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γ放射棒(小說)

2019-05-08 03:59蒼耳
鹿鳴 2019年4期
關鍵詞:劉芳

蒼耳

寧明后來跟我說,那時候他整天跟在法國老頭兒皮勾后面,形影不離。皮勾是法國專家組領頭兒,長得像已故總統(tǒng)篷皮杜,大塊頭,絡腮胡子,只是個子沒那么高,寧明成了他的拐杖。建廠指揮部專門為法國人在荒山僻嶺建了外賓招待所,對外封閉,設施高檔,至今仍被稱作“法國賓館”。不過剛進廠那陣子,寧明住的宿舍就慘了。報到那天,他被帶到一排粗大油管下的工棚——用毛竹、蘆席搭建,冷風颼颼,屋頂蓋的是薄薄的油氈,墻旮旯還殘留著一坨坨發(fā)黑變硬的糞便。寧明心想,鄉(xiāng)下的知青屋也比這好許多。后來陸續(xù)來了不少新工友,都是二十多歲的小伙子,有的行李帶來了,更多的將行李寄存在客運碼頭。時值中午饑腸轆轆,先填飽肚子再說。于是工友們用臉盆從食堂端來米飯,用刷牙瓷缸、葫蘆瓢打來蘿卜燒肉、土豆絲、粉絲湯,沒碗就用水瓶蓋、茶杯,牙刷柄成了筷子,有的干脆從樹上掰下兩根枝子。下午,寧明請板車師傅將被子、箱子從碼頭拉到蘆棚,這時屋外傳來一聲吆喝:

“領稻草了!每人一捆,排好隊!”

寧明心頭一熱,領導想得真周到,知道蘆席棚夜里怪冷,專門送來床上鋪的稻草。眾人從大卡車領回稻草捆時得到指示:學大慶艱苦奮斗,小伙子們打地鋪吧。與寧明地鋪相鄰的是技術員何邦民,戴著醬色眼鏡,打趣道:省得搭地震棚了,這個棚子起碼抗八級地震!眾人便笑。寧明笑不起來,一個同學半年前出差到唐山不幸遇難。有人哼起了《創(chuàng)業(yè)》主題曲:“晴天一頂星星亮,荒原一片篝火紅,石油工人心向黨,滿懷深情望北京……”眾人也跟著哼了起來。蘆席棚里數(shù)何邦民年紀最大,肚子里笑話也最多。他說他在山溝里呆了八年,才被推薦上了大學。

寧明記得那個冬天冷得出奇,冰雹和雪花從油氈縫隙鉆進來像神奇的小動物,早上起來,毛巾凍得梆梆硬,刷牙缸粘在地上拿不起來。

廠里此前給皮勾隊長配了個英文翻譯湊合一下,用第三國語言交流怎么著都別扭,皮勾早就不耐煩了。寧明一到,皮勾像見到久別的情人熊抱了他。寧明并不喜歡這種歐式狂放,像個小綿羊似的被動而羞赧。法國人見面總得談一下天氣,皮勾一開口就說老天兒冷得跟鴨子似的!然后開始抱怨舟城諸多不便,跟呆在巴士地獄差不多!著實讓寧明吃了一驚。皮勾說,城區(qū)街巷幾乎都設置了紅漆寫的木牌,上面用中文和法文涂了兩行字:“禁止外國人通行”。有一天皮勾攜妻兒逛街,一下車便召來眾多市民圍觀,藍眼睛高鼻子黃頭發(fā)只有外星人才有。說到這兒,皮勾隊長不忘幽默一把:嘿嘿,在法國除非國王駕到才會出現(xiàn)如此盛況。后來進百貨大樓,夫人要買香水手帕,營業(yè)員一臉懵逼,聽了半天才搞清,搖頭說沒那貨。皮勾聳聳肩表示不可思議。還有一回,廠方帶皮勾乘船去五里廟選址建碼頭,見江中有一裝糞的農用小船漂過來,船上劃槳的兩個農人衣衫襤褸,皮勾舉起萊卡相機連拍了七八張。黃副廠長冷下臉,通過翻譯制止道:不準照!專挑陰暗面,居心何在,安東尼奧尼反華事件你不曉得嗎?皮勾比劃著解釋,在法國沒見過這種小劃子,只是好奇,并無惡意。

然而皮勾隊長最不滿的,還是伙食。中方的飯菜讓他們無法下咽,面包粗糙得不可想象,沒有葡萄酒喝,也沒有羊排、小牛排、煎魚排,吃不慣稀飯、油條、松花蛋,至于舟城人愛吃狗肉,簡直惡心死了。

寧明在法國實習過一年,對法國文化略有體會。他對黃副廠長說,法國人引以為榮的四樣東西是葡萄酒、面包、奶酪和咖啡,在吃的方面很較真,應該這樣不該那樣是他們的口頭禪,連拿捏杯子都有講究。他建議在豆腐上多做花樣,因為法國人將豆腐視作“大豆奶酪”。

副廠長留著板寸頭和小胡子,訴苦道,這里條件有限,有些配料奇缺。但寧明的意見受到重視,廠方派專人赴滬采購奇缺食料,發(fā)函請省商業(yè)廳特批青島啤酒,托出差京城的人買來法式面包,甚至不惜花重金在省城稻香樓“挖”來特級廚師吳某。如此也僅僅維持了一段時間,皮勾聘來的英國專家加爾頓帶頭鬧罷工,他把行裝搬到大廳威脅要回國,寧明代表廠方耐心做說服工作。加爾頓指責廚師是笨豬,做出來的食物只能喂豬。皮勾隊長也不滿,但沒有跳到前臺來。寧明請他幫助勾通,皮勾聳聳肩說,寧先生,我最反感在舟城吃西餐,那個叫西餐的東西是不存在的,法國菜有它的特性,意大利也不一樣,德國更不同,西班牙又是另一碼事,倫敦離巴黎才三小時,但早餐跟法國人沒一點兒共性,就像嘴巴和鼻子沒可比性。就說法國吧,各地菜肴也不同,你去波爾多沒有不吃肥鵝肝的,到了布列塔尼生吃牡蠣成了時尚,在馬賽誰不喝大名鼎鼎的馬賽魚湯呢?所以中國人說的西餐是什么東西呵,我不知道,那純粹是你們想象中的玩藝兒,就像你們把巴黎公社跟俄國革命混為一談,這是謬見呵。

寧明每天晚上回蘆棚都很遲。棚外北風呼嘯,棚內四處都瑟索作響?;璋抵杏袀€聲音說,熱水打好了,在水瓶里。寧明很感激鄰鋪,問他冷不冷。老何縮在被窩里說,剛才做了個好夢,不覺得冷。寧明哈了口氣,跺跺凍麻的腳。老何說,肚子餓了我這兒有炒面。寧明問,哪來的炒面。老何說,老婆臨行前炒的,怕我餓肚子。寧明笑道,難怪了,剛才是不是夢見老婆了?老何嘆口氣說,響應黨的號召嘛,“扎根”農村干革命,心一橫就把“根”扎了。寧明撳亮手電找腳盆泡腳說,我沒你果斷,還是童男子哩。老何說,晚婚好,找個城里的,以后伢子都吃商品糧。另一鋪老曹搭話說,車間有個女技術員叫劉芳,跟你般配。寧明認得她,個子高挑,二道毛,圓臉,大眼睛,戴淺黃眼鏡,聽說有高干背景。老何說,她長得像我中學時代的老師,連講話聲音都像。老賈接過話茬,門當戶對,敢情老曹做一回紅娘。寧明覺得她冷傲說,別亂點鴛鴦譜,配不上呵。他滾水泡腳真舒服。好多年過去了,寧明仍記得那個冬夜棚內談話的情景。失憶者慢慢恢復記憶,如同僵硬的雙腳在滾水中慢慢有了知覺。

有一天,廠區(qū)土道上有個山里打扮的女人提著籃子向寧明問路。他問她找誰。她說找何邦民。寧明把她帶到蘆棚。老何下班回來見到老婆,臉上并不興奮,怪她事先不打一聲招呼。女人解下裹在頭上的土綠色圍巾說,咋打招呼?俺在山里喊,你咋聽得見喲?!芭镉选眰兌夹ζ饋?。她抽掉蓋在籃子上的布,里面是雞蛋和一只野雞,寧明叫道,嗨,有老婆疼真福氣哪。何邦民紅著臉說,把山雞燒了,大家伙一塊兒打打牙祭。寧明雙眼一亮說,嫂子能不能幫廠里收購野雞,價格可以高點兒,這批法國專家嘴巴叼,不好對付。老何亦真亦謔說,你們搞崇洋媚外,還讓我老婆搞投機倒把,出事誰負責?寧明拍著胸脯說,出事我擔保,鞏固工農聯(lián)盟嘛!老何笑道,這個皮勾隊長火氣大,拿放大鏡找瑕疵,對任何偷懶、怠工行為不寬待,青工都怕他,背后喊他洋鬼頭。寧明說,做他的翻譯也難呵,前幾天譯錯一個部件,被他罵得狗血噴頭。

后來老何女人每隔七八天就送一批野雞或野兔來,洗完一盆衣服,當天就走。那時肥皂緊缺,用工業(yè)堿代替,嫂子手上皮膚都裂了。有一回下午走得遲,寧明擔心她趕不上末班車。老何是個工作狂,性格有些怪,跟陌生女人說話還紅臉,對老婆沒溫度,蘆棚內住固然不方便,偶爾在旅店開個房間也不算奢侈吧。為這事,“棚友”在背后沒少議論。不過也有例外,嫂子有一回帶女兒蓮子來,老何請假帶她們逛街下了館子。老何私下也承認,在街上見到時尚男女手拉著手,便好奇,心生羨慕。

皮勾隊長對野味大加贊賞。寧明對加爾頓說,回England能吃上如此美味么?加爾頓調侃道,嗨,改天帶你上山打獵去。寧明知道加爾頓不過說著玩,過嘴巴癮。老何這段時間整天泡在技改項目里不見人影,兩人很難照面。不久,寧明搬至“法國賓館”附近常青村一處農舍,沒想到劉芳登門來借法漢詞典。他心中暗喜,又手足無措,連忙找出所有法漢工具書堆在桌上供她挑選。劉芳顯得落落大方,笑稱,寧翻譯成了皮勾的尾巴。寧明苦笑說,皮勾隊長可不好侍候呵。劉芳說,這些法國佬個個燒包,看咱們工人腳穿橡膠輪胎做底的無幫涼鞋,也如法炮制,前頭加一道耳繩套住十趾,后邊系兩根繩帶起腳跟,還王婆賣瓜:好涼快,十趾解放了,自由萬歲!寧明說,法國賓館每個房間配一臺電扇,皮勾好奇偏要“燒”一把,食指伸進扇葉,指頭被打傷,老頭自嘲說France空調普及了,電扇成了老古董。說實話,寧明摸不透劉芳來借工具書的意思。幾天后他去劉芳宿舍,談的也是廠里的事。寧明是個膽小謹慎的人,覺得自己想“邪”了,人家沒那個意思。

入夏后,老何女人很久沒送野雞來。老外們又開始抱怨伙食了。皮勾隊長問他咋回事。寧明唐塞道,山雞進入發(fā)情抱窩期,狩獵淡季到了。廚師每天起早摸晚到菜市場轉悠,偶爾也能買到一兩只野雞,杯水車薪無濟于事。加爾頓對伙食質量下降非常不滿,揚言要親自上山打獵,打幾只狐貍給你們看看。黃副廠長愁眉苦臉找寧明商量,眼下快要試產(chǎn),專家組這邊要確保穩(wěn)定,你看看哪兒能搞到野味?寧明摸摸腦瓜子沉吟半晌,忽然靈光一閃——他想到了動物園。

寧明與動物園的兩只狐貍發(fā)生空間聯(lián)系是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這兒他來過多次,有一次晚上路過外墻,一聲聲獅吼陰慘可怖,令人毛骨悚然。動物園坐落在公園內,進兩道門都得購票。在氣味難聞的展區(qū)他轉悠了一下,游客稀稀拉拉,動物品種也不多,大型貓科動物僅一頭獅子,身形羸瘦,毫無獸王之風;猴山那邊倒吸引不少小伢子,逗笑之聲不絕于耳。寧明找到園內辦公室,向里面坐著打毛線的婦女打聽誰是負責人。那女子指著門口澆花的男子說,那是動物園陳書記。

陳書記瘦瘦的,頭發(fā)稀得像松毛,身著藍卡嘰中山裝,上衣口袋插一支金星鋼筆。寧明自報家門說明了來意,沒想到被一口拒絕:動物園再窮也不賣動物!寧明說,看到百獸之王瘦成這樣,廣大游客會怎么想?社會主義優(yōu)越性又如何體現(xiàn)?陳書記有所觸動,嘆了口氣說,經(jīng)費嚴重不足,你叫我咋辦?殺猴子喂獅子嗎?寧明說,野雞山里到處都有,適當賣掉一點重復品種,可以改善獅子的生存處境,何樂而不為?陳書記撓撓頭發(fā)說,園內山雉是美洲環(huán)頸雉,哪是本地土貨喲!兩人在園內邊說邊走,從猴山轉到山魈籠,從孔雀園行至鴛鴦柵,東北角的狐貍屋讓寧明眼睛一亮。陳書記興奮起來,指指點點說,呶,那邊是北極藍狐,漂亮吧!左邊這個認識不?剛入園不久的西伯利亞銀狐!然后指著角落說,看見了嗎那是美洲灰狐!在另一間,竟有赤狐十來只,像一團團隱伏的暗火。不待寧明問,陳書記說,地道的本地狐,出產(chǎn)于大別山。寧明提出高價購買兩只。陳書記不吱聲。一只赤狐朝這邊張望,另一只鬼鬼祟祟地嗅到鐵柵邊。在大別山區(qū),赤狐給他烙的印象太深了,山里人管它叫毛狗。毛狗專叼老母雞吃,有段時間讓知青群落背上黑鍋:社員發(fā)現(xiàn)雞少了,就認定是好吃懶做的知青干的。后來毛狗作案被發(fā)現(xiàn)逃之夭夭,遺下一地雞毛,總算為知青洗刷了。寧明蹲下來,想把山民痛恨的毛狗看仔細點兒——他從來沒有這么近地打量過一只大別山赤狐。當他的目光與兩只赤狐的目光發(fā)生奇異對撞,毛狗果然詭秘通靈,那碧幽幽的暗火一剎那仿佛看穿他的心思。

寧明后來跟我說,他之所以選定狐貍而不是其他動物,跟山里毛狗結下的宿怨大有干系。交易是在極秘密中進行的。陳書記強調說,考慮到你們學大慶的需要,本動物園只好忍痛割愛,對外千萬不能走漏風聲。寧明說,法國專家來自巴黎公社的故鄉(xiāng),支援他們就是支援世界革命,嘿嘿。這些話如今聽起來很做作,在那個時代卻再自然不過了。我發(fā)現(xiàn)他焙烤政治的廚藝已接近爐火純青。然而宰殺赤狐后的第三天,化肥廠出了一起事故,尿素合成塔棒狀γ放射源吊裝中不慎掉落摔成三段,一根吊在電動葫蘆上,一根落地,還有一根不知去向。這種γ放射源含鈷和銫,對人體傷害極大。廠部震動了,半小時內百余干群報名搶險,何邦民也報名了。搶險隊員個個穿上鉛背心,戴好鉛眼鏡,先是派一人手提鉛罐逼近地上那截γ放射棒,然后迅速返回,接著另一隊員跟進,用特制鉗子快速夾起它往鉛罐放。兩截放射棒收回還算順利。不知去向的那一截,最后被發(fā)現(xiàn)掉進設備平臺的旯旮里,位置極刁鉆,夾子夾不到,人下去又挪不開。頭兒們急得團團轉,皮勾也束手無策。這時老何未經(jīng)請示倏地貓腰鉆了進去,竟用手將γ放射棒裝入鉛罐,在場的人無不震驚,短暫的靜默后爆發(fā)出沸水般的掌聲。皮勾驚得張開嘴巴,呆楞半天才熊抱了老何,太不可思議了,太不可思議了!黃副廠長驕傲地說,老何你今天見證了大慶精神,工人階級的獻身精神吶。

然而,宰殺兩只赤狐卻讓寧明走了霉運,這似乎在他與兩只赤狐的對視中已注定了。天知道誰走漏了消息!赤狐是保護動物,廠部分管領導受到上級嚴厲斥責,寧明降工資一級,動物園陳書記因此丟了烏紗帽。皮勾板著臉訓斥他的譯員:你傻得像卷心菜!自小讀“列那狐”,對狐貍敬畏有加,狐貍肉怎咽得下去?你等于讓我做了一回猶大!寧明無言以對。他讀過《聊齋志異》,覺得蒲松齡太偉大了,幾百年前就看穿了我這個凡夫俗子在世間的命運。

寧明倒霉后沒去過劉芳單身宿舍。廠里正逢大修,劉芳只來看過他一次。寧明說,你往這兒跑要注意影響,人言可畏呵。劉芳嘴一翹,說,影響就影響,你還怕影響么?寧明苦笑著說,呃,你知道狐貍事件出來后,黃副廠長倒了霉,我工資下調一級,以后在廠里很難混。劉芳俏皮地說:這事可以做成奶酪啦,不會藍的。這是皮勾隊長的口頭禪。法國佬覺得某件事值得做,就說“把這事做成奶酪”,事情做不成不說“黃了”,而是說“藍了”。

化肥廠裝置大修期間,合成氣壓縮機出了故障。寧明跟在皮勾屁股后面在廠區(qū)轉悠,見到穿工裝戴防護帽的劉芳差點兒認不出來。劉芳告訴他,若預脫硫無供氫開不起來,將使終脫硫工號“斷炊”,每天將損失一百萬?,F(xiàn)場會寧明當然也參加了。皮勾拉長臉抨擊了廠長和相關技術員,說,你們的責任心叫狗吃了嗎?當夜班的竟然在工作臺上睡覺,這還像中國工人階級嗎?皮勾對當時的政治話語已摸透,因此很會套用。然而關鍵還在于解決問題。面對數(shù)以千計的流程,皮勾也發(fā)怵。幾天后劉芳提出一個大膽方案:借一條用于終脫硫氮升溫的跨管,向預脫硫供氫。然而遭到皮勾否定。兩人爭得面紅耳赤。皮勾說:Si la pierre tombe sur l'oeuf, gare à l'oeuf?。ㄊ^碰雞蛋,要小心雞蛋?。┧J為此方案太冒險,一旦系統(tǒng)搞亂發(fā)生爆炸并非不可能!加爾頓也認為此方案非驢非馬,不合乎國際通行規(guī)范。何邦民關鍵時刻力挺劉芳,從理論上陳述此方案的可行性。后來試運行獲得成功,高傲的皮勾也豎起了大拇指。

年底全廠開表彰大會,何邦民、劉芳等數(shù)十人被評為企業(yè)標兵,胸戴大紅花上臺領獎。那天晚上老何邀幾個“棚友”在大排檔喝酒。幾杯酒下肚后,寧明說排除γ放射棒沒一點兒防護,太危險了!老何猛灌一杯酒說,哪能想那么多,我不上別人也會上。老曹說,還不快點兒把嫂子接過來,讓她看看你戴紅花了。老何眉頭扭成疙瘩說,蓮子要念初中,是打算接娘兒倆到城里來。寧明說,早該接來了。老何對嫂子并不壞,每月工資除掉伙食費全部交她。老何搛了一片臘肉說,你還想叫她收購野雞嗎?

寧明覺得這個話題很傷腦子,不想再談。老賈接過話茬說,要不是野雞斷供,也不至于發(fā)生后來的狐貍事件。

老何雙眼發(fā)紅,嘆道,哪個不干蠢事,傻事?只是,有的能挽回,有的挽回不了。

老賈追問道:老何你也干過蠢事?

老何一口干掉酒杯里的酒,心事重重地說,無法原諒的蠢事,老子也干過。不提了!

我是好心辦壞事,翻譯怕是做不成了。寧明感到冤,同時也后悔。

皮勾不會同意,他沒你不行。老曹醉醺醺地說。

那不一定,法語翻譯又來了一個。寧明嘆了口氣說,寧明沒想到那是與老何最后一次喝酒。老何果然把女人和蓮子接到身邊。老何女人見到寧明便笑說,村里人托俺問問還要不要山雞。寧明自嘲道,俺叫毛狗咬啦。老何女人沒聽懂,說,要毛狗山里多著哩,洋人吃厭了山雞調調口味喲。寧明想說保護動物吃不得,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然而沒過多久,老何女人有一天氣咻咻地跑到租屋,哭訴她男人跟劉芳不對勁兒,周末有事沒事接她來吃飯,扯不完的話頭兒,跟俺一句話沒有,不正經(jīng)喲!寧明覺得嫂子吃醋是不習慣城里男女的交往方式,他們作為技術員也需要交流呀。然而有天下班遲了,他沒去食堂而是去附近大排檔,竟發(fā)現(xiàn)老何與劉芳面對面坐在最里面。他慌忙退出去,胸內狂跳,好一陣透不來氣。

劉芳再次來租屋寧明并沒有捅破這件事,卻看她已不順眼。劉芳覺察到他的冷淡,說老何近來常酗酒,上班眼是紅的,老愣神兒,三天兩頭叫我到他家吃飯,漫無邊際瞎聊,從降低合成氨能耗聊到星球大戰(zhàn),無所不聊,連陳芝麻爛谷子都翻出來,還說我像他中學時代的語文老師。真的好煩他。寧明氣不打一處來,那你怎么不拒絕?跟有家?guī)Э诘哪腥嗽谝黄鹆奶?,就不怕別人戳你后背?劉芳扶扶眼鏡架,黯然地說,老何精神萎靡,頭發(fā)花白,說自己是罪人,常做惡夢,找她說話是為了解悶,有一回還當場哭起來,問他咋回事,只說心里悶得慌。寧明覺得不可思議,說道,他不會對你有什么企圖吧?劉芳沒好氣地懟道,他怎么不找你談呢?偏找我,你們這些臭男人!劉芳說完,扭開門跑了。

寧明發(fā)現(xiàn)她落下一個塑料袋在椅子上,里面是一件男式棉紗衣。他忽然明白過來。劉芳叫他把廠里每個月發(fā)的棉紗手套給他,也不說干什么。原來她為他織了這件棉紗衣!寧明追了出去,可劉芳早沒了影。

第二天,廠部突然安排寧明去東北撫順出差,等于調崗了。臨行前兩天的晚上,劉芳來了,惶急地說,老何住院你知不知道?寧明問咋回事。劉芳說可能是白血病,尚待確診,這段時間他衰得厲害,五樓都爬不動。寧明心頭一緊,猛想起γ放射棒那起事故。

租屋陷入死寂,仿佛電流跳閘后漆黑一團。不知過了多久,劉芳說他治病急需一筆錢,老何去廠部申請工傷醫(yī)療費被拒絕,很懊惱,你跟廠部頭頭常打交道,幫他申請也許會成功。寧明說,我去也不一定行,你知道的,狐貍事件發(fā)生后,黃副廠長對我態(tài)度一落千丈。不過他還是答應明兒去試試。

第二天他硬著頭皮去廠部,得到的答復是:何邦民的病與那次搶險并無必然聯(lián)系。黃副廠長西裝革履,板寸頭已成大背頭,吐著煙圈說,當時參加搶險的有百余人,皮勾隊長也在,都安然無恙,是不是這樣呢?寧明壓抑著憤懣,提醒道,γ棒的放射性廠長您不會不……黃副廠長立馬打斷他,質問道,本廠安全生產(chǎn)一千多天,得到總公司的肯定與表彰,你想在γ棒上做文章?寧明啞口無言,怔在那兒,一眼瞥見紅漆辦公桌上有個筆筒,里面插滿了γ棒似的筆;再看黃副廠長手中夾的煙卷,也像那玩藝兒。滿室的煙霧嗆得他咳起來。不久前他才知道黃副廠長是鰥夫,一直沒續(xù)弦,因此脾氣怪戾,不太好捉摸。

有件事得告訴你,法國專家組將逐步撤走。黃副廠長拿怪怪的眼神盯住他,如同在動物園打量一只赤狐。

寧明想馬上逃離。黃副廠長緩和了一下語氣,當然嘍,何技術員該有的營養(yǎng)費,一分不會少,我會抽時間去醫(yī)院看他的。

寧明隨后到廠醫(yī)院住院部,見病床上無人,便問同室病友,都說不知道。護士長告訴他,9號病床去市一院做骨髓涂片檢查了。他丟下五張10元的鈔票請當班護士轉交。這相當于他一個月的薪水。

次日晨,他乘長途汽車去省城,再坐火車直達北京,然后轉車去東北。抵達撫順時市招待所已住滿,不得已住到近郊一家大車店,四人一間,房內有火爐取暖,就是被子太臟,有跳蚤。一趕車老漢剛進屋就脫下羊皮襖抓跳蚤,抓到一只用牙磕咬,啪哧一聲,弄得滿嘴是血。寧明看得渾身起雞皮疙瘩。第二天他到撫順石化廠技術科,請他們提供有關催化技術的外文資料,對方相當客氣,敞開資料庫讓他查閱。幾天后事情就辦妥了,他如約給廠部科技處處長打電話,匯報完后準備撂下話筒,那一頭兒忽然說,你還不知道吧?老何出事了。寧明叫道:出啥子事?處長嘆口氣說,他從住院部五樓跳了下來,當時就沒了氣。

寧明從撫順回廠后,將行李丟在租屋便去老何家。他想知道老何自戕前的情形。老何女人的頭上仍包著那塊兒土綠色方巾,形容枯槁,眼睛哭得像桃子,絮叨著難懂的山里話。寧明在山里呆過,因此能聽出個大概:狐貍精那天來醫(yī)院,老久沒來了,走后蓮子大大就跳了。

誰是狐貍精?老何的死跟狐貍有么關系?寧明聽到“狐貍”這個詞頭皮就發(fā)麻,如遭炮烙。他告訴她,是γ放射棒,不是狐貍精,嫂子你不懂的!

老何女人睜大眼睛木然地望定他,根本不懂他的意思,說,狐貍精不作怪,蓮子大大咋會爛泥巴田里搖樁,越陷越深喲!

沒頭沒腦的山里話簡直無法理喻。狐貍事件跟老何的死有什么關聯(lián)?寧明多年后跟我探討這句話時仍一臉懵逼。為什么要扯上狐貍而遺忘γ放射棒?

寧明跑到劉芳科室去找她,頭兒說好幾天沒來上班了,正想問你哩。寧明哼了一聲扭頭就走。他必須找到她。他跑遍廠里所有的角落都沒她的影子。他忽然想到她最喜歡去的湖邊公園。他在那個破敗的著名亭子里放開喉嚨喊,扯出來的顫音像合成塔上飄落而下的雪樣尿素,全部被巨大的金屬唱片般的湖面吸收凈盡。他從未感到天地如此寂寥,而他的軀體被掏得如此空洞,隨時都會裂開。岸邊僅有幾個冬練的老人。楊柳在冷風中飄擺著一蓬蓬干絲兒,湖田里抖索著枝枝枯荷。湖心茶社有個伙計告訴他,下午確實來過一個穿暗綠羽絨服的女子,她問茶社有沒有老白干。

晚上回到租屋,他發(fā)現(xiàn)門底下有張紙條,是劉芳寫的,在廠里呆不下去了,再呆下去會發(fā)瘋的!不要來找我!

老何的告別儀式相當冷清,來的都是同事和工友,也有少數(shù)老同學。按規(guī)定這種情況廠方不派代表參加,而且跳樓不可能視為“工傷”。沒想到皮勾來了,表情極肅穆。有幾個人在小聲議論老何的死因,七扯八拉不著邊際,寧明告訴他們是γ放射棒,懂嗎?是γ放射棒!老何的一個老同學不以為然,說,老何心結太重,文革期間他污辱自己的語文老師,后來老師死了,老何心懷愧疚走不出陰影。

走出殯儀館,皮勾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說,哦,上帝,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這是你們的哲學。寧明糾正道,不,不是“孩子”,是“鞋子”。皮勾捏捏鷹鉤鼻子,瞪大眼睛用法語質問道,你們剛剛扔掉的是“鞋子”?不是“孩子”?寧明閉上眼睛不回答。他想起昨夜做的噩夢,他被一種不明動物追咬得無處可逃,結果掉進了黑洞洞的壕溝。

多年后我招工進了這個廠,經(jīng)寧叔介紹,與老何在廠里做臨時工的閨女蓮子結了婚。我問寧叔岳丈究竟因何而死。寧叔滿嘴酒氣地說,看來死神遠不止一種,兩種死神同時追趕,就看哪個搶先了,不過它們實質搞的是接力賽,傳遞的仍是那根“棒”。寧叔表示他與赤狐的宿怨并非一時可以化解。

清明到了,我第一次去岳丈墳前祭奠,帶了一瓶他喜歡喝的舟城大麯灑在碑前。蓮子將一蛇皮袋榮譽獎狀和證書拿出來通通燒掉了。這比燒黃表紙管用,她說。

后來我向寧叔打聽劉芳。他說劉芳在老何死的那年冬天,做了黃副廠長的“填房”,結婚那天她穿了一件火紅的假狐皮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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