沖她笑咧。阿蓮覺得男友此時的目光形同蜂針,心里忽然有種被蜂螫了的感覺,一陣陣刺痛——二姐的一句玩笑,竟然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將他打回了原形!
就在阿蓮和男友動身前往佛光寺的時候,二姐上前叮囑道,你倆拜佛一定要心誠嘍,可別在佛面前耍花腔!前天有對男女去佛光寺拜佛祈愿,就因為那男的在佛面前不思悔改,仍然誑騙他女友,結(jié)果一出寺院就給車撞飛了!二姐的話當時聽來雖然令人不爽,但現(xiàn)在看來卻是恍若佛光一閃,顯出靈驗來了。其實,二姐當時也是出于一種護犢心理,生怕阿蓮步了她和大姐的后塵,所以才想借佛光寺的威名來震懾他一下。結(jié)果此言一出,那個聲稱從來不信佛的人竟然當場就凌亂了,一臉的惶然。在往寺院的路上,男友一直都在和尚念經(jīng)似的竊聲嘮叨:我不信佛,佛奈我何!仿佛是在尋找心理慰藉似的……
阿蓮現(xiàn)在總算是鬧明白了——其實他一直是在她面前做戲!他就像個老道的皮影戲藝人,手里提溜著愛情和婚姻這兩根紅線,一直在嫻熟地操弄著她和她的感情。阿蓮強忍淚水,將頭扭向一邊,決心不再搭理他了。阿蓮正要挪步離開,卻發(fā)現(xiàn)跪在身邊的中年男人搖晃了幾下,突然一頭栽倒在地。阿蓮趕緊扶他起來,問他怎么了。中年男人以一種奇怪的眼神望著她,嘴唇顫抖著想要說什么,卻眼巴巴地望了她半天什么也沒說。中年男人吃力地挪了挪腿,雙膝重新落在蒲團上。阿蓮這才發(fā)現(xiàn),他旁邊放著一把拐杖——原來這是個瘸了一條腿的殘疾人。
一個香客催中年男人起來,說該輪著別人了,中年男人卻執(zhí)拗地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最后竟然失聲痛哭起來了。佛堂里的香客聽到他的哭聲,許多人的臉上立馬寫滿了惋惜和憐憫——看來他們對他并不陌生。在一片唏噓與嘀咕聲當中,阿蓮隱約知道了一些這個中年男人的遭際與不幸……
阿蓮回來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張羅了一大桌飯菜,一家人坐在桌子旁邊,就等她和客人回來了。阿蓮一聲不吭地徑直朝自己房里走去,甫一落腳便把房門掩上了。母親見阿蓮一個人回來了,知道情況不妙,趕緊叫二姐跟過去。
二姐見阿蓮蔫著頭,正倚在床頭發(fā)呆,臉上就像霜打了,怏怏的有些憔悴,眼睛也是有些潮濕。二姐不免尷尬起來,唉聲自責道,都說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看來,姐今天真的不該給你出那餿主意,也不該當著他的面說那句話……
阿蓮郁郁地說,我才沒怪姐咧!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該散的終究要散——早散早死心,免得牽掛,心里老是裝著個跟自己不相干的人……
二姐說,你這樣想就好了!我們?nèi)⒚卯斨袛?shù)你最小,心也是像棉花做的,太軟綿了,容易被人玩耍!如今大姐不在了,我不幫你點撥一下,要是你不小心看走了眼,重蹈大姐的老路,恐怕連后悔都來不及了……
說到大姐,阿蓮不由得抬頭看了看,看見大姐掛在墻上框里,正沖她溫柔地笑咧。阿蓮鼻子一酸,眼淚唰地流下來了。二姐也是感覺喉嚨好像被什么噎住了,沒再繼續(xù)往下說……
正在吃午飯的時候,二姐夫的電話打過來了。二姐潦草地拔了幾口,撂下筷子說,那死鬼又在催了,我得趕緊回去。
母親嗔道,不是說好了,你是過來幫阿蓮相親的,又不是幫娘家干活來了——他急什么?
二姐說,村里派了一樁活,催得緊——他不情愿干,叫我回去做咧。
二姐的婆家隔這里約摸七八十里地。今天一大早,二姐聽說阿蓮和她的男友正驅(qū)車從城里趕回來,硬是要給她參謀一下。阿蓮也是好久沒見二姐,一聽她的聲音就饞起姐來了,于是叫男友調(diào)轉(zhuǎn)車頭,繞道進山將二姐接過來了。這會兒阿蓮和那男友顯然已經(jīng)鬧掰了,母親沒好氣地說,客人被你嚇跑了,沒人開車送你了——你自個騎那“鐵驢子”回去吧!
二姐瞥一眼屋檐下的摩托車,卻苦于不會駕馭,就像苦于不會駕馭自己的男人一樣,眼巴巴地望著,訕訕地笑道,阿蓮送我!反正她呆在家里也沒啥事做,不如讓我陪她出去玩耍幾天,正好散散心——說不定我還能幫她物色個更好的咧。
母親睨她一眼,撇嘴道,你別自己跳坑了又順手拽一個——自己造的孽自己受,可別把你妹妹往那溝里帶!
2
二姐的家蟄伏于一道狹長的山坳,是個遠離繁華和喧囂的山區(qū)小村。阿蓮騎車顛簸了差不多兩個時辰才到了二姐家里。二姐夫正跟一伙人稀里嘩啦地搓麻將。阿蓮雙腿支棱著摩托歇在了門口。二姐夫好像沒看見她似的,眼睛直愣愣地緊盯著麻將子,瞪得活像個二筒,塞著煙蒂的嘴角噴出一道霧來,同時噴出的還有一串刺耳的罵咧:真他媽的倒霉蛋——上家不幸連下家,烏龜悖時禍害殼!
阿蓮立馬聯(lián)想到自己失戀的事,以為他故意拿牌桌上的事寒磣她,氣得手一哆嗦,竟然不小心觸動了油門。摩托陡地啟動,一下子噌地竄出老遠,險些將坐在身后的二姐甩下車來了。二姐緊摟著阿蓮忙不迭地解釋,那死鬼不是在罵你咧——是罵那個禍害了自家,接著又連累大家的“倒霉段”!
阿蓮打轉(zhuǎn)車頭停下,說,姐下去吧——我回去了!
二姐說,我要做活的地方還有好一段路咧——你得把我遞到段福峰那兒去!
阿蓮愣怔了一下,問道,是不是那個瘸了一條腿的人?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阿蓮說,上午碰巧就在佛堂遇見了,只是不知道他原來跟姐是同一個村的。
哦,那一準是他了!都說佛光寺靈驗,每逢初一十五,段福峰都會搭便車去寺里祈佛——唉,要不說他是個“倒霉段”呢,說了怕是你這眼皮薄的人都會抹眼淚。
說著,二姐催阿蓮趕緊上路,說路遠,又不好走,去晚了怕是要摸夜活了。
一路上,二姐繼續(xù)剛才的話題。去年臘月,段福峰開車往城里送貨。夜里剛下過一場大雪,早晨路上滑得就像潑了豬油,加上走得也急,結(jié)果一不留神摔到懸崖下去了。車上當時除了一滿廂蘋果,旁邊還坐著他老婆和十歲的大女兒琳琳。他老婆當場不省人事,抬到醫(yī)院就沒氣了;琳琳一雙眼睛硌在碎石上,眼球硬是給戳碎了,血糊糊的嚇死人;他呢,也是渾身傷筋斷骨的沒落下一處好,躺在醫(yī)院好長一段時間才撿回了一條命。一聽說老婆沒了,大女兒瞎了,還欠了外人和醫(yī)院的一屁股債,段福峰急得當時拔掉針頭,連滾帶爬地就出院了……結(jié)果咧,本來可以治好的一條腿也就這樣殘了。其實,段福峰是個挺要強的人,也很能干,要是他不搗鼓那個什么蘋果新品種,不因為給女兒治療眼睛的話,也不至于欠下那么大一堆債。唉,本來挺好的一個四口之家,結(jié)果一場車禍就給徹底整趴了。從此,家里沒勞力了,人家田里種莊稼,他家地里長野草,就連果園里的蘋果都沒法摘,眼看著一個個就要爛在樹上了。如果不是還有一個小女兒替他撐著,一家人恐怕連飯食都弄不上嘴。這一家子要是沒人幫的話,真的也就完了。人心都是肉長的,這情景叫誰看著心里不寒顫吶?前不久 ,村里開會做了一個決定,決定把他家里的活兒攤派下去,由大伙兒輪流幫襯一把——這不,今天趕巧就輪到我們家了……
二姐在顛簸中有一茬沒一茬地說著,阿蓮駕著摩托,迎著秋的涼風一吹,眼睛一陣陣酸澀,視線也模糊了……
段福峰的家隱匿在村莊后山的一道皺褶里,房子并不算差,兩層蓋帽,面墻還鑲了一層體面的紅瓷磚,房前幾疊梯田,屋后是一大片果園。果園里的蘋果熟了,枝頭上琳瑯地掛滿了紅嘟嘟的小蘋果。段福峰就坐在果園的地上,正拿一根綁著鐮刀的棍子鉤蘋果。琳琳蹲在他旁邊,兩眼茫然無神地眨巴著,每次聽到啪的一聲蘋果落地,她便趕緊摸著聲音跑過去,將蘋果捧在懷里撫摸一下,生怕它摔疼了似的,然后輕輕放進一個墊了干草的簍子里。
二姐急急地走過去,沖著段福峰嚷嚷,你這樣會把蘋果摔傷的,摔傷就賣不出去了!
段福峰苦笑道,你看我這副鬼樣子,要死不活的總給人添麻煩,可老指望大家終究不是個辦法。一家人睜著眼就得吃喝拉撒,加上還有一堆債等著還給人家,可又沒別的指靠了,以后全仗這片果園。眼看蘋果都要熟透了,我心里急呀,也只好想這苦法子了,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爛在樹上。
段福峰扔下棍子,重重地嘆了口氣,抬頭正好遇見一汪清澈水亮的目光。他愣了一下,說,你也來了???稀客呀!阿蓮微笑著點了點頭。段福峰又說,你倆長得有點像,你一定就是她妹妹了!不過,你講話的聲音可一點都不像你姐——倒是像……
話到這兒,段福峰瞄了二姐一眼,窘然打住了。二姐板著臉嗆道,別瞎扯??!她就是她,哪有跟誰像不像的?二姐問他有沒有摘蘋果用的梯子,段福峰說有一個,前天下雨的時候,瑜瑜把它搬回屋里頭去了——瑜瑜這會兒正在廚房里頭,問問她就知道了。
阿蓮跟著二姐到了段福峰家里,剛踏進堂屋門坎,迎面便撞見了掛在墻上的女主人。阿蓮望著相框里的女人,感覺她的目光一直在定定地看著自己,臉上笑吟吟的,仿佛要跟她寒暄似的。二姐說,這就是段福峰的老婆,挺溫柔賢惠的一個女人,長得也漂亮,可就是命不好,才三十幾歲就掛了。
穿過堂屋,過了樓梯間便是廚房。廚房里頭煙霧騰騰的,幾乎看不見里面是什么景象,只聽得見有一個稚嫩的聲音在噗噗地咳嗽。
二姐拿手扇了扇眼前的煙霧,沖里頭一連喊了好幾聲瑜瑜,沒人理睬。接著,阿蓮也喊了聲瑜瑜,一個小女孩應聲就從霧里鉆出來了——這便是段福峰的小女兒瑜瑜。瑜瑜才七歲,瘦瘦小小的就像搖曳在秋風里的一朵野菊花。顯然是因為煙火涂鴉過,孩子兩邊小臉蛋黑黢黢的,黢黑之中綻開兩排白亮的牙齒——姨!瑜瑜仰頭望著阿蓮,眼睛忽閃忽閃地眨巴著,怯怯地問,剛才是你在叫我嗎?
阿蓮欠下身子握了握瑜瑜的手,感覺孩子的手就像她的童年一樣嬌小柔弱,卻又似煎熬的歲月一般皸裂粗糙,她心疼說,瑜瑜,是我在叫你咧——你是在做飯嗎?
瑜瑜點頭道,嗯,前天下雨把柴禾打濕了,怎么也燒不燃。又說,我們家一天只吃早晚兩餐,所以晚飯做的要早一些。接著又弱弱地說了聲,姨的聲音真好聽!
阿蓮抿嘴笑了一下,蹙著眉頭說,那怎么行呢?你和姐姐正是長身子的時候咧,再省也不能這樣??!
瑜瑜委屈地說,爸和姐都不愛吃我做的飯,他們說媽媽燒的火那才叫好吃——我也愛吃媽媽做的,可媽媽走了,再沒人給我們做飯了。爸叫我做,可我總是學不會。
阿蓮眼里泛著淚光,哽咽著說,可你還是個孩子咧!
二姐見阿蓮跟瑜瑜挺投緣的,于是說,不如這樣吧,你就在這兒幫瑜瑜做飯——果園那邊的事,我叫琳琳給我搭一把手也就行了。
二姐走后,阿蓮找來毛巾給瑜瑜擦了一把臉,孩子的小臉蛋立馬紅潤起來。待煙霧散過之后,阿蓮進廚房炒了個干煸土豆絲,又燒了一樣她最拿手的油淋秋茄子。瑜瑜坐在灶膛前一面幫著把柴續(xù)火,一面小嘴不停地找話說,姨,你住哪兒啊,離我們這里遠嗎?……姨,你說話的聲音真好聽——真的,特好聽!……姨,你跟我媽媽一樣也認識許多字嗎,可不可以教我念書呀?
阿蓮柔聲問道,你讀幾年級了?
瑜瑜的臉色倏然陰沉下來,低著頭不吱聲了,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沉寂了一會兒,瑜瑜趴下身子從柴草里扒出一樣東西——一個橘紅色的小書包。書包是新的,上面還寫了三個娟秀的小字:段瑜瑜。瑜瑜撫摸著自己的名字,嘴里喃喃地說,這是媽媽給我寫的……說著,嘴角抽搐了幾下,眼淚啪嗒啪嗒直往下掉,抱著書包曼聲哀哭起來了,泣不成聲地說,我一年級沒念完,媽媽就走了。媽媽走了,爸再也不讓我上學了……媽媽呀,我好想你啊……
阿蓮的心被孩子的眼淚和哭聲淋濕了、揉碎了,淚水禁不住嘩地漫下來。她蹲下身子,緊緊地摟著孩子,就像摟著自己受傷的心一樣,心里是柔軟的,卻隱隱透著憂傷和疼痛,一種不可名狀的憂傷和疼痛。阿蓮淚涔涔地說,瑜瑜別哭了,姨幫你,一定會幫你的……
山里的夜晚來得早,阿蓮和二姐離開的時候,暮靄已經(jīng)彌漫開來,倏忽間便是一片黏稠的夜色。阿蓮打開摩托車探燈,一道炫目的光柱頓時刺破漆黑。這燈光雖然如山道一樣狹長,并不寬敞,但是順著一片雪亮,阿蓮已經(jīng)看得足夠清晰,甚至連瑜瑜兩頰細細的臉絨都看得一清二楚。
瑜瑜就站在摩托車前,一只手躲在身后,另一只手拉著阿蓮的衣角,依依不舍地問,姨,你還會來嗎?
阿蓮說,肯定來,姨一定還會來看你的!下次來了,姨還要送你去上學咧。
瑜瑜又問,那你現(xiàn)在能幫我一個忙嗎?
二姐已經(jīng)登上摩托車后座,有些著急了,說,瑜瑜,你看天都這么黑了,姨還要趕路回去咧——下次來了再幫你好嗎?
瑜瑜說,我想請姨幫我念一封信,就耽擱一會兒。說著,藏在身后的小手伸過來,遞出一個手機,另一只手又從衣兜里掏出一張小紙片來,央求道,姨幫我把上面的字念一下,錄在手機里面就行了——姨,幫幫我好嗎?
阿蓮疑惑地接過紙片,就著燈光一看,只見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幾行字:
親愛的琳琳,你一定要活著,要聽爸的話,千萬不要在(再)干啥(傻)事了!你眼睛看不見了,可心是亮的,你人(仍)可以上學讀書。等爸爸在(債)還完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也一定會送你去忙(盲)校讀書的。
最后落款是浸著淚痕的兩個大字:媽媽!
3
回來的路上,摩托車一路攆著燈光前行,一路上仍然繞不開那個夜色一樣沉重的話題。阿蓮對瑜瑜剛才的舉動仍然有些費解,于是問二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二姐躊躇了片刻,說,瑜瑜這孩子太懂事了,她是擔心她姐咧,估計是怕她姐想不開,再次犯出傻事來,所以才叫你借她媽媽的口吻來勸琳琳……說到這兒,二姐忽然箍緊了阿蓮,顫顫兢兢地說,前面那段特不好走,你可仔細些!
過了險道,二姐才慢慢松開兩手,吁了一口氣,接著說,段福峰當時就在那兒出的事。出事以后,琳琳當時也是躺在醫(yī)院昏迷了幾天才醒過來,等她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睛看不見了,媽媽也從身邊消失了。對一個只有十歲的孩子來說,這打擊實在太大了,也未免太殘酷了。孩子或許也是不想拖累家庭,已經(jīng)兩次尋短見了。第一次是想上吊,可孩子不知道怎樣才能結(jié)束自己,拿根繩子套了半天也沒弄出個結(jié)果,于是蹲在地上哭了。第二次是喝農(nóng)藥,幸虧瑜瑜發(fā)現(xiàn)的早,上去就把藥瓶子抱住了,不然這回真的可就沒命了。唉,真是沒媽的孩子像根草,這兩孩子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呀……頓了頓,二姐終于撥開了縈繞阿蓮心里的迷霧,說,你說話的聲音確實挺像她!以前我只是覺得有那么一點影兒,今天聽段福峰和瑜瑜這么一說,我才忽然發(fā)現(xiàn),真的是越來越像啦!當時我倆進果園的時候,段福峰就想對你說這話,我看琳琳在場,怕她傷心,所以把他的話給堵回去了。后來,瑜瑜見了你,也是直夸你的聲音好聽——這孩子乖著咧,說話那么委婉,其實就是說你的聲音特像她媽媽!我當時也是為琳琳著想,所以才叫你陪瑜瑜在一起,沒再讓你跟琳琳見面了……
回到二姐家里,屋里仍然冷火秋煙。二姐的女兒坐在門檻上一邊啃著地瓜,一邊大聲嘟囔道,媽,這么晚才回呀,肚子都餓癟了——快燒火喲!二姐夫正在拾掇麻將,嘴里還哼著曲兒,看來牌局剛散,而且他還小贏了一把。二姐剛歇腳,二姐夫嘴里的曲兒就斷弦了,手里的麻將子墩得梆梆作響,繃著臉不咸不淡地說,段福峰這跛子真有福氣!搞得全村人都給他打工不說,就連不認識他的人也趕過來幫他了——說不定啊,哪天還得叫大伙兒給他找個婆娘咧!
二姐氣道,你怎么說話了?這不是中秋國慶湊一塊兒了嗎?阿蓮這次放小長假回來,是專門過來玩的——關(guān)她什么事?
二姐夫吼道,不關(guān)她的事關(guān)我肚子里的事!你過去敷衍那跛子一下不就行了,誰叫你那么一根筋,自己還要不要吃飯過日子了——趕緊燒火做飯去!
見二姐夫發(fā)脾氣,二姐頓時啞了,二話不說便往廚房里溜了。阿蓮知道二姐平時就挺怕他,倒不是怕他動手,而是特別畏懼他那張鞭炮嘴,一旦點燃,噼里啪啦的就沒完沒了,一張豁皮大嘴比潑婦還跋扈——這與大姐夫恰然相反!如果說二姐夫像個大炮仗的話,那么大姐夫就是個十足的悶地雷,表面看似悶聲不響的,其實心里特狠毒,一旦觸動了隱藏在他陰暗深處的某一根弦,驟然便會引發(fā)一場暴風雨般的拳打腳踢。大姐實在忍受不了他的野蠻暴戾,去年一根繩子懸梁,拋下孩子撒手就走了??匆姶蠼愣愕幕橐鋈绱瞬恍?,阿蓮對于自己的未來有一種本能的警惕和莫名的恐懼。
阿蓮如臥針氈地在二姐家里將就了一宿,第二天無論二姐怎樣挽留,一大早便跨上摩托,避瘟神似的匆匆離開了。
母親見阿蓮一早就回來了,疑惑地問,不是說好了出去玩幾天嗎,怎么一眨眼就回來了?
見阿蓮擰著眉頭不說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母親以為她陷在失戀的泥潭里仍然拔不出來,于是勸慰道,別想不開!我看那小伙子尖嘴猴腮的,當時就覺得不靠譜。散就散了,以后看仔細些,找個實誠的就行。你們?nèi)忝卯斨芯湍阕x書最多,人也長得最好,我就不信你以后還找不著個好人家……
母親是個樂觀豁達的人,而且說話向來干脆利落,家里的大事小情從來都是她說了算,一錘定音!去年大姐走了,也沒見她哭天搶地的。當時一家人陷于極度悲憤之中,父親要求把大姐夫拉上公堂,判他兩年再說。二姐說要把大姐的孩子接過來,讓他以后孤家寡人。二姐夫氣得破口大罵,說君子動口不動手,他打老婆算什么鳥男人!當即召了一幫麻友,硬是把個連襟揍得滿地找牙,抱著他的大腿連聲喊爺,說,你打死我吧——打死我了,我兩個娃就是你親生的了!二姐夫一聽這話才怏了手。母親當時卻表現(xiàn)得相當冷靜,抹一把眼淚就做出了決定:放他一馬,一刀兩斷!從此,一家人便跟大姐夫徹底斬斷了聯(lián)系……
阿蓮在家里一連宅了幾天,也是覺得無聊,無聊之中心里卻又好像總是惦記著什么,于是閑閑地給二姐打了個電話。姐妹倆在電話中扯了一會兒閑篇,話題很快便滑到了段福峰那兒。
阿蓮問,瑜瑜和琳琳還好吧?
二姐說,瑜瑜還好,只是把人家琳琳可坑苦了!聽幫忙干活的人回來說,琳琳這幾天忽然就像中邪了,成天瘋瘋癲癲的,抱著手機一忽兒笑一忽兒哭,逢人就拿手機給人家看,說她媽媽沒死,她媽媽還給她講話了咧。別人以為她說胡話,可一聽手機也驚呆了,莫名其妙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還以為她家里鬧鬼了咧,把幾個幫忙干活的人都給嚇跑了。瑜瑜這孩子可真是闖禍了,當時真不該讓你把聲音錄給她!段福峰也是急得不行,昨天還給我打電話來了,硬是要我把你的手機號給他,想求你過去勸一下琳琳,說是把事情說清楚了,也好讓孩子早點死心。當時你姐夫在場,一聽段福峰的聲音就把手機掐了。
阿蓮惆悵地說,那,怎么辦呢?
二姐說,涼拌!這事兒只能涼著,讓它慢慢過去。
阿蓮皺著眉頭說,可這事兒是我引起的,解鈴還須系鈴人——我想還是過去一趟。
二姐嘆了口氣說,就知道你是一副菩薩心腸,所以憋著不想告訴你。既然你一定要來,姐這回可不陪你了,你也別到我家里來,自個快去快回。要是讓你姐夫知道了,還不把我罵個狗血淋頭。我真是快被這死鬼洶瘋了!前天我去看了醫(yī)生,醫(yī)生說我耳根太鬧,患了神經(jīng)衰弱——再這樣被他鬧騰下去,只怕我也會中邪了。
4
阿蓮特地上集鎮(zhèn)逛了趟超市,先是給瑜瑜琳琳各買了一套秋裝和羽絨服,一想到兩個孩子蔫花似的憔瘦,顯是缺乏營養(yǎng),于是又拎了一包牛奶。出發(fā)前,阿蓮給母親打了個電話,說有事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說完便心急火燎地上路了……
當阿蓮再次走進段福峰家里的時候,首先闖入眼簾的是兩個一胖一瘦的漢子。兩個漢子橫眉瞪眼地杵在堂屋中間,目光緊緊地逼視著段福峰。段福峰蜷縮在地上,雙手抱著腦袋,耷拉著不敢抬頭,一副罪犯等候提審的狼狽相。堂屋兩側(cè)的臥房門一扇敞開,一扇卻緊閉著,顯然,兩個孩子是被眼前的情景嚇壞了,正躲在里面不敢出來。
胖漢腆著肚子,氣呼呼地說,段福峰,別他媽裝出一副可憐蟲的樣子——今天就是天塌下來了,你也得還錢!
段福峰埋著頭甕聲甕氣地說,大哥,今天真的沒有!等我把蘋果賣了再還,行嗎?
瘦漢瞅了一眼碼在堂屋里的蘋果簍子,不耐煩地踢了一腳,哂笑道,你這幾簍爛蘋果能值幾個錢?恐怕連利息零頭都不夠咧!
段福峰愁苦地說,我知道不夠,可我也是沒法子呀——也只能這樣,只能容我慢慢還了!
瘦漢怒了,劈腿猛地鏟了段福峰一腳,罵道,他媽的放屁!你分明就是個“老賴”!欠老子那么多錢,慢到猴年馬月還得清啦?要是哪天跟你老婆一樣掛了,老子找誰去???
阿蓮剛進屋的時候,尚不知道眼前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只好站在一旁緘默不語,這下見瘦漢居然動起手腳來,便再也沉不住氣了,上前氣咻咻地說,你們不就是要錢來了嗎,干嘛動手打人?接著又兀然冒出一句,他欠你們的錢,以后找我要就是了——不許你們再來欺負他們!
胖漢和瘦漢面面相覷,詫異地問,你是他什么人啊,憑什么要我們找你還錢?
話音剛落,突然那扇緊閉著的房門霍地打開了,只見琳琳顫顫地探著手走出來,滿臉掛著淚花,渾身顫抖地喊了一聲媽媽。孩子顯然聽到了一種久違的天籟之音,尋著天籟的聲音,她一下子撲到阿蓮懷里,哇地哭開了,媽媽呀!你為什么不要我們了?你為什么才回來???
阿蓮眼里噙著淚水,撫著孩子的頭哽泣道,琳琳,我這不是回來了嗎?媽……媽媽怎么會丟下你們不管呢?
這時候,瑜瑜也從房間里走出來了,走到阿蓮身邊,仰起小臉蛋望著她,也是怯生生地喊了一聲媽媽。
兩個漢子被眼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鬧懵了,也許是因為無奈,抑或是受到了感化什么的,兩人咕噥了一番之后,滿臉堆笑地對阿蓮說,姑娘,我們也不管你是他們什么人了,就沖剛才你那句話——爺們!我們決定不要利息了,現(xiàn)在把本金還我們就行。
阿蓮問他們本金是多少。胖漢笑嘻嘻地說,不多,我的本金一共是六萬元。瘦漢接著也是笑瞇瞇地說,我的也不多——不要利息的話,也就才五萬元。
阿蓮不假思索地說,好吧!你們把銀行賬號留給我,我明天就把錢一文不少地全打給你們!
兩個漢子好像看見太陽從西邊冒出來了,頓時有些恍惚,傻愣愣地望著阿蓮,啄米雞似的一個勁點頭哈腰說謝。出門的時候,兩個漢子一頭霧水地撞在門框上,摸著腦門一邊走,一邊還一步三回頭地仍然打量著阿蓮,心里嘀咕道,這姑娘跟段福峰老婆的聲音簡直像神了!莫非是他的小姨子?莫非……
阿蓮的突然現(xiàn)身同樣令段福峰猝不及防,而她的每一句話,就像一枚柔軟的拳頭砸在他心里,那感覺不是驚喜,而是一種深深的震撼和羞愧。他一跩一跩地走阿蓮面前,無地自容地說,姑娘,謝謝!謝謝你救了琳琳,也救了我和瑜瑜!可是,這錢我不能要,真的不能要?。∥也荒芸恿死掀藕⒆樱o接著又來連累你……
在段福峰看來,阿蓮這一舉動也許是沖動之下的草率決定,他再三婉言謝絕,阿蓮卻毅然決然地說,我是認真的,你就不要再說了!接著又考問他一句,你說,眼下還能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嗎?
段福峰支支吾吾地說,我想……我想把房子賣掉……賣了抵債!
阿蓮急了,說,房子賣了,孩子們以后住哪?再說了,這房子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能賣幾個錢?
段福峰垂頭喪氣地不吭聲了。阿蓮寬慰道,你也就別再胡思亂想了,我也不急著花錢,等你挺過了這一關(guān)再說。
阿蓮給琳琳和瑜瑜換上了新買的秋裝。兩個孩子穿上新衣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看上去既精神又爛漫,就像山頂上投射下了一縷溫暖的陽光,籠罩在她們頭上的霧霾轉(zhuǎn)瞬散去,一臉的幸福燦爛。瑜瑜蹦蹦跳跳地繞著阿蓮不停地轉(zhuǎn)悠,興奮得就像過年似的;琳琳摟著阿蓮的脖子,還沖她的臉頰重重地親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