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煙

有一種叫作北極燕鷗的鳥兒，它們在確定了飛行方向之后，終生不會改變。而你就是我的方向，我愿意像現(xiàn)在這樣一直陪著你。

1

九月，某款奶糖味兒的潤唇膏開啟網(wǎng)絡(luò)預(yù)售，辛晚晴登錄時，早被一搶而空。她沮喪地退出頁面，隨手刷新朋友圈時，居然看到佟年剛發(fā)布的動態(tài)——潤唇膏成功下單的訂單截圖。

羨慕、嫉妒啊，一年多沒搭腔的辛晚晴和佟年總算有了一次具有破冰意義的對話，即使內(nèi)容看上去不太友好：“嘚瑟、顯擺！”

佟年的私信很快來了：“就知道你沒有！想要？跟我道個歉?！?/p>

辛晚晴回復(fù)得很快：“想得美！”

如果道歉這事兒這么容易做的話，早在一年多以前她就做到了。當(dāng)時她的好友夏夏勸她說：“佟年只是需要一個態(tài)度，態(tài)度而已，你給他不就完了？”

辛晚晴板著臉，“我沒有那么多的態(tài)度去匹配他的公主病！”

兩天前的麻辣火鍋店，給佟年送手機的辛晚晴剛一推開門，就看見他身邊的姑娘正用筷子夾了肥牛向佟年面前送。這位名叫陸佳的女生，與佟年相識多年，別說手機通訊錄，就是微信、微博、QQ，甚至淘寶旺旺，都有她的一席之地。之前辛晚晴努力表現(xiàn)出的大度、滿不在乎，在這一刻全然崩塌。陸佳用锃亮的不銹鋼勺，將沸騰鍋里的青菜、肉類、海鮮，一股腦兒撈在佟年面前的碗里，滿滿的堆成了一座小山。

辛晚晴將手機放在佟年面前的桌子上，盡量心平氣和地說：“你手機忘帶了。”

她轉(zhuǎn)身要走時，卻聽見佟年的一聲驚呼。他站起身想要去拉辛晚晴的胳膊，竟一下子將面前剛裝滿食物的碗碟打翻了。湯湯水水盡數(shù)傾倒在他的大腿上，鮮艷的紅油綿延了一大片，在卡其色的休閑褲上格外顯眼。

佟年疼得連連跺腳，身邊的陸佳慌忙站起身來，對面的一對男女也緊跟著站了起來，三個人不經(jīng)意間，便將佟年和辛晚晴隔離開來。這組合，任誰看上去也是兩對情侶的既視感。辛晚晴紅著眼睛低聲說：“佟年，我們分手了！”

她離開時，聽見佟年連聲叫她：“小晴！”聲音混入推門時乍然入耳的街頭喧囂，也混入了門上懸著的黃銅鈴清脆的響聲中，遙遠而突兀。讓她后來每次想起，都覺得茫然如夢。

2

辛晚晴認得佟年，是在大一時的五一小長假。她和夏夏一起做兼職，在大街上替一家新開業(yè)的炸雞店發(fā)宣傳單。

暮春的陽光將她曬得臉頰緋紅，細密汗珠紛紛涌出了發(fā)際線，她不時地將厚厚一摞宣傳單舉在頭頂，遮擋住太陽光線。瞇起眼睛時，視線剛好落在彩頁的啤酒杯上，那沁涼冰爽的感覺，讓她不由得吞咽了一口唾沫。

她聽到有人輕笑了一聲。這就是佟年。他將手里的冰鎮(zhèn)礦泉水遞給她，而她搖搖頭，卻抽出一張宣傳單向他手里遞。佟年笑起來時，唇角和眉梢各自彎起，笑容發(fā)自肺腑般透徹明亮。他拿著那張宣傳單走出去了很遠，辛晚晴看著他的背影，仍舊覺得面頰滾燙。

再見是在主題為“校園青春，該不該用一場戀情祭奠”的辯論賽上，佟年是正方二辯，辛晚晴是反方三辯。唇槍舌劍的賽程尚未過半，辛晚晴便眼看著臺下的夏夏由說好的她的忠實擁躉，旗幟鮮明地倒戈。要不是認得她多年，辛晚晴幾乎以為那個上躥下跳的丫頭，是替佟年他們領(lǐng)掌的。

辛晚晴看了佟年一眼，卻意外撞上他望過來的深黑眼仁，目光遭遇的一瞬，他風(fēng)輕云淡似的，一笑。方寸大亂。辛晚晴在心里呸了自己一聲，什么心理素質(zhì)，沒見過帥哥??！可是事已至此，她清晰洞見了此次辯論賽的結(jié)局走向。她因此覺得對方明顯使了一記大陰招，妥妥的美男計！

可是，我們身邊就是會有這樣一些人，男生擁戴女生青睞，就連課堂上老師拋給后排男痞子的白眼，拐個彎兒彈到他身上，也能瞬間變成眉眼彎彎。

總而言之，對于這次辯論賽，辛晚晴是絕對的心服口不服。佟年穿件水藍色的T恤衫，天清云白似的晃眼。賽后離場時，他就在她身后，朗聲叫她：“辛晚晴！”

她回頭時，他便笑著伸出手來，說：“不打不相識！”

辛晚晴回他：“彼此彼此！”伸手與他相握。

他的手掌干燥溫暖，手指細長。他說：“不服單挑，隨時奉陪?！?/p>

辛晚晴環(huán)視周圍，若干女青年虎視眈眈，目光如箭矢。她笑著打趣：“我又不是草船，不想這么快死于非命。”

可是她剛準(zhǔn)備遁逃的時候，夏夏卻竄出來將她的肩膀一拍，她說：“我們一起慶祝辯論賽圓滿結(jié)束吧！”

辛晚晴瞪眼看她，“我們輸了啊，大姐！”

不過就是以這個理由，一周之內(nèi)他們?nèi)チ藘纱涡〕越郑淮螢閼c祝對方獲勝，另一次為撫慰自己受傷的心。

周末，他們還一起騎車去了郊外，沿著公路騎行，沒多久便看見大片的油菜花田，蔓延如金黃色的海洋。禾苗伸展著腰肢，爭先恐后地想要將腳下黑褐色的土地覆蓋?？諝庵杏兄参?、水汽與泥土混合后的清芬。

辛晚晴放慢車速，瞇起眼睛，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氣。佟年就在這時從她身后追上來，像是想要和她說什么的樣子，笑著將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車把上。乍然出現(xiàn)的作用力嚇了她一跳，慌忙睜開眼，便看見佟年笑容滿溢的臉。心一下子便慌了，車把晃了晃，竟不受控制地向路邊的一棵樹撞了過去。

佟年趕忙用力抓住了她的胳膊，才避免撞樹。他的小腿卻撞在她的自行車上，疼得齜牙咧嘴。鮮血從褲腳滲出來，滴到了白色帆布鞋上。

佟年家的司機將車開進校園時，他正坐在辛晚晴的自行車后座上。晚風(fēng)輕拂，將垂柳柔軟的枝條吹得搖擺，像是心旌搖蕩。佟年堅持說自己是為了辛晚晴才受了傷，所以她要負責(zé)的。至于怎樣負責(zé)，佟年想也沒想地就提出了用自行車送他回家的要求。

辛晚晴望著他180公分的身高，面露難色，“我打車送你，行嗎？”

“不行?！辟∧昃芙^了，“我就是因為你的自行車才受的傷，我要懲罰它！”

辛晚晴無言以對，氣呼呼地將自行車拽得離他近了點，“上車！”

初夏傍晚，陽光貯存下的熱量從大地中釋放，熏蒸出一身的薄汗。佟年坐在辛晚晴身后，笑著露出了一口白牙，他望著她被風(fēng)揚起的長發(fā)，有幾縷正調(diào)皮地拂在他的臉上。他簡直舍不得自己的淺表皮外傷好起來，因為似乎只有這樣，他才有無賴又充分的理由，和她賴在一起，看她笑，看她皺眉。

佟家的司機就在這時將車停在了他們身邊，車窗玻璃滑下時，佟年嚇了一跳，突兀地從車后座上跳了下來。他不情愿地微皺了眉頭，沖辛晚晴揮了揮手，說：“你一個人慢點兒?！?/p>

辛晚晴點點頭，看著他的車絕塵而去，竟一個人在原地站了許久。

夜里，他發(fā)微信給她：“我中途離開，你有沒有感覺失落？”

“少了你這個拖累，不知道心里有多美。”她答得流暢，仿若真話。

3

佟年向辛晚晴推薦了科學(xué)通史選修課，是位五十歲上下的中年女教授，知性溫和。她看過辛晚晴寫滿了娟秀字跡的筆記后，說：“佟年經(jīng)常提起你。”

辛晚晴不明所以，課后向佟年說起，佟年說：“她是我媽！”

“干嘛不早說？”

“干嘛早說？你又沒答應(yīng)做我的女朋友?！?/p>

辛晚晴嗔怪地拍了他一下。忽然想起夏夏說過的話，就有些不自然。夏夏對她說過：“你們倆雖然暫時沒有男女朋友關(guān)系，但在肢體和思想行為上早就誠實地相互表白過了?！?/p>

“什么叫肢體行為？”辛晚晴不依不饒。

“我沒說親密關(guān)系??！”夏夏笑起來，“我是說日常行為表現(xiàn)，包括肢體、語言和眼神等等，所以你成為佟年的緋聞女友還覺得很委屈嗎？要知道，人民群眾的眼睛可是雪亮的?！?/p>

辛晚晴剛回到宿舍，便接到校廣播站的電話，通知她被錄取了。在表達了贊揚和歡迎之后，站長補充說：“看一個人的品味及優(yōu)秀與否，有時候也可以參考與之相伴的那個人?！?/p>

辛晚晴咂摸著這句話里的深層含義，就發(fā)了條消息給佟年，所謂飲水思源，即使緋聞男友，也順便可反觀自身。佟年回復(fù)得很快，他認為她跟他說這個，完全是想要請他吃飯的節(jié)奏。雖然辛晚晴覺得完全可以在一張餐桌上，同時擺平他和夏夏，這樣比較省錢省力省時間。他卻反復(fù)強調(diào)，為表現(xiàn)誠意，必須單獨請他。至于多人小聚，就時間地點待定吧。

辛晚晴和佟年并肩走在路上時，他忽然說：“你知道嗎，他們都說你是我女朋友呢?！?/p>

還沒等辛晚晴反應(yīng)過來，他已經(jīng)轉(zhuǎn)過頭，看著她笑著說：“我想轉(zhuǎn)正，你呢？”

辛晚晴意識到自己站立原地呆若木雞的時候，已經(jīng)被佟年落下幾步遠。

六月黃昏的梧桐樹，蒲扇似的闊葉密密匝匝，偏漏了幾點細碎的光芒，落在他的眉間、面龐。他向她走回去，輕聲問：“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不好?！北M管她看著他，從他的目光中確定了真誠，可她還是扭過臉，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他固執(zhí)地問：“你是喜歡我的，對不對？”

辛晚晴沉默著不肯回答時，佟年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抬頭去看梧桐樹的闊葉，忽然指著枝杈說：“快看，那兒有只紅蜻蜓！”

辛晚晴隨著他的指引抬起眼睛，卻沒有看到蜻蜓，并因此受到佟年的嘲笑，他說：“你什么眼神兒?。　?/p>

辛晚晴笑了，感受到他給予的安心。因為她知道，并沒有什么紅蜻蜓，他只是因為在意，所以不想她有尷尬和負擔(dān)。

4

辛晚晴資歷尚淺，在廣播站只做些雜七雜八的工作，寫寫廣播稿，或者找找節(jié)目中要播的曲子，這樣的瑣碎日常距她想象甚遠。因為她一直很想做的，都是安定優(yōu)雅坐在麥克風(fēng)前的女子，嘴角噙笑地說：“親愛的聽眾朋友們，大家好?！?/p>

佟年聽完她的抱怨，就笑著說：“別急，慢慢來。”

他們在校外小店淘CD，久不翻動的碟片盒上落了一層厚灰，沾了滿手。他說完這一句時，她抬手，調(diào)皮地將食指浮灰抹在他鼻尖。

他作勢要惱，惹得她更加發(fā)笑。他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去握她的手，她卻慌亂地躲閃，不小心碰撞了碟片架，稀里嘩啦落地半壁CD。

他們各自閃避了目光，在趕過來收拾的店員面前，各自有些尷尬，有些難堪。

晚上，夏夏約了辛晚晴一起吃飯。沒想到會遇到佟年，他們到得早，此時已是一派活躍氣氛。辛晚晴認得佟年身邊的女生，她是陸佳，此時言笑晏晏。辛晚晴的目光回到佟年臉上時，發(fā)現(xiàn)他的面頰上，正漂浮著可疑的微紅。

辛晚晴和夏夏在另一邊落座，沒有和佟年打招呼。辛晚晴有些苦澀地想，原來，有很多事，他不必和她一起做，也可以很快樂。譬如，之前未遂的牽手，以及將會架構(gòu)其上的擁抱。她把一個蝦丸吃進嘴里，卻嚼出滿腔苦澀。

夏夏斜眼看她，說：“校園青春，該不該用一場戀情祭奠？反方三辯，你的振振有詞呢？”

那晚，辛晚晴回去后，早早地便關(guān)了手機睡下了。早晨開機，發(fā)現(xiàn)來自佟年的兩通未接來電和兩條未讀消息，她沒有回復(fù)。

上午，辛晚晴接到通知，午間時段播音主持因病告假，站長說：“展示自己的時刻到了！”

那天辛晚晴播了最喜歡的鋼琴曲，并在流暢婉轉(zhuǎn)的琴聲中，朗誦了一篇散文。她對自己的表現(xiàn)很滿意，而更讓人感覺詭異的是，她居然有粉絲了！

她抱著那束不知名人士送來的玫瑰花，愣怔半晌，然后翻遍了花束的每一個角落，以期找到一方帶字的卡片，然而一無所獲。嘆氣時，心里最強烈的想法是：如果這是佟年送的，該多好！

然而據(jù)可靠消息，這個時間段的佟年，正在體育館進行一場籃球比賽。估計他的眼睛里，只有前鋒后衛(wèi)己方敵對，要么，還有身材火辣笑容洋溢的籃球?qū)氊悺?/p>

辛晚晴覺得很失落，他的各種活動就像他的朋友一樣多，占據(jù)著他大部分的課余時間。辛晚晴想：就算在一起，想來他留給自己的時間，也是相當(dāng)可憐。

正郁郁寡歡著，佟年的電話來了。那場比賽，他們隊贏了。因為心花怒放情緒高漲，連慶祝晚飯都是帶家屬的。辛晚晴到達那個鬧騰得屋頂都快被掀翻的包間時，正撞見他們隊長與女友旁若無人的親吻。佟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正垂著眼睛笑，一群人中她一眼便看見了他。

辛晚晴走到佟年身旁，望著他明亮喜悅的臉，情緒慢慢溢出眼角。那一刻，她覺得心跳呼之欲出，反反復(fù)復(fù)都在刻畫幾個字：我好喜歡他。

從餐廳出來，路過一家花店時，看著捆扎好的玫瑰花束，辛晚晴故意有些虛張聲勢地說：“好美啊！”

佟年站在櫥窗前，看著她問：“你喜歡嗎？”

辛晚晴卻慫了，她笑著搖了搖頭，說：“不喜歡，太俗氣了！”

佟年欲言又止，卻笑了笑，指著一盆懸吊綠植，開玩笑地說：“就是，玫瑰多俗氣啊，這樣茂盛青蔥、溫暖陽光的植物才最配你?！?/p>

辛晚晴白了他一眼。那盆植物她認得，是綠蘿，據(jù)說吸收甲醛效果特好。

她忽然對自己剛才說過的話特別后悔，再看一眼那盆綠蘿，簡直想要哭出來。

5

辛晚晴得到一份在圖書館做兼職的差事。因為常常安靜地呆在圖書館掛了白色窗簾的角落里，即將離校的學(xué)長主動找到了她，在談話的末尾，學(xué)長說：“我聽過你的播音?！彼麤]有說下去，但眼里透露出滿滿的贊賞。不知道為什么，辛晚晴看著他的笑容，忽然想到了桌子上仍在頑強開放的玫瑰花。

辛晚晴給佟年打電話，說：“我喜歡這份工作，期末時人滿為患，我還可以給你占座呢?！?/p>

“別太累了。”佟年說。他和陸佳正在討論微電影社團參加青年邀請賽的劇目，一時難以理解她的雀躍，何況還牽扯進一位從天而降想人所想的學(xué)長。勤學(xué)上進的學(xué)霸多了去了，怎么偏偏選了個愛讀閑書的辛晚晴，佟年覺得他八成沒安好心。將腹誹表達出來時，辛晚晴“切”了一聲，說：“不理你啦！”

學(xué)長來找辛晚晴，說：“我?guī)闳€地方！”

他騎著摩托車，載著她穿過一條條街，停在一幢紅磚小樓前。

走進去，室內(nèi)正在裝修，磚木橫陳。學(xué)長指給她看，一樓咖啡館，二樓青旅。夏天時會在院子里安秋千架，養(yǎng)很多薔薇和繡球。他說房子是一對老夫妻的，因為急著出國和子女團聚，所以租金很便宜。

辛晚晴環(huán)視周圍，贊賞地說：“太好了，我來給你打工吧？”

學(xué)長笑起來，“你在課外做這么多工作，男朋友會同意嗎？”

辛晚晴瞬間腦補出佟年會有的模樣——說到“男朋友”三個字的時候，他怎么這么自然就跳出來了？

辛晚晴真的向佟年提起了學(xué)長和紅磚小樓，她問：“你有沒有不同意見？”

佟年轉(zhuǎn)過臉，笑了，“好像只有在取得合適身份之后，才有資格提出不同意見。”

辛晚晴笑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兄弟真誠實，給你點個贊！”

“那我能表達一下心聲嗎？”佟年問。

“不能！”她看著他的眼睛，目光清澈明亮。

笑夠了，佟年認真地說：“只要是你喜歡的、真正想要去做的事，我都支持你?！?/p>

只是，圖書館的兼職辛晚晴并沒有做很久。因為學(xué)長漸漸表露出的情愫，和佟年藏也藏不住的落寞。做出這個決定之后，辛晚晴覺得心里忽然有了撥云見日般的明朗。

知道這個消息的佟年顯得有些雀躍，還沒等掛斷電話，便迫不及待地和他的伙伴們告別，在他們嘈雜的抱怨中，他大笑著說：“不管了不管了，反正我有很重要的人要去見，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從宿舍樓出來時，辛晚晴被臺階絆了一下，佟年握了她的手，便沒有再放開。走出一段路之后，她用戲謔的口吻，說：“都已經(jīng)握了這么久了，還不放手嗎？”

她抽出手，想要說點什么掩飾，卻發(fā)現(xiàn)越說越亂，她說：“如果不是還不想談戀愛的話，我覺得，可能……”

佟年笑了，“標(biāo)準(zhǔn)臺詞應(yīng)該是‘你是個好人，可惜我們不合適。”

辛晚晴笑了笑，目光卻漸漸黯淡，而他也只是看著她微笑，兩個人一時無話地并肩向前走著，過了一會兒，辛晚晴忽然開口：“對不起！”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說：“只要你仍舊在離我很近的地方，仍舊愿意第一時間和我分享喜怒哀樂，我已經(jīng)別無所求?！?/p>

辛晚晴有些感動，卻忽然心酸到不能自抑，終于將心里的矛盾與糾結(jié)和盤托出，她說：“可是你怎么會懂得我的苦惱呢？我每天都盼望著你，又在這盼望中壓抑著自己，因為我知道我們倆在一起不合適。原生家庭的巨大差異，不是兩個單純的個體僅僅因為相愛就能輕易改變。我害怕那些細微的東西浸透在瑣碎漫長的日常生活里，讓我們倆有一天會反目成仇。”

“怎么會？”佟年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我會和你一起去解決和接受，一切都不會像你想象的那樣糟糕，你相信我，別這樣杞人憂天，好不好？”

“我沒有不相信你，但我不相信我自己?！彼f：“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再去上你媽媽的課了，即使她一直對我很好很和善，但我就算坐在人堆里，好像也能感受到她別具觀察和審視的目光。我知道，這其實是我自己的問題。還有，我一直抱有很大興趣的東方文學(xué)史課程，那位讓我心生敬意的教授，居然是陸佳的父親。而幾乎每次上課時，陸佳都坐在第一排。佟年，你更應(yīng)該和這樣一位女孩在一起，你們有相似的家世，以及差不多的經(jīng)歷。”

佟年扳過她的肩膀，小心翼翼觀察她的神色，“你是不是因為我總是和她在一起，所以不開心了？”他說：“我們倆只是朋友，我保證！”

辛晚晴搖搖頭，她仰起臉，輕聲說：“我對愛情的想象，是兩個人用一生的時間，并肩攜手地去為生活奮斗，我不喜歡坐享其成。而這個世界上，又有誰會容許誰的坐享其成？總要有所代價，不是嗎？要么是汗水，要么是尊嚴。當(dāng)感情中的雙方，在物質(zhì)經(jīng)濟的對比中，一方富有，而另一方匱乏時，那種來自階層的無形壓力，會讓人發(fā)瘋?！?/p>

“我爸媽在我八歲那年就離了婚，我跟著媽媽生活，她曾經(jīng)是一家工廠的企宣部主任，后來工廠幾經(jīng)改制、轉(zhuǎn)產(chǎn)，每況愈下。而爸爸的事業(yè)卻發(fā)展得越來越好，他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也越來越晚，對媽媽很冷淡，爺爺奶奶的言語間也對媽媽多了許多苛責(zé)。他們就這樣離了婚，媽媽要強，除了我的生活費，她從來不肯接受爸爸多給的一分錢。我想象過許多遍，當(dāng)有一天，我的母親和你的父母坐在一起，我害怕看見她的自慚形穢、小心翼翼?！?/p>

“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她說：“不是因為你的問題，而是因為我不夠好。”

“別說了?！辟∧暾f，他抱住了她，“你知道嗎？有一種叫作北極燕鷗的鳥兒，它們在確定了飛行方向之后，終生不會改變。而你就是我的方向，我愿意像現(xiàn)在這樣一直陪著你?！?/p>

6

冬天，辛晚晴在一家咖啡館做兼職。一天夜里，佟年在等她下班。雪花悠悠敲窗，佟年啜飲著溫?zé)峥Х?，看一眼窗外，再看一眼辛晚晴，目光相撞時，眼中便禁不住流露出笑意。

那個酒醉的男人就在這時推門而入。他推開走近的辛晚晴，將柜臺前老板娘的毛衣領(lǐng)口攥在手里，罵：“你以為你能躲到哪里去？”

老板娘的丈夫在工作中受挫，一蹶不振，繼而酗酒賭博，后來竟上升到了家暴的程度。她提出離婚，他又不肯，因此她偷偷離開，在這兒經(jīng)營咖啡館以期安寧度日。

辛晚晴奮力想要將兩人撕扯分開，嘴里胡亂地叫嚷著：“放手！你放手！快放手！”

她是被佟年拉開的，站到他身后時，辛晚晴才覺得半邊臉頰火辣辣的疼，耳朵也嗡嗡作響。剛才那人舉起的手掌沒有打到老板娘，蓄了力氣的一掌正摑在辛晚晴臉上。

佟年和醉漢廝打在了一起，一時杯盞椅凳咣當(dāng)。老板娘總算撥通了報警電話，辛晚晴捏著拳頭，視線須臾未曾離開過佟年。

佟年被踹倒在地，醉漢操起木凳，想要砸過去時，辛晚晴忽然大叫一聲，用盡全力沖過去，將身體的重量撞向了醉漢，繼而回過身，將處于劣勢的佟年護在懷里。

她在佟年震驚的眼睛里，看到了驚恐的自己。

隔壁店鋪的主人聽到異響，在這時沖進了店門，醉漢見人多勢眾，立刻慫了，警察繼而推門而入。

深夜，佟年和辛晚晴從派出所出來，并肩向前走著，許久，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雪花飛揚，在路燈下虔誠地舞蹈。

“冷不冷？”佟年終于開口。

辛晚晴看著他，搖了搖頭，卻忽然翹起腳尖抱住了他。

“我們在一起吧?！彼吐曊f：“這世間唯你最好，我卻總是不自知。”

“好甜啊?！辟∧贻p聲說：“為這一刻，等得再久也值得。”

“你知道剛才我在想什么嗎？”辛晚晴的聲音里帶著笑意，她說：“那人打你的時候，我在想，如果你被打死了，我也不活了?！?/p>

佟年笑起來，抱著她的手臂緊了緊，他說：“傻瓜！”

風(fēng)吹，雪落，遠遠近近的燈光明亮而溫暖，像是心中歸屬，從此再無迷途。

只是，每對情侶都一樣，真正在一起之后，相處模式總會有所改變，更避免不了會有矛盾和不安，像是小小骨刺，疼痛地凸顯出來。

辛晚晴和佟年之間的最大矛盾，仍舊來自陸佳。當(dāng)時他正和陸佳一起準(zhǔn)備參賽微電影的后期制作，辛晚晴總是看不見他，而陸佳的朋友圈照片中，卻常常出現(xiàn)他的背影與側(cè)顏。深夜，她疲憊地從兼職的咖啡館離開，在公交車上刷新動態(tài)，看到陸佳上傳的照片，鮮花、紅酒，遠景中模糊的人影。她不知道那是不是他，她不想辨認，卻不由自主。

當(dāng)然，他的電話和微信總是不會缺席，詢問她的日常，也向她講述微電影制作的進程，卻唯獨不肯提起他的某位伙伴——他的刻意不提，當(dāng)然也因為善意的躲避與隱瞞，卻更容易生成一根刺。日復(fù)一日，直到藥石無醫(yī)。

有時，他也會邀請她參加朋友之間的聚會，但她多數(shù)拒絕，她忙著做兼職，忙著修煉自己，與喜歡的人腳步平齊。

“我活得多用力，就有多喜歡你。但，就此別過?！边@是火鍋店的事情發(fā)生后，她發(fā)給他的最后一條微信消息。

7

佟年曬出奶糖潤唇膏的訂單后，兩人總算恢復(fù)了聯(lián)系。那些想念與后悔，在心上凸顯著，他們卻默契地小心翼翼，選擇絕口不提。

辛晚晴媽媽給她設(shè)定的人生規(guī)劃，是回去考本市的公務(wù)員，工作穩(wěn)定光鮮，易于擇偶。

“你怎么想？”沉默許久，佟年終于發(fā)了這樣一句話給她。

“和你有關(guān)系嗎？”辛晚晴的反問句，看起來像極了試探。

“有?！彼K于忍不住打了電話給她，說：“我從來介意的都不是你當(dāng)時說了什么，做了什么，對我的誤解又有多深，而是我疼得跳腳時，你轉(zhuǎn)身離開，頭也不肯回。而我狼狽地站在那里，喊了你的名字多少遍？換你是我，會不會難過？”

“會。所以一年多以來，我始終不敢和你說一句話?！毙镣砬绲恼Z氣溫柔下來，聲音越來越低，漸漸的便哽咽了，她說：“可是，你明明知道我不想看到你和陸佳在一起……”

“你要相信我。畢竟優(yōu)秀如我，做我的女朋友怎么可能一點危機感沒有？”他語帶戲謔地說。他沒有再提起那天的火鍋，其實是在慶祝微電影獲獎。而那天之后，他就退出了社團。

她被逗樂了，輕聲說：“不要臉?！?/p>

“如果我不要臉了，你能回到我身邊嗎？”

“不能?！彼f：“當(dāng)年和你在一起，我主要就是看臉。”

佟年樂了，“那你再考慮一下，我覺得我的顏值沒有降低，并且正在努力提高情商?！?/p>

第二天早晨，一束白玫瑰送到了辛晚晴面前。卡片上只有兩行字：早安。來自佟年。

辛晚晴發(fā)微信給他：“你正在提高的情商就是送花嗎？”

“沒發(fā)現(xiàn)我敢寫名字了嗎？”他說：“當(dāng)初因為沒有署名以致于讓你誤認為是學(xué)長所為，我真的吃醋了很久呢。我們以前說了那么多甜言蜜語，卻忽略了最基本的溝通和交流。”

“對不起?！薄皩Σ黄??！?/p>

他們同時收到了對方發(fā)來的這三個字。它是一個包袱，說出口便是放下，驀地渾身輕松。

“喜歡嗎？”他問。

“喜歡?！彼?，以為他說的是白玫瑰。

他發(fā)了個鬼臉，“我說的可不是玫瑰，是指我自己?！彼f：“我也喜歡你?！?/p>

他們見面那天，雪下得很大，像極了從派出所出來的那個晚上。當(dāng)時他們就那樣相擁著站了好久，佟年解開棉襖的拉鏈，用力將辛晚晴包裹在內(nèi)。第二天，佟年還特意跑去買了一件不太合身的寬大羽絨服，惹得辛晚晴笑了他好多天。

此刻，雪落簌簌有聲，她聽見佟年的聲音：“別動！”

他蹲下身，將她松開了的鞋帶綁好。

雪粒在她的睫毛上融化，他拽著她的手向前走，邊走邊說：“我們這次一定會走到最后，到春暖花開，再到白雪皚皚，循環(huán)往復(fù)，到老、到死。好不好？”

積雪裹纏著腳步，她氣喘吁吁說不出話來，卻忍不住翹起了唇角，一顆心像雪花似的，在明亮的燈光下舞蹈，輕快、飄搖，翩翩如蝶。

他沒聽到她的回答，便喋喋不休地追問：“你怎么不說話？不說話就是同意了，對不對？”

他轉(zhuǎn)過臉，看見她臉上的淚珠，許多話就梗在喉嚨里，一時也只是看著她紅紅的鼻尖，輕聲逗她說：“別哭啦，我把拼網(wǎng)速、手速好不容易買到的潤唇膏送給你，好不好？”

辛晚晴終于忍不住笑起來，睫毛上的一粒水珠顫顫欲滴，晶亮如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