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一
在這最繁華的都市,在深圳的明天音樂節(jié),那遙遠(yuǎn)黃河畔黃壤平原深處的瞎腔,那被塵埃和偏頗覆蓋的唱詞語調(diào),那種弦樂,是誰的故土?有誰還反顧?這鄉(xiāng)間卑賤的瞎腔,悲抑的,嘶啞壯闊,撕聲裂帛,我土地的瞎腔,被最潮的那些人士,說成是中國北方的鄉(xiāng)村布魯斯,人們認(rèn)同了七情六欲,認(rèn)同了無論鄉(xiāng)間和都市都會面對的問題,死亡與衰敗。
那夜,瞎腔《老來難》使都市的眼不再空洞,而潮潤,落淚,在這個金融、鋼鐵、前衛(wèi)的城市,在這巨大的廣場,竟然開啟的是瞎腔的凱旋門。你認(rèn)的那個老人,在晚上的舞臺,戴著墨鏡,拉著墜胡,使人不舒服的是他拉墜胡的手腕上,竟然是一個烏木的手串,自己的腳也不閑著,是打梆子,伴奏,唱起來。嘴如一個黑洞,頭發(fā)已多半白了,前額,已禿,在燈光下,如光滑的石頭。
這鄉(xiāng)間的布魯斯,在豪華的都市,一開嗓,那種生猛,一個七十多歲的老藝人,還有這樣的肺活量,氣拔山河。你在這里聽出的是一個過去的中國,那種蒼涼的拖腔,穿云裂帛,三日繞梁,絕唱。
一代絕唱,猶如華彥炳;但華彥炳留下的是它的二胡曲;而來自我魯西南的這是詞曲并作,唱腔哀絕婉轉(zhuǎn),吐字清晰,鏗鏘錚錚。
那是浸泡在血液里的,它在悲苦的奔波中。有次,父親拉著地排車,走過一個河洼,我聽父親唱起了那種悲苦里的歡樂,讓人感慨?!拔冶臼抢咸鞝?shù)乃傻?,你看我體面也不體面?!?/p>
父親是個農(nóng)民,他樸素的觀念,是勞作,是牛馬驢騾,是土地和收獲。父親自己給自己伴奏,臺臺臺臺踢臺臺。“袁世凱他給我種過地,宣統(tǒng)他給我掌過大鞭,馮玉祥他給我當(dāng)伙計,張?zhí)鞄熕o我看菜園嘞,王母娘娘來做飯,九天仙女當(dāng)丫鬟,孔老二他給我管過賬,蔣介石他黑間半夜里給我夜壺掂?!?/p>
這是一個農(nóng)民的享福境界,讓袁世凱種地,宣統(tǒng)皇帝抱著大鞭給他趕車,馮玉祥是跑前跑后的伙計,蔣介石掂夜壺。這些人,是父親鄉(xiāng)村時代的名人統(tǒng)治者,是高高在上的顯赫者,而那些仙界和圣人,也只配看菜園、做飯,當(dāng)丫鬟,做賬房。
這唱詞,我從小就熟悉,來自瞎腔。瞎腔在故鄉(xiāng)一般指墜子書,但這里的墜子,融合了山東梆子、大平調(diào)、四平調(diào)、高調(diào)、二夾弦等,唱腔生猛慷慨激昂、多用大本嗓,真腔真韻,像能撕破喉嚨,唱出膽汁,是黑臉紅臉的集合。有時也用二本嗓,假嗓,是拖腔。故鄉(xiāng)的人喜歡聽瞎腔里的沙音和炸音,那聲音就有毛邊,粗獷奔放。
我看著舞臺上的他,像看著那土地的老靈魂,這種悲慨摧木般的聲調(diào),是他們對待世界的方式。不是抱怨,是一種抗?fàn)帲环N委屈,一種不服,這種聲調(diào)就是一種輔助,生活的輔助或者管道,也是一種歇息,呼告,就是生活本身。
那曲《老來難》“耳聾難與人說話,差七差八惹人嫌。雀蒙眼,似鰾沾,鼻淚常流擦不干。人到面前看不準(zhǔn),常拿李四當(dāng)張三。” 道出的是那片土地怎樣讀哀愁?這大段的敘事,豈止是對年華逝去的悲憫,而是一個老農(nóng)民在敘說每個人都必得面對的來路,誰都跑不了逃不脫。
還有那曲《報母恩》,先是敘述十月懷胎之苦,然后是兒出生,從小到大的艱難:出天花和豆疹雙親操斷,恨不得替我兒渡過此關(guān)。 為父的請醫(yī)生腿腳跑軟,老娘親靈神前禱告蒼天。 好東西到嘴邊不能下咽,無奈何口對口吐與兒餐。 左邊尿右邊睡胳膊當(dāng)枕,兩邊尿不能睡臥娘胸前。 每日間為兒忙心甘情愿,兒啼哭娘心酸何曾安眠。 尿一把屎一把娘心不厭,三九天打冰洗屎能不寒。 一生子兩歲時經(jīng)常懷抱,只累得兩膀酸麻無怨言。三生子四歲時學(xué)說學(xué)走,走一步叫聲媽娘心歡喜。 五生子六歲時剛會玩跑,怕火燒怕飯燙又怕水淹。 到七歲送到學(xué)校把書念,怕我兒不聰明又怕師嚴(yán)。 怕同學(xué)到一塊欺侮與俺,怕我兒不用功惹事生端。好田地為嬌兒荒廢一半,吃與穿盡兒用自己不沾。
只兩段唱詞,在這個最潮的音樂節(jié)上,人們見識了這是怎么唱,誰在唱,是嗓子還是生命。
我已離開故鄉(xiāng)多年,早已是鄉(xiāng)音蛻化,講著不知是何種味道蹩腳的普通話,但我在課堂上,只要是牽扯抒情的語句,我必然冒出的是魯西南方言,只有那樣的語言才夠味,這次我聽到他地道的發(fā)音,特別是那渾厚的帶著悲苦的嗓音,那不用任何技巧,只是把自己的內(nèi)心和力量喊出來。他的墨鏡遮擋了臉,那是陶醉還是迷狂?反正我聽到的是沉郁頓挫,是不管不顧的。唉、啊、哪、呀,好像直到天盡頭也沒盡頭,無限地拉長。
那夜的廣場舞臺就是給他的,南中國的天闊地囧,好像下面的人,在他瞎腔里根本不存在。在這個最發(fā)達(dá)的南國都市,這個場景強(qiáng)調(diào)地是一種遼遠(yuǎn)的中國北方的哀愁。
我看的是音樂節(jié)的錄像,那下面的人,平息了,像是呆癡,沉醉。很多的人閉著眼,跟著他的瞎腔,晃著頭,在沒有詞曲的空暇,那是他節(jié)拍的木梆子,那種魯西南棗木的回響,“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這木聲也渾厚,就像公元前,西周時代的木鐸,讓我們忘記了時間,直接進(jìn)入了那個時代,我看到很多人流淚了,我隔著屏幕也流淚了。
這叫不叫長歌當(dāng)哭?這叫不叫來自黃壤的華彩和尊嚴(yán),那片土地,是值得以淚水來尊崇的,也值得以淚水洗刷我們內(nèi)心的污濁和曾經(jīng)對那片土地的看輕。
這種呼告似的高腔,是魯西南各個劇種的標(biāo)志,有點(diǎn)是鼻音的嗯與厚,有點(diǎn)是喉音的吼與嘶啞,有點(diǎn)是胸腔的沉雷和炸,這才是那個土地的氣派。
故鄉(xiāng)的人喜歡聽?wèi)?,不是那種月下西廂,也不是俞伯牙鐘子期,而是從泥土里長出的味,這是一鐘自然生態(tài),我說近乎天籟。
故鄉(xiāng)最流行的是梆子腔,而瞎腔吸收的就是梆子腔,這是黃河的決口,黃水的肆虐和淋漓;是黃壤漫漫與高粱和青紗帳;是那種長堤、寨墻與城墻,與鋤頭和習(xí)武場,出殯、嗩吶,這種腔;是根,也是汁液水流。
我曾在一次晚會上吼過:店主東帶過了黃驃馬,不由得我秦叔寶兩淚如麻。提起了此馬來頭大,兵部堂黃大人相贈與咱。遭不幸困至在天堂下,還你的店飯錢無奈何只得來賣它。擺一擺手兒你就牽去了吧,但不知此馬落于誰家。
那完全是喝醉后的一種回歸魯西南黃壤平原的感覺,是秋后的黃河灘。我知道我是可著嗓子嘔的,就覺得是一種委屈,自己的肚子里像憋著一個氣團(tuán),只有通過我脖子里的青筋這個通道,還有那滾動的喉結(jié)才可紓解,我想到了父親嘔的情景,就是一個音一個音地炸著走,炸著遞進(jìn)。
按著我老家的話,我是抓著自己的心膈在唱,那是字字的委屈和泣淚,看著自己心愛的馬,因?yàn)樽约旱挠⑿鄄挥雎淦嵌D(zhuǎn)手的悲涼。
秦瓊,是我們山東的符號,在江湖上,官稱二哥,是比肩山西關(guān)云長的瓦崗人物。而今在我故鄉(xiāng),尊稱人,都是呼二哥。而把大哥看成武大郎那樣的不中用,有侮辱人的意思。
后來,人們問我,那是一種什么腔調(diào),不像京戲,也不是豫劇,我說是哭腔。我說知道《水滸》吧,我家鄉(xiāng)是《水滸》的故地,這聲音,就叫你理解了聲音的烈度。
其實(shí),我就是含著一口瞎腔,走出故鄉(xiāng)的,在離開故鄉(xiāng)的時候,我寫下這樣的分行文字《我怕回首讓你看到我淚流滿面的樣子》:
我只是逆著血的方向走,因?yàn)?/p>
順流會讓你看到我的軟弱
我雖然愛流淚,但我不愛哭
我只是向柔軟、悲憫流淚
其他休想撬動開我的淚腺
我的淚固執(zhí),像撲火的蛾子
如果有一天,你真的看見我流淚
那也是委屈被你從時間深處
抹去
這個時候,我想到了我父親唱過的瞎腔的悲慨,在我離開故鄉(xiāng)的年紀(jì),正是當(dāng)時父親落魄的時候。
回到農(nóng)村的那幾年,父親最背運(yùn)時,他自殺過,但沒有死成,于是咬牙活吧。
我曾跟隨父親給棉站送棉花包,地排車整齊碼放10個棉花包,每個200斤。從我們小鎮(zhèn),經(jīng)過35華里,地排車的車把上,吊一個粗瓷的水葫蘆,經(jīng)過沙河,白衣集,金堤,李樓。這35里,有兩道河流,一個坡度45度角的大堤,我只是給父親解悶的一個工具,一根繩子搭在我的肩膀,其實(shí)對那地排車前行的力很少。
父親弓著身子,車袢緊緊勒進(jìn)肩胛骨,一步一步,像一頭驢子,只是驢子拉車時,給一把草料,把眼睛遮住。
到了棉站,那里一個個數(shù)十米的棉花垛悚然而起,如立起的山,平原是沒有山的,這是我童年見到的最高的物體:棉花大垛。好像全天下的棉花,都集中到我們縣里的棉站了。那種白,很瓷實(shí)如石頭,平原里說人不想死,就用頭撞棉花垛。我想,這棉花垛比生活還硬,一頭撞上,準(zhǔn)死無疑。
卸車,要把棉花包背到那幾十米高的棉花大垛上,然后解開包,把棉花抖出來。
一般人,背著200斤重的棉花包,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左右搖晃,齜牙咧嘴。
瘦矮的父親,背著200斤重的棉花包,腳踩晃晃悠悠的木板往棉花垛上爬,稍有閃失,就會從棉花大垛上跌下,不粉身碎骨,也得躺上半年。
每次,我看著父親都是腿軟,背弓,眼看著前方,一步一挪,好像抬頭時,白眼珠都突出來。
一個棉花包
再個棉花包;
三個棉花包
最后一個,父親走過那個木板,到了垛頂,腳下是沒入膝蓋的棉花,父親完全陷進(jìn)去,只見一個棉花包移動,如蝸牛。
最后,在最高點(diǎn)的垛頂,父親要把黏在肩頭的200斤的棉花包扔下,他扯著包角,雙手使勁往上抖摟,這才能把包里的棉花拋出。
把棉花抖摟完,父親把空掉的棉花包搭在肩膀上,然后跌撞著走下棉花垛。記得一次,父親抖摟完棉花包,一下子萎在垛頂。
然后吼出來:家住山東歷城縣,秦瓊的名兒天下傳。我本是頂天立地男兒漢,這好漢無錢到處難。無奈何出店門我就賣、我賣、賣锏。
父親自認(rèn)是一個失敗者,但他的心里窩著怎樣的不平?他的落難時分,想到的是山東的秦瓊作比。
我記著了在棉花大垛里落魄的秦瓊,如荒郊小店的秦瓊,只是不知棉花大垛的秦瓊有沒有翻身的日子。
我出生時,父親已經(jīng)是一個純種的農(nóng)民了,再也沒有一點(diǎn)曾經(jīng)公家人的氣息,臉上終日籠罩的是愁苦,在冬天,他總是早早起來,天才是五更,他就扛著糞箕子去拾糞。一次我早早地上學(xué),在校門口,我看到穿著露著棉花的黑粗布棉襖、穿著大姚棉褲,戴著火車頭帽子的父親,當(dāng)時他提著糞箕子和一個帶長把的糞鏟,滿臉的霜雪,眉毛、胡須和帽子都是白的。
我根本沒看出是父親。
到早晨放學(xué),進(jìn)了家,父親從滿是炊煙的低矮的土坯廚房端著滿是紅薯的稀粥出來,他說天還不是太明的時候,見到我了,背著書包。
父親說,學(xué)校附近,是拾糞的好地方,父親說當(dāng)時他喊了我一聲,我回頭看看,好像沒認(rèn)出來。
我說,我看見的是一個霜雪的人。
二
在沒有任何預(yù)兆的情形下,有同事告訴我,有你老家的一個盲眼老人在深圳的國際音樂節(jié)唱瞎腔。
我說,我們那里唱瞎腔是混口飯吃的工具。
那些盲眼人,一是算卦,再是唱瞎腔。明澈的世界里,不會理解他們在黑暗里討生活的艱難,在大都市光污染成為一害的時候,大都市里的污濁和盲目,也是可怕,驅(qū)散黑暗的是神,也意味著為暮做光的舍身,那些唱瞎腔的人,是以自己的唱,來驅(qū)散人們心里的沉默。
他們走村串鄉(xiāng),如盲眼的荷馬,曾踏雪游吟,我們家鄉(xiāng)的盲人沒有荷馬的名氣,也非詩人,他們語言粗俗而有力。
那瞎腔是這土地里長出的,但現(xiàn)在如土地的荒蕪,幾近斷絕。
在多少的時日里,我的黃壤深處的醇厚的農(nóng)夫和農(nóng)婦,那些大骨結(jié)和大腳板的農(nóng)夫與農(nóng)婦,他們是在瞎腔里,在高亢和哀怨的曲調(diào)里熬著日子。那時唱瞎腔,一家只是用碗端出一點(diǎn)糧食或地瓜干,倒進(jìn)那些盲藝人的布袋,一村斂上幾布袋,在村頭的牛屋或樹下,連續(xù)唱十天半月。那些綽號名號“七歲紅”“黑二妮”“吼塌天”“扒拉臉”“瞎五輩”的瞎腔藝人,把一出出“司馬貌斷陰”“羅成算卦”“王寶釧”“許仙與白蛇”“陳州放糧”中的儒家倫理和民間正義安放到普通百姓心中,他們不識字,不知道國家大事,在公子落難的時候,父老會落淚,在奸賊當(dāng)?shù)篮萌嗽┣臅r候,父老會咬牙切齒。
我算你七歲文來八歲武
九歲上兵法武藝都學(xué)全
十歲北平探過父
十一歲你領(lǐng)兵在燕山
十二歲你夜打過登州府
一桿槍戰(zhàn)楊林兵萬千
十三歲你在山東放響馬
恁弟兄聚義在濟(jì)南
十四歲你膠州打過擂
十五歲你揚(yáng)州奪過狀元
十六歲你把孟州破
你招下王金娥來還有扈金嬋
這一段“羅成算卦”,我自小就在自家聽過,我們鎮(zhèn)子南街有姓彭的鰥夫和兒子分開住,白天在靠近鎮(zhèn)鐵工廠的縫紉機(jī)衣服鋪?zhàn)优哉菩a(bǔ)自行車胎。他以前是唱戲的,高調(diào)、梆子、大平調(diào)、墜子都唱,跟著那些戲班子,雖是男人,但長相瘦巧,就唱旦角,平時走路一扭一扭的,只見兩個腚膀子聳著,惹人上火,人們都叫他二娘們,他一登臺,人們就吹口哨叫,后來舊戲班子歸了縣劇團(tuán),女人的戲就由女人唱了,他失業(yè),變成拉弦子跑龍?zhí)?,掌起了鞋?/p>
會唱戲的人不讓唱,就難受,在外面唱怕惹事,他和父親有交情,有時在夜里,他就悄悄拿著一把弦子來到我家,坐在我家堂屋,關(guān)上門,過戲癮。
當(dāng)時我八九歲,在冬夜,有風(fēng)在窗花外號叫,屋內(nèi),弦子似有似無,而老彭唱得動情,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羅成算卦》。
我們那里是最親近隋唐演義的人物,我們那地屬于故曹州,山東地,自古響馬輩出,那里離瓦崗寨很近,徐懋功、單雄信都是我們那里的人,而程咬金是斑鳩店的人,離梁山也不遠(yuǎn),羅成還與秦瓊是表兄。
我從小就知道賈家樓結(jié)義,他們歃血為盟。不愿同日生,只愿同日死。吉兇相共,患難相扶,如有異心,天神共鑒。那名單我也記得滾瓜爛熟,在同學(xué)面前顯擺,那都是夜晚聽老彭唱,記在了心里:
大哥魏征,二哥秦瓊,三哥徐績,四哥程咬金,五哥單通,六哥王君可,……最后一個四十六哥羅成。
白馬白袍白面書生模樣的羅成23歲時就功成名就,名字便雕在凌煙閣,但他本來能活73,但為何卻只活了23歲。在我們那里,都把羅成當(dāng)成一個心狠手歹的人,羅成甲午年生來,五月十五日午時長,徐懋功算羅成能活73,而羅成算卦里太白金星說,“讓我算你陽壽多少年,說出來恐怕你把臉翻?!?/p>
羅成道:你只管算只管算,不會讓你難堪。
金星說:我算你今年陽壽到,多說還有三四天。
羅成聽罷著急惱火,說徐三哥也曾給我算過,說我的壽命可活到73歲。
“咱倆一無仇來二無恨,你卻為何損我的陽壽50年?!?/p>
金星道:“我本是徐茂功的師父李金仙。我算你今年陽壽到,難過今年23。你死不在長安地,周西坡前亂箭攢?!?/p>
到底是哪五件事,讓羅成折了50年陽壽,第一件:11歲領(lǐng)兵去掃北,殺死韃兒百萬千。胡兒造反雖該死,好可嘆百萬黎民受牽連。殺死百姓損陽壽,損去陽壽整十年;
第二件:你有個表兄秦叔寶,你二人傳槍遞锏后花園。他教你锏法真心實(shí)意,你遞那羅家槍法沒有教全?;伛R槍留下整三路,損去陽壽整十年;
第三件:你有個五哥單雄信,賈家樓磕頭拜了地天。在洛陽他保了王世充,你保唐王就在長安?;伛R槍殺死單雄信,損去陽壽整十年;
第四件:唐王念你是好漢,那君臣飲酒在金鑾。耳聽橋樓三更響,好大膽龍床鳳枕去安眠?;⒀ㄕ剂她埓驳奈唬瑩p去陽壽整十年;
第五件:你有妻妾12個,那孟州還有扈金嬋。她待你情深又義重,你不該火燒岳陽樓恨布心田。扈金嬋一死魂不散,那悲風(fēng)慘慘來到了陰間。五閻佛面下告下了狀,損去陽壽又是十年。
羅成聽罷頭低稱服,取出紋銀50兩,送給先生卦禮錢。
太白李金星先生擺手我可不要,活人不花這死人的錢。留著吧,那鬼門關(guān)上做盤纏。
一句話說得羅成淚如雨下。
從小,就是在這些戲文里,頭上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雖然那時鄉(xiāng)間對唱戲的還看不起,但我覺得,梨園這一行當(dāng),是替人間的一些道義在布道,雖然一些戲曲有的是下三路,但那也最是暴露了人性。
在這些戲劇里,托古人提醒今人;借虛事指點(diǎn)家事,幾人稱帝,幾人稱王,春夢無痕,數(shù)聲檀板;勸人看破紅塵,別把人生當(dāng)回事。你看他穿蟒袍指點(diǎn)江山,你看她披霞帔傾城傾國,忠臣良將,奸臣賊子,有幾個好死幾個好活?
在老彭的定場詩里,我第一次領(lǐng)略到:“個忠個奸皆出色;假仁假義半成空。凡事莫當(dāng)前,看戲何如聽?wèi)蚝?為人須顧后,上臺總有下臺時。試看一番做人榜樣;勝讀幾篇醒世文章。善惡報施,莫道竟無前世事;利名爭競,須知總有下場時。看破丑形惡態(tài);還依孝子仁人。忠孝節(jié)廉舉目無非楷模;管弦歌舞會心盡是文章。欲為高第須為善,要好兒孫必讀書?!?/p>
聽?wèi)蚩磻?,悟的是理,在羅成算卦里,我們知道了怕與敬畏,知道有些底線是不能突破的,朋友的忠義,男女的恩情。
鄉(xiāng)間人最恨的是背叛,最煩的是拆散,最憤的是忤逆不孝,過河拆橋。他們同情弱者,無論這是蛇也好,狐也好,這些父老可以推及落難的鳥雀老鼠,他們指斥白臉的奸賊、殘害忠良的宦豎,二白臉的小丑,寡情寡義的男人,他們同情妓女,無論多么卑賤,他們最恨的是潘金蓮閻婆惜潘巧云那種蛇蝎的女人,給男人綠帽子不說,還加害男人。
親兒的臉,吻兒的腮,點(diǎn)點(diǎn)珠淚灑下來。都只為你父心搖擺,妝臺不傍他傍蓮臺。斷橋亭重相愛,患難中生下你這小乖乖。先只說苦盡甘來風(fēng)波不再,撫養(yǎng)嬌兒無病無災(zāi)。
娘為你縫做的衣裳裝滿一小柜,春夏秋冬細(xì)剪裁。娘也曾為你把鞋襪備,從一歲到十歲,做了一堆,是穿也穿不過來。又誰知還是這個賊法海,苦苦地要害我夫妻母子兩分開。
說什么佛門是慈悲一派,全不念你這個滿月的小嬰孩,一旦離娘怎安排?再親親兒的臉,再吻吻兒的腮,母子們相聚就是這—回。再叫兒吃一口離娘的奶,把為娘的苦處記心懷。
長大了把娘的冤仇解,姣兒啊,別叫娘在雷峰塔下永沉埋。
這是《白蛇傳》里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的唱詞,當(dāng)唱到這里,那已是夜幕深深,平原一片憂傷,我淚光點(diǎn)點(diǎn),我斜在母親懷里,而母親的淚滴在我的頭頂。
我們那里不把瞎腔當(dāng)成是盲人的一種曲調(diào)格式,凡是那種哀戚悲愴的調(diào)子,無論大平調(diào)、梆子、曲劇、二夾弦,凡是那些冤屈的女子、良將,那些長長的拖腔一樣的曲調(diào),都把它叫瞎腔了;那是表現(xiàn)人的悲苦,是抒情,也是控訴,是申告,也是呼號,是字字血,是斑斑淚。
風(fēng)騷的女子不屬于這類,輕薄的秀才不屬于這類。
我喜歡梆子戲里有一折水滸戲《活捉》,是說閻婆惜與張文遠(yuǎn),一人一鬼,愛得執(zhí)著突破陰陽兩界,但這戲鬼氣重,在被窩里聽得我尾巴根子直緊,半夜起來解手,就嚇得撒水撒半截,覺得閻婆惜就在門外站著。
活人愛活人屬于正常,而死人愛活人,則反常。但正是如此,讓我們看到了另一個閻婆惜,對愛的不依不饒和執(zhí)著,魯迅說的糾纏如毒蛇,執(zhí)著如怨鬼,就是對閻婆惜最好的評定。
美國有一部電影《人鬼情未了》,把相愛的人分成陰陽兩界,而愛卻超越陰陽,彌補(bǔ)了陽間的遺憾?!赌档ねぁ分械亩披惸铩ⅰ独罨勰铩分械睦罨勰?、《長生殿》里楊貴妃之類的作品,大都是癡情的女鬼執(zhí)著于對愛情的追求,生前愛情遇到阻礙,死后其情不泯,繼續(xù)尋找自己的愛情。魯迅寫的:“女吊,也是人鬼戀”,《聊齋志異》更是鬼話連篇。清人馮遠(yuǎn)村評《聊齋》:“試觀聊齋說鬼狐,即以人事之倫次,百物之性情說之,說得極圓,不出情理之外;說來極巧,恰在人人意愿之中。”
閻婆惜因?yàn)橛炘p宋江而性命斷送在宋江的刀下。成了女鬼的閻婆惜日思夜想張三郎,因此決定到陽間活捉張文遠(yuǎn),與她到陰間團(tuán)聚做夫妻。
女鬼閻婆惜登場開始,舉手投足間就透露出一股靈異的模樣。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長背心,白色的裙子,腳下碎步快走,整個身子紋絲不動,令人感到她是飄蕩而出的。更令人驚心動魄的,是她黑色長衣下面那一件艷紅的長背心,隨著身形飄動,紅色在黑色長衣下面隱隱閃現(xiàn),更添詭異之氣。在見到張文遠(yuǎn)后,她要脫掉黑衣露出紅衣,顯示出她內(nèi)心的火熱,這又會給人一種突然間的驚艷。
這樣一個女鬼,懷著自己的衷情與不甘,重新走到張文遠(yuǎn)門前,她愁腸百轉(zhuǎn),想著自己前世的悲涼。敲門的時候,她很輕盈,嬌嗲嫵媚。張文遠(yuǎn)起先不敢開門,反復(fù)猜測門外到底是什么人。兩個人隔著一扇門,一個丑角和一個扮成女鬼的旦角一問一答。閻婆惜有些感傷,她日思夜想的三郎竟然聽不出她的聲音。張文遠(yuǎn)終于打開了門,一陣陰風(fēng)吹過,他心下不由害怕。張文遠(yuǎn)不同于《嫁妹》中鐘馗的妹妹與杜平,后二者因?yàn)閮?nèi)心坦蕩、善良而充滿溫情,人與鬼之間沒有絲毫芥蒂;張文遠(yuǎn)的內(nèi)心猥瑣,一個瑟瑟縮縮膽戰(zhàn)心驚的丑,一個嫵媚嬌艷的旦,真是愈加顯示了閻惜嬌對愛的執(zhí)著。
閻婆惜現(xiàn)形,張文遠(yuǎn)第一個反應(yīng)是害怕、躲閃,“冤有頭,債有主。宋公明殺了你,不關(guān)我事!”隨著兩個人的言語往來,他們逐漸想起以往的親密,便又重新靠近。張文遠(yuǎn)掌起燈來,閻婆惜說,你就不想看看我的模樣么?張文遠(yuǎn)壯膽看去,不由感嘆她比活在人間的時候更加嫵媚嬌艷。此話不是什么溢美之詞,我們可以想見鬼身上的那種妖嬈之美是達(dá)到了極致的,她比人間的女子有更多的婉約風(fēng)情,這種風(fēng)情令張文遠(yuǎn)忘乎所以,忘記了對鬼的懼怕。兩個人在陽間時候的生活場景在他們的唱段中徐徐展開。這時,張文遠(yuǎn)開始感到口干舌燥,這意味著他的魂魄已經(jīng)漸漸被閻婆惜抓住了。兩個人開始回憶初次相見時張文遠(yuǎn)借茶的情景,此時的張文遠(yuǎn)已全然忘卻了害怕,又回到了對于舊情的追憶中。張文遠(yuǎn)感到閻婆惜冰涼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脖子上,這是閻婆惜在索取他的魂魄。他的臉一次又一次地發(fā)生著變化,剛出場的時候他是白臉,漸漸地臉上出現(xiàn)炭黑,直到最后徹底被炭黑抹花。他的魂魄最終心甘情愿地隨著閻婆惜的一縷香魂而去,兩個人到陰間恩愛去了。
這樣一場“活捉”,我們今天聽來不可思議。僅僅是這些情節(jié)就令人有點(diǎn)不寒而栗,好端端的一個人,在自己家里面竟然被鬼魂抓走了,直接就做了鬼!但是中國的戲曲美學(xué)之美就在于能夠讓你在面對這樣一個不可思議的故事時,忘記心中憂怖,穿越生死,發(fā)現(xiàn)人心中的至情牽掛。
當(dāng)我看到閻婆惜的鬼魂夜敲張三郎的房門時候,自己的心就吊到了嗓子眼兒。聽到深夜敲門,張文遠(yuǎn)問是哪個?閻婆惜自然答道,“是奴家!”張文遠(yuǎn)以為是天上掉下的艷遇,“是奴家?倒也有趣。我張三官人桃花星進(jìn)命哉,半夜三更還有啥子奴家來敲門打戶。喂,奴家,你是哪個奴家?”這閻婆惜就有點(diǎn)郁悶,“我與你別來不久,難道我的聲音聽不出了么……你且猜上一猜?!边@張文遠(yuǎn)聽說是一位奴家要他猜猜,就動了迷糊,一曲《漁燈兒》唱出他的心聲:“莫不是向坐懷柳下潛身?莫不是過魯南子戶外停輪?莫不是紅拂私向越府奔?莫不是仙從少室,訪孝廉封陟飛塵?”
這時,我不禁對閻婆惜起了同情,在世間,她所托非人,三郎張文遠(yuǎn)本是個尋花問柳的登徒子,閻婆惜卻傾心以之。閻婆惜夜探三郎,是因?yàn)樗纫呀?jīng)為三郎身死,以為三郎也必會生死以報;她渴望與三郎有真正天長地久的感情,為此毅然放棄了看起來更忠厚可靠的宋江,但她可不愿意在奈何橋上等她的情郎,一心只想著既然人間不成眷屬,就到陰間去成就夫妻。她要攜張文遠(yuǎn)的魂魄一起赴陰曹了其夙愿。面對閻婆惜的鬼魂,三郎戰(zhàn)戰(zhàn)兢兢,既為其姿色所迷惑,又懼其鬼魂的身份。一面是閻婆惜回想兩人當(dāng)時偷情,多么纏綿;一面是張文遠(yuǎn)不敢不順口敷衍,要對情人表白自己,“我一聞小娘子的兇信,我淚沾襟,好一似膏火生心,苦時時自焚。正捱剩枕殘衾,值飛瓊降臨。聚道是山魈顯影,又道是鯤弦泄恨。把一個振耳驚眸,博得個蕩情怡性,動魄飛魂。赴高唐,向陽臺,雨渥云深,又何異那些時和你鶼鶼影并?”誰知道閻婆惜是當(dāng)真的,張文遠(yuǎn)的套話正中她下懷:“何須鵬鳥來相窘?效于飛雙雙入冥!”你不是說靈魂相會也很好嗎?那么還等什么,請啊。在老家農(nóng)村聽父親的朋友老彭講唱《活捉》,他說這出戲的戲眼,是渾身嚇得篩糠似的張三郎,兩條鼻涕長達(dá)尺余,收放自如,學(xué)名叫作“玉箸雙垂”。老彭說著就站起表演,那鼻涕真的如雨點(diǎn)成串,嚇得我趕快蒙上頭,如今的舞臺也不見了這絕活,現(xiàn)在是閻婆惜一手拎著三郎的衣領(lǐng),驚懼不已的張文遠(yuǎn)以矮子步圍著她團(tuán)團(tuán)打轉(zhuǎn),那也已經(jīng)足夠精彩。風(fēng)流的女鬼閻婆惜纏著她的三郎,一聲聲要與他同生共死,三郎口不應(yīng)心,一邊應(yīng)付著閻婆惜,順口說著一些調(diào)情的話,一邊想著脫身之道。閻婆惜既是女鬼,張文遠(yuǎn)如何能逃脫她的掌握。
《坐樓殺惜》一出戲,宋江被逼無奈,只好殺了他的二奶閻婆惜,但無論是劇作者、表演者還是觀眾,全部的同情都在宋江。《活捉三郎》是閻婆惜索了張文遠(yuǎn)的性命,全部同情的砝碼都壓在閻婆惜一邊。如果說《坐樓殺惜》的閻婆惜對宋江步步緊逼,讓人感到她最后被殺,多少是這娘們兒一直糾纏井落在吊桶里,欺辱男爺們兒,挨刀子是活該;那么到了《活捉三郎》里的閻婆惜就表現(xiàn)出了她可憐又可敬的執(zhí)著,她的紅杏出墻就不再是普通的水性楊花,而對方的輕薄恰好是反襯與諷刺,她因此成為“多情卻被無情誤”的悲情女子,一片真情,都付與流水。
但閻婆惜有愛情到來時“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理念。憑著愛情的翅膀,生與死在閻婆惜眼中不再是一道不可跨越的門檻,她一腳就可以跨過。
一個執(zhí)著于情的人,一個真正感悟了生命遼闊的人,當(dāng)他看這樣的鬼戲的時候,首先不是斥責(zé)它荒誕不經(jīng),而是定下心來,感受其中細(xì)致入微的美妙。這也是魯迅贊揚(yáng)的女吊無?!案艺f,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在這可詛咒的地方擊退了可詛咒的時代”的瘋狂之氣吧。
《活捉三郎》給張文遠(yuǎn)們留下的箴言就是:盡管生死與之的愛情很美麗,但假如沒有真正做好生同衾死同穴的精神準(zhǔn)備,就千萬不要輕言什么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鬼話。隨隨便便的事情女人會當(dāng)真,男人愛調(diào)情,女人愛情調(diào),可不要紅口白牙發(fā)什么誓,那樣女人最后會來拉你的。
我雖然怕這出戲的陰森,但對死去的美麗的女子閻婆惜愛的執(zhí)著,報以心折,那臺上的女演員,既有鬼氣,又有風(fēng)塵氣風(fēng)騷味,在那瞎腔長長的拖腔里,那些咿咿呀呀顫抖的音調(diào)里,有著嫵媚,有著風(fēng)月,也有著求索,真是攝人魂魄。
三
我喜歡哭腔唱出的王寶釧,那是十八年寒窯的漫漫長夜的等待,前途不知,人心是否可期?武家坡寒窯門上有對聯(lián)曰:
“十八年古井無波,為從來烈婦貞媛,別開生面;千余歲寒窯向日,看此處曲江流水,想見冰心?!?/p>
瞎腔里有諸葛亮吊孝、秦雪梅吊孝,有秦香蓮,在空曠的野地搭起的戲臺上,那凄涼悲愴,在萬頭攢動的荒野里真是驚天動地,無論是臺上的戲子還是臺下的父老,都是捧著一顆心,窩著兩眼淚。
這悲涼,也能滋潤寡淡的歲月啊。這是一種補(bǔ)償,是給透不過氣的人生透透氣,那戲臺上的鑼鼓家什一響,再喧囂的戲臺子底下的人,也精神一凜,馬上肅然。有青衣、有須生、有老生、有花旦、有老旦、有小丑,涂抹油彩,戴好髯口,扎好了背靠,在弦管簫笛里粉墨登場。
我父親年輕時做面飯生意,逢廟會必去,那廟會其實(shí)就是搭起戲臺,十里八鄉(xiāng)的人擠一擠,就是圖的熱鬧。
我小時也喜歡這種熱鬧,記得一個春天,黃沙漫漫,一個戲臺搭在沙河的灘上,遠(yuǎn)處的桃花梨花,也像是不再絢爛。
那連續(xù)五天,先是秦香蓮,后是水漫金山、諸葛亮吊孝。“香蓮珠淚淋漓,世美夫汝可知機(jī)。汝可憶,為妻送汝上京時,長亭話別淚滿腮。汝囑我,雙親年邁勤奉侍,兒女年幼喻之理。我囑汝,有官無官當(dāng)閑事,早報歸期回鄉(xiāng)里。只望一家得團(tuán)圓,何妨吃苦度日子。誰料汝,一去三年音信絕,千山萬水隔夫妻。不幸天旱遭荒年,爹娘雙雙被餓死。沒有錢銀理喪事,逼得我,買蘆席要剪青絲?!鼻叵闵徥强嗲閼?,最適合瞎腔。
幕布拉開,秦香蓮側(cè)身上場,踉踉蹌蹌到了臺中,水袖半掩,腮含珠淚,只那一聲“香蓮珠淚淋漓,世美夫汝可知機(jī)”,臺下的人就有的開始咬牙,人們像是正義附體,但等陳世美上臺,就沖到臺上,去扇他的耳光。
也就是那一次,我記住了扮演陳世美的演員,我覺得這是一個壞人,于是就私下準(zhǔn)備了一包石灰,等第二天他上臺時,就照著他的頭臉擲過去,好伸張正義。
第二晚,是水漫金山,扮演陳世美的人這次扮演的是法海。他剛一上場,我就把石灰扔了過去。那包石灰砸在法海的鼻子上,騰地石灰飛騰,一片煙霧。
只聽法海大喊一聲:我的眼。法海被石灰包圍。
臺下一下子炸鍋了,我剛想跑,但不知怎地,我只覺頭一蒙,就被人扔到了臺上。
戲無法演下去了。下面喊:換一出。換一出。
法海揉著眼下去,我也被拎到后臺,知道自己闖禍了,要?dú)⒁獎庪S便吧。但我覺得自己的頭忽然被一只手罩住了,我仰起一看,是卸了妝的法海,他的眼紅紅的。
“孩子,謝謝你,不要怕。”
我驚呆了,法海竟然謝我?是的,這個法海已經(jīng)成了一個普通人,和藹,面善。
“伶人代古人語,代古人笑,代古人憤。伶人登臺肖古人,下臺還伶人”,一個人能到了扮演的角色讓人憤,讓人笑,讓人哭,這是一種境界。在一方舞臺上,扮關(guān)公就是關(guān)公,扮曹操就是曹操,要演出忠義,要演出奸詐。
舞臺是人世,是真的人世,也有艷陽也有波濤,有稼穡耕作,也有歉年災(zāi)荒。我們古人發(fā)明了戲曲,是為這無涯的人世尋找一種替代,讓人們審視自己,采取間離;但有的演得忘情,人們看得忘情,就消泯了距離和界限。不知是局中人還是世間人。于是演員自己就親征了歷史和事實(shí),于是觀眾就參與了,都是演員,都不是演員。
往戲臺上擲石灰,早過去了。而我們鎮(zhèn)上的戲院子也拆了,姐姐說“你再回來,就沒有戲園子了”。
也是童年的冬天,有雪,我們幾個小伙伴在戲園子的戲臺上玩耍,其中的三羔子因?yàn)楹臀覡巿?zhí),他突然打我一拳,就奔下戲臺。
我開始在后面追,因穿著農(nóng)村的大腰棉褲,笨重,跑不開。在雪地里,我看三羔子越來越遠(yuǎn),我突然把棉褲脫下,赤著身子光著屁股追起來。
我在雪地里,跑了起來,這時三羔子回頭傻了,他呆住了。
哇的一聲大哭,嚇得不敢再跑。
我十分懷念這個有記憶的戲園子,有時回家,我曾多次在旁邊經(jīng)過,也在想再進(jìn)去看看,但覺得時間還長,機(jī)會還有。
但我家鄉(xiāng)的戲園子消失了,我只能久久地想象著童年的夜里的戲園子。那些孩子偷偷地用紙造假票,為的是混進(jìn)戲園子。
然而家鄉(xiāng)的戲園子不再,然而在這個夏天,我家鄉(xiāng)的盲眼人卻讓我再一次在南國聽到了瞎腔。我不知道世間還有多少人會唱瞎腔?,F(xiàn)在的戲子早已改行唱流行歌曲了,在喜宴上,在喪禮上,也有的唱上一段“卷席筒”,但接著就是“再也不能這樣活”,或者是一曲“天路”。
送走了一代代的瞎腔藝人,瞎腔最終難免會成為絕響。
啊啊啊啊,咦咦咦咦,苦啊。在鄉(xiāng)間,還會有這樣的形式么?唯有在夜間,我躺在床上自己開始扮演那瞎腔的一招一式,就這樣如夢了。但每次醒來,我都覺得瞎腔遠(yuǎn)了,遠(yuǎn)了。遠(yuǎn)得只剩下《千鐘祿》里的唱詞:“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dān)裝,四大皆空相。歷盡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疊疊高山,滾滾長江。但見那寒云慘霧和愁織,受不盡苦雨凄風(fēng)帶怨長。雄城壯,看江山無恙,誰識我一瓢一笠到襄陽?”
作者簡介:
耿立,散文家、詩人,創(chuàng)意寫作教授。
2018年第七屆全國魯迅文學(xué)獎提名獎。作品獲第四屆在場主義散文獎;第六屆老舍散文獎,入圍第五屆魯迅文學(xué)獎;獲山東省第二屆泰山文藝獎;第十屆廣東省魯迅文學(xué)獎,作品多次被《新華文摘》和國內(nèi)多家權(quán)威選本選載;曾出版《遮蔽與記憶》《向泥土敬禮》《新藝術(shù)散文概論》《會飛的春天》等十余本散文、兒童詩及理論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