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安欽
故鄉(xiāng),猶如一根多愁善感的絲線,牽扯著我魂牽夢縈;故鄉(xiāng),仿佛一盤無緒的麻苧攪得我心慌意亂;故鄉(xiāng),酷似一壇陳年醪醴,把我醉得稀里糊涂。
多少年過去了,那條潮落潮起的海港,那艘櫓聲欸乃的舢舨船、那箱飄動在海灣里的漁排、那條搖頭擺尾的黃瓜魚、那個富有愛情傳奇故事的后舍灘、那口源遠流長的古井,還有祖母、舅舅、表叔,我的童年伙伴、同學和朋友,這些,仿佛羅源灣里澎湃而起的一浪高過一浪的漩渦,讓我難以走出對故鄉(xiāng)的眷戀。
神秘的海港
故鄉(xiāng)的家門前有一條月牙型的海港。她神秘得有點詭異。興致來時,海水便一波一波地往斜坡似的灘涂上漲,不知用了多長時光,赭褐色的海灘便被光潔而湛藍的水源所覆蓋。這時,整個海灣活泛起來。舴艋舟活了,舢舨船活了。所有的船舶都活了。連碼頭也活了。那些年,我等候的正是什么都活的時刻。因為,這時候,我們可以從高高的埠岸縱身一躍,把這張耀眼的綢緞一般的藍布撕碎。如魚一般泅在海底,像尋找寶藏一樣盡情迴游。隔岸的渡船來了,我們突然水淋淋地出現(xiàn)在船艉,把船上的大舅媽和嬸奶奶們嚇得一驚一乍。遠方的果子船來了,我們攀上船舷,一抓一個準,又咸又澀的果子,在我們的嘴里全是甜的。疍民的五蓬船來了,我們悄悄地伏到櫓枝旁,竊聽他們一家人喃喃細語。打魚的船回來了,我們便雀躍在碼頭邊上,一筐筐一籮籮一尾尾或金色或銀色或紅色的魚兒,我們滿眼放光,比表叔們、表舅們的心情更喜悅更滋美。五月端午來了,我們比誰都忙,看著大人們把長長的上了彩色的龍船抬向海里,我們扛著掌板屁顛屁顛跟著他們的后面,真爽??!好像上龍舟的是我們。
可是,這條海港一來脾氣,滿灘的海水眨眼間就被收回去了。偌大的海面,只剩下一條逼仄的水眼。如一根褪了色的銀帶,兀自橫亙在荒涼的灘頭上,裸露出的卻是灰黑色的泥土。那時,尤其是夏天到來的時候,我總是蹲坐在碼頭,呆呆地雙手托腮,不知要向誰尋問:海水啊,你都到哪兒去了?你為何魔術一般地把這片絢麗的藍色之水又吐又納?你都把這水藏到哪兒去了?你的肚子怎么這般大?你是不是要跟我們玩捉迷藏?
水退了,海走了,泥土干了,但是,大人們依然活躍在這灘涂里。原來,這時的海灘上有跳跳魚,有螃蟹,有小蝦,有海螺,有泥蚶,有花蛤,還有苔菜和紫菜……
我就是在這樣一漲一落、一退一升的疑惑中離開這條港的。
我離開的那天,海港里的水漲得滿滿,好像滿海碎金。送我的舢舨船,沿著這條神秘的海港繞了三圈,像道別似的,言猶未盡。
故鄉(xiāng)這條神秘的海港,如一塊強力的磁場一樣,深深地將我吸引。同時,也像一個難以破解的密碼,一直懸在我心坎上。
后舍灘
后舍灘又名鱟淵潭,是故鄉(xiāng)的一處風景。
后舍灘先以細小白嫩的沙礫而聞名的。如果說它是個灘,不如說更像一個澳。它朝東,西、南、北三向是低矮的山坳。長著蓊蓊蔥蔥的灌木植物,綠油油的。東向的沙灘由淺入深,是我們練水的又一個去處。只是這里離我們所住的村莊有點遠。少有人煙。連船只也少見。因此有些荒涼。風來了,山岙里的樹木呼呼地響;風來浪也來,一層一層的波濤,盡情地向岸邊的礁石揮舞,濺起的全是白色的花朵。濤聲響得訇然。只有收成海帶的時候,后舍灘才是熱鬧的。船挨著船,人擠著人。連山上的園地里也到處是忙碌的人影。還有就是夏天,這里風和日麗,海藍水碧,清流蕩舟。我們來了。后舍的生機也來了。
大人們也喜歡后舍。因為這里有鱟出沒。據(jù)說,早年,后舍的沙灘上常常是滿地的鱟。鱟,這動物奇怪,它們總是成雙結對出現(xiàn)的。一雄一雌,緊緊地依偎在一起,在海水里抱著,爬上沙灘了,依然摟著。公的小,母的大。它們不僅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光天化日也纏綿悱惻。八月中秋時,后舍灘遍地是鱟。因此才又名鱟淵潭。誰要它們,隨便抓。鱟是一道營養(yǎng)美食。僅它身上的藍綠相間的卯子,夠你享用一天。可是,不知哪年起,鱟越來越少了。連八月大潮也不來了。誰想吃它,只能泅進海里,耐著性子摸索。動物的鱟沒有了,人鱟卻來了。夜里,借著月色,有人發(fā)現(xiàn),一對對情侶和鱟一樣,相依相偎在礁石上,說著如鱟吸水一樣窸窸窣窣的悄悄話。
后來,我才明白,他們正忙著戀愛的活。他們不像鱟那樣明目張膽,他們怕世俗偏見,比怕海里沖來的浪更甚。他們的愛情只能像做賊一樣,偷偷摸摸地躲在孤僻的海澳里,向大海傾訴他們的喜悅和煩惱。
我的一個愛情至上主義者的表姑,聽說就是在鱟淵潭和一個她所鐘情的白馬王子相親相愛時被抓的。因為我表姑的膽識大大超過了她的體量。她是故鄉(xiāng)第一個敢吃螃蟹的姑娘,是第一個敢于挑戰(zhàn)世俗的女子。她敢于愛上一個和自己同姓的男子!且真正地愛到了死去活來。任憑我的舅奶奶是拳是腳,是刀是槍,她都愛得一往情深,義無反顧,還發(fā)展到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終于,我的表姑成了愛情的殉葬品,她把愛情和身子永遠地定格在了后舍灘上,成就了一個凄婉哀怨的愛情傳奇。
我的表姑,終于用她的忠貞和執(zhí)著,為后生們開辟了一條嶄新的愛情之路。
后來,鱟淵潭的鱟又多起來了。
從此,鱟淵潭,成了紀念我表姑生死愛情的神話之地。
小戲班
不怕你見笑的是,那些年,我們十多個孩子組成了個小戲班。我是這個戲班的頭,還干著戲師傅的活。
有這個小戲班,是因為受了我們村里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影響。那時,我大約已經(jīng)十歲許,暑期里的日子特別長,我們這班小孩特別的活躍。白天,忙完了山上的和海里的活計后,晚上像大海里的魚一樣,自由游弋。所以,夜幕一合,和我一塊玩的伙伴都跟著我不是滿山遍野的跑呀跑,就是在本村的古民居中玩游擊戰(zhàn)。偶爾也會提手電筒去海邊玩照螺和捉“野鬼”。突然改變了我們玩法的是,一天夜里,一伙人跑過鄭家祠堂的門前時,被一段好聽的音樂吸引住了。我湊上去一看,原來他們在排戲。同時,還發(fā)現(xiàn)一件怪事,一個有嚴重口吃的人在教他們唱和演。有人說,這口吃的人正是外地請來的戲師傅。戲師傅,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叫做導演。我想,有意思,教我們村演閩劇的戲師傅竟然是個口吃的人!
看他在教導下面的一段唱詞時,不能不令我們捧腹:
烈士的鮮血啊,
點點滴滴化杜鵑,紅遍家鄉(xiāng)。
老人家,莫悲傷,
從此后,你就是我白發(fā)親娘……
教到“點點滴滴”時,他口吃得尤為艱難,臉漲得通紅,且青筋畢露。因為口吃,模樣也特別的滑稽,手腳僵在半空一時放不下來。這時,我憋不住笑出聲來。哪想到,我這一笑,不但把佇足在門外的人引笑了,還把里面正在排戲的人也逗出笑聲來。戲師傅明白,這是嘲笑他的聲音,而且是外面的人先搗亂引發(fā)的。于是,他大手一揮,厲聲喝道:把大門給我關了!
這下,我們就沒法看了。但是,我想,口吃的人都能當戲師傅,我為何不能當呢?
就這樣,我收住了跑跑鬧鬧的野心,開始當起戲師傅,教我的一班伙伴學演戲了。
我家里有多本我叔叔收藏的樣板戲精裝本。我選來選去挑了一本《紅燈記》。這是因為這本戲?qū)φl都熟悉,京劇電影不知看了多少遍,楊子榮和奕平的對話,只要誰提問一下,大家都會對答如流。比如,我隨便說一句:臉紅為什么?大家都會齊刷刷地回答道:精神煥發(fā)!
怎么又黃了?
防凍涂的蠟!
因此,我又在《紅燈記》中選擇了不需要女性角色的最有意思的第四場《王連舉叛變》來演練。
我一個靈動可愛的名叫德染的表弟出演王連舉。
一天夜里,我們的表演開始了。舞臺就在我家西邊的上下埕的上埕上。下埕可當觀眾席。我們花了幾角錢買來幾張紅色彩紙當幕布,一番教導后,演出大幕拉開了。一切都按劇本進行。只是到了王連舉在獄中被說動的那一刻,我表弟德染激動地翻起跟斗來。德染表弟翻跟斗的功夫十分了得。本來只需翻兩番,可是,他可能為逞能所致,多翻了一番。哪想到,這多翻的一番把他翻到下埕來了。只見他“呀”的一聲響,便動彈不得了,接著,他疼痛地嚎啕起來。我祖母聞聲快步從屋里出來,一查真相,便朝我一番惡罵。特難聽的一句是:連飯都沒得吃了,你還做戲師傅?!好吧,你今晚別想回家了!
果然,這一夜,我和我弟弟倆被祖母關在門外“閉門思過”。
光陰荏苒,歲月如梭。近五十年的日子眨眼般地過去了。我的德染表弟如今依然是生產(chǎn)場上的能手、強手,搬起百把斤重的冰片來如攜棉花。他一天的工資都在三百五十元以上。
清明節(jié)回鄉(xiāng)祭祖,和表弟相聚時,我問他:你記得演王連舉的事嗎?他只是微微一笑。我又問:那次,你為何多翻了一番?他全然失憶似地反問我:有這事嗎?
此刻,魯迅的《風箏》在我腦際縈回。
故鄉(xiāng)的時光雖然美好,但我明白,已經(jīng)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