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
在春日午后,坐很多站昏昏沉沉的地鐵去見劉露,是件讓人眼前一亮的事。電梯上行,我還在醞釀著開場白,就聽見她在某一處和人交談。事實是,眾多聲音中,你總是會先于其他人的而聽到她的。采訪中,她出去了一趟,回來時也是,先聽見她的聲音,預(yù)告她的出現(xiàn)。我不是說她嗓門大,而是音質(zhì)中的爽利造成了這樣的效果。其實,嗓門大也正常,京劇要求演員天天不斷地吊嗓,這樣可使嗓音嘹亮、圓潤,中氣充沛,口齒清晰有力,所以京劇演員總是習(xí)慣用聲音宣示自己的存在。電梯門一開,她穿得非常春天地走來,花朵團團綻放在衣服上,特別惹眼,見我招呼她,站定,“哪位?”干脆利落的一句。就像戲曲舞臺上的一幕:她踏著鑼鼓點疾走來,突然立住,繞袖,亮相。那一站一亮,風(fēng)采懾人。
走進她的辦公室,可以看到,辦公桌和三層書架,滿滿的都是關(guān)于京劇。談話就著隨處可見的舞臺照開始,先是濃墨重彩的《貴妃醉酒》。放大的相框里,楊玉環(huán)花月一般的容貌和華美瑰麗的戲裝令人震撼;也因為是放大的,所以多了可以推敲的細節(jié)。但劉露的扮相經(jīng)得起審視,高雅中帶幾分嫵媚,莊重里顯幾分輕柔, 華貴中露幾分艷麗,別有一番風(fēng)韻。《浣花吟》里的薛濤將梅派青衣的大方、氣派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同時微妙地傳達出人物儀靜體閑而內(nèi)心并不平靜的精神狀態(tài)?!渡俚鄹ER》里的董鄂妃,清新淡雅,仿佛是在一片綠色荷塘中輕盈地飄來一朵含笑的粉蓮, 搖曳生輝, 悠香溢遠。三部京劇戲的不同主角, 三種規(guī)定情景中人物的不同際遇, 共同演繹著封建“男權(quán)”語境里中國女性的悲歡離合與愛情命運,但她們身上的每一個細節(jié),又清楚地打著劉露的烙印。
從12歲學(xué)戲開始,不論是在鄉(xiāng)間的戲臺、在戲校的排練廳、在省級京劇院、在全中國最輝煌燦爛的舞臺,只要劉露站在臺上,便沒有人能夠?qū)⒛抗馀查_,梅派大青衣,大大方方,艷光四射。表演這件事,過了,會索然無趣;淺了,又輕了底色。劉露對角色的拿捏尺度,對每一種情緒的理解和表達,都恰到好處,她有本事和角色共處,讓形形色色的 “她們” 在她身上活得真實有趣。而演員和角色間這種一體多面、毫不違和的共處,除了依靠天生的表演天賦,也一定受益?zhèn)€人的努力和智慧。恰好,這些在劉露身上都有。所以,角色呈現(xiàn)出來的狀態(tài),也都配得上她的努力。
董鄂妃的照片旁就擺著梅花獎,是對梨園角兒的認可。成為四川第一朵京劇“梅花”,劉露卻不認為她已經(jīng)到達了金字塔的塔尖:“我注定是為京劇而生的,我不會離開京劇,我愿意在這個行業(yè)待一輩子,唱一輩子,唱不了戲了我就教書,總之我永遠不會離開京劇?!睕]有商量的語氣,是梨園中人對國粹的熱愛,更是始終堅守的信念。
劉露科班出生,看起來一路順風(fēng)順?biāo)?991年7月以優(yōu)異成績從河北藝校畢業(yè),回到成都,加入成都市京劇團,開始了一次又一次的比賽。第一次比賽的結(jié)果不盡如人意,但也獲得四川賽區(qū)優(yōu)秀演員獎;1994年在《少帝福臨》一劇中飾演董鄂妃,該劇獲“文華(新劇目)獎”;1998年在《千古一人》中飾演秦姬,該劇榮獲中國第二屆京劇藝術(shù)節(jié)優(yōu)秀劇目獎“銀獎”;2005年,參加中國青年京劇演員電視大獎賽,選擇了形象氣質(zhì)與自身最相像的《杜鵑山》中的柯湘一角,榮獲熒屏獎;2008年在新編京劇《薛濤》中首次飾演薛濤,在當(dāng)年的“中國京劇藝術(shù)節(jié)”榮獲“銀獎”。這些人物,有古代的,也有現(xiàn)代的,人物性格各不相同,劉露游走于各個鮮活的不同時代的人物個體生命中,既豐富了她的內(nèi)心體驗,也給了她極大的鍛煉和提高。這些獎項,從最初的優(yōu)秀獎,到舉足輕重的大獎,見證了劉露在藝術(shù)上的日臻成熟。這來源于她的刻苦努力,來源于她孜孜不倦的學(xué)習(xí),來源于她對師長的尊重,來源于她的豪爽、正直,更來源于她的矢志不渝。一個女演員,單槍匹馬躋身梨園,既要周旋于紛雜的事物之中,又要保持自己的初心不改,在這一點上,劉露可稱得上是巾幗豪杰。
2011年和2012年元旦的太陽,兩次朝劉露投去格外充滿愛意的青睞:頭一年里,《魂系油氣田》把她又一次推到該劇主要人物畫廊里;第二年,她再一次走到了《浣花吟》一劇的舞臺中央。兩個重頭大戲,這對已經(jīng)是成熟的演員來說,依然是機遇,也是挑戰(zhàn)。機遇是留給有充分準(zhǔn)備的人的,劉露在過去的20多年里做好了充分的準(zhǔn)備:通過出演傳統(tǒng)戲,她不僅熟悉、掌握了這個行當(dāng)?shù)难菁?,而且積累了豐富的舞臺實踐經(jīng)驗。更重要的是,對中國京劇藝術(shù)尤其是梅派藝術(shù)的精神有所領(lǐng)悟。同時,在現(xiàn)代戲中的藝術(shù)實踐,進一步豐富和提升了她的舞臺表現(xiàn)力。機遇的挑戰(zhàn)性,往往使有了充分準(zhǔn)備的人自覺產(chǎn)生強大的精神動力。
《魂系油氣田》中,劉露飾演石油工人英雄連長的妻子方子茹。為了真實刻畫石油工人的生活狀態(tài),劉露專門下油田采風(fēng),感受劇中人的生活。戲中方子茹對丈夫和兒子的愛以及面對親人犧牲的復(fù)雜心理讓這部戲充滿感情,催人淚下,為了將人物心理刻畫得更為真實,劉露還在表演中借鑒了話劇、電影的表演形式。這出戲先后參加了“2011年全國現(xiàn)代戲優(yōu)秀劇目展演”,參加了第12屆中國戲劇節(jié),參加了第6屆中國京劇節(jié),走過了一般劇目需要2年才能走完的路?!痘晗涤蜌馓铩穭〗M在劉露的帶領(lǐng)下,還開展了在全國石油系統(tǒng)和石化系統(tǒng)的巡回演出活動,演出近百場,取得了很好的社會效益和較好的經(jīng)濟效益。對劉露來說,如果《魂系油氣田》是一個挑戰(zhàn),《浣花吟》就是一個更大的挑戰(zhàn)。業(yè)內(nèi)看過《浣花吟》的人都說“劉露的表演有重大突破”。的確如此。
2008年,成都市京劇團第一次將薛濤搬上舞臺,劉露飾演劇中的薛濤。薛濤,是唐代中期的著名的女詩人,身為樂妓,出入朱門,為達官貴人侍酒賦詩,其詩名和才情聞于當(dāng)時。薛濤的一生充滿坎坷和曲折,常常以竹自喻。脫去樂籍后,居成都西郊浣花溪畔,過著女道士般的生活,淡泊而無所奢求。四年之后,當(dāng)劉露拿著《浣花吟》劇本,在排練場第一次聽李六乙導(dǎo)演說戲時,她就感到,這將是一次完全不同于排演《薛濤》的經(jīng)歷——前一個《薛濤》中的薛濤是敘事的薛濤,比較實在、具體;而這一個《浣花吟》中的薛濤,更多的是內(nèi)心化的薛濤,這個戲側(cè)重在通過揭示人物的靈魂世界來顯示人生的感悟和哲理。從《薛濤》到《浣花吟》,戲名的變化,也表現(xiàn)了主創(chuàng)團隊對戲劇人物的獨特表達,是一種充滿了詩意的表達。顯而易見,在劉露面前,這個本子的挑戰(zhàn)性大于機遇性。尤其是她剛剛從當(dāng)代英雄的群像中走出來,剛剛從女工程師方子茹的剛毅與柔情中走出來,便與中唐女詩人薛濤來自心靈的目光相遇。劉露試圖與“這個”薛濤建立情感共鳴,她這樣說道,“薛濤在這里代表的是不愿也不甘被命運擺布的女人,是一個有思想要獨立的女詩人。一切歷史戲都是現(xiàn)代戲,可以說,戲中薛濤的戲劇性的內(nèi)心世界,恰恰反映了我們當(dāng)代人對文化的一種寄托,對人生的一種追求?!?如此,“我感到自己和薛濤漸漸融合了,從薛濤的表面走進了薛濤的內(nèi)心,我覺得自己理解了中唐的薛濤,理解了那位命運多舛的女詩人?!?完成人物塑造的同時,劉露也感到自己在唱、念、做、舞的技藝上取得了長足進步,尤其是第一場薛濤的大段念白。念白這種藝術(shù)表達方法很能說明薛濤的性格,喜歡什么樣的詩,憎恨什么樣的人,我們也因此看見了薛濤是一個愛憎分明的女人。這一似乎只應(yīng)當(dāng)出現(xiàn)在話劇舞臺上的表演形式,卻在劉露的京劇舞臺上大放異彩,它將女詩人豐沛、激蕩的內(nèi)心世界和盤托出,它讓人感悟到,京劇的念白,實在是一種特殊的歌唱形式。劇中唱腔的處理也很巧妙,劉露盡量通過唱腔來表現(xiàn)人物此時此地的心境,透過聲音分出層次。在唱腔設(shè)計上也充分考慮自身條件,既符合演員的聲線,也很符合劇中薛濤的心情,完全根據(jù)劇情收放聲音,并不一味地出高音。最后那一大段反二黃,薛濤一個人在舞臺上靜立演唱,這在京劇中也不多見。2012年5月,劉露因演出《浣花吟》榮獲第26屆中國戲劇梅花獎;她的藝術(shù)人生迎來百花爭艷的春天!
2015年,戲迷高興地看到, 劉露在新編川蘊京劇《落梅吟》一劇的表演, 唱腔遒勁柔脆而聲情并茂, 動作神似形隨而亦剛亦柔。《落梅吟》改編自名著《家》,但又突破了《家》。談到排這部戲的初衷,劉露說,一想到《家》這部著作,無論從劇本、劇種來講,主線人物都是鳴鳳,大部分人對此的知曉度、認知度也要多一些。但對于她個人來講,無論從外形條件還是自身素質(zhì),都更適合“梅表姐”這個角色。于是,摒棄鳴鳳這條主線,改為以“梅表姐”為主線的《落梅吟》就在這樣的機緣下開始了它的創(chuàng)作歷程。孤傲、瘦弱是梅的特性,為了人物造型能夠得到觀眾的認可,劉露一年之內(nèi)減肥20斤。為了準(zhǔn)確把握人物,劉露幾乎看過了所有關(guān)于梅的作品,電影、話劇、川劇等,“我要對梅進行深度揣測,外形像還遠遠不夠,最起碼要神似。”最終,川妹子劉露塑造了一個有點潑辣、敢做敢當(dāng)?shù)摹懊繁斫恪毙蜗蟆!堵涿芬鳌纷畲蟮膭?chuàng)新之處還在于川味元素的融入,“這是全國首部川韻京劇的戲,今后我們還將更多的劇融入川味元素,這也是我們成都市京劇研究院要努力的方向,做獨一無二的川韻京劇?!?自從管理成都市京劇院的擔(dān)子壓在劉露肩上,肩負起京劇在四川的傳承工作,劉露更感到責(zé)任重大。
雖說京劇是一門包羅萬象的綜合藝術(shù),但更是“角兒”的藝術(shù),戲劇文本要靠演員,尤其是角兒,“杜鵑啼血般地演繹著公道、正義、仁厚、誠信這些社會通識”。這是劉露多年“執(zhí)著”的源頭所在,修煉自己以達到“人無我有,人有我精,人精我絕,人絕我化”的境界,一次次粉墨登場以壯大國粹影響力,日夜誨人不倦以為梨園植新葩。
采訪的一個小時里,劉露的聲音始終果決,表述觀點有如骨頭一般的堅硬,生出一種不容置疑的氣場。這種認定就不輕易改變的性格,很早就在劉露身上顯示出來了。1985年,少女劉露進入河北藝校學(xué)習(xí),整個習(xí)藝過程用一個“苦”字便可概括,有的同學(xué)半途而廢,她選擇了堅持:我一旦喜歡并選擇了,就必須做到最好,這就是我的個性。石家莊的冬天特別寒冷,氣溫多在零度左右,但天氣再冷,也要早起練嗓。早上6點,京劇班里的有12名女生站在操場上,面對堆積起雪塊的墻壁練嗓,不一會兒,就能看到墻壁上的雪被呵出的氣融化。每當(dāng)看著那雪一點點融化,劉露就有一種成就感,感覺自己還真做了點什么,這個場景成為她6年學(xué)戲生涯的美好回憶。這種看到自己的努力在眼前具象化的快感,是一個初涉藝壇的新人第一次品嘗到她的要強個性帶來的甜頭。
當(dāng)被問及她最喜歡自己的哪一個角色時,劉露說是白素貞,一個積極爭取、果斷、勇于反抗的女性。劉露尤其熱衷于詮釋那些有獨立意識的女性,她依賴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去演繹角色,也希望自己能演出她認為女人應(yīng)該活出來的樣子給大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