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濤
斜對面的那張長椅空無一人,在午后的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她沒來。
縱使午后,廣場也呈現(xiàn)出一派衰老之氣。無數(shù)個清晨與傍晚,整個廣場被老年合唱團、廣場舞、民樂團及呆坐的老人占據(jù)。宋平住在跑馬山的D區(qū),正處于廣場的中心,他只要從五樓書房的窗戶上一望,便能看見那些喧嘩著的身影。
昨晚,他看完最后一輯《杰克的一生》。整個紀錄片共分十輯,記錄著杰克從出生到死亡的人生軌跡。兩個月前,他收到了前妻寄來的一套光碟。望著那套光碟,他有些不寒而栗,以為這是前妻繼續(xù)滋長的恨意與詛咒。他放到書桌上沒動。一個月后,他收到前妻發(fā)來的微信,前妻說,知道他沒看,不過這套光碟是她花兩千塊買的。宋平吃了一驚。前妻是個節(jié)儉到對自己都下狠手的女人,她甚至苛刻自己的衣服與化妝品。縱使他們的經(jīng)濟條件有了很大的好轉(zhuǎn)后,前妻也沒有一點改變。望著前妻穿著冒著窮酸與俗氣的廉價貨,他大為光火,但也毫無辦法?;蛟S正是由于對前妻的鄙視,更加劇了他們在一起生活時他格外瘋狂的出軌與背叛。兩年前,他們離婚后,根據(jù)對以往生活的判斷,除非生活中出現(xiàn)了奇跡,否則前妻還會對自己節(jié)儉與苛刻下去。
可眼下,前妻竟然為了一套光碟花了兩千塊。這還是他前妻嗎?他被前妻空前絕后般的奢侈嚇住了。直到一個星期前,他才算是真正平靜下來,把光碟放進了電腦里。這套紀錄片是英國拍攝的。為拍這套紀錄片,相關(guān)部門用了六十五年的時間。開始第一輯并沒有什么意思,無非是杰克的出生與緩慢成長,杰克的哭聲平淡無奇,學(xué)會走路更是平淡無奇。宋平幾乎是耐著性子看完了第一輯和第二輯。從第三輯開始,他就被一種無形的東西抓住不放,六十五年時間紀錄著對生命的忠實與準確的雕刻,如同一根銀針,慢慢扎進他神經(jīng)的最敏感處……他開始為杰克的第一次戀愛歡喜,也為他人生第一次錯誤的職業(yè)選擇而痛惜。當(dāng)然,還有皺紋,杰克那張光潔的臉,就這樣活生生地在他眼前增添一道又一道皺紋,直到白發(fā)滿頭,老態(tài)龍鐘,在失去兒子的痛苦中,悲傷死去……
看完最后一輯,其實還不到十一點。他心緒難平,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幾乎徹夜難眠。在迷迷糊糊中,他還依稀感覺到那群在墓地上放飛的鴿子以及神父肅穆的表情中折射出的對死亡的無奈與寬恕……他,差不多也在那種身臨其境的悲痛中死了。
清晨,起來,他習(xí)慣性地透過書房的窗戶玻璃向外望去,廣場上是那群熟悉的人群,熟悉的灰色。他打開窗戶,那些從一個個透出陰影的肺部、心二尖瓣關(guān)閉不全、黏稠的血液中擠壓出來的音符,高亢而嘹亮,如同生之離歌,死之序曲。他唯一看不清他們的一張張面孔,但他們出現(xiàn)在他的想象中煥發(fā)出不甘與無辜的底色……他的眼淚突然流下來了。
此刻的午后,他坐在廣場花園的一棵樹下的長椅上,猶如在衰老的湖面上投下的一枚石子,蕩起不動聲色的漣漪。他點燃一支煙,注意到那裊裊上升的煙顯得沉重而遲緩,如同對某人的祭奠。他站起來想把煙摁滅在三米外的垃圾筒蓋的煙灰缸里,但他又坐了下來,任手里的煙在獨自燃燒……
天空藍得嚇人,但也藍得凄涼,如同只剩下最后的藍色底褲,供萬物仰視與恥笑。那些棉花般的云朵與猙獰的烏云都去哪兒了?他把仰起的頭放下,平視著廣場上那群呆坐的老者,他們幾乎一動不動,但望得久了,他們開始緩慢移動。他笑了,目光向左繼續(xù)下落,廣場和花園也順著臺階下落;他又向右望去,廣場和花園順著臺階慢慢上升,跑馬山右邊的樓群也緩緩上升。他突然意識到整個小區(qū)的廣場與花園如同一個舞池,而圍繞著的樓群,如同正襟危坐的舞者……
這是他第三次來到廣場,并且是連續(xù)三天。過去,他曾也想到廣場與花園走走,但到了跟前,卻望而止步,那里是一群群密集的老者,除了一些被抱著的嬰兒,幾乎看不見年輕人的身影。他感到了羞恥,也清醒地認識到這里是他們的。
前天的下午,他從樓上下來,不知不覺中走進了廣場。他需要透一口氣,他被杰克人生的第一次挫折折磨得坐立不安。等坐下來后,他才意識到這里到底是哪里。但他并不無辜。
沒人知道他的老。他三年前就不行了,那種欲望沒有任何征兆,突然戛然而止,他不過才四十八歲。他第一次對人生產(chǎn)生了惶恐與無助。他不知是不是上天對他淫亂史的一種懲罰,他曾聽人說過男人一生只能做五千次……當(dāng)時他對此說法嗤之以鼻,現(xiàn)在,他有些遲疑了,他弄不清他做了多少次,但這個數(shù)差不多是有的吧,也就是說他把以后的都提前做掉了,他沒額度了。他信得過的人讓他吃藥試試。他試了,并且拿不錯的女人當(dāng)藥引子。結(jié)果還是不行,并遭來藥引子的嘲笑與謾罵。他只好去醫(yī)院看醫(yī)生。他懷著一種徹底絕望的心情,來見第六個頗有權(quán)威的男科醫(yī)生。醫(yī)生已經(jīng)退休,是被這家醫(yī)院返聘回來的,他滿頭的黑發(fā)與紅潤的臉色讓他有一種無名的依賴感。果然,這位醫(yī)生和前面的五位醫(yī)生有很大的不同,并沒有讓他去做檢查,開藥,而是讓他毫無保留地講述他的情欲史。在醫(yī)生那寬厚而鼓勵的目光下,他把自己的過去倒得干干凈凈。醫(yī)生陷入了沉思,并一下一下有節(jié)奏地用手里的筆敲擊著桌面。他的心也跟著不安地跳動,并注意到醫(yī)生手里的那支筆不是水性筆,而是一支老式的鋼筆。醫(yī)生不敲了,抬起頭,目光穿過他發(fā)虛的身體說:既然你已經(jīng)看過別的醫(yī)生,并且也用過藥調(diào)理,這應(yīng)該不僅僅是身體上的問題,估計精神上也出了一些問題,你應(yīng)該到神經(jīng)科或心理醫(yī)生那里去看看。宋平目瞪口呆地望著醫(yī)生。一個月后,宋平鼓足勇氣掛了另一家三甲醫(yī)院神經(jīng)科的號,等輪到他了,他突然落荒而逃……
經(jīng)過近一年死灰般的心境,他又重新面對現(xiàn)實。他還得恬不知恥地活下去。沒有了欲望,他就像一盆發(fā)過的面,蓬松,柔軟,對待妻子也變得平心靜氣,他徹底想好了,和妻子一直過到他死。讓他沒想到的是,妻子不干了。過去,妻子在他蠻橫、無恥的嘴臉下,忍氣吞聲,委曲求全。他以為妻子愛他愛得死心踏地,他吃定她了??涩F(xiàn)在,他對妻子的好,反而讓妻子覺得委屈,就像什么東西從她內(nèi)心里蘇醒過來一樣。妻子開始反攻倒算,列舉他的一樁樁罪行,很多女人,連宋平自己都記不清了,但妻子都還記得,并且一個不落。清算的結(jié)果,便是連宋平自己都認為自己是個十惡不赦的家伙,縱使拉出去槍斃十次都不夠。他只能在妻子面前訕笑著沉默。妻子更加怒不可遏,向他提出了離婚。當(dāng)妻子把一紙離婚協(xié)議書,拍在了橡木桌子上時,宋平整個人都在椅子里跳動了一下,他久久地望著妻子,好像妻子是一個陌生人……
離婚后,宋平覺得世界變了。連妻子那樣鐵板釘釘?shù)娜硕颊f變就變,那還有什么讓他覺得可以把握與牢不可破的?他對待外部世界變得遲疑、惶恐甚至呆滯……他老了,當(dāng)他嗅到體內(nèi)那股隱隱的鐵銹氣,他知道他在孤獨中正加速地老去。
午飯后,他睡了一個半小時,起來后,看了看時間,就從樓上下來。此刻,他坐在長椅上,整個人神清氣爽,就像此刻的午后是他的黎明。陽光墜落在枝葉上,于無聲處碎了,碎在他的身上,他看到左手臂處毛茸茸的光斑,再向上便是寂靜的陰影。
張書法順著小路向他一步步走來。大概在三四年前,張書法經(jīng)常和宋平交流書法,他想不明白,宋平一個搞設(shè)計的怎么會把書法寫得這么好,他起碼是國家級書協(xié)會員,本市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而宋平連個會員都不是。每次交流完書法,他們就坐下喝茶,聊點別的,更具體點,就是女人。說到女人,宋平才意識到對張書法來說,書法倒成了副業(yè),女人才是他真正的主業(yè)。他不知道張書法說的那些和他有交集的女人有多少吹噓的成分,但他從中意識到張書法是個好強、不服輸?shù)娜恕C看?,宋平都含笑不語,表情曖昧地聽著那一個個年輕的女子主動對張書法投懷送抱。
張書法越來越近了,他有嚴重的靜脈曲張,并且右膝動過手術(shù),走起路來,左右搖擺,就像一只企鵝。宋平覺得,如果張書法穿上白襯衣、黑西服,他就會成為一只真正的企鵝。
張老師,您怎么這個時段也散步?宋平說著,對張書法揚了揚手。
張書法并沒有注意到宋平,包括他揚起的手臂,他呆滯的眼神只是盯著前面的小路,表情凝重,微咬著左側(cè)的嘴角,繼續(xù)向前走。宋平愣了,他們只是這兩年沒怎么交往,難道張書法沒聽到他的招呼?幾年前,張書法的耳朵就有些背,這兩年一定背得更厲害。但他還揚起了手臂的呀!他突然意識到張書法快七十五了,去年聽人說還在床上躺了小半年。對現(xiàn)在的張書法來說,沒有什么比動著更重要的了,他只關(guān)注自己的動。宋平心里一陣感慨,他又想到了老年的杰克。
張書法不見了,小路的那頭干凈得厲害。宋平把悠長的目光收回來,望著斜對面的那張長椅,空的,她還沒有出現(xiàn)。宋平的喉嚨不由滑動了一下,他掏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差不多還有五分鐘。他突然口干得厲害,身體也開始發(fā)緊,就像體內(nèi)有一個隱秘的絞盤在慢慢絞動他的心、肝、脾與神經(jīng)……
為了消磨這幾乎凝滯的五分鐘,他點開了微信,看朋友圈。他一般很少看朋友圈,不發(fā)表任何言論,更不轉(zhuǎn)發(fā)任何人的言論。那些看以花團錦簇的言論不過是一些鮮艷的垃圾罷了,他一直這么固執(zhí)地認為。他是一個徹底的潛水者。但今天,他看得津津有味,他知道他們都在刷存在感,這并沒有錯,想到杰克,這更沒有錯,他幾乎是懷著一種巨大的悲憫之情看著他們在不甘地掙扎。
他看到了前妻。有了微信后,他第一個念頭就是想把前妻加上。離婚后,他反而對前妻充滿了好奇。他不知前妻會不會理會他的申請。他還是提出了邀請。或許是他那陌生的微信號與奇怪的微信名起了作用,前妻竟然稀里糊涂地允許他通過了。他不發(fā)朋友圈也和前妻有關(guān)系,他不想讓前妻知道“若塵”是誰。但半個月前,他收到前妻發(fā)來的微信時,才突然意識到前妻一直知道“若塵”就是他。他對前妻更加不解了。
前妻在曬她買的新衣服,大紅色,但款式新穎,小收腰,下面還有奇怪的流蘇。昨天,前妻在曬她做的飯:紅燒小黃魚、清炒河蝦、素炒山藥、紫菜蛋湯……前妻現(xiàn)在還是一個人,他知道,也打聽過,她一個人吃不了那么多菜,就像她從不會穿這么鮮艷的衣服,難道她真的被什么觸動了,也許是杰克,就像他被杰克深深震撼一樣……想到杰克,他突然意識到前妻為什么那么節(jié)儉那么在乎錢了,說穿了,前妻缺乏安全感。而這一切都是拜他所賜。他感到了羞愧,對前妻。他伸出一根哆嗦的手指,第一次給前妻點了贊。
他放下手機,眼睛一陣酸澀。五分鐘過去了,斜對面的那張長椅還是空空蕩蕩,如同他那空空蕩蕩的家。陽光在向前挪,長椅一半明亮一半陰暗,現(xiàn)在已是下午……
老宋——
宋平把頭扭正,看見一對豐滿的胸脯正對著他的臉起伏。他把身子抵在椅背上,微仰起臉,看見呂麗臉色發(fā)灰,眼睛紅腫,很明顯有哭過的痕跡。他第一次覺得面前的這張臉有些丑陋。
我剛?cè)デ眠^你的門,你不在,看見你在下面,就過來了。呂麗聲音沙啞地說。
宋平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好半天才噢了一聲。自從半年前的夜晚呂麗在醉酒后檢驗過他的成色,宋平再見到她,便是這種尷尬的表情。
我們離了……呂麗坐了下來。
什么離了?宋平木然地問。
我和張磊,昨天辦的……呂麗說完,整個肩膀開始了抖動,就像起伏的潮水。
宋平的眼前開始發(fā)黑,為呂麗和張磊的婚姻。說實話,呂麗和張磊是他所見不多的過得還算和諧的夫妻,他們兩口子都愛喝酒,經(jīng)常邀請住在對門的宋平過去一起喝。當(dāng)然,他們也有小小的問題,就是每次出門時,總是發(fā)生爭執(zhí)。
一年前的一天傍晚,張磊氣極敗壞地推開了他的房門,左手一瓶酒,右手一只鹵雞。宋平不用問,就知道他們又為道路的選擇鬧得不可開交。
果然,一杯酒下去,張磊就怒不可遏地說,宋哥,你說說,還有比呂麗更愚蠢的女人嗎。今天下午我們一起去勝利路的小西門,不用說你也知道,出了小區(qū)的門,從右邊的美食街過去,然后穿過平安路,頂多二十分鐘就到了。而呂麗非要走左邊的那條大路,那條路起碼要半個小時才能到小西門。我向她吼,她只是茫然地看我一眼,然后繼續(xù)向前走,整個人像是被魔鬼附身了似的。我在后面跟著吼,她竟然走得更快了。
宋平也喝下一杯,根據(jù)以往數(shù)次的勸告,他明白他的任何寬慰都不能解決張磊的一絲憤怒,張磊不過是需要一個垃圾筒罷了。他張磊并不是一個白癡。
在張磊的憤怒中,一瓶酒很快就喝光了。宋平起身從酒柜里又拿了一瓶酒,張磊毫不客氣地給自己倒上,連喝下兩杯說,老宋,你是不知道我當(dāng)時的心情,呂麗那副蠢樣子,簡直比她和別人偷情更讓我憤怒,真的,我當(dāng)時就是那樣想的,起碼她和別人偷情是為了獲得一點新鮮的刺激和體驗,可她為什么要走左邊的那條大路呢,沒有理由,簡直太他媽的讓人崩潰了……
宋平端酒的手微微有些發(fā)顫,他黯然地望著張磊臉上奇怪的憤怒,覺得此刻的張磊像個不折不扣的白癡。
呂麗的肩膀不再抖動,木然地望著前面的樹。宋平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才好,想到張磊,他突然覺得不妙,以他和張磊的交情,張磊肯定會在離婚第一時間找到他,讓他陪他喝酒。
張磊呢?宋平問。
昨天辦完手續(xù),他就離家出走了,鬼曉得他在什么地方。呂麗恨恨地說。
張磊走了……宋平的聲音抖動了一下。
老宋,真是對不起,我知道你和張磊關(guān)系一直很好,但前幾天,我們吵架時,為了報復(fù)張磊,我把那晚的事給張磊說了……呂麗愧疚地說。
宋平的臉一陣發(fā)白,但那晚他實在無辜得很。
半年前的一天晚上,呂麗推開宋平的門說,她想喝酒,她再不找人說話就會瘋掉。這是呂麗第一次單獨來找宋平喝酒,宋平問:那張磊呢。呂麗失魂落魄地說,他昨天下午到北京出差了,臨出差前,我們狠狠吵了一架。宋平說,還是為路的問題?呂麗垂下頭,不吭聲。宋平明白了,他長嘆一口氣,把呂麗讓了進來。
宋平弄了三個菜,從廚房端出來時,呂麗提議就在客廳的茶幾上吃。宋平便把菜端在了茶幾上。酒是呂麗帶來的,五糧液。宋平打開倒上,先聞了聞,五糧液特有的香味讓他心醉神迷。趁宋平聞的工夫,呂麗已經(jīng)喝下兩杯。眨眼她又給自己倒上第三杯,說,老宋,怎么說張磊也是一個男人,他的心胸為什么會在走路這種小事上一下子變得那么小,我有時不做飯,不收拾房子,他都不計較,為什么,這究竟是為什么?
呂麗喝酒的速度讓宋平大為光火,他對呂麗吼道:你為什么就不能在外面順從張磊,他說走哪條路,就走哪條路,有什么關(guān)系?
呂麗愣了一下,把手里的酒杯放在茶幾上說,我也不知為什么,好像每次選擇與張磊相反的路都讓我覺得那是對的,這是作為女人的直覺,你懂女人的直覺嗎?
宋平不點頭,也不搖頭,他把滿滿一杯五糧液一口喝下。
張磊就是個畜生。呂麗破口大罵,我和他一起生活十二年了,他一點都不懂女人……他總是問我是怎么想的。他總需要一個理由,但生活本身往往是不需要理由的。
宋平點了一下頭,又喝下一杯,他覺得呂麗說得沒錯,生活確實不需要理由。看見呂麗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宋平說,那個畜生……
宋平的推波助瀾讓呂麗更來勁了,她開始訴說起張磊在日常生活中的種種不是與缺點。她越說越激憤,甚至都忘了喝酒。
宋平知道她需要發(fā)泄,發(fā)泄完也就完了,等張磊出差回來,她還會一心一意和張磊過日子,他現(xiàn)在只需要把自己的耳朵貢獻出來,再者,能多喝一杯是一杯。
但酒量不行的呂麗,被酒精弄得徹底失去了理智。此刻,她只想報復(fù)張磊,越狠越好,越毒越好。她喝下杯中的酒,便向宋平撲了過來。宋平過了幾秒鐘才反應(yīng)過來呂麗到底想干啥。他開始掙扎,想從沙發(fā)上起來。但醉酒后的呂麗力氣大得驚人,他被壓得緩不上氣。呂麗的手順利地摸到了他的下身??盏摹K纹綔喩肀鶝?,心里更是難堪得要死。
呂麗吃了一驚,酒頓時醒了。她放開宋平,逃出了宋平的房間。第二天下午,宋平出門時,正和呂麗撞見。呂麗的表情并沒有多少尷尬,她只是狐疑地望著宋平,好像宋平是一個外星人……
呂麗把目光從前面的玉蘭樹上收回來,扭過頭望著宋平說,老宋,那其實是我第一次把持不住,也是我第一次不成功的偷情。
宋平尷尬地一笑說,那怎么能算是偷情呢,其實什么都不是。
呂麗的目光里又有了那種分辨與狐疑的色彩。宋平重重嘆了一口氣,他突然意識到呂麗其實是在期待什么,他說,你不要往心里去,你其實是一個很有魅力的女人,問題出在我身上,我不行,真的不行了,這也是我妻子之所以和我離婚的原因,我本不想對外人說,但現(xiàn)在……我覺得你和張磊還有挽回的可能,現(xiàn)在你們就先冷靜冷靜吧,或許走到這一步,會把有些事情真正考慮清楚……
呂麗臉上的疑云一下子散去,連同悲傷。她幾乎是用一種同情的眼光望著宋平。最終,她拍了拍宋平的肩膀,站起身,走了。
宋平長吁一口氣,目光再次定格在斜對面的椅子上。那張椅子還是空空蕩蕩,被樹陰完全覆蓋。宋平覺得她遲到了有半個小時。宋平一看手機,果然是半個小時。他心里一下子虛空起來。
前天,他坐下不到十分鐘,一個女人便走過來坐在了他斜對面的椅子上。女人三十歲左右的年齡,穿著一條白色的真絲長裙,只露出腳踝。她的腳踝可真纖細啊,讓他有想握住的沖動?;蛟S正是這種沖動,激發(fā)了什么,他在瞬間感到了一種久違的欲望。那縷欲望如絲如線,在他空洞的身體里如蛇般游行。他呆住了,平心靜氣地體味著那絲欲望,沒錯,是它,他的身子由于激動,開始了顫抖。
女人好奇地望了他一眼,從LV包里拿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點上。宋平弄不清自己怎會被一個陌生的女人喚醒。眼前的女人是年輕漂亮,問題是他見過更年輕更漂亮的,也照樣無動于衷。難道是因為女人那茫然而明亮的眼睛?他第一次見一位女人能有這樣的目光,明亮但茫然,如同在茫茫大海上的一盞夜航燈……還是,還是由于杰克……杰克在公園里把郁金香遞給那位金發(fā)女人時,第一次吻了他追求一年的女人時,他在暗夜里感覺到一種久違的甜蜜,他甚至想起了自己初戀時第一次親吻的味道。
女人抽完煙,站起身,走了。宋平扭頭望著,直到女人徹底消失。昨天,宋平又下樓來,希望能再次碰見她。果然,剛過四點,女人又準時出現(xiàn)在那里。女人就像一只神秘的鶴,不動聲色地撬開他包裹緊密的殼,看到女人的第一眼,那種欲望又降臨了……她坐下來,靜靜地抽完一支煙,便又向小區(qū)的大門走去。
宋平的目光開始上升,在一棵又一棵樹間浮動,他這才發(fā)現(xiàn)公園里的樹并不相同,有玉蘭、芙蓉、梧桐、銀杏、香樟……他的目光最終定格在斜對面長椅背后的那棵玉蘭,那是棵廣玉蘭,玉蘭花正開得熱烈,散發(fā)出獨有的香氣。宋平抽動著鼻翼,那不是他喜歡的氣味,他還記得小玉蘭的香氣,濃而不烈,沁人心脾,那才是他的最愛。
宋平的余光被什么觸動了一下,他心里一緊,看見那個女人正向他這邊走來。女人穿著紅色T恤,藍色長褲,整個人呈現(xiàn)出狹長形,就像,就像他記憶里一朵小白玉蘭的樣子。一陣微風(fēng)拂過,他甚至從她身上嗅到了小白玉蘭的香氣,他無端地膨脹起來……
女人照例坐在了斜對面的那張長椅上,抽出一支煙點上。宋平為了掩飾內(nèi)心的激動,也點燃了一支煙,但他發(fā)現(xiàn)女人的表情有些恍惚,就像內(nèi)心陷入了某種掙扎。果然,女人抽完一支煙,又點燃了一支。女人抽完第二支煙后,輕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表情顯出了幾分決然。她站起身,向前方走去。
或許是由于女人遲到的緣故,望著女人的背影,宋平心里突然有一種絕望:會不會再也見不到這個女人了。他站起來,不由自主地尾隨著,跟著女人走了幾十米后,他才意識到自己這是在跟蹤,這讓他惶惑,也讓他興奮,他活了這么多年,還沒有干過這種事呢。女人走得飛快,如腳下有風(fēng)。宋平跟起來并不吃力,自從那種欲望離他而去后,他的整個身體就像過濾掉雜質(zhì)的空氣,澄明而輕盈。
女人出了小區(qū)的大門,向右邊走去。宋平不緊不慢地跟著。經(jīng)過一排水果店,女人繼續(xù)往前走,走了二百米后,女人站住了,望著一家書店發(fā)呆。那家書店宋平只去過兩次,幾乎沒有他喜歡的書。女人猶豫了起碼有兩分鐘,才走了進去。
宋平進去后,看見女人在一排書架后,認真翻看著一本書。他便也拿起一本書裝模作樣地翻看,同時用眼睛的余光盯著女人不放。女人挑了兩本,又拿起一本翻了翻。讓宋平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現(xiàn)了:女人把正翻看的一本書,突然塞進了自己的包里。宋平吃了一驚,好半天才意識到女人是在偷書。
女人拿著兩本書向收款臺走,宋平也拿了一本書向收款臺走去。女人并沒有把包的拉鏈拉上,偷的那本書斜插在LV包里,露出一角,讓宋平感到不安。女人面無表情地把手里的書遞給那位長著青春痘的女收銀員。女收銀員接了過來,收完款,目光卻落在了她的包上。
請你把包里的那本書拿出來好嗎?收銀員遲疑了一下,最終說道。
女人目光冰冷地注視著收銀員,一動不動,宋平注意到女人右手的小指開始神經(jīng)質(zhì)地抖動。
收銀員舔了一下嘴唇,又說了一遍。
宋平擠到收銀員跟前說,真是對不起,這是我的惡作劇,我剛才看見這位女士看書這么認真,就想給她開個玩笑,把一本書放在了她的包里,但她沒有反應(yīng),竟然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我認罰……
收銀員愣愣地望著宋平。宋平長吁一口氣,甚至暗暗有些得意,他認為自己干得簡直天衣無縫。
女人默默地看了一眼宋平,又把偷的書從包里抽出來放在了柜臺上,出了書店。
收銀員拿起那本書,看了一下價格說,這本書四十五元,你給四百五就可以了。
你罰得有點太狠了吧,我只是想開個玩笑……宋平笑著說道。
那個女人經(jīng)常來我們書店,我本不敢往她身上想,無論她的氣質(zhì)還是穿著,都是不差錢的主,但我們書店總是丟書,尤其是今天,她還故意偷給我看,簡直是挑釁……我算過了,她偷過的書差不多值這個價。至于你為什么愿意幫她,那就是你的事了。收銀員說完,目光里滿是嘲諷與不屑。
宋平的笑僵在臉上,他難堪得要死,就像是被眼毒的收銀員瞅見了他那陰暗的欲望,但他只能拿出錢包,掏出五百塊錢給了收銀員。
宋平從書店里出來,就看見女人在不遠處瞅著他。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向女人走去。近了,他發(fā)現(xiàn)女人的眼睛里有一種辨認的光。女人突然說,你有時間嗎?
二十分鐘后,他和女人坐進了一家咖啡廳。女人點了一杯咖啡,而宋平要了一杯茶,普洱。女人在給自己的咖啡加奶,他注意到女人的手很美,幾乎不沾一絲煙火氣。他可以肯定對面的女人過著悠閑富足的生活。女人用小勺輕輕攪動著面前的咖啡,抬頭看了他一眼,又垂下頭說,今天真是謝謝你了。宋平一笑說,沒什么好謝的,生活總是會超出我們的想象。
女人又抬起臉愣怔地看了宋平好一會,說,不知為何,我控制不住,就像今天,我明知那樣做會被發(fā)現(xiàn),但我還是控制不住,就像心里有一只鬼拉住我似的。
其實,我們每個心里都有一只鬼,它總是會猛然跳出來,嚇我們一跳。宋平由衷地附和。
我之所以有這個怪癖,或許和小時候家里窮有關(guān),那時,離我們村不遠的一個鎮(zhèn)子也有一家書店,我去鎮(zhèn)上時,最喜歡的就是去那家書店,但我只是看,沒錢買……
那你當(dāng)時偷過書嗎?
沒有,但在想象中偷過無數(shù)次。女人誠實地說。
這么說,你是進步了,終于讓夢想成為現(xiàn)實。宋平打趣地說。
女人笑了:你想聽聽我童年的故事嗎?
反正我有的是時間。宋平攤了一下手說。
女人的眼睛變得晶亮,開始述說起自己的童年。在她述說的過程中,宋平雖然聽得認真,但也開始恍惚。他不知道為什么每個人總是記得自己的童年,總是記得那些最初的歡樂與悲傷,就像一個人只記得自己的人生,他又想到了杰克……
在女人的訴說中,女人又重新要了一杯咖啡,也給宋平要了一杯茶。女人的童年,讓宋平想到了自己的童年。當(dāng)他從自己童年的回憶中走出來后,腦海里竟然浮現(xiàn)出一段話:有段時間,我特別喜歡白玉蘭,細長微張的花瓣,藏滿心事,欲說還休;不似院子里路兩旁大棵的廣玉蘭,開得倒大氣磅礴,可風(fēng)雨一過,一副敗相……讀書那會,在五一廣場,我總是在下意識里等待著賣白玉蘭的老奶奶。她總是穿著布鞋,挎一只淺口竹籃,上面蓋一塊花棉布。迎著你的滿心歡喜,老奶奶把棉布的一角輕輕掀開,讓你看見擺放得齊整的一小朵一小朵白玉蘭,花萼朝著一個方向,花瓣口也朝著一個方向,乳白新鮮。生得早的,微張著;有的生得遲,還緊緊包裹著自己。等你選定一朵,老奶奶接過你遞過來的五角錢,收好,拿出一只小巧的別針,輕輕刺穿花萼,再笑著替你別到襯衣領(lǐng)口。然后,這花香就在你輕快的腳步與衣褶的浮動間,跟了你一路……
這段話突然如刀刻般出現(xiàn)在他記憶中,但他記不清是誰說的。他把一壺茶都喝盡了,也想不起是誰把自己的青春記憶給予了他。
我們喝點酒吧?對面的女人目光如洗地說道。
宋平似笑非笑地望著女人,他的神思還沒有回來,還在想給他說這段話的人到底是誰。女人按了桌上的服務(wù)鈴,要了一瓶紅酒,還點了幾個菜。
菜上來后,女人把酒倒?jié)M,一飲而盡。她的臉很快變得緋紅,目光也迷離起來。宋平把自己的酒慢慢喝下,嘴角不由迸出一個熟悉的詞。
杰克是誰?女人半歪著頭說。
宋平這才意識到什么,他有些難堪地笑笑說,杰克是位我未曾謀面的朋友。
只是朋友?
或許連朋友都不是。
你這個人倒有點意思,對一個沒見面的人念念不忘。女人又把杯里的紅酒喝下。
宋平的手機突然響了,他拿出來一看,竟然是張磊打來的,他慌忙接了,那邊的張磊舌頭有些大,看樣子喝了不少酒:老宋,你個傻貨,老子一定要殺了你,你他媽為什么要勾引我老婆?宋平遲疑了一下說,我沒有。張磊的怒氣更大了:勾引我老婆也就罷了,你他媽為什么沒干,為什么,是因為我老婆脫掉衣服后不合你的意嗎,你這個畜生!宋平笑了,他輕輕地說,今天下午,我已經(jīng)把全部的理由告訴了呂麗,你只要給她打個電話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張磊還不罷休,繼續(xù)怒罵著宋平,宋平靜靜地聽,最終張磊不罵了,掛斷了電話。宋平把手機放在桌上,不由又笑了,他真的覺得他們還有戲。
女人看他打完電話,又開始了述說。而宋平坐在那里覺得非常舒適,就像坐在了夢中,他又開始了出神。
等女人又要了一瓶紅酒后,宋平才緩過神來。他說,差不多了,你已經(jīng)喝得差不多了。女人執(zhí)意把紅酒打開,又倒上說,我簡直太他媽開心了,我半年說的話加起來也沒有今晚多……宋平對女人爆出的粗口有些驚訝,但瞬間他又理解了,不用說,坐在他對面的女人,也是一個孤獨的女人,就像他被孤獨與虛空包裹一樣,但問題是,誰在這個世界上不孤獨呢。
女人把酒倒進嘴里的瞬間,宋平有些恍惚,他覺得那是血,血淋淋的血……女人又開始了講述,但她到底講述的什么呢,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耳朵里灌滿了各種聲響,他聽到遠處呼呼的風(fēng)聲,一張白紙被撕碎的聲音,還有莫名的分不清是男是女的低泣……他微張著嘴,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對面女人一張一合的嘴,一種執(zhí)念繼續(xù)從他心底深處升起:到底是誰曾在他耳邊說起關(guān)于白玉蘭的青春記憶……
當(dāng)女人停止了述說,他耳朵里的各種聲響也瞬間消失。女人的目光里有一種奇怪的東西,如同一種審視。宋平的后頸開始發(fā)涼,就像有一滴冰水從那里滑落……
你四十歲左右吧?女人呼出熱烈而潮濕的酒氣說。
宋平笑了,他知道自己保養(yǎng)得不錯,并且長著一張娃娃臉,這怪不得她,沒人知道他的老,他所有的皺紋與無力都朝著身體內(nèi)部生長……
不,我五十了。他實事求是地說。
女人的目光里有了驚奇,她吃吃地笑著說,你蠻可愛的。
宋平愣了,他不知她說的可愛是指他的誠實,還是別的什么。
女人微瞇著眼,用右手的中指敲擊著桌面,發(fā)出奇怪而悅耳的聲音,讓他想起那位德高望重的醫(yī)生用鋼筆敲擊著桌面……女人還在望著他,眼睛慢慢睜大:你今晚愿意到我那里去嗎?
宋平吃了一驚,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女人咬了下自己的嘴唇,又說了一遍。女人說完后,整個人一下子放松下來,笑得更曖昧了。
宋平這回聽清了,他望著女人嘴角那抹神秘的曖昧,有些舉棋不定。他拿不準自己的欲望,雖然它還在,但他還是有點怕,怕在隨后的關(guān)鍵時刻,它突然起身離開,讓他處于一種萬分尷尬的境地。如果真是那樣,對面的女人一定會把腰都笑彎的……女人還在盯著他,就像一顆鋒利的釘子釘在了他的身體上,他的身體不由顫抖起來……
這是我第一次邀請一個陌生的男人回家。女人終于說道。
他垂下了頭,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但他相信她說的是事實,酒喝到這個份上,她沒有必要說謊,一點必要都沒有,可,為什么呢,難道此刻她的邀請,就像她突然滋生的另一種怪癖,她控制不了,實在控制不了……他的心猛然被什么刺痛,突然對她滋生出一種陌生而強烈的情感,比同情要純粹一千倍,甚至一萬倍。他慢慢抬起了頭,望著她,她目光里升騰出一種陌生的自由……
買單時,他要付賬,但被女人制止了。付完賬,女人站了起來,他也站了起來。他體內(nèi)的欲望也同時站起來了,并且向左堅定地邁出了一步,和他一下子分離成了兩個人。他看到他的欲望握住了他的手,和他保持著距離,他們并排走出了咖啡廳。
外面很黑,黑得有些虛空,他不知道現(xiàn)在幾點鐘了,他突然對時間失去了起碼的判斷,就像走在了夢中。唯一真實的是與他平行的欲望,它牽著他,或許它會不經(jīng)意再丟下他,但不知為何,他突然不再擔(dān)心這個了,他覺得縱使它的惡作劇讓他處于尷尬與難堪之中,其實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更不是什么壞事,他盡可以嘲笑自己,就像他從來就不是他自己一樣……當(dāng)女人挽住了他的胳膊,他有點清醒了。
他和她進了小區(qū)的大門,看到保安那奇怪的眼神,女人突然把他挽得更緊了,他的胳膊肘甚至觸碰到她豐滿的胸脯。他們經(jīng)過他的家時,他習(xí)慣性地向上望了一眼,他書房的窗戶黑洞洞的,此刻的廣場也是黑洞洞的,夜已經(jīng)深了。他們繼續(xù)往前走,順著一個個臺階向上,再向上……
終于,她在一幢樓房面前停了下來,他們進了中間單元的門洞,女人面對著緊閉著的單元門,摁下一連串?dāng)?shù)字。但門并沒有開。女人想了想,又摁下了一連串?dāng)?shù)字,門還是沒有開。女人有些慌亂,說,真他媽見鬼,我記得密碼,一直都記得,熟悉得就像自己的心肝肺,我為什么突然想不起來了……女人目光里的茫然與無措,讓他有一種說不清的憐惜。他安慰她說,別急,再好好想想,或許是由于喝酒的緣故,再說,誰的大腦還沒個短路的時候,咱們?nèi)ネ饷孀?/p>
女人接受了他的建議,從門洞里出來,順著花園走到了廣場一側(cè)的一排石凳旁。他們坐下來,并點燃了煙。女人突然發(fā)出了低低的哭泣聲。宋平又抽了一口煙,才意識到她在哭。她還在哭,宋平耐心地等待著。
終于,女人說,三天前,我哥哥第一次上高速,由于他擔(dān)心自己的車技,讓我的侄兒坐進了與他同行的一位朋友的車。那位朋友是老司機,有二十多年的車齡??蓻]想到,在路過馬納斯時,那位朋友的車出事了,整個車都鉆進了前面一輛大卡車的肚子里……我哥哥差不多要瘋了,成天癡癡呆呆地說,是他把自己的兒子殺了,是他……
宋平難受得厲害,他不知道該怎樣安慰這個可憐的女人,他只能默默地坐著,嘆息。
夜更深了,此刻是午夜的廣場,一絲涼意從皮膚上一點點擴散到他身體的深處。
我想起來了……女人站起來。
什么?他茫然地問。
密碼,樓洞大門的密碼,我想起來了……女人咯咯咯笑了起來。
他突然也想起來了,想起了究竟是誰在他耳邊述說青春記憶——是他的前妻。他還想起當(dāng)她說起那段青春記憶時,他才真正愛上她的。他本以為這段記憶永遠都不會被忘卻,可事實上,并不是。他忘了,連同對她的愛……
他坐著不動,如同徹底冰冷的夜。他把手伸進夾克的口袋里,摸到了那只智能手機。他的食指從手機背面扣進指紋鎖的一瞬,屏幕從他懷里發(fā)出一束溫暖的光。他的食指還在動,做了個漂亮的翻轉(zhuǎn),來到手機正面面板左上邊緣,順著左上邊緣向下移動三厘米,再向右移動三厘米,就能點開微信,他不知道如果點開了微信,他顫抖的手指能不能觸摸到他給她點的那個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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