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世維
這是1967年的一個夏日。大暑剛過,爺爺身下是一輛從啞巴家借來的三輪板車,破舊的畸形輪胎在奶奶和父親的重壓下發(fā)出奇特的聲響,在靜謐的長街上久久地回蕩。登云街邊矗著兩排厚實的法國梧桐,其間泄出的艷陽如玻璃渣一般,刺得爺爺不住揉眼。
“干什么的?”又一桿槍杵到爺爺跟前。
“匣子(方言,小孩子)快生了?!睜敔斢洸磺暹@是今天的第幾次被盤問,聲音干裂又困倦。持槍者瞥了一眼奶奶的肚子,揮手放行。
爺爺識字,常為奶奶讀報?!安皇钦f,要文斗不要武斗嗎?”奶奶問他的時候,他竟語塞了,這真是少有的事。好在,奶奶今日無暇再問,只不時發(fā)出些細若蚊蚋的痛哼。
從登云街到康復(fù)醫(yī)院的路途并不遙遠,僅僅七里。自十三歲來到潤城,爺爺已在這路上走了十七年。剛來的時候他赤著腳,孑然一身。到如今他蹬著一輛借來的板車,車后面載著他的女人和女人肚子里的兒子。爺爺很滿足。
在這條路的開端,有一個清香撲鼻的包子鋪。十七年前,一個男孩從故鄉(xiāng)的饑餓里逃亡,這兒就是他流浪的終點。包子鋪的成師傅仍然記得,那個瘦骨嶙峋的男孩倒在他的蒸籠前,喜極而泣。再朝前走,是一個精壯的青年,在熾熱的工地上扛起灼人的鋼筋,還有他灼人的愛情。再前些,他正在小學(xué)的食堂里捏著白面,對這種清香,他總帶有一種虔誠的迷戀。還往前?還往前就要到醫(yī)院了。
“三哥,快到了,累著你了?!蹦棠梯p柔的聲音讓爺爺回過神來,他扭頭咧嘴一笑,看著奶奶的臉和肚子:“這算啥?”強健粗糙的大手隨意抹著,灑下一叢叢熱汗。奶奶清秀的圓臉紅撲撲的,細密的汗珠面紗似的,朦朦朧朧,讓爺爺看不清她的臉。山巒般突起的肚子倒是無比清晰,爺爺仿佛從中聽到了嬰孩的心跳。
奶奶并沒有后話。爺爺便繼續(xù)埋頭蹬車,草帽的陰影使他好受一些,但他仍大罵了一句:“媽媽的,什么鬼天!”雄壯的聲音頓時壓過了滿天蟬鳴。
啞婆婆是在奶奶住院的第二天到的。帶著一顆白嫩的雞蛋。其實,她本想出門找她的大兒子雙喜,到醫(yī)院來看奶奶只是順便的事(這是后來才得知的)。啞婆婆是爺爺奶奶的鄰居,也是關(guān)系密切的朋友。在我小的時候,我常常見她,她總愛摸我的頭,使勁沖我笑,嘴里發(fā)出些咿咿呀呀的聲音,嘔啞嘲哳。
啞婆婆來的時候,正遇上槍聲四起,醫(yī)院里的白大褂如潮般涌現(xiàn)出。如果她是個詩人,她也許會寫下“逆著死亡去跪拜新生”這樣的句子,可惜她不是個詩人,她只是個啞巴。因此她只能尖叫,那叫聲只有她自己聽得到。
奶奶說,啞婆婆很快找到了他們。踏入病房的啞婆婆披頭散發(fā),還赤著一只腳,懷里死死抱著一個大茶缸,爺爺接過一看,里面是一顆白嫩嫩的雞蛋。
“醫(yī)生護士都跑光了,啞婆婆是怎么知道你們在哪兒的?”我有些不解。
“這不難。她一眼就望見了病房門口的你爺爺。”奶奶告訴我。
沒錯,在雜亂的槍聲里,爺爺手中的菜刀一定有種耀眼的悲壯。說這話時,奶奶朝爺爺一笑,眼中神采一如出嫁的新娘。
“是啞婆婆救了你奶奶。”爺爺鄭重萬分,“她從前在鄉(xiāng)下做過接生婆,還生過兩個匣子,有經(jīng)驗得很,你爸的小腦袋瓜一出來,她就知道是個男匣?!?/p>
“啞婆婆不會說話,你怎么知道她知道的?”
“你奶奶懂的。啞婆婆一笑,你奶奶就全懂了,也跟著笑。”爺爺順勢吐了個煙圈,我望著它漸漸變大,出了神。
啞婆婆固然功不可沒,但真正使我父親降生的,卻是一個死人。
那時的奶奶滿面潮紅,氣力將盡,父親卻頑劣不馴,遲遲不肯出世,屋內(nèi)的嘶啞痛呼凌遲了爺爺?shù)拿恳粋€細胞,急得他揮刀連劈,剎那間墻皮紛飛,在爺爺眼里,天空與雪一道落下。
屋內(nèi)忽來一聲巨響!一具肉身從屋頂落下,直直砸在奶奶床前,險些把啞婆婆壓個正著。他的一顆眼珠子已經(jīng)沒了,留存原地的是一個深邃的血洞。奶奶一聲驚叫,爺爺拎刀闖入,恰好見到被啞婆婆接住的小小父親。爺爺看了眼有了個大漏洞的屋頂,心知這是個天賜的寶貝匣子。
父親的出生是一個驚喜,也是一種悲哀——因為那具肉身。誰也沒有想到,啞婆婆的雙喜會用這樣的方式登場。
槍聲又近了。
相較新生而言,逃亡的過程是不足為道的。奶奶用爺爺?shù)拇蟛菝惫鹦⌒〉南蛔?,奔逃時,她一直拽著啞婆婆的手,臍帶那樣緊,死也不松開。
選自《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