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確認他會跟著她。她先一步出了環(huán)湖公園,橫過馬路,進入步行街時放慢了腳步。這一慢就縮短了彼此的距離,他不能在馬路中央停住,相反得抓緊時間穿過斑馬線。過了馬路他就靠攏了她,幾步遠,他稍微停頓了一下,可能不希望跟得太緊。她保持慣常的速度往前走,在拐入那條幽暗的通道之前回頭笑了笑。她通常都會在那里回眸一笑,讓跟隨者看見光亮,也給他們些許誘惑,鼓勵他們繼續(xù)跟著她。她不是天使,不是惡魔,跟隨者估計也不會朝這方面去想,頂多將她視作玩物,或者一時的工具。在他們跟前,道德審判仿佛一塊真空,什么也不存在。
通道中部連著另一條通道,通向她藏身的院子。她在入口處停住,她的白襯衫和發(fā)白的牛仔褲好像幽微的白色焰火,足以照亮每個跟隨者的腳步。他們中的極少數(shù)有所顧慮,在通道之外收住腳步,仿佛再往前一步就會落入預設的陷阱。有一些跟隨者會轉過身,慌急慌忙離開。也有一些猶豫片刻后,會忐忑著跟進來。在那些有著豐富偷腥經(jīng)驗的客人眼中,她不像他們的腥物,更像一道色香味俱全的誘餌,難怪會生出疑心。
她斜視跟隨的人,嘴角掛著一抹被幽暗遮蔽的嘲弄似的笑。但出乎她的意料,那個戴著禮帽、穿著黑色短風衣的男人無比堅定地跟了過來。他的臉繃得緊緊的,原本清瘦蒼白,內里的緊張讓骨骼都凸顯了出來,神情有些冷酷。她又向他笑了笑,這一次是對他追隨她的贊賞。他們不能在入口處停留太久,她拐進另一條通道,他尾巴似的追了進去。
通道并不深,才十幾步遠,光亮處是被高墻包圍的院子,不,不能算院子,說豎井更確切,井的四面是高墻,中間一小塊水泥地,三面墻都是樓的背部,只見窗戶底部有幾扇門,關得死死的。第四堵墻是正面,藏著一棟狹小的單元房。她的窩居在底樓,緊靠樓梯口。她開了鎖,將門支開一線,讓他側身而進。他同她擦肩而過的剎那,她聞到了一股香味,淡淡的,倏忽而過,再聞,若有若無,讓她有了一絲恍惚。但不容許她有過多走神,她擺了一下腦袋,習慣性地朝豎井掃視了一圈,沒發(fā)現(xiàn)什么可疑之處,然后輕輕掩上了門。
室內的光線比通道更為幽暗,好像飄蕩著氤氳的暮色,暮色中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他一只手扣住頭頂?shù)亩Y帽,并沒有將帽子取下來,手臂彎曲著,好像被固定了一般。他就那樣站立在塑料墊子的邊緣,好長一會兒都沒有再深入半步。
你別理睬他。她提醒他不要懼怕,又像是警告他不要多事。
他終于看清楚了,靠墻的沙發(fā)那里有個人影直起了身子,瘦小,佝著背,像是一株發(fā)育不良的植物。那佝僂的影子有兩點細小的光亮,仿佛兩點螢火,那是眼睛所在的位置。
他沒有作聲,跟隨在她身后深入了室內幾步。
來啊,過來?。∧愦蛩牢野。⒘宋野?!我不怕死!不怕你殺了我!沙發(fā)上的暗影突然沖他嚎叫起來,張牙舞爪的,仿佛一頭落入困境的野獸。
他被驚住了,在原地收住腳,張著嘴向著那團暗影。
沒人敢打你,也沒人敢殺你。她指著他極力安撫那團暗影,您看清楚了,他是好人。
他是大惡人!就是他想殺死我!暗影仍在竭力嘶叫。
在她的撫慰下,暗影慢慢安靜了。但那兩點螢火仍舊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向著他。
我父親,就這臭毛病,吵死人。她帶著歉意的笑容向他解釋說,不會給您添麻煩的。
他將信將疑朝沙發(fā)那里投去一眼。他適應了室內的光線,那團暗影不再是暗影,是個老人,穿著一件毛線衣,剪著短發(fā),很干凈也很精神。但瞄準他的神情很像獵犬,一種固執(zhí)的憤怒隨時可能爆發(fā)。
來吧。她引導他向通往內室的門邊走。
他站著沒動,內心有了撤退的想法。她輕輕拽了一下他的胳膊,他被她拽動了。她推開一道門,待他進去之后反身閂上了。他們置身于一截短促的過道中,往里仍有一道門,顯然是后來增設的,很簡陋,裸露著木板的原色。推開木門,是個房間,與剛剛經(jīng)過的客廳同樣幽暗,一張雙人床占去了大半空間,床的左右兩邊各有一只床頭柜,靠窗的那邊擺著兩張單人沙發(fā)。窗戶上掛著黑色天鵝絨窗簾,窗外的聲響被窗簾過濾后很是細微,但似乎并不遙遠。他像撈蜘蛛絲似的撈起窗簾一角,窺探到的只是一堵高墻,聲音的來源在高墻之外。
她摁亮一盞燈,光線不怎么強烈,房間卻因此亮堂了許多。他被突然的光芒嚇了一跳,趕緊放下窗簾。他有些吃驚地看著她,似乎她就是那個發(fā)光體。她就在他的目光之下解開了自己的上衣。等等。在她的胸部還沒有完全袒露之前他阻止她進一步動作。你能不能穿好衣服坐到這兒來?他指了指沙發(fā)。她莞爾一笑,走到了他指定的位置。他不是個猴急的客人,或許需要一個前奏,這種慢性子的,她不止一次遇到過。她微微蹙了蹙眉頭,像他這種人比猴急的更難侍候。
她用挑逗的目光逼視著他。他似乎不敢同她對視,偏過頭又往窗簾那兒溜了一眼。
咱倆說說話,好不好?他收回目光時對她說。
說啥呢?難道我不夠性感么?她吃吃地笑著,把她的職業(yè)習慣徹底抖落給了他。
???不是!你很……性感,很性感!他慌忙否認,又肯定,好像要向她袒露心跡似的說出了內心的想法,只是我想說說話,找個……找個女人說說話。
說啥呢?有啥可說的呢?她的聲音變得冷冰冰的,臉上晴轉陰,笑容倏忽不見。
她第一次遇到這種人,不干事,只想同她說話。以前她在一家發(fā)廊時,曾聽一個小姐妹講過,有記者采訪過她,問她什么時候做這個的,為什么做這個,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困難,諸如此類的問題。小姐妹編了好多謊話來欺騙那個記者,說老媽癱瘓在床,沒有醫(yī)藥費,又說弟弟要上大學,湊得齊學費可生活費沒著落,實際上小姐妹是獨生女,據(jù)說家里的條件還很優(yōu)渥。那個記者居然相信了,還給小姐妹搞過一次募捐,小姐妹用記者交給她的錢請發(fā)廊的姐妹們吃了一頓海鮮,余款轉給了一個愛心組織。如果換了是她,肯定不會接受記者的采訪,那是對她的侮辱,記者似乎不懷好意。她都已經(jīng)那樣了,有什么可說的。而內里,她有她的隱私,不想像明星那樣暴露在別人的目光之下。
說什么都可以,挑你感興趣的說。他鼓勵她。
我只對錢感興趣。她覺得自己的聲音就像是從地獄里冒出來的氣泡,陰冷,帶著吸血鬼的尸臭。
噢,我會給你錢的。他打消她的顧慮說,怎么收費?
一個鐘五百,過夜兩千。她有意提高了價格。
他猶豫了一下,從上衣的內袋摸出皮夾子,數(shù)出五百塊錢遞給她。她接過錢,塞在自己的褲袋里。有了這個手續(xù),他們的交易就達成了。
你想聽啥?她仰頭看著他,臉上似有不屑。
你說啥,我聽啥。
要是我沒得說,你的錢不就白花了?
噢……能不能說說你自己?他沒有識破她假意的威脅,更不可能識破她的狡黠。
我有啥可說的……您都看見了,哪兒有稀奇呢。她皺起了眉頭,將他視為了窺私癖。
就沒有點別的?他追著問。
您貴姓?她盯著他,不容他回避。
你就叫我……Mr.Wu…… Mr.Wu。他的回答有些結巴,之后又反問,你呢?
紗紗,紗巾的紗,紗布的紗。她的語速很快。
紗紗。他念一遍看她一眼,又念了一遍,紗紗,又看了她一眼。他重復了兩遍她的名字,她怔怔瞧著他,搞不懂他什么意思,是在叫她,還是要記下這名字。
老人怎么了?他問。
我父親嗎?一個患了妄想被害癥的老頭。她的瞳孔中有著一閃而過的灰暗,在這種昏黃的光線下,他也不可能察覺,僅僅用一小段沉默陪伴她。
他對這種精神病不止一次聽說,還有過一些了解,至于準確的病因,估計醫(yī)生也難以說清楚。不過可以肯定,病人的心理緊張程度絲毫不亞于他此刻的狀態(tài),同這么一個女人曖昧地待在幽暗的房間里。他在內心嘆口氣,要用手去摩挲女人的頭部,但只是臆想了這個動作,沒有付諸實際行動。
你怎么入了這一行?沒別的可做嗎?他問過就后悔了,這不是明擺著的事情么,她都已經(jīng)說了,他也看見了,這就是她的日常生活。假如背后有所隱藏,他猜不出到底隱藏了什么。
你是警察還是圣人?管得這么寬!她從沙發(fā)上蹦起來,兩只眼睛像兩只燒紅的鐵爐子,那種紅彤彤的液體似乎立刻要兜頭蓋腦澆到他身上。她不想像那個小姐妹胡亂編一堆謊言來欺騙他,如實相告畢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難以啟齒。她繞著他轉了一圈,他的腦袋跟隨她的轉動左搖右擺。她轉了兩圈在他前面收住腳步,從褲袋里摸出那五百塊錢朝天花板上撒去,帶著你的臭錢滾蛋吧!別在這兒假充圣人!
他愕然了,她的憤怒超出了他的預想,但隨后他又說出了一句讓她更為憤怒的話,那是你應得的報酬。
你說啥?!她盯著他問,那眼神似乎要把他生吞活剝了。
你應得的報酬。他囁嚅著說。
應得的報酬?你高尚別來找我這種女人!她氣急敗壞地向他咆哮,除此之外不知怎么對付他。
他朝門邊退縮,眼神里有惶恐,很顯然后悔來到這個地方。后來干脆邁開腳步,向門走去,但中途被她截住了。
你想開溜沒這么容易,得向我道歉!她挺著胸擋在他前面,仿佛飽滿的胸部是一件極具威懾力的武器。
如果我不道歉呢?他收攏一只手在胸前,似乎要阻擋她的進攻。
你別想離開這兒,要不就試試看。她寸步不讓。
兩個人對峙著,最終男人扛不住了,估摸著想盡快逃離這兒。
對不起!他對視著她的眼睛說。
她回給他一個鄙夷的眼神,橫向移動兩步,讓開了道路。
他遲疑了一下,向門的方向走幾步,突然又轉過身,回到了剛才的位置。你能不能在這兒裝面鏡子?他指著床尾正對的墻面說,齊人高的鏡子,我出錢。
她被他奇怪的想法給弄暈了,懵懵懂懂看著他。
我還會來找你的。他第一次露出了笑臉。
二
Mr.Wu走后,紗紗就給自己放假了,一單生意完成,按照以往的慣例要獎賞父親。放在往日,她會如此安排,先給自己洗個澡,將那些陌生男人的氣味沖個干干凈凈,仿佛他們不曾沾染過她的身體。然后換上自己喜歡的衣服,帶領父親去環(huán)湖公園散步,這是對父親的獎賞,也是她清理齷齪記憶的方式。這時的她,同拉生意時判若兩人,就算遇到接待過的客人,對方也會以為認錯了人,以為恰巧碰見了同她長相相近的人。她有些偽裝,戴上了一副墨鏡,大半張臉就不真切了。她的父親也很乖巧,老老實實跟在她身后,畢竟有了些年紀,腳步很慢,她也就放慢步子配合他。老人對公園的景致百看不厭,公園里的雕塑,湖里的荷花,游蕩的小舟,噴泉,假山,路邊的垂柳,每次見了都會指指點點,臉上洋溢著孩子似的笑容。她就任由父親走走停停,讓他盡情玩?zhèn)€夠。她帶父親坐過一次泛動的小舟,但沒想到父親會對水有恐懼,幸好有人幫忙,才將父親弄上岸。打那次以后,她就不再輕易帶他游玩什么項目了。
剛帶父親出來那會兒,她輾轉了好幾個地方,都不怎么如意,偶然的一次機會,打環(huán)湖公園經(jīng)過,看到了第一條通道口張貼的一則租賃信息。她正想挪個窩,當即就撥打了招租廣告上的聯(lián)系電話,房東住的距離較遠,第二天下午才看到房。當時她沒多想,只想快點挪個窩,之前那地方給她太多的不安全感,好像隨時會有什么不祥發(fā)生。房東是個老太婆,每次收房租都到屋子里左看看右看看,把她當個賊似的提防。隔三岔五還在房子周圍轉悠,似乎擔心她會不辭而別,甚至會帶走什么。環(huán)湖公園這兒雖然幽暗,她干的活至少不那么光明正大,她的生活因此至少有一半不能暴露在陽光里。這正好符合了她的心愿,何況房東離得那么遠,房租只需通過銀行交給她就行,她當即就簽下了合同,除了交付押金之外并預付了三個月的房租。
搬過來后她立刻發(fā)覺了這兒的好,進出方便,環(huán)境不像車站附近那么復雜,人流不算少,在客人的選擇上有她的自由。而且這里的客人有別于車站附近,素質或者修養(yǎng)要高出那么一截,給她帶來的收入也多出那么一些。這并不是她認為的好,她的姿色雖然不是十分出眾,走在人群里回頭率還是挺高的。她不愁沒有客人。她認定的好在于周邊的環(huán)境,在于環(huán)湖公園,在于公園中那一汪湖,那湖中心的小島。她從幽暗中走出來,行走在林蔭道上,來自湖上的清涼的風將她的心情吹拂得無比舒暢。她可以像個正常人那樣在垂柳下跑步,也可以像老人那樣端坐在湖岸邊。她曾有過一次,唯一的一次,躺在湖心小島的草地上一下午。她居然做了個夢,夢見了小時候的自己,穿著花裙子,在田野上奔來跑去,仿佛一只花蝴蝶。她從來沒有做過那樣的夢,以往做的都是噩夢,夢醒后往往大汗淋漓,無邊的恐懼從黑暗深處像章魚那樣張開觸手,將她纏繞,吞噬。她在湖心小島夢見的,是另一個自己,一個連她父親都不屬于的自己。她需要有那樣的時候,特別是接待某個不如意的客人之后,需要那樣的湖水清洗自己,祛除那讓人惡心的從地獄深處噴涌而來的腐臭。環(huán)湖公園是她生命的第二空間,甚至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環(huán)湖公園其實也是她父親的需要。老人也不能長期處在那種幽暗之中,必須走出來,穿過通道,橫過馬路,進入環(huán)湖公園。最初的時候她忽視了這一點,以為只要將父親帶在身邊,早晚有她陪伴就行。她很快發(fā)現(xiàn)這是她的自以為是,父親通過各種方式來提醒她、反抗她,在她接待客人時故意用力撞門,似乎隨時有可能將門撞倒?;蛘忒偪窈拷?,咒罵,那些惡毒的語言聞所未聞。她都不敢相信父親那瘦小的身軀里,何以能貯藏著那么多邪惡的詞語。父親怎么能背負那種恐懼,背負那種沉重,就不怕它們刺傷他,她不敢想象。他甚至在她不提防的情況下砸傷了客人的頭部,害她失去了生意不算,還賠了客人一筆醫(yī)藥費,所幸沒造成更大的傷害。每次父親發(fā)飆后,她都費盡了心機才平靜他的憤怒,陪他說話,給他買好吃的。后來,她慢慢掌握了他的性情,每次接待客人之前會陪他說會兒話,客人走后陪他去環(huán)湖公園散步。父親同她一樣,將另一個自己安放在環(huán)湖公園。
她不能不將父親帶在身邊?;疾≈?,父親一個人生活在村子里,她則在外面飄蕩。聽父親說,她的母親在她一歲多的時候就拋棄了他們,投入到同村另一個男人的懷抱。那個男人在村里開辦了磚瓦窯,父親還在他的窯上干過活。母親跟了那個男人之后父親就被辭退了。父親幾次去找她母親,都沒能找回來,一則她母親死心塌地跟隨那個男人,二則那個男人威脅了她父親,揚言要打折父親的腿。她記得有一次,父親找她母親回來,一個人躲在門背后的角落里,眼眶部位一大塊青紫了,淚水淌得滿臉都是。她父親是個窩囊廢,村子里的人誰都可以嘲笑他、欺負他。她甚至碰到過那樣的場面,幾個男人當著她的面將她父親的褲子扒下來,用竹竿當旗幟一樣高高擎起。那不是旗幟,那是她父親的羞恥,也是她父親的尊嚴。她沒想到父親會是這么一個懦弱的男人,換了她,也許會殺了那個男人,或者殺了她母親。她想不透當初她母親為何會嫁給她父親。她母親恨不得一刀兩斷,只要是同她父親有關的,都不想有半點牽扯,哪怕是女兒她也情愿放棄。五六歲的時候她找過一次母親,她母親當時正在地場上晾衣服,見了她先是愣怔了一下,但很快就拿起一件濕衣服,朝她甩過來,甩了她一臉冰涼的水珠子。誰家的野孩子,別在這礙手礙腳的,滾開!她母親又抖動了兩下濕衣服,冰冷的水珠摔在她身上,沒給她留下丁點干爽的地方。打那以后,她再沒有找過她母親,在她心里,母親早已死了,死了不止一百回。
后來,再沒有哪個女人愿意嫁給她父親,也沒有人雇請他干活。她父親只能靠種地,同她一塊寡淡過活。十五歲那年,她替代父親報復過一次那個男人,一個晚上偷偷點燃了那人家的草垛,給父親的仇敵造成的最大損失,不過緊挨著草垛的豬圈被燒毀,兩頭豬居然跳過柵欄死里逃生,最終在那家人的年關時壽終正寢。這次報復的后遺癥是讓她徹底絕望了,老天爺都偏向仇敵,叫他們父女怎么在村子里活下去。那把火后,她就輟學逃離了村子,扔下父親孤零零一人。她父親無處可逃,不得不同仇敵生活在同一塊狹小的土地上,每天都生活在仇敵對他的羞辱中?,F(xiàn)在回想,當初她是殘忍的,在父親飽受欺凌而又孤單的時候,她沒有陪伴他??伤幌胂窀赣H那樣茍活著,她向往更美好的生活,應該有更美好的生活,也配得上更美好的生活,老天爺不能昧著良心,該給她彌補,該給她像別人那樣的生活。她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幸運,在餐館做服務員,在發(fā)廊給客人洗頭,給人當過保姆,甚至到殯儀館幫過忙,每樣工作都是累死累活,得到的報酬并不理想,不能給她父親更多。而更為不幸的是,第一個成為朋友的男孩在得到她的身體后,就像黑夜中的老鼠不知躲進了哪個角落,再也尋不見他。后來又認識另外一個男孩,在得知她懷孕之后男孩便不再理睬她。她去男孩上班的地方找他,結果被保安拒之門外,在那守了一個多星期后依舊不見男孩現(xiàn)身,只得自己解決身孕問題。似乎她還不如她父親,她父親至少養(yǎng)活了她,而她的孩子看一眼這個世界的機會都沒有。
再往后,她就不知怎么成了現(xiàn)在這種女人,隨便哪個男人都可以騎在她的身體上,都可以凌駕于她女性的尊嚴之上。她淪為了像她父親一樣的人,表面上好像不同,但內里的屈辱是一樣的。她的犧牲或者付出,換來了另一種回報,她可以用出賣肉體得來的錢讓父親更好地生活,讓父親在村里人眼里不再那么窩囊。她覺得她的自毀有所值,每一次透過客人扭曲的臉龐隱約都能看到父親光鮮的笑容??墒聦嵣线@是她的一廂情愿,父親并不如她想象的生活得那么美好。她父親的精神出了問題,其實早有跡象,只不過她沒有注意,或者說沒有機會去留意。她絕大部分時間飄泊在外,同父親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有一天回到村子時,她父親反反復復向她述說的,差不多都是同一類性質的事情。父親疑心重重,對誰都充滿了懷疑。
他說是我放的火,是我燒了他的豬圈。
那個家伙說是我偷了他家的羊。
隔壁的,說我把他碾草藥的碾子砸爛了,說我往他的茶水里吐了痰。
村主任說是我把過河的木橋拆了,說我砍了河堤上的白楊樹,警察要來抓我。
她父親訴說的種種,歸結起來,就是天下所有的壞事都是他做的,即便不是他做的,別人也會把罪責歸結到他頭上。他們誣陷他,把所有的臟水都潑到他身上。無論他怎么辯解,都沒人聽他的,更沒有人相信。剛開始,她以為父親說的都是事實,村里人的惡劣行徑讓她無比氣憤,在她眼里所有人幾乎都成了她的敵人。但她的敵視無濟于事,父親仍舊有種種擔心和害怕。她試圖安慰父親,不要理會別人說什么,只要問心無愧,嘴長在他人身上,咱們管他不著。她的和顏悅色讓父親的情緒漸漸穩(wěn)定下來,但她不知道這只是暫時的,在她走后,她父親又返回了之前的狀態(tài),甚至更為糟糕。
后一次回到村子時,父親向她訴說的不再是類似上一次的委屈,而是徹底墜入了恐懼和不安之中。他不敢喝水,不敢吃飯,夜晚不敢睡覺。他消瘦得變了形,幾乎都認不出他。可父親認得她,見到她的第一眼就喊出了她的名字。那一刻,她的眼淚奪眶而出,恣意奔涌。她給父親泡茶,父親不喝,說是茶水被人吐了痰。她給父親做飯,父親不吃,說是飯菜被人暗暗投放了農(nóng)藥。她給他吃藥,他更不愿意吃,說那是毒藥,要毒死他。后來,在她的一再解釋和安撫之下,父親才勉強吃下她給做的飯菜。往后,他就養(yǎng)成了一種習慣,只有她和他自己做的飯菜才會入口,換了誰都不行。
后來,她漸漸意識到父親精神出問題了,他的猜測和懷疑、顫栗和恐懼,都是沒有來由的,都是往日被歧視被侮辱積壓下來的陰影。就像一個肺癌病人,他的肺里會有陰影,并且慢慢擴展。她陪同父親去了一趟精神病醫(yī)院,醫(yī)生給她的結論是她父親患了妄想被害癥,建議他住院治療。當她陪同父親進入病區(qū)時立刻就反悔了,不能將父親一個人丟在這里。她讓醫(yī)生開了一些藥,就離開了醫(yī)院。她不得不作出一個艱難的決定,將父親帶在身邊,無論去往哪里,都不能丟下他。在這世界上,她和他都只有對方這么一個親人。
三
那次之后,Mr.Wu好久沒有露面,她同父親一起在環(huán)湖公園散步,或者同那些潛在的客人嬉笑,給他們暗示,如此的場合都沒有碰見Mr.Wu。他銷聲匿跡了,同那些一次性的客人一樣,同她廝混一回之后不會有下文。她已經(jīng)習慣了一閃而逝的過客,他們是流星,原本同他們就是露水關系,一時之歡,不可能有后續(xù),也不能有后續(xù)?;仡^客是有的,還不止一兩個,這也是她能長時間待在這地方的原因,他們的存在讓她有了較為穩(wěn)定的收入來源,而且給她的報酬還不少。他們可能不方便去其他場合找女人,這里比較隱蔽,不容易被人發(fā)覺?;蛟S她給他們的印象也不同于其他場合的女人,流露于外表的不像是個風塵女。她很知趣,那些同她打過交道的客人無論在哪里遇見,他們不主動說話,她絕對不會主動相認,有時還會假裝陌生人,同他們擦肩而過。
如果碰巧再遇見Mr.Wu呢,要不要同他打招呼,同他相認,她好像有些猶豫不決,但最后還是理順了,以前怎么對待認識的客人,仍舊怎么對待,不能因此破例,違反自己的原則。
Mr.Wu沒來找她之前,她曾在環(huán)湖公園多次遭遇過他。有時在晨跑的途中同他迎頭相遇,有時發(fā)現(xiàn)他一個人枯坐在堤岸邊的石凳上。有次晨跑時,她故意跑到他的前面,之后不緊不慢,始終同他保持幾步的距離,讓他清晰看見她的背影。她還同他平行慢跑過,好像一對情侶慣常有的親密姿態(tài)。然而他目不斜視,仿佛她不存在。她向他媚笑過,給過他多次暗示,他絲毫沒有反應。她有些心灰意冷了,由此斷定,他不是潛在的客人。直到那天,她坐在離他不遠處的花壇邊休憩時,偶然回頭正好同他的目光相遇。他在偷偷觀察她,也有可能在窺視她。那瞬間,她意識到他可能是她的下一位客人。她向他會心一笑,笑容不乏挑逗、慫恿。他別了一下頭,很快又轉回來了,并且站起身朝她走了過來。這一走就越過馬路,潛過通道,進入了她的幽暗中。
要不要在墻上裝面鏡子呢,她拿不定主意。如果真在那兒裝面鏡子,意味著床上的一切都逃不過鏡子的眼睛。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怎么就相信了一個陌生人的話,居然想著在墻上裝面鏡子,也許他只是開了一個玩笑,一個有點淫穢的玩笑,壓根就不會再回來。他好像同別的客人不一樣,很奇特,很古怪。這不是因為他沒有要她的身體,而是別的什么,她說不清楚。
她期望在環(huán)湖公園或者哪兒同他再次遇見。她要看看他會怎么樣,是不是還會進入她的幽暗中,接著進入她的身體。一個星期很快過去了,她的期望落空了,又一個星期過去,她的期望仍舊沒有變?yōu)楝F(xiàn)實。她有些失望。那些回頭客就是這樣,有時隔個三五天就會來找她,有時相隔就是半年,間隔的時間沒有定數(shù),主動權不在她手上,而在于他們樂意不樂意,需要不需要,還有方便不方便。
過一個星期,她就忘記了裝鏡子的事,順帶連Mr.Wu也忘記了,好像他從來就沒出現(xiàn)過。她的生活不曾被Mr.Wu打亂,按照往日的節(jié)奏在轉動。這種生活的盡頭會是什么,會有怎樣的結局,她從來沒有考慮過。
在她完全忽略了Mr.Wu的存在時,他忽然又出現(xiàn)在她面前,依舊戴著禮帽,穿著黑色短風衣,不過風衣外罩了一件藍色長衫,類似的長衫多數(shù)時被搬運工們穿在身上。他蹲在距離環(huán)湖公園入口處不遠的一棵丹桂樹下,一只半人高的扁平紙箱倚靠丹桂樹干立著。那會兒她正從公園出來,腦袋往左一擺,就看見他了。他主動向她笑了笑,并且直起身來。她朝他走去,他卻使眼色暗示她不要過去。她狐疑地盯了他一眼,折身橫過馬路。當她走到通道口再回頭時,他正扛著那只扁平的紙箱走在斑馬線的中間,巨大的紙箱擋住了他大半個身體,他的步子邁得很寬,朝她靠近的速度很快。她隱約猜到了紙箱里的東西,但不能確認。他的古怪讓她有了擔憂和某種不祥的預感,她不想再接待他,往通道內逃去。她有過在那些有怪癖的客人跟前吃苦頭的教訓,有一次還差點丟掉性命,誰能確保這個扛著紙箱來找她的男人不是個危險人物呢。
當真正要進入出租屋時,她還是不由自主猶豫了一下,這一猶豫給他贏得了時間,很快他就站在了她的身后,那只紙箱幾乎將她全部遮沒了。她不能再猶豫了,必須盡快將他放進門去,這兒不是久留之地。她關門之前習慣性地掃了一眼周邊,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他扛著紙箱徑直朝那有兩扇門的房間走去,她父親從沙發(fā)上直起了腰,兩眼像往日那樣警惕地盯著來人。她朝父親做了個手勢,讓他保持安靜。老人不知是沒讀懂她的手勢,還是全然不把她的手勢當回事,臉部扭曲著,照例喊叫起來,過來啊,我拿刀給你,你殺了我!我拿毒藥給你,你毒死我!她瞪了一眼她父親,老人還是不肯閉嘴,她不得不走過去安慰他一下。她輕輕拍打了幾下他的脊背,附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幾句什么,老人又咕嚕了幾句,重新坐回沙發(fā)上,聲音也跟著黯淡下去。
她安頓老人之后進入內室,Mr.Wu早已將紙箱拆開了,不出所料,果然是面鏡子,有她兩個身體的寬度,高度也超過了她的腦袋。這面鏡子似乎能將房間里的一切都收進去。她的內心像被什么抓撓了一下,有東西糾結成了一團,不知該怎么處理這面鏡子,也不知該拿這個男人咋辦,趕他走,還是將他當客人留下來。他真的要把鏡子裝在墻上嗎?他就不問問她同意不同意,憑什么就做她的主?她斜覷了一眼男人,正好碰上了男人的目光,幽暗中浮著兩點小小的光亮。有錘子嗎?男人問。她沒有回話,本來這是最好拒絕的時機,結果錯失了。得找把錘子來。男人從藍色長衫的口袋里掏出幾枚閃著淡淡銀光的釘子。她稀里糊涂就接納了男人的鏡子,墻是人家的墻,鏡子也是人家的鏡子,好像沒有理由拒絕。他們待著的地方是她的工作室,她從不在這里過夜,她的床在另一個房間,那個房間不允許任何客人進去。她是有把鐵錘的,之前她父親用它敲過工作室的門,還用它砸過一個客人的腦袋,后來她就把它藏了起來,以免父親再拿它生出事端。
鏡子鑲了邊框,幾枚釘子釘進墻,眨眼就固定了。但鐵錘敲打釘子的聲音不小,她父親被驚動了,吼叫了幾聲,隨著敲擊聲的消失,老人又恢復了平靜。現(xiàn)在,她和他站在鏡子面前,他在端詳著鏡子,好像里面有什么吸引了他。在鏡子里,她被他擠到了邊緣,窄窄的一條,快要被擠扁了。這是她站立的角度造成的錯覺,正如她預想的那樣,這面鏡子巨大,大半個房間都被它裝了進去,當然,占據(jù)主要位置的還是那張床。這讓她有些不舒服,想到她同那些陌生的身體在床上翻滾時,那樣的情景無疑會被鏡子全部裝進去。在鏡子跟前毫無隱私可言。她從男人手中要過鐵錘,揚起鐵錘作勢要砸碎它,但被他阻擋了。
你要干啥?男人捉住她的手腕,目光凌厲地盯著她。
咱倆說說話,好不好?她模仿他那天的口氣,她居然還記得那天他說話的口氣,嘲弄似的挑釁著男人的目光。她的手被握痛了,她掙扎了一下,男人才放手?;椟S的燈光下,她還是看出了手腕上紅了一圈。
你想聽啥?我說給你聽。她不懷好意地討好他。
男人不予理睬,轉過身面對鏡子。她只能看見他的背影,有藍色長衫罩著,他的背影比上次顯得寬厚了許多,這讓她有種想靠上去的沖動,不過沒有付諸行動。男人好久沒有動靜,后來他的一條胳膊好像抬到了胸前,她偏了一下腦袋,在鏡子里看到男人的一只手正停留在第二粒紐扣上,最上面的那粒紐扣被解開了,或者之前就沒有扣上。男人的眼神有些迷離,好像還沒確定要解開紐扣。他的這種懸而不決弄得她很緊張,讓她覺得他不是個正常的男人,至少不像其他客人那么正常。
一段時間之后,他將手放下了,臉上的表情很復雜,腮幫子咬得緊繃繃的,像鼓著一只老鼠在口腔內。手回到褲腿那里的時間短暫,迅即又抬了起來,這一次沒再猶豫,而是快捷地解開了藍色長衫,之后是黑色短風衣,很快他的上身就赤裸了。接著又脫下了他的長褲,只留下一條褲衩。他的身體白皙,超過了她的身體。他的腹部有了贅肉,不是很松垮,但也有些厚度了。他的目光灼灼,可能是緊張的原因,臉部有了輕微的變形。這不奇怪,很多男人在她面前都很緊張,這完全是他們的內心在作祟,是他們殘存的道德感在作祟。有個別客人在她身上獵取快感之后,離開時竟然對她表現(xiàn)了某種憎恨。對這種男人,她往往很鄙夷,既然做了,干嗎不能豁達一些,不能爽快一些,好像她真的對他們犯下了某種罪過。
整個脫衣服的過程,Mr.Wu都是面對鏡子的,在鏡子跟前好像完全不畏懼暴露自己的身體。紗紗想,如果叫她在鏡子的注視下脫光衣服,能不能做到呢。但他沒給她繼續(xù)想下去的時間,很快他就轉過身來,并且將最后的遮羞布也扯掉了,赤身裸體向著她。他的臉不像之前白皙,鍍上了一層鐵青色,這讓他的表情有些猙獰。他的舉動讓她很是吃驚,超出了她對他的預想,他應該同別的男人有些不同。他不能這么快就裸露在她的眼皮下。
我要同你做愛。他就像吩咐她倒杯水一樣直接說出他想要的。
她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張著嘴,驚愕地看著他。
他見她沒反應,走過來將她掀倒在床上,她被摔疼了,忍著沒有作聲。他三下兩下剝光了她的衣服,動作就像個強奸犯。之后挪動她的身體,讓她的頭部枕在了床尾這一頭。她明白了其中的原因,掙扎著想回到床頭,但他的一只手很粗魯?shù)剞糇×怂娜榉俊KM入她的身體時更為野蠻,她都懷疑有個地方被撕裂了,那種痛讓她冷靜得無法配合,也讓她的腦子更為混亂。進行的過程中,她察覺到他不止一次抬頭朝鏡子那兒張望,每張望一次都讓他的力量暴漲一些,好像鏡子成了他的助力器,他的力量全部來源于那里。他的臉扭曲得不成樣子,五官都快移位了,眼球似乎下一秒就要爆出眼眶。汗水從他的額頭上爆出來,一滴一滴砸到她的臉上,砸到她的胸口上。她的眼眶里有他的汗水流了進去,讓她的眼睛都睜不開,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他玩命似的撞擊讓她無法承受,不可抵擋。她很恐懼他再朝鏡子那兒張望,不管鏡子里有什么,她都不希望他再見到它。
那鏡子像個……魔鏡,這個叫Mr.Wu的男人有幾分像個……魔鬼。
結束時他的雙手抓住她的雙肩,指甲都深入了她的肉里。他瀕死的叫聲比臉部肌肉的扭曲還要夸張。最終歸于沉默,他粗重的呼吸也恢復平靜。她想坐起來,他拽住了她的手臂,不讓她離開。兩個人就平躺在床上,過了那么一會兒,他又要了她一次,這一次接續(xù)了上一次的洶涌,到結束時她幾乎虛脫了。她希望他快點離開,可他只是從床上爬起來,埋著頭,坐在床沿。那樣坐了半刻鐘,他突然問她,有煙嗎?她拉開床頭柜的抽屜,那里有半包煙,是某個客人留下的。只有這個。她將煙交給他,言語間有些歉意。他抽出一支煙,點著了,卻引發(fā)一陣劇烈的咳嗽,可能原本不抽煙的。他將香煙夾在指間,不再去碰它,直到燃燒的煙頭燒灼了他的手指,才將它丟在地上,并踩上一腳。
為啥一定要看著鏡子?他離開時她好奇地問。她的好奇中有著藏不住的嘲弄。
他瞥了她一眼,那神情好像不屑于回答她的問題。她沒得到答案,眼睛就那么亮晶晶地盯著他。
說了你也不懂。他的回答像是在鄙視她。
她哼了一聲,算是對他的抗議。
他不理睬她的反應,徑直向門走去。門吱呀響了一聲,他消失了,僅僅過去了兩三秒,他的腦袋重新探了進來,并且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我要看見自己的丑陋。
四
她清楚又到了獎賞父親的時候,可不知為什么突然有了倦意,不想從床上起來。身上和床上都留有那個男人的氣味,要在往常,她恨不得一秒鐘將氣味清除,將弄臟的床單塞進洗衣機,換上另一套床單。她的腦子里回蕩著那個男人的一句話,我要看見自己的丑陋。她對他的話好像很理解,又好像不理解,按理解的意思來猜測,他肯定在污辱她,認定她是丑陋的,同她睡在一張床上是丑陋的。那不理解的又是什么呢,她揣摸不到。她磨蹭了幾分鐘,無法忍受的曖昧氣味逼迫著她,不得不盡快離開床鋪。她穿好衣服,每次同客人交易完畢后都得穿好衣服,不能赤身裸體從父親的眼皮下經(jīng)過。
離開房間之前,她在鏡子前站住了,鏡子的確夠大的,別說一張床,就是兩張床它也能收入囊中。衣服遮蔽之下,她真實的胴體不能清晰可見,但外部的曲線泄露了她的窈窕。鏡子里的臉帶著紅潤,剛才被動的折騰一時讓她無法冷卻。她的這副模樣肯定會讓很多男人垂涎三尺,要不然她的生意也不會這么持久。這是她看到的鏡子中的自己,單獨的自己。剛才躺在床上呢,怎么沒注意看鏡子。她重新躺回床上,朝鏡子笑了笑。沒有男人在跟前,她的笑仍舊帶著挑逗、放蕩,甚至有些淫邪。我是個蕩婦,本來就是個蕩婦。她在內心責罵自己。她試著再笑了笑,笑容絲毫沒有變化。她找不到以前笑的模樣,好像將它忘記了,或者被她丟失了。她不敢想象自己脫下衣服后的樣子。她不敢脫下自己的衣服。那個男人的聲音在她耳邊卷土重來,迅速將她淹沒。她氣惱地抓起一只枕頭朝鏡子扔過去,但枕頭奈何不了鏡子,被鏡子抖落在地。她不想看見鏡子中的自己,特別是同男人在一起的時候。必須用什么將鏡子遮擋起來,要不就拆了它,或者干脆砸碎它。
當然,她沒有砸碎它,Mr.Wu會是個回頭客,如果他再來呢,發(fā)現(xiàn)鏡子不見了,要么他會掉頭離開,要么他會再扛一面鏡子來。折中的結果,她在鏡子前拉起了一塊布簾,像窗簾那樣,可以收攏,也可以拉開。鏡子被悄無聲息掩藏了起來。
后來,有客人將布簾子挑開,端詳一番之后,不知是好奇還是疑心鏡子背后藏著什么,問,這鏡子用來干嗎?她的嘴一撇,不予解釋,不干嗎。也有客人與Mr.Wu一樣有著相同的癖好,要將布簾子收起,讓鏡子照著床鋪。這是極個別的,她忍受了。如果換成Mr.Wu,她同樣得忍受。她選擇了做這個,無法去挑剔客人,能做的只有忍耐。幸好這只是極個別的,但在內心她對Mr.Wu多了一份怨恨。她不能反抗Mr.Wu,來找她的客人或多或少都有著不同的怪癖。那些回頭客帶給她的收入,得以讓她在這個地方待下去。她不能同錢過不去,否則就得滾蛋。
當Mr.Wu第三次來到時,她先是拒絕了,要求他拆掉鏡子,但他沒有讓步,而是以沉默作答。Mr.Wu直視著她,直到她別開臉,將視線轉移到房間里的其他地方。之后,是她讓步了。作為反擊的武器,她問了他一個問題,你為啥要看見自己的丑陋?輪到Mr.Wu別開臉了,無言以對。
幾次之后,紗紗向Mr.Wu提出了另一個要求,讓她騎到他的身上。他猶豫一下后答應了。他可能從來沒有過這種經(jīng)驗,聽到她的問話時嘴半張著,好半天都沒合上。她在鏡子中看見了自己晃動的乳房,臉就像虛假的面具,沒有任何表情,就好像正在進行的事情同她的身體毫無關系。這比淫穢更為可恥,比放蕩更為墮落,徹底是一個沒有羞恥的女人的嘴臉。在沒有見到自己的形象之前,她對自己所做的一切,在男人面前表現(xiàn)的一切,絲毫沒有覺得丑陋,甚至覺得那都是應該的、必須的。Mr.Wu說對了,只有在鏡子中才能看到自己的丑陋。她同Mr.Wu相反,不想看到這個,不愿意面對自己的丑陋。她本來可以選擇別的方式來養(yǎng)活父親,可是竟然走到了這一步,這不是被動的淪落,是她自己主動的選擇。她不能面對這些,如果去正視它,有可能現(xiàn)有的生活就無法進行下去。她拿什么去養(yǎng)活自己和父親。她已經(jīng)放棄了別的選擇,也不想回到別的選擇上。
她討厭鏡子,討厭Mr.Wu,是他打亂了她內心原有的步調,有可能讓她陷入到混亂之中。她不情愿被Mr.Wu強行植入她生活的鏡子繼續(xù)保留下去。她可以砸爛鏡子,卻又不想失去一位回頭客,況且他給她的報酬還不菲。她陷入了進退兩難中。她覺得自己很不幸,遇到了一位針鋒相對的客人,又不想就此妥協(xié)。
Mr.Wu再來時,紗紗同他商量,能不能拆掉鏡子?
為啥要拆掉它?他瞪圓了眼睛,好像她的建議是要毀掉什么偉大的建筑,或者公認的歷史文化景點一樣。
我討厭它,巴不得它快點完蛋!她帶著憤怒的口吻回答。
你為啥要恨一面鏡子呢,你想想,有它在,我就能照顧你的生意。它能給你帶來穩(wěn)定的收入,這不好嗎?他詫異地瞧著她。
她只有默不作聲。她不能拒絕送上門的生意,這次以這個理由拒絕張三,下次就能以別的理由不接受李四,而最終所有的客人都會離她而去。這是她不能接受的現(xiàn)實,也不能流落到那一步。
發(fā)明鏡子的人真是個了不起的家伙!你看,他發(fā)明了鏡子,他自己卻溜到一邊去了,讓鏡子充當他的眼睛,什么都看見了,可是他什么都不說,不說你對,也不說你不對,不說你道德不道德,不說你是好人還是壞人。Mr.Wu好像演說一樣在她面前慷慨激昂,把他內心的想法傾瀉出來,我崇拜發(fā)明鏡子的人!
她很是茫然,不知他說這番話是什么意思。
難道你不看鏡子就不知道自己丑陋?說這話時她也在問自己。
是的,我知道自己丑陋,但如果不看鏡子,就沒法把收藏的丑陋釋放出來。他頓了頓,看了她一眼,接著說,只有在你這兒,在鏡子跟前,我才暫時打消了顧慮,祛除了心理障礙,才有機會把丑陋抖露出來,遛一遛它,就像遛寵物那樣。
她又被他污辱了。啞口無言。誰叫她是這種人。她想扇他一掌,好讓他知道,即便像她一樣的人也不是隨便就受人欺侮的。
對不起,我不能在別的地方抖露它。他可能察覺到對她的傷害,抱歉似的說。
我不要你的道歉,也受不了你的道歉。她冷冷地說,最好……你再別上這兒來。
我還會來的!一定會來!你這兒是我自由的天空,是我信馬由韁的草原,是我真實的存在!我不會輕易放棄這兒!他像是在盛贊她,又像是在放縱自己,還自己一個真實。
她瞧著他的眼神有些發(fā)懵。眼前侃侃而談的這個男人就像個外星人,從他嘴里吐出來的詞語那么陌生,可他的表情是真誠的,不像在欺騙她。她不知自己到底要相信他,還是把他當作一個陌生人在胡說八道。
后來,他可能被她的這種狀態(tài)給刺激了,或許也覺得自己激情得過了頭。他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緊挨著她坐在床沿上。床很扎實,當初買床時她就考慮了它的用場。她欠了欠身子,給他讓座。這個舉動純屬多余,床沿有足夠的位置容納他。他用手挽了一下她的肩膀,很快又松開了,可能覺察到彼此還沒有親近到那種程度。他默然靠著她坐了一會兒之后,又回到她正對面的沙發(fā)上。
我說些我的事情給你聽吧。他看著她的眼睛,可能做了很大努力才這么說。
嗯。她用點頭來示意有興趣聽。
我是個模范。他直截了當說,一個道德模范。
你明白道德模范的意思嗎?就是報紙電視上報道的那樣,是好人,是敬業(yè)的,是見義勇為的,是助人為樂的??晌也皇沁@一類,我是……我是模范丈夫,同事們都說我是好丈夫,小區(qū)里的人也這么說。我覺得自己也是個好丈夫,真的,是個模范丈夫……你別偷偷發(fā)笑,我得到這個稱號是名副其實的,沒有半點虛假。我沒說謊,我說的都是事實。他的目光緊緊盯著她,生怕她對此有半點懷疑。她也看出來了,他不像在說謊,更像在袒露心跡。她就安靜聽著,充當一個真誠的聽眾,至少她的外表是這樣。在內心,她暗暗嘀咕了幾聲,他說的這些同她有什么關系,為何要說給她聽呢。
剛開始我覺得沒什么,后來才慢慢發(fā)覺不對勁,我是個模范丈夫,走哪都不敢同女人多說一句話,在單位里不敢同女同事說話,在小區(qū)里不敢同女鄰居打招呼。有人取笑我,說我只是一個女人的模范。我就像端著一碗水從人縫里穿過,只要哪個人稍有動作,就會招來滅頂之災。我像個金盆洗手的小偷,生怕被人誤以為隨時會竊取什么,或者藏有什么企圖,被栽贓陷害,被人唾棄,打回原形……你想象得到我這種處境嗎?他苦笑了一下說,不是我小看你,估計你想象不到。我找上你,就是想同你說說話,同一個女人毫無顧忌地說說話。在你這兒,我想說什么就可以說什么,想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不必擔心誰聽見,也不必擔心誰看見。你別緊張,我不是個惡魔,除了那事兒,別的事我也不會干。真的,除了那事兒,在你之前,你不知道我多久沒干那事兒。我?guī)缀醵纪浟四鞘窃趺匆换厥隆?/p>
五
紗紗絕沒想到Mr.Wu會是這種人。從說話的神情來觀察,他說的不像假話,在她的工作室里,對男人說的話她從來沒有相信過。她清楚到這兒來的人,哪會對她講真話,除了他們對欲望的貪婪是真實的,其他沒有什么可信之處。說得過分一點,他們的靈魂是骯臟的、丑陋的,這點也不容他們爭辯。她同他們有的只是逢場作戲,有的只是短暫的胡鬧,就算其中某個人說了什么真心話,她也不會聽進去,只當是耳邊風,刮過去就刮過去了,什么痕跡也不會留下。她要他們留下的只是金錢,其他的愛留不留。他們的真心話對她絲毫用途也沒有,如果真記得,反而是個累贅,是同自己過不去,是自討麻煩。如果Mr.Wu說的是實話,他真的是個模范丈夫,可他來到她這里,同她躺在同一張床上,還會是個模范丈夫嗎?恐怕以偽君子來形容他更為恰當。
他就是個偽君子。她真的不在乎他是不是個偽君子。對于每一個來找她的人,是不是偽君子,她真的無所謂,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她不是道德法庭的法官,無權審判他們。如果真有那么一個法庭,說不定她早就坐在被告席上,要么被道德的牢籠羈押,要么被道德法庭流放。
她覺得自己同Mr.Wu有某些共同之處。比如說,她陪同父親在環(huán)湖公園散步時,那會兒是不是同Mr.Wu一樣是個模范呢?如果是,她同Mr.Wu一樣有兩面性,被劈成了兩瓣,一瓣展示在陽光下,一瓣陷身幽暗中。一邊臉光彩照人,另一邊涂滿污穢。她同Mr.Wu還有同病相憐之處。Mr.Wu不敢在公開場合同女人說話,她是無人說話。之前,她同小姐妹們在一起時偶爾還能說點什么,但現(xiàn)在是孤身一人,沒有傾訴對象,沒人愿意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在她父親跟前,她得保守自己的秘密,不能讓他知道。她曾試圖同父親說過一些淺顯的想法,但父親對她的想法無動于衷,完全被疾病籠罩,被疾病囚禁。她有時會對某個客人透露些微想法,但那些想法有如發(fā)出微光的螢火蟲,很快被黑暗吞滅。而她父親呢,似乎比她的處境還要惡劣。她從平日里父親的咒罵,或者無力的爭辯中聽出,好像有個無形的人纏繞著他,不停地在他耳邊說著什么。那個無形人說出的內容不外乎對他的譴責、誣蔑,以及威脅。正是無形人的存在讓父親惶惶不可終日,好像每日每刻每秒都有人要剝奪他的生命。他在有如呼嘯墜落的隕石一樣的恐懼中,做著無效的抵抗和掙扎。除了父女的情感之外,她對父親還多了一份同情和憐憫,要不然也不會作出如此巨大的犧牲,讓父親盡可能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上。
由此及彼,她對Mr.Wu同樣多了一份同情和憐憫。她的這種情感沒法讓Mr.Wu知道,也無須讓他知道。她只是將它存在了心里。她對他的流露,無非就是迎合他,讓他在她這兒獲取更多的快樂,可能還不是快樂,只是快感而已。這種肉體上的快感,放縱欲望的快感,是她僅剩的,只有這一點能給他。而Mr.Wu呢,還不止于此,肉體上的歡愉只是其中之一,他還想要找到一個傾訴的對象,一個理想的傾聽者,而且必須是個異性。她知道自己不是理想的傾聽對象,既然他找到了她,她想就做個安靜的傾聽者,他說什么她就聽什么。如此多的客人當中,并沒有哪個曾經(jīng)對她說過很多話。她是他們的泄欲對象,僅此而已。
她慢慢從他嘴里聽到了更多有關他的事情。他說到了他的妻子,用了很多溢美之詞,說話的神情讓她莫名有些嫉妒,是針對那個沒謀過面的女人的。他說他的妻子是個溫柔美麗的女人,很有情調,很有東方女人的品味。是個很有才華的公主,令很多男人自慚形穢。她是很高傲,但不是冷冰冰的、不近人情的高傲。相反她待人很熱情,很愿意幫助人。Mr.Wu似乎恨不能把天下最美麗的語言都獻給他的妻子。他同她是大學時的校友,在一次元旦晚會上認識,這讓他覺得他們的開始很有意義。那次晚會上,他的妻子參與了一個節(jié)目,節(jié)目中間有一段大概三分鐘左右的小提琴獨奏。她穿著白裙子站立在舞臺中央,那么多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那會兒他是學生會的干部,本來在晚會籌劃過程中有很多機會同她認識,但事實上沒有,晚會結束后他們舉行了一個慶?;顒?,他同她終于有了第一次接觸。她給他們又演奏了一曲小提琴,這一次在他看來比晚會上更加迷人,更加打動人心。
她就是那樣一位公主。Mr.Wu沉醉在對妻子的贊美中。
大學畢業(yè)后,Mr.Wu同他的妻子分配在同一個地方,就是現(xiàn)在所在的城市。很快,他們結婚了,有了女兒,女兒也像她媽媽一樣是個小公主。媽媽有的好品質,女兒都繼承了。有了妻子和女兒,Mr.Wu的眼里不再有其他任何女性的影子,如果真有三千寵愛,那他毫無保留地獻給了她們母女。那時的他對未來的憧憬中,絕不可能有一個叫紗紗的風塵女人的存在,哪怕是一閃而過的貪念都不可想象。他沒有明說同紗紗在一起,是他的墮落,是他朝污穢的深淵不可救藥的沉淪,但紗紗已經(jīng)聽出了話外之音。在他眼里,她就是深淵中淤積的污泥,黑暗的骯臟,把他徹頭徹尾給污染了,把這個世界給污染了。她是腐敗的一部分、變質的一部分。她必將讓健康的那部分最終化為丑陋的烏有。她悲哀地想到了這一些,這能歸罪于她么?她得不到答案,也沒有人給她答案。在Mr.Wu跟前,她只是個傾聽者,一個不怎么忠實且不能解決任何問題的傾聽者?;蛟SMr.Wu需要的不是她,而是一個神甫,愿意聆聽他的懺悔,愿意解決他的困惑,對他施以某種拯救。恰恰這些,是她不能給予的,或許也正是她所需要的。
這種軌道的改變其禍根在于一場意外發(fā)生的車禍。五年前,Mr.Wu的妻子在一場演出返回的途中,被一個酒鬼駕駛的汽車撞成了植物人,雖然酒鬼得到了應有的懲罰,可Mr.Wu的妻子再也沒有醒來。Mr.Wu險些因此瘋了,后來,慢慢接受了事實,成了一個植物人的丈夫。他決定履行婚禮儀式上的誓言,患難與共,好好照顧處于昏睡中的公主。那時他相信會有奇跡發(fā)生。女兒上了大學,畢業(yè)后想回來工作,被他驅逐了。他不想女兒受到影響。他的確是個盡職盡責的丈夫,他妻子的身體始終無比潔凈,生褥瘡的事從未發(fā)生過。他知道她愛美,每天給她換上漂亮的衣裙,甚至在一家美甲店做了學徒,為的是學習美甲的技藝給妻子涂上漂亮的指甲油。為妻子所做的一切慢慢消耗著他,讓他感覺有些力不從心。后來不得不雇請了保姆,他不在家的時候就由保姆照顧她。他的事跡就是保姆宣揚出去的,首先被小區(qū)的人們知道,慢慢地,他單位上的同事也知道了,后來又傳到了妻子的同事朋友中。妻子昏睡在床的第三年,Mr.Wu被社區(qū)評為了模范丈夫,往后節(jié)節(jié)升級,成為單位里的模范、所在城市的模范。他的事跡被報道在報紙上,電視臺也采訪了他,那些特寫的鏡頭讓本城的無數(shù)觀眾看到他如何無微不至地守護他的妻子。他受到了各種各樣的表彰,在無數(shù)舞臺上面對聚光燈講述著作為模范丈夫的事跡。
這不是我需要的,你相信嗎?Mr.Wu的眼睛中有著抹不去的困擾。
紗紗反問,為啥不推辭呢?
我推辭得掉嗎?Mr.Wu的瞳孔中升騰起了迷霧。
Mr.Wu的家里熱鬧了,不知從何而來的陌生人借口探望他的妻子,一個個登堂入室。他們無所顧忌地深入這位模范丈夫的生活現(xiàn)場。他們在他妻子的臥室不管不顧地大聲說話,擺弄他妻子的小提琴。更有甚者,不顧他妻子的尊嚴,要同她一起玩自拍。對他擺放在妻子床頭的花瓶,對花瓶里的鮮花,指指點點,似乎懷疑他這么做,完全是有意擺放給參觀的人們看的。他和他妻子的寧靜被打碎了。在家里之外,一些不經(jīng)意的場合,有人突然出現(xiàn)在他身邊,特意挑明他模范丈夫的身份,他們對他的恭維演變成了別有用心的戲謔。有些女人不知懷著什么目的,有意無意靠近他。對這一切,他只能被動地應付,有時不得不被動地配合。
紗紗的內心因此顫了顫,她明白被動配合的痛苦,就像她在床上被動配合Mr.Wu一樣,Mr.Wu全然不知。
五年了,我就是這么走過來的。Mr.Wu長長吐了一口氣,向紗紗笑了一下,笑容分明是苦澀的。
紗紗伸出手,握了他一下。此外,沒有過多的表示。
你想想,那些日子我是怎么度過的,我不能同一個女人說話,同她說話,她始終沉默著,別說回應,連個聽見的暗示也沒有。我只能自說自話,說給電視機聽,說給大衣柜聽,說給她的小提琴聽。除此以外,我的身邊沒有一個女人,沒有一個能夠說話的女人,不要說干點別的。好像枯水季節(jié)提前來臨一樣,我提前進了孤獨季節(jié)。Mr.Wu用手捏了一下自己的鼻梁,聲息里帶著鼻音說,可我是個正常的男人啊,哪兒都正常,我總不能……總不能同一個植物人做愛吧。
我這是背叛嗎?Mr.Wu眼巴巴地問。
這是紗紗回答不了的問題。她轉過頭,朝向窗戶那兒,窗戶被窗簾遮蔽著。她又轉動了一下腦袋,目光落在鏡子那里,鏡子里的她兩眼迷離,好像有一層薄霧在里面緩緩移動。要說背叛,所有上她這兒來的男人都是背叛,連她自己都在背叛生活??墒?,對于Mr.Wu來說,不能輕易給他下個背叛的結論,好像不是如此簡單,從對愛情的忠誠而言的確是背叛,好像又情有可原。
Mr.Wu沒有得到回答神情很沮喪,埋下頭,一只手揪住了自己半腦頭發(fā),那力量夠得上將它們連根拔除。
幾次談話之后,紗紗發(fā)現(xiàn)Mr.Wu越來越力不從心了,他的身體極度虛弱,撞擊的力量大打折扣,以往的激情倏忽不見。她極力配合著他,讓他面對鏡子,可鏡子也沒能激發(fā)他的力量。她同其他客人在一起時一個樣,腦子里沒有了羞恥的概念,完全是個風塵女人的情態(tài)。而他并沒有被她誘發(fā),始終在山腳下徘徊,到達不了頂峰。鏡子不再具有魔力,不再是他驅動力的來源,就只是個簡單的陳設,目睹了人間的一切,卻什么話也不說,一點態(tài)度也沒有。它本來就被無辜地鑲嵌在人間。
六
紗紗又去了一趟精神病醫(yī)院給父親開藥,每隔兩三個月都必須跑上一趟。她的父親被藥物控制著,情緒不會那么亢奮。藥物只是讓他的神經(jīng)運行慢下來,讓他暫時免受那些過去曾欺侮他的人和事的干擾,讓他保持在平靜狀態(tài)。藥物的作用是有限的,藥效緩過去之后,她父親照舊會拿起某樣東西,向著空蕩的房間咆哮,來啊,用錘子砸碎我的腦袋??!你這個惡賊!恰好那時她父親手里抓著一只抱枕,就將它當成了被藏匿的鐵錘。如果真有一種藥物能夠徹底讓他忘記過去的傷害多好,可是醫(yī)生告訴她,到目前為止沒有更有效的辦法。紗紗覺得父親的感受比她要好一些,至少他還有個短暫的歇息,而她像是踏上了永久傳動的履帶,兩旁都是欄桿,讓她無法逾越。她就像履帶上的石頭或沙子,或者漆黑的煤塊,永遠在黑暗中,永無寧日。Mr.Wu會不會比她好一些呢?她沒法比較她同他之間的差距,或許他也像她一樣,在另一條沒有盡頭的履帶上,履帶不停止傳動,他就無處著地。
紗紗清楚,她同Mr.Wu始終是交易的關系,無論他找她說話,還是尋求肉體上的一時貪歡,或者以肉體上的歡愉取代精神上的歡愉,這對她來說結果都一樣。他在肉體上的貪歡,是對她身份的一種實證,是建立在她墮落之上的欲望的伊甸園。而他與她的交談,導致她尊嚴上的喪失超過肉體不知多少倍。她為什么要忍受他帶給她雙重的傷害和污辱呢?僅僅因為他給的報酬多于別人?答案不是這么簡單。她同他被一只無形之手拎到了同一條履帶之上,身邊的事物都在快速位移,而他們依舊站立在原來的地方,前進和倒退都無濟于事,都在這條永動的履帶上。從這個男人將那面該死的鏡子釘?shù)綁ι祥_始,他將自己當作鏡子也鑲嵌到了她的生活中。她對鏡自鑒,看到的是自己的丑陋。對他而鑒,除了她自身的丑陋,還有給她的傷害、污辱,以及無法擺脫厄運的悲嘆。
Mr.Wu好像安排了一張日程表,每隔一段時間就要來找她一次,其中的間隔相差不會超過一兩天。他照舊喬裝打扮,以免被人認出,就像她不想被警察識破她的身份一樣。他來這里的目的正像他自己說的那樣,肉體的偷歡要次于同她交談,更多時候是他在訴說,她是個傾聽者,適當?shù)臅r候插話也是為了便于他繼續(xù)往后說。就像他的喉管里突然被什么阻住了,她順手幫他疏通一下,讓他的話語流得更歡暢,流得更久遠。他有一點是符合她的意愿的,就是出手大方,該給的報酬不會少,有時還會帶點小禮物給她。她提醒過他沒必要那樣做,她不是他的什么朋友,從某種意義上說,只是他的一件商品,臨時的商品,隨時可以丟棄的商品。
Mr.Wu談話的內容還是圍繞著他和他妻子的前前后后在轉圈,從他們的相戀、相知,到相愛,說到他們結婚生女,說到他妻子成為植物人后的辛酸和苦痛。他向紗紗詳細講述了追求妻子的過程,有一次為了搏得妻子的歡心,爬上樹去折一枝玉蘭花,結果摔在了臭水溝里,不但沒采到花,反而濺了他妻子一身臭泥水。他說起了他同他妻子的第一次,那種恐懼和顫栗、甜蜜和激動,好像就發(fā)生在昨日。他說到了后來的一次模范報告會,結束時有個女孩子給他送花,那女孩子靠得太近,他接過花束時手背不巧碰到了她的乳房。如果不是在舞臺上,他差點就要把她拽過來,摟入懷中。他說他當時肯定一臉蒼白,汗水從額頭上迸出來,圓滾滾的,滑過臉龐,吧啦吧啦砸在地板上。他也說到過剛開始時相信奇跡的發(fā)生,后來慢慢就絕望了,不再相信妻子會從床上站起來。他說奇跡就是一種欺騙。當所有的事情都從他嘴里吐過一遍之后,紗紗發(fā)現(xiàn)他又從頭開始,重復過往的話題。這些話題形成一個個圓圈,一圈一圈重復、疊加,就像是用圓圈構筑的一座城堡,城堡的中心就是他和他妻子。紗紗留意到,他說得最多的還是他妻子演奏小提琴的話題,本城有個音樂周的盛典,堅持了很多年,那一周之內音樂會、演唱會,一場接一場,給本城的人們帶來一場音樂的狂歡。
后來的一天,Mr.Wu給紗紗帶來一臺CD機和幾張碟片,CD機像球狀,是個舊貨,音箱那一塊的鍍鎳有些磨損,有幾處指甲大小的地方裸露出銹色。Mr.Wu打開頂部的蓋板,放進去一張碟片,立刻就有音樂聲清揚而出。CD機雖然有了時日,但不影響播放效果,音質依然很不錯。
這是《紀念曲》,德國小提琴家德爾德拉的作品。Mr.Wu介紹說。
紗紗突然有一種滑稽的恍惚,這本是她的工作室,是她將身體出售給陌生男人的場所,這會兒竟成了音樂廳。那些看不見的音符仿佛來自天外的精靈,在房間里翩翩起舞。她完全被它們包圍、淹沒。有一瞬間,她不知自己置身何處,同這個自稱Mr.Wu的男人究竟是什么關系,他為什么給她播放音樂。但Mr.Wu似乎不在乎她的感受,一張碟片放完,立馬又換了一張碟片。
這是《圣母頌》。
這是羅馬尼亞旦尼庫的《云雀》。
《愛之喜悅》,克萊斯勒的作品,她曾經(jīng)單獨給我演奏過。Mr.Wu完全沉浸在樂曲聲里,臉上散發(fā)著喜悅的光彩,但紗紗注意到他沒有說“我的妻子”,而是用“她”來代替。到底是他故意這么稱呼他妻子,還是無意的疏忽,不管怎樣,紗紗覺得這是他犯下的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但她沒有權利批評他,因此也沒有糾正他的錯誤。
那天下午,紗紗就陪同Mr.Wu聆聽那些碟片,一張結束便換過一張,將他帶來的碟片全部播放了一遍。后來,紗紗才明白那些碟片是他妻子演奏時錄制的,Mr.Wu用刻錄機復制了一遍用以珍藏。直到黃昏臨近,Mr.Wu才匆匆離去,給紗紗留下了CD機和一張碟片。紗紗記得那張碟片是《圣母頌》。她將碟片放進CD機,那種音樂又重現(xiàn)在她耳邊。她并不了解這是一支什么曲子,只覺得內心有些東西慢慢被它撩動,慢慢變得柔軟,之后又慢慢回歸寧靜。她的內心是歡迎它的,是接納它的。一遍過后又讓它從頭開始,她也只有這張碟片播放。她不知重復了多少遍,內心那些堅硬的地方好像都被融化了,變成一股溫暖的液體在緩緩流淌。有些還溢出了體外,從她的毛孔里,從她的眼眶里,往外奔涌而出,無聲的滾燙漫過了她的臉頰。
此后,Mr.Wu不知不覺產(chǎn)生了某些變化,特別是在床笫之間的變化非常明顯。他似乎不再需要鏡子給他力量,甚至鏡子還妨礙了那個愉悅的過程。有好幾次,紗紗以為他需要鏡子看著的,在他不注意的時候撩開布簾,將鏡子暴露出來。Mr.Wu發(fā)覺鏡子的光亮后皺緊了眉頭,趕快將布簾蓋上,將鏡子的光亮遮蔽了。鏡子里的丑陋仿佛不再存在。他與紗紗的交易同其他客人方向一致,腳掌心向著鏡子。每次開始之前,他們都會放上音樂,Mr.Wu的妻子演奏的小提琴曲。樂曲聲中,他會溫柔地挽住她的雙肩,或者摟住她的腰肢,像情侶那樣親密地躺在床上。他徹底換了一個人,以前的粗魯和兇狠不見了,整個過程始終帶著足以讓紗紗產(chǎn)生錯覺的溫馨和甜蜜。這讓紗紗想起那個熱戀過的男孩,他也給過她類似的感覺,雖然那個混蛋后來銷聲匿跡了。
Mr.Wu每次來時都會帶著那些碟片,離開時又把它們一同帶走。有一次,紗紗懇求他留下幾張碟片,但被他拒絕了,下次放給你聽。他留給她的,只有《圣母頌》那一張。Mr.Wu走后,紗紗將CD機搬到她的臥室,有時也會放在客廳。她不想其他客人見到它,更不想在他們面前播放那張碟片。那些空曠的晚上,她就打開CD機,將音量調到最低,讓那張碟片循環(huán)轉動,一種永恒的聲音在黑暗中破空而來,在她耳邊縈繞不絕。她父親第一次聽到樂曲時,莫名其妙咒罵了一聲,但抬眼四周并不見有人靠近他,也沒有人沖他叫喊。他緊張的情緒慢慢舒緩了,后來好像也受到碟片的影響,每次播放時都出奇地安靜,那神情根本不像個病人。她看見好多次,父親就像個孩子似的坐著,在樂曲進行的過程中,有時會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輕輕擺動身體,有時會一動不動凝神諦聽,臉上也浮現(xiàn)出極其少見的笑容,好像碟片的作用勝過了那些藥物。在紗紗的內心,對Mr.Wu暗暗有了一種感激,如果不是他帶來CD機,不是他帶來那些碟片,她可能永遠也不會看到父親聽到那些樂曲時的模樣。她永遠也不可能想象得到父親會有那樣的一面。除此之外,父親的內心還藏有什么,她暫時還看不到,也有可能永遠看不到。
七
紗紗覺得自己陷入了一種有規(guī)則有節(jié)律的生活。她有了一個相對固定的男人,他叫Mr.Wu,有可能這不是他的真名實姓,可是實實在在的一個男人。她有了音樂,夜晚有了永恒之聲的陪伴。這樣的生活是荒唐的、虛幻的,對她有著某種麻醉,讓她絲毫察覺不到其中的怪異。Mr.Wu會準時出現(xiàn),給她播放音樂,擁抱她,給她溫暖的肉體之歡。有一點同以往不同的是,Mr.Wu不再將報酬直接交到她手上,而是放在某個地方。他似乎意識到那樣做會傷害到她,而其實這種小心翼翼的做法讓她更加深刻體會到,在他內心對她身份認定的悲涼。她和她父親是一樣的人,冷漠和鄙視是他們早已承受并且產(chǎn)生了抗體的傷害,而同情和憐憫對他們來說是傷口上撒鹽,只會加劇他們的痛苦。她的內心對他們目前的復雜狀況有一種隱隱的抗拒,與此相反,又暗暗滋生了或淺或深的留戀。如果她不離開這里,這種生活會不會永遠繼續(xù),會成為她習慣的正常生活。她想到這一點時,不知自己是期望永遠進行,還是盡快同他告別。
受此影響,她接待的客人慢慢減少了,去環(huán)湖公園的時候大多數(shù)陪父親散步,給父親放風。有時她一個人出去,也只是環(huán)湖轉一圈,或者在湖心小島的草地上躺一會兒,然后又回到幽暗中,打開CD機,任由小提琴的聲音將自己淹沒。爾后,暗暗期待Mr.Wu的到來。那樣的日子似乎變成了一種節(jié)日,至于是什么節(jié)日,她很難認定。如果生活就這么運轉下去也沒有什么不好,她意識到這是她的一廂情愿,然后獨自苦笑了一聲。
我能去看看她嗎?有一天紗紗突然問他。
她的問題讓Mr.Wu愣怔了一下,他臉上的表情顯示無疑剛剛被一聲驚雷炸著了。是啊,她有什么資格去看望他的妻子?她是他的什么人?哪怕是僅僅屬于他一個人的情人,又怎么可能去面對他的妻子?
不!不可以!他驚慌失措地回答。
這是她犯錯得到的答案,其實早就明擺在那里,只是她不愿意看見。他只是她的一個客人、一個回頭客。再往前進,他們的關系也不可能有質的變化,肉體上的親密接觸并不能改變生活已有的秩序。她不能對此心存幻想。
當一年一度的音樂周來臨,紗紗的內心再次不可抑制地涌起一股沖動,那個從未涉足過的場所對她有著巨大的吸引力。她再次向Mr.Wu提出了一個請求,能帶我去看一場音樂會嗎?Mr.Wu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不說愿意,也沒說不愿意。幾天之后,他交給她一張音樂會的門票,讓她獨自前去。他向她解釋他不適合在那種場合出現(xiàn),那里有太多熟悉他的人。她接過票,沒有表現(xiàn)出那么不理智,他的確不能與她同時出現(xiàn)。如果那樣,肯定會引起別人的猜疑。這對她來說沒什么,而對他,或許就是一道無底的深淵。
觀看音樂會的晚上,紗紗刻意對自己進行了一些修飾,還因此買了一套衣裙,以自己的猜想去配合那樣的場合。Mr.Wu給她的票在一個角落,在容納兩百多人的音樂廳里毫不顯眼,估摸著也是他的有意安排。而事實上晚會帶給紗紗的感覺一點也不好,兩百多個座位座無虛席,到處都是晃動的石炭一樣顏色的人頭。她的胸口堵得慌,有一瞬間巴不得立刻逃離這個地方。她忍受了下來,這是職業(yè)養(yǎng)成的,無論何種不堪都不能叫她繳械投降。她努力使自己去適應置身的場合,也似乎進入了那樣的情境中。可是那驟起的音樂聲并沒有進入她的耳朵,也全然沒有在出租屋守著CD機聽碟片時的那種感覺。她的眼前老是有個人影在晃動,她穿著一身潔白的衣裙站立在舞臺中央,全場的目光都落在那個虛幻的人影身上。她眨眨眼睛,那白色的人影忽然不見了,等她努力讓自己平靜時,那潔白的人兒忽然又回到了舞臺中央。而最終,她無法熬到音樂會結束就逃出了音樂廳。她的逃離絲毫沒有引起別人注意,本來她就不屬于這種場合。
音樂周過后幾天,Mr.Wu來過一次,空著手,沒帶那些碟片來。紗紗的父親竟然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向Mr.Wu咧著嘴笑。Mr.Wu好像沒有留意老人的舉動,直接進入了紗紗的工作室。他沒詢問紗紗觀看音樂會的感受,而是悄無聲息落座在沙發(fā)里。紗紗打開了CD機,《圣母頌》的樂曲立刻充盈了房間。Mr.Wu先是埋著頭,啥也不說,待到碟片播放第二遍才抬起頭。他的眼神空洞,有如兩口閑置的通風井。他看著她,壓根又沒看她,而是空洞地向著她所在的方向。她嚇了一跳,這是他從未有過的神情。她不知他怎么了,可又不敢問他。那張《圣母頌》的碟片不知放了幾遍,未了之間,他站起身黯然離開了。這一次,他都忘記了要給她報酬,甚至連招呼都沒打。
往后,Mr.Wu沒再準時出現(xiàn),一個月過去了,他沒有來,兩個月過去了,他仍沒有現(xiàn)身。就在紗紗以為他不會再來時,他突然敲響了她的門。紗紗聽見門響剛開始沒理會,連續(xù)響了幾聲之后才走過去,貓眼里的Mr.Wu沒有往昔那么蒼白,臉上帶著些枯干的黑色。室外的氣溫有些低,Mr.Wu的鼻尖和耳朵都凍紅了,進門時還朝掌心呵了口氣,不停地搓著手。紗紗的父親又在嚷嚷,狗日的,來呀!……帶了刀么?來呀,你來殺了我呀!紗紗看了一眼老人,老人并不退讓,瞪著眼回應她。
Mr.Wu在客廳沒有停留,仍像過去那樣徑自進入那裝有兩道門的房間。在確認兩道門都關上之后,他脫下外套,將它扔在沙發(fā)上,然后擁抱了一下紗紗。紗紗抬頭看了他一眼,從他的眉宇間看出他并不輕松,神情有些憔悴,好像睡眠不足。他將下巴擱在她的肩膀上,拿他的臉蹭著她的臉。他的臉很是冰涼,蹭著蹭著就有了熱度。她的臉也跟著滾熱了,潤潤濕濕的,被他眼角流出來的液體溻濕了。
來點音樂吧。他放開她說。
她打開CD機,《圣母頌》的樂曲立刻在房間里漫漶開來。
他的眉頭緊了緊,問,沒有別的嗎?
他竟然將自己帶走碟片的事情忘記了。
沒有了。紗紗的回答帶著歉意,好像沒有其他碟片是她準備不周到。
他走過去擺弄了一下CD機,原來它還可以當收音機用。他左旋右扭,可能信號不太好,幾個電臺都喳喳響著,有音樂也不怎么順耳。就這個吧。他又將CD機調回播放碟片,被中斷的《圣母頌》又重新開始了,來吧,陪我跳個舞吧。
她曾經(jīng)陪客人跳過舞,但不怎么熟練,步子有些僵硬。因此她遲疑了一下,有些擔心在他面前露丑。Mr.Wu卻不在乎她的反應,走過來挽住了她的肩膀,紗紗將手搭在他的腰間,后來慢慢就將他摟住了,死死地摟住了。她感覺自己的指頭扎入了他的脊椎,好像她的指頭原本就是從那里長出來一樣。他也在回應她,將她摟入了懷里。他們倆就在《圣母頌》的樂曲里慢慢轉著圈。他手臂上的力道在逐步加大,到后來十指相扣,將她勒得快要窒息了。她掙扎了一下,他沒反應,她又掙扎了一下,他仍舊不松手,她只得任憑他摟著,在窄小的空間里緩緩轉著圈,好像兩根被固定的指針。
最終他放開了她,背向著她,面對鏡子而立。鏡子被布簾子籠罩著,不曾露臉。她看見他抬了一下手臂,擤了一下自己的鼻子。他放下手,要去撩那布簾子,碰到布簾子時又止住了。
她走了。他低聲嘀咕說。
誰?她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但很快明白了怎么回事,什么時候?
65天了。
她聽出了準確的數(shù)字背后躲藏的悲傷。她沒接話,而是從背后摟住了他的腰,他沒動,聽憑她摟著。窗外不時有嘈雜之聲插播進來,但屋子里很安靜,聽得見彼此的呼吸。他動了動身體,暗示她放開,她順從地松開了手。他沒再看她,拔了CD機的插頭,將它拎在手上。
我要走了。他自顧自說。
你能不能把它送給我?她指著他手中的CD機問。
這個不能!這是她用過的,你去買個新的吧。
他放下CD機,掏出皮夾子,將里面的鈔票悉數(shù)掏了出來。她沒有接那些花花綠綠的紙幣,她的內心有聲音反復說著一句話,他連這個也不肯,他連這個也不肯。他終究是個客人,只是個客人。
這個給你。他從CD機里取出那張《圣母頌》的碟片,將它放在床上。鏡子就由你處置吧,想留著就留著,不想留著就拆了它。
還有,將你父親送去醫(yī)院吧,別就這么毀了自己。他給她忠告。
說過這些話,他再次拎起CD機朝門外走去,他的步子邁得很快,門吱呀響過兩聲之后,就聽見他的腳步聲到了客廳,緊接著通往室外的門砰地震動了一下,眨眼間整個屋子又回到了幽暗里。你這個騙子,你偷走了我的女兒!要了我的命根子!她父親的號啕適時打破了蔓延的寂靜。
好像為了呼應父親的號啕似的,她抓起床頭柜上一只茶杯朝鏡子擲過去,嘩啦一聲巨響,玻璃的碎片從布簾子后奔涌而出,傾瀉在地板上。房間里多了許多尖銳的幽微的光芒。她萎坐在地板上,捂住臉,晶瑩的液體從指縫間慢慢滲了出來。她一個人靜悄悄地待了半天,之后才站起來,抹了一把臉,扯開窗簾,新鮮的陽光從窗戶的一角斜射進來,那些尖銳的碎片泛起了更亮的冷光。
她想她該搬家了。
作者簡介:
樊健軍,江西修水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小說見于《小說選刊》《人民文學》《當代》《小說月報》等刊,著有長篇小說《誅金記》《桃花癢》,小說集《空房子》《行善記》《有花出售》《水門世相》等,曾獲2017汪曾祺華語小說獎、江西省優(yōu)秀長篇小說獎、第二屆《飛天》十年文學獎等獎項,入選加拿大列治文公共圖書館最受歡迎的中文小說名單(繁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