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

一連好幾天，那人都來。每次都是后半夜。

她記得，那人是幾天前的深夜來的。那天后半夜，她迷迷糊糊要睡去，突然傳來“咔嗒”一聲，很小，但因著靜夜，讓人聽得很清晰。她困倦難忍，眼睛干澀，倒也沒怎么在意，只是心里生疑，是什么聲音呢？待得她聽到窸窣的腳步聲自客廳傳來，才意識到，家里進(jìn)人了。難道是他？她突然驚醒過來，睡意全無，心里閃過一陣驚喜。他離開已有近一周，想要帶走的早就帶走了，怎么會夜半回來？難道他突然心回意轉(zhuǎn)了？他終究是知道我的好的。這么想時，她便有種迫不及待的感覺，支起身子，準(zhǔn)備起床去看，心里極為雀躍。

近了，腳步聲近了，她豎起耳朵，半支起的身子突然僵住——是兩個人的腳步聲。她又仔細(xì)聽了一會，確信是兩個人的腳步。

有什么東西被碰到，發(fā)出尖銳的聲音，啪——吱——那腳步聲便忽地止住了。她意識到，家里進(jìn)賊了。她睜大眼睛，在漆黑中感到無比恐懼，一時不知道怎么辦。

客廳傳來很小聲的對話。

你能不能小聲點(diǎn)，怕人家不知道你來偷東西？那聲音惡狠狠地，野蠻，暴戾。對不起，大哥，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后面這個聲音稚嫩而膽怯，像個突然闖禍的孩子面對嚴(yán)厲父親的責(zé)罵一般小心翼翼。但是，大哥，你不是說這屋里沒人嗎？靠，沒人？沒人你就可以不管不顧？能不能講點(diǎn)專業(yè)素養(yǎng)，我們是偷，不是搶！她聽得仔細(xì)，腦子一片空白，竟忘記了要思考怎么應(yīng)對。一會兒，那怯怯的聲音響起，大哥，什么值錢的也沒有?。尩?，進(jìn)了個窮鬼家。你看這吃的什么方便面，垃圾到處都是，剩下的都是些破東西，我斷定，要么已經(jīng)被人偷過一次，要么就是比我們還窮。那，還偷嗎？偷，出門空手歸，這是大忌知道嗎？惡狠狠的聲音說，你去臥室看看。

她突然反應(yīng)過來應(yīng)該報警，但已經(jīng)來不及，趕緊倒在床上，拉上被子，在臥室門被打開的瞬間，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假裝熟睡。她心里知道，在這個時候，假裝熟睡，才是自救的良策。她能感覺到，那個打開門的人，在開門時愣了一下。然后，門很快又被關(guān)上了，客廳里傳來更小聲的對話。

依然是怯怯的聲音，大，大，大哥，你不是說這家里沒人嗎？惡狠狠的聲音被壓得很低，沒人啊，我貼在門上的廣告兩天都沒有被撕開?？?，可，臥室床上有一個人。見鬼了，活的死的？不，不知道啊！有一陣子，客廳里什么動靜也沒有。他們在干什么？他們想干什么？她躺在床上，心很慌，卻不知道怎么辦，只是一味胡思亂想。她摸索著找手機(jī)，想著應(yīng)該找人求助，卻一時不知道該找誰。她原本不善交際，朋友不多，倒是有些無端貼上來的男性朋友，都在她跟他在一起后漸漸疏離了聯(lián)系。她猶豫時，又傳來了臥室門被輕輕打開的聲音，微弱的手電光照了進(jìn)來，傳來惡狠狠的極低的聲音，還真有人，這人死了吧，幾天不出門。死，死，死人？大哥，我們是不是得報警。報什么警，你想老子再進(jìn)去坐一次牢？可是，大哥，這都死人了。慌什么，你快去看看，死了沒。我，我不敢。你老母，趕緊去。

半晌，有人躡手躡腳地走進(jìn)臥室，走近她，在床邊站了好一會兒。她緊閉雙眼，不敢有絲毫動彈，依靠狹小臥室里的細(xì)微響動來判斷他們的行動。她的心跳很快，幾乎就要爆炸了。一只手指——她猜想那是一只手指，伸在了她鼻孔前，顫抖地，傳來細(xì)微溫?zé)岬臍庀?，不小心碰到了她的鼻尖，立馬觸電般地收了回去。她感覺到，那手指熱熱的，它的主人，跟自己一樣，很緊張，很害怕。

沒，沒死，活著呢，還有氣，要不，我們送醫(yī)院去吧，幾天不出門，肯定是生病了，我們這么大聲都沒醒，很嚴(yán)重。你老母，你還想當(dāng)英雄啊，你是賊好不好，趕緊找東西。兩人在臥室翻找了一番。媽的，真的見著了，有這么窮這么亂的家，還是女生住的。大，大哥，領(lǐng)帶，一根領(lǐng)帶，男人的領(lǐng)帶。給我，總不能空手而歸吧。兩人走到客廳，又翻找了一會，一聲輕微的“咔嗒”后，客廳門被關(guān)上了。

她長長地舒了口氣，睜開因長久緊閉而緊張酸澀的眼睛，呆了好一陣子，待到眼睛的不適感褪去，才打開燈，卻又被燈光晃得一陣眩暈。就在那一瞬間，眼淚突然毫無征兆地冒了出來，渾身止不住顫抖，一種說不清是恐懼還是委屈的感覺襲擊了她。之后，她起床查看。除了男朋友的領(lǐng)帶，其他好像也沒丟什么，也許真的丟了什么，但畢竟家里太亂了，除非大件如電視機(jī)洗衣機(jī)之類，其他小東西丟了什么也察覺不出來。她坐在床上，報了警。輕輕靠在床上，感覺渾身疲憊。要是他在，她便不會遭受這般恐懼，她想象著，他一定會保護(hù)自己，給自己安全感。可是，他不在了。

警察倒是來得快。敲門聲把她嚇了一跳。她從貓眼里看到一高一矮兩名警察站在門外，上下打量著。打開門，矮個子警察條件反射地捂住了嘴巴和鼻孔。她有些不好意思，往旁邊移了移，讓出道來。是你報的警？高個子警察問。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被偷了什么？她說，我也不知道，家里太亂。矮個子警察說，你這家里，還真有風(fēng)格。高個子警察白了矮個子警察一眼。她心里涌起一陣難過。兩名警察查看了許久，做了些登記，告誡她，晚上要把門窗關(guān)嚴(yán)實(shí)，又說，不行換個鎖吧，有進(jìn)展會聯(lián)系你的，有什么情況請隨時聯(lián)系我們。高個子警察留下了電話。

警察走后，她了無睡意，從枕頭下掏出日記本，嘴里念念有詞，寫下一段話：

家里進(jìn)賊了，我很怕，沒有你，我覺得自己喪失了一切能力。他們偷走了我買給你的領(lǐng)帶，我也不知道他們偷去干什么，也許只是上天派來，幫我清除掉與你有關(guān)的物品吧！

和他相戀快四年，從大學(xué)到社會，羨煞旁人。畢業(yè)后，她跟隨他來到這個城市，她在報社當(dāng)編輯，他進(jìn)了一家國企做文秘。她深愛他，他也深愛她。她確信。一切都很美好。他們幾乎就要談及婚嫁，至少她感覺是這樣的?？墒?，上周，他突然領(lǐng)著一個女人回來。人心變起來，真的比天氣還快，而且還可以如此不動聲色。他領(lǐng)回來的女人已經(jīng)懷孕，而她竟然毫無覺察。最讓人沒法接受的是，他明明表現(xiàn)得很愛自己，一點(diǎn)也不像會出軌的人，一點(diǎn)也不。

他要走，領(lǐng)著那個懷孕的女人，離開這個城市，去他的老家。有幾天，她瘋了一樣，無心工作，跟蹤他，看他在商場門口等那個女人，看他們擁抱，手牽手去買東西，看電影，吃飯，嘻哈打鬧……克制自己，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似乎也知道她的存在，但視若不見，他是鐵了心，要結(jié)束這段感情。她固執(zhí)地想，他一定會回頭的，只要他能回頭，她便可以什么也不顧，原諒他。失控的時候，在人聲鼎沸的餐廳，跪地挽留，求他——想起來，真是夠賤。他依然是走了。她是跟著他來到這個城市的，沒有朋友，同事生疏，他一走，她的世界瞬間昏暗了，孤立無助，失去了色彩，也失去了依托。她閉門不出，依靠殘留的飯菜和方便面生活，感覺自己隨時都會死去。是的，她想到過死。這個念頭從心里冒出來時，她一點(diǎn)害怕都沒有感覺到。好像死，亦是一種好的歸宿。

那天晚上，后來她又迷迷糊糊睡去，然后被電話吵醒。是報社周刊主編，問她哪里去了，為什么幾天不上班，也不見請假。她差一點(diǎn)哽咽，主編，我辭職。是他帶她來的這個城市，也是為了他才選擇的這個工作，如今，他都沒了，還要工作干嗎。

掛了電話，從床上爬起來，一種巨大的饑餓感襲來，隨之而來的是眩暈、無力。出臥室門的時候，她朝著散落的雜物，沒好氣地踢了一腳，一只皮鞋從雜物里飛了出來。是去年夏天，和他去香港時買的，很貴，他卻沒有帶走——他要回了所有買給她的物件，也留下了所有她為他買的東西——嗬，這筆賬，他倒是算得很清楚。她撿起那只皮鞋，四處尋找，卻沒有找到另外一只。她把那只孤零零的被剩下的皮鞋，放在沙發(fā)上，用紙巾擦著，擦得很干凈，好像他隨時會回來，隨時都需要穿。好像他不曾離去。

整個白日里，她窩在亂糟糟的客廳，看和他看過的電影，睡睡醒醒，餓了就吃泡面，垃圾就隨意丟于墻角。天黑下來時，她給他打電話，提示無法接通，去看他的朋友圈，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對她關(guān)閉。他做好了與她斷絕任何聯(lián)系的準(zhǔn)備，她卻做不到，發(fā)了微信出去，沒有任何回復(fù)。好吧，不聯(lián)系就不聯(lián)系。她對自己下了決心。

后來，黑夜一如既往地來臨了。

所有的白日都是為充滿生命力的人準(zhǔn)備的，陽光、清風(fēng)、美食……任何一樣都充滿著誘惑和希望。絕望悲傷的人，只配擁有黑夜。

黑夜放大了她的悲傷和孤獨(dú)。她在微信上查看附近的人，也用“搖一搖”，希望找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她太需要說話了。很快，就有人回復(fù)她，沒聊上兩句，目標(biāo)就極為明顯，遮遮掩掩問身高體重，要照片約宵夜，直接的則直接拋來一句“約嗎”之類的話，讓她感到厭惡，又一一刪掉剛加上的人。她需要的并非肉體上的歡愉，而是內(nèi)心的撫慰，很簡單，她要的只是一個可以說話寄托悲傷的人。這樣的人太難找了。要去重新聯(lián)系那些原本認(rèn)識但因?yàn)樗柽h(yuǎn)隔離的男性嗎？她差一點(diǎn)就這么做了。

夜深之中，她終究是沒忍住，白日里狠狠下的決心無聲潰敗，她決定繼續(xù)聯(lián)絡(luò)他，給他發(fā)微信：你走后，天都塌了，你可不可以回來，可憐可憐我，只要你回來，我什么都聽你的……這樣的話，她已經(jīng)不知道發(fā)過多少次。點(diǎn)擊發(fā)送后，顯示被拒收，她被他拉黑了。她感到緊張和心慌，給他打電話，提示音告訴她，他電話停機(jī)了。QQ，對，還有QQ，她準(zhǔn)備給他發(fā)QQ消息，卻看到他的簽名寫著“從今開始新生活，本號已死”。

她絕望了，在電視的背景音里，倒在沙發(fā)上號啕大哭。而后睡去，而后醒來，凌晨一點(diǎn)了。她顫抖著起身，關(guān)了燈，進(jìn)臥室，又走出來，呆呆地站在客廳里，然后，她關(guān)掉門窗，走進(jìn)廚房，打開了煤氣，回到沙發(fā)上，躺了下去。那一刻，在遼闊大地上，在繁華城市中，在亂糟糟的一間屋子里，她感到平靜和自然……有一個聲音反復(fù)在心里說，這樣，也是好的。

像一場夢一樣，眼前白茫茫的，好像身在云端，輕飄飄地，像飛翔，也像是墜落，有一種說不上來的舒服感，沒有快樂，沒有悲傷，真好。她就那么睡著，像徜徉在某一個溫柔的港灣。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感覺到?jīng)鰶龅?，頭疼，很劇烈的疼痛，有風(fēng)吹……她艱難地睜開眼睛，看到綠色窗簾輕飄飄地晃著，天已經(jīng)蒙蒙亮，是的，她正躺在臥室的大床上——大床是和他同居后一起去宜家買的，他們曾在大床上相擁入眠，一起追劇，看電影，聊天，親吻和做愛……留下過數(shù)不清的回憶。

明明睡前是在沙發(fā)上，怎么醒來卻在床上？明明一心求死，醒來為何尚在人間？難道是記錯了？她心里懷著一堆疑問，起身查看，臥室門開著，客廳落地窗開著，廚房門也開著，煤氣開關(guān)是關(guān)著的。有人來過，救了自己。她確定是這樣的?？墒鞘钦l呢？她不知道。她試圖在房間里找到那個人的蛛絲馬跡，卻徒勞無功，唯一的發(fā)現(xiàn)是，墻角垃圾不見了，那只在香港買給他的皮鞋，也不見了。

她揉頭，思索著發(fā)生的一切，頭卻越來越痛，只好作罷。喝掉礦泉水瓶里面的最后一口水，她決定再去睡會兒。她回到臥室床上，沒有拉窗簾，風(fēng)吹到她的臉上，涼涼的，她很快睡去。無夢。

早上十點(diǎn)多，她再度醒來，感覺頭疼減輕了許多。她感到很餓，用手肘支起身子，正好看到床頭柜上的日記本。日記本都是放在枕頭下的，怎么會出現(xiàn)在床頭柜上呢？她疑慮著，拿過日記本，打開來，在最新的地方，發(fā)現(xiàn)一行字：

未來的路還長，要好好活著！

字寫得并不工整，像小學(xué)生的字，歪歪斜斜的。很明顯，寫字的人看過了她的日記。日記內(nèi)容不多，都是他走后寫下的字，寥寥幾頁，只要不是笨蛋，隨便看看，就可以知道個大概。是誰呢？她想，一定是昨晚進(jìn)入家里的人。想到這里，她心里升起一陣害怕，這個人可以悄無聲息地來去，自然也可以悄無聲息地加害于自己。她起了床，再一次在家里搜尋，再次一無所獲，氣喘吁吁地坐回到床上，打開日記本看那行小字，慢慢地心里又有了異樣的感覺，在他離開后，她在封閉的城堡里，默默地舔舐悲傷，多么渴望與人說話，卻無一人可說。沒想到，會有人用這樣的方式和自己交流。

把日記本放回床頭柜，她決定出趟門。冰箱已經(jīng)空了，方便面也沒了，連一點(diǎn)可憐的零食都沒有，再不出門，她就得餓死了——昨晚她是篤定了要死的，但現(xiàn)在竟忘了這事。餓死的人生是遺憾的，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吃頓早餐，緩解胃部空落落的酸痛感。

簡單洗漱了一下，她打開房門，下樓，走出樓梯口，陽光炙熱，讓人睜不開眼。她花了好一陣子，才適應(yīng)這闊別許久的陽光。小區(qū)一如既往，有老人帶著小孩在散步，遠(yuǎn)處傳來車流的聲音，一切都沒有變過。萬物如常輪回，波瀾壯闊的失戀，果真是自己一個人的表演，連觀眾都只剩下自己。這讓她心生悲哀。她在小區(qū)外吃了一碗粉，隨后去附近的超市，采購蔬菜、零食、水，回到家里，已經(jīng)中午。

她感到很累，迫不及待地上了床，睡了一個午覺。又夢到他，站在不遠(yuǎn)處，一臉微笑地看著自己，一句話也不說。她喚他的名字，他沒聽見，依然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笑。她跑過去，他突然就不見了。醒來時，夏日下午的風(fēng)使勁吹著窗簾，屋子里一股燥熱的氣息，夾雜著各種味道，讓她第一次感到不適。她躺在床上，沉默了良久，懶洋洋地起床，拆床單、被套、枕套，丟進(jìn)洗衣機(jī)，開始清點(diǎn)家里的雜物。這是一項巨大的工程，至少對她而言是的。她找來一個大紙箱，所有不要的東西，都放在里面，準(zhǔn)備丟掉。

從客廳到臥室，從抽屜到衣柜，她清理掉很多垃圾，也慢慢地清點(diǎn)出一堆東西：兩根皮帶，三件白襯衫，兩雙涼鞋，一個煙灰缸，一副墨鏡，兩頂遮陽帽，四根領(lǐng)帶，一個游戲手柄，一只剩下的皮鞋，一只曼秀雷敦的男士唇膏，一個手機(jī)殼，兩個水杯，一只毛刷歪歪倒倒的牙刷，七本成功學(xué)的書，三十七張車票，一把電動剃須刀，一枚在井岡山買的紀(jì)念幣，一個在三亞買的小掛件，一部屏幕磨壞了的小米手機(jī)……都是與他有關(guān)的物什，它們被整齊地擺在客廳茶幾上，不知道作何處理。

這一整理，就去了幾個小時，家里逐漸變得整潔干凈起來，天色也慢慢地暗了下來。她曬了剛洗好的衣服和床上用品，又拖了地，下樓丟垃圾，順道又去外面吃了些簡單的晚餐。返回時，在小區(qū)的凳子坐著，看人遛狗逗娃，廣場舞老太太們無聲地扭動年邁的腰肢。突然想起，他曾對她說過，你老了，可別學(xué)這些，吵死人了。那時候小區(qū)里的廣場舞還不興用耳機(jī)，每天入夜后，巨大的音樂聲要持續(xù)到十點(diǎn)左右，很遭人討厭。她當(dāng)時說，那我老了，你就要天天帶著我玩，你不帶我玩我就做這么個討厭的老太太。他說，好好好。想起來這些情之所至?xí)r的情話，她心里傷感倍增，果真是什么都當(dāng)不得真。

月亮已經(jīng)出來了，在高天上，清清淡淡的。幾近凌晨，她方才回到家中。

遭遇小偷的第三晚上，她確定了那人的到來。也許是家里被打掃過，她的心情比往日輕松，雖然也是熬了許久，但終究比往常早一點(diǎn)入睡了。

她是被客廳傳來的聲音吵醒的。睜開眼，看見即將圓滿的月亮正掛在天空中，周圍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很是好看。微風(fēng)吹動窗簾，微微晃動。她的注意力卻都在客廳傳來的聲音上。夜極靜，腳步聲便更為清晰。是一個人的腳步，很小心很小心的腳步?？蛷d里的人很快就向臥室走來。

她趕緊閉上眼睛，強(qiáng)迫自己調(diào)整呼吸，假裝熟睡。那人開了門，發(fā)出很細(xì)微的“吱”的一聲，然后腳步聲陡然停頓，大約過了五六秒，方又響起，極輕，像一只貓走在海綿上。她的心怦怦直跳，很怕。那人走到窗前，一動不動，盯著自己。當(dāng)然，這是她感覺到的，她覺得那人就是這樣的?？諝庵兄皇Ｏ潞粑穆曇?。一根手指伸到了她的鼻孔前，試探她的氣息。是中指，她確定那是一根中指，炙熱的，有一些發(fā)抖，試探后迅速收回的中指。那人開始往外走，走了幾步，卻又停住了，一點(diǎn)聲音都沒有。有一陣子，她不知道那人在干什么，在打量自己嗎？或者在猶豫什么？然后，她感覺床墊微微動了一下，那人像做了什么大的決定，試探著，小心翼翼地，生怕弄醒她似的，在床沿上坐了下來。就那么坐著，一動不動。周圍真的是靜得要死。她原本緊張的心，卻莫名慢慢地跟隨著靜了下來，趨于平靜。

她醒來時，把自己嚇了一跳。從窗戶望出去，昨夜掛著一輪皎潔月亮的天空上，已經(jīng)掛著白晃晃的太陽。她感覺自己睡得不錯。她被嚇了一跳的原因是，她突然想起昨夜的那人。她只記得那人在床沿上坐了下來，自己的內(nèi)心慢慢靜下來，但是后面不知道怎么就睡著了。她原本緊張又害怕，偏偏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睡著了。她條件反射地跳起來，打量自己的裝束，確定昨夜并未發(fā)生什么事。然后，她的耳邊響起了那一高一矮的兩個警察說的話，掏出手機(jī)，準(zhǔn)備打給高個子警察。但翻出電話后，她卻遲疑了，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良久，她爬起來，查看家里丟了什么東西。

茶幾上的東西丟了。是的，就是她翻找出來那一堆與他有關(guān)的東西。兩根皮帶，三件白襯衫，兩雙涼鞋，一個煙灰缸，一副墨鏡，兩頂遮陽帽，四根領(lǐng)帶，一個游戲手柄，一只剩下的皮鞋，一只曼秀雷敦的男士唇膏，一個手機(jī)殼，兩個水杯，一只毛刷歪歪倒倒的牙刷，七本成功學(xué)的書，三十七張車票，一把電動剃須刀，一枚在井岡山買的紀(jì)念幣，一個在三亞買的小掛件，一部屏幕磨壞了的小米手機(jī)……一樣也不剩。她一時不知道作何處理的這些東西，都沒了。

她四處檢查。很奇怪，除了茶幾上那一堆東西，其他都完好地留在屬于它們的位置。她坐在沙發(fā)上，腦子木木的。是昨晚進(jìn)來的那人拿走了這些東西，她確定。她突然感到輕松，那些不知道怎么處理的東西，或者說舍不得處理掉的東西，以這種方式消失，也不算什么壞的結(jié)局。她回到臥室，拿起手機(jī)，退出了高個子警察的號碼詳情界面。

洗漱之后，她圍上圍裙，挽起袖子，為自己做早餐，洗了幾葉白菜，煮了一碗面，煎了一個荷包蛋。她覺得很好吃。天氣很好，她決定再出去走走，便下樓在小區(qū)里逛了會兒，去看了一場電影，去書店看了幾個小時的書，在路邊隨意吃些東西，晚上又看了一場電影，始終一個人。晚上回來，心里依然感覺到悲戚，但似乎又比往日，少了些許。

她比昨日睡得早了一些。一夜無夢。她醒來，早上六點(diǎn)四十七分。她的腦子里突然冒出來一個問題，昨晚那人來過嗎？旋即又在心里罵自己，你是不是有病??？旋即又想，如果他來了，他會干什么呢？她爬起來，查看家里，一切正常，正當(dāng)她準(zhǔn)備再回去睡個回籠覺的時候，眼睛被茶幾邊的垃圾桶吸引住了。那是一個鏤空的藍(lán)色垃圾桶，它沒有什么特別的，重點(diǎn)在于，套在里面的垃圾袋沒有了。她明明記得，里面有一些垃圾的。她去到廚房，發(fā)現(xiàn)了類似的情狀，廚房垃圾桶里面，放過發(fā)黃的白菜葉尖，還有一個雞蛋殼，過期的調(diào)料，滿是褶皺的袋子……現(xiàn)在這些垃圾，連同套在垃圾桶上的垃圾袋，消失了。那人昨夜來過。她因此斷定。

整個上午，她都陷入一種奇怪的思索中。關(guān)于那人的。他是誰？多大年歲？長什么樣？什么性格？他這樣到底有什么目的？她想不清楚，但她知道，那人就是闖入家里盜竊而無所收獲的兩人中的一個。她想起他們闖入的那一夜來，那兩個截然不同的聲音，她希望，是那個怯怯的聲音。那聲音聽起來，還像個孩子，單純，溫暖，良善，簡單。是的，她覺得那聲音，是溫暖的。她竟然有一些暖暖的感覺，心里想，他一定是一個迫不得已，心并不壞的小偷。

那之后的幾天，那人都來過。有時候她醒著，有時候她半睡半醒，有時候則睡得很死。那人每一次都是靜悄悄的，看看她，在床沿上坐會兒，悄無聲息地離去。她竟然忘記了害怕。

她甚至和他玩起了游戲。睡覺前，她把一本書一半懸空地放在床頭柜上，醒來后書已經(jīng)踏實(shí)地擺在柜面中央;她也把一些用品雜亂地丟在沙發(fā)上，醒來后它們乖巧地躺在一起;睡覺前她緊閉門窗，醒來后清晨的微風(fēng)吹拂著自己的臉，窗簾微微晃動……她覺得很有趣。她再也沒有夢到他，就是那個帶著其他女人回了老家的前男友，雖然偶爾還是有一些些的難過。這讓她感到吃驚。原來放下一個人，容易起來時，竟也這樣隨意。

有一天晚上，她突然醒來，本能自然地伸了個懶腰，把那人嚇得不輕，迅速從床上彈起來。她趕緊閉上眼睛，假裝繼續(xù)睡覺，假裝那個懶腰只是睡夢中的無意之舉。那人杵在窗前許久，似乎確認(rèn)了什么，才又坐了下來。在那人身后，她緩緩睜開眼睛，看見一個單薄的背影，短袖T恤，短短的頭發(fā)，看不出T恤的顏色。在他的頭頂，她看到方形窗戶，看到樹枝的暗影，看到樓房的輪廓，看到星星點(diǎn)點(diǎn)，明月高懸，即將滿了。那一刻，全世界都安靜極了，只有輕微的呼吸聲和心跳聲，此起彼伏。美極了，她覺得。她又軟綿綿地滑向夢鄉(xiāng)。

她說不上來這是什么情況，一個小偷，和一個失戀女子，達(dá)成一種奇怪的默契。他是為了什么？而她又是為了什么？

她知道那人會看自己的日記本，思量許久，便在日記本上問他：

你到底是誰？你有什么目的？

晚上熬著夜，等那人來。凌晨三點(diǎn)二十七分，門被打開，細(xì)微的走動聲響起，他進(jìn)來了，看了她一會兒，坐在床沿上，呆呆地看著窗外。窗外依舊是一輪明月皎潔美好，風(fēng)輕輕地吹。她想開口說話，終究沒有，就那么看著那個模糊的背影，不知道何時睡了過去。

醒來時，在日記本上發(fā)現(xiàn)一句話，依舊是歪歪斜斜的字體，笨拙，卻又可愛。他說：

你很美，很好看！我沒什么目的，只是想確認(rèn)一下，你是否還好！

讀著這些話，耳邊又響起那人的聲音，稚嫩、試探、小心中有關(guān)懷。她心里五味雜陳。那些字寫得并不好看，看得出來寫字的人文化水平也不高。但她心里暖流如注，心里想，那人可能是全世界唯一一個知道她的悲苦和困境的人，也可能是全世界唯一一個關(guān)心她在乎她是否還好的人。

不到十點(diǎn)，她早早地上了床，等待那人到來。像約定好似的，她竟然有一些期待，心慌慌的，翻來覆去，毫無睡意。腦子里盤旋著一大堆問題，卻也理不出什么頭緒來。良久，她又爬起來，伸手一拉，將遮光的窗簾拉開，剩下的輕紗便輕飄飄地像小區(qū)入口那一面墻上被微風(fēng)吹動的爬山虎，微微晃動著，有種難言的溫柔和性感。月光照了進(jìn)來，流水一般地灑在書桌上、床上，和她的身上。她又開了窗，不大，只開了一半，夏日的夜風(fēng)也便偷偷溜進(jìn)來，輕紗耐不住性子地飄動，拂了她一臉。

她站在窗前，遠(yuǎn)遠(yuǎn)地看，月亮很遠(yuǎn)，清清亮亮地掛在天幕上，美極了。有一些時間，她幾乎就要忘記自己在干什么，就那么傻傻地站著。月亮很美，夜風(fēng)清涼，窗紗摩挲著，一切都很溫柔。她站了許久才回到床上。忽又想起那人來。她想，他會來嗎？我們該聊點(diǎn)什么呢？這么想著，時鐘發(fā)出 “嗒嗒——嗒嗒——”的聲音，便和靜夜中的心跳聲，幾乎混合在一起了。

已經(jīng)十一點(diǎn)了。她雖然早早上床，卻一直很清醒，躺在床上整理這一段時間的經(jīng)歷。前男友離去，自己開始暗無天日的生活，小偷闖入，那人持續(xù)到來，幾乎小半月了。她給周刊主編發(fā)短信，措辭反復(fù)修改了多次，才發(fā)出去。她說，主編，對不起，我最近有些特殊事情，情緒不好。幾分鐘后，主編回信息，好了就趕緊回來上班吧。沒多話。她又起了床，去洗手間小解，在鏡子前長久端詳自己，決定敷一次面膜。十二點(diǎn)多，她還是沒有睡意。一點(diǎn)左右，她翻出手機(jī)，刪掉了前男友的電話、微信、QQ，一點(diǎn)也不猶豫?？靸牲c(diǎn)時，她打開日記本，寫下一句話：

謝謝你，陌生人。

她覺得，那人會看到的。如果可以，她想和那人說說話。他一定不是壞人，她心里想。她說不上對那人的感覺，但她覺得有必要拉他一把，因?yàn)槭撬炎约簭氖俚纳顪Y和死亡的邊緣拉回來的，也可以說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后來，她迷迷糊糊地睡了去，再醒來，房間空空如也。滿月了，月光極美，微風(fēng)極輕，窗簾極柔，都是美好的樣子。她翻開日記本，最后一行是自己寫的字。再無其他。她又睡去，又醒來，又睡去。她模模糊糊覺得，月光一直那么明亮皎潔地掛著，山泉水洗過似的，美極了。

天亮了，她醒來，第一件事，是翻日記本，發(fā)現(xiàn)還是昨晚寫過的樣子，并沒有留下那人的訊息。那人一整夜都不曾來?；蛟S來過，只是沒有翻開那個日記本。她心里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失落，淡淡地縈繞在心頭，有些微的難受。

他怎么了？為什么沒有來？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一連串問題，問得自己心慌慌。為了避免自己再多想，她隨即起床做早餐，餐后下樓散步，給主編回信息，說，主編，明天回崗，這陣子任性了，請包涵。去商場買了一身新衣服，添了一個手鐲，依然看一場電影，在噴泉下坐了良久，自拍，發(fā)了三條朋友圈。回到家，快下午兩點(diǎn)。剛坐下，門響了。

貓眼里，之前見過的那一高一矮兩名警察，依然在門外東張西望，有些微心急的樣子。她開了門，讓在一邊，兩位警官，有什么事？矮個子警察使勁嗅了嗅，嗯，這回沒味道了。高個子警察敲了矮個子警察一拳，少說兩句會死？對她說，中隊那邊端了一個盜竊窩點(diǎn)，我們來確認(rèn)一下，有沒有你失竊的東西。他打開手機(jī)，翻出照片給她看，有一張圖片里雜亂地擺著很多東西：

皮帶，白襯衫，涼鞋，煙灰缸，墨鏡，遮陽帽，領(lǐng)帶，游戲手柄，皮鞋，曼秀雷敦的男士唇膏，手機(jī)殼，水杯，毛刷歪歪倒倒的牙刷，成功學(xué)的書，電動剃須刀，紀(jì)念幣，小掛件，屏幕磨壞了的小米手機(jī)……

怎樣，有你的東西嗎？矮個子警察在她眼前揮了揮手，你想什么呢？魂丟了？她回過神來，微微笑了一下，沒有。兩個警察都懷疑地盯著她，你確定沒有？她沉默了一下，僅僅一下，很確定地說，沒有。

警察讓她簽了字，說如果再有情況還會聯(lián)系她的。她說算了吧，也沒丟什么重要的東西。警察說，這什么話，你報了警，我們出了警，這事就會一直跟蹤下去。她無話，又問，你們端掉的這一窩小偷，都是些什么人呀？高個子警察說，這個還真不知道，資料是中隊那邊傳來的。矮個子警察補(bǔ)充說，嗨，能是些什么人？大部分是十七八歲的小孩，不懂事，或者家里窮來城里打工又嫌工資低，就干起了這種事。

警察語重心長地叮囑她，依然要注意安全，晚上關(guān)緊門窗，有事第一時間找警察。她說好，道了謝，把警察送出門。關(guān)上門，她覺得渾身無力，軟軟地靠在門上，突然又想起什么，打開門，沖即將走到樓梯轉(zhuǎn)彎處的警察說，呃，那個。兩位警察回過頭，還有事嗎？她頓了一下，像這種小偷，得怎么判啊？警察都笑了，姑娘，你真操心，怎么判不是我們說了算，你還是操心自己的問題吧，那鎖，抓緊換了。

回到房間，疲軟地躺在沙發(fā)上，她感覺非常難過。她竟然擔(dān)心起那人的情況來。被抓獲的那些人里面，有他嗎？但愿他能成為漏網(wǎng)之魚，從此洗心革面，因?yàn)樗龍孕牛皇菈娜?。對，他一定家境貧寒，年輕不懂事，剛干小偷不久，對，一定是這樣的……她想，希望那人再來，非得和他說說話，勸勸他，像他把自己從死亡邊緣拉回來一樣，她覺得自己有必要幫幫他。

她感覺到有些困了，想睡，便回到臥室，準(zhǔn)備睡個下午覺。昏昏欲睡時，她又覺得不太真實(shí)，怎么會這樣？想想那些情節(jié)，幾乎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

難道這些僅僅是自己的幻覺、臆想？興許是的，失戀的人，腦子更容易出問題。似乎這樣想，更能安慰自己一些，所以她似乎也心安理得了一些，準(zhǔn)備美美地睡個覺。

突然，她的手碰到了什么，一絲絲，細(xì)細(xì)的，緊緊地貼在床單上，她閉著眼睛，一個手指頭壓著那東西，在床單上摩挲，是什么呢？她好奇地抓起來，從被子里伸出手，睜大眼睛，看見兩指之間，分明橫亙著一根短短的，有些偏黃的，屬于男性的頭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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