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壽成
一
姥姥的家在大山深處的一道谷底里,離我們家十好幾里路。
我七歲那年,姥爺去世了。娘怕姥姥孤單,想讓她到我們家住,老人家說什么都不肯挪窩兒,無奈,娘只好把我送到了姥姥的身邊做伴。
姥姥家住的是草房,一溜兒六間,坐北朝南。前面是一條流水潺潺的小河,房后是一面陡峭的大山坡。
草房分東西兩個門,姥姥住在東門三間。姥爺活著的時候,西門三間里養(yǎng)著一頭牛,如今,成了堆放雜物和柴草的地方。
姥姥家最迷人、最亮眼的部分,當屬房前的小院。其實,姥姥家的小院并不方正,圍墻也不高大,是用河流石壘成的,差不多有成人肩頭高。柵欄門是用細木棒扎成的,只有到了晚間,才象征性地用來擋一擋門口。小院雖然有些寒酸,姥姥卻總是收拾得干干凈凈,平平整整,光光滑滑。因為,在姥姥的心目中,這地兒,就是人間仙境!
無論春夏秋冬,除了大地封凍的日子,每天,姥姥都會拿上呱嗒,在院子里不停地拍打著已經(jīng)很平實了的地面。
姥姥的呱嗒是用一截長不過尺的老槐木做成的,圓圓的木頭劈去了一小半,上面半圓,下面是個平底,把柄在一頭兒,像虎子的尾巴。
姥姥用呱嗒拍打地面的勞作很用心,也很賣力。從房門到院門,整個院子拍了一遍又一遍,每一處墻旮旯都要反復地拍打。雨后地濕,就撒一些稻谷的碎殼,天干地燥時,就勻勻地灑一些水,直到把地面拍得光潔堅實,一塵不染。
清晨,“啪!”姥姥的第一聲呱嗒響起來了,沒等落下第二呱嗒,山谷的對面便傳來了“啪”的一聲,緊接著,第二聲、第三聲……啪啪的聲響源源不斷地傳了過來,等姥姥的第二次呱嗒落下,山谷中的啪啪聲已經(jīng)像鞭炮炸響了。我問過姥姥,好多人家都在拍打地面嗎?姥姥說,不,不是的,回聲的叫山影兒,是大山里的頑皮精靈,專門聽聲回聲。山影兒的回聲惟妙惟肖,誰家人好,心眼好,勤勞,就把誰家的聲兒學得最像。
啪,啪啪,啪啪啪……
姥姥的呱嗒聲,是大山深谷中的一首醉人心肺的古老歌謠。
住在對岸的高婆婆,跟姥姥親姐妹似的,經(jīng)常來串門,每次剛走到院門口,便會驚訝地叫道:“哎喲喲!俺的老天爺哎,這哪里是地面,明明就是玻璃鏡嘛,滑倒蒼蠅跌倒虼蚤喲!俺都舍不得下腳踩了……我說老姐姐,你把這地面整得倍兒平倍兒亮,到底想要干啥呀?”
面對老姐妹們的一再追問,姥姥從來不回答,也不辯解,只是報以含蓄的微笑。
其實,明眼人都看得出,姥姥的心里頭必定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
二
娘把我送給姥姥做伴,是麥收以后的事。
到姥姥家的頭一天,吃晚飯的時候,姥姥對我說:“妞兒啊,飯后別急著睡覺,姥姥讓你跟咱家的鄰居們見個面?!?/p>
“鄰居?哪個是咱們家的鄰居呀?”我問姥姥。姥姥說:“老黃家的,住在咱家西草房里。”
“老黃家的?西草房里……”做午飯的時候,我還跟著姥姥進西草房搬過草,怎么沒見著呢……我尋思著,正想問,姥姥卻岔開了話,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咱吃飯吧?!?/p>
山里的人家飯晚。即使酷暑時節(jié),晚飯也得掌燈以后才吃。姥姥家的飯食簡單,一人一碗粥,午飯時一塊兒煮好的,另外就是一碟咸菜,不大的工夫就吃完了。姥姥從缸里舀瓢水沖了沖碗筷,噗的一聲吹滅了油燈,拉起我的手來到了房門外。
姥姥吹滅油燈的時候,我眼前一團漆黑,什么也看不見。及至隨著姥姥出了房門,卻突然亮堂了起來,天井、院墻,還有墻外的楊柳樹木,都看得清清楚楚??墒?,當我把目光收近時,卻嚇得魂飛魄散!怎么著?一群散布在院子里的黃鼠狼,眼瞅著忽拉拉地圍了上來,成半圓形堵在房門口。在我的記憶中,好像只有一兩次遠遠地見到過黃鼠狼,一閃而過的樣子,哪見過這種陣勢?我啊的叫了一聲,本能地轉(zhuǎn)到了姥姥背后,死死地抓住她的后襟。姥姥知道把我給嚇著了,笑了笑說:“老黃家的,俺家妞兒膽小,初來乍到,沒見過世面,您老往后讓一步吧?!?/p>
姥姥這是跟誰說話呢?老黃家的……難道說前面的這群黃鼠狼就是老黃家的?這時候,姥姥抬起手來,輕輕地拍了拍我的頭,安撫說:“妞兒啊,咱不怕,剛才,鄰居們是圍過來問你好。這不,都已經(jīng)退后,開始走場了嘛,你快看,轉(zhuǎn)起來了……”
姥姥一邊說著,想把我拉到前面去,我哪里敢動?可又不甘心,只好瞄著姥姥腋下的間隙往前瞅,瞅見的還是些黃鼠狼,不過,它們果真退到院子的南半邊。有一只體形明顯見粗,毛色深暗的黃鼠狼立在院中央,豎著一條旗幟似的尾巴,時不時地搖動著,像是在進行指揮。姥姥說:“看到了嗎?它就是老黃家的,是整個黃鼠狼群的頭兒?!?/p>
黃鼠狼們走場兒的花樣可真多。在老黃家的指揮下,所有的黃鼠狼都在咬著尾巴繞圈圈。開始是一個大圈,后來分成兩個圈、三個圈……直到一只黃鼠狼一個圈。這時候,只見老黃家的尾巴一搖,黃鼠狼們立刻高高地躍起,在空中朝前翻滾,平圈變成了豎環(huán),院子里四處滾動黃鼠狼的環(huán)。滾了一陣子,老黃家的再一搖尾巴,黃鼠狼們便三五成群地疊起了羅漢……
在黃鼠狼們的走場兒嬉戲中,最刺激、最精彩的戲法兒莫過于猴子撈月亮,姥姥說,這是它們家族里的一場拿手戲。開始時,先由一只體魄健壯的黃鼠狼躍上墻頭,尾巴一抖,纏住了搭在墻上的柳樹枝,頭朝下咬住了下一只黃鼠狼的尾巴,就這樣,一只接一只地倒咬著尾巴,斜斜地續(xù)下來,搭成長梯,一直延伸到院子的地面。地面上,有一只嬌小靈巧的黃鼠狼正在繞圈,大概這就是月亮。最下端的那只黃鼠狼用前腳觸了一下繞圈的黃鼠狼,撈住了!繞圈的黃鼠狼立刻翻身而起成了豎環(huán),沿著長梯逆勢向上翻滾,眨眼間就滾上了墻頭,然后,就在墻頭上來來回回不斷地滾動,滾著滾著,“撲嗒”一下,滾落到了院子里的地上——月亮掉進井里去了!于是再撈,再滾,如是三番,逗得我和姥姥大笑不已。笑著笑著,猛地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我已經(jīng)從姥姥的背后轉(zhuǎn)到了她的身前,而且,內(nèi)心固有的那種對于黃鼠狼的極度恐懼感也蕩然無存!
大約過了將近一個時辰,姥姥開口了,說:“老黃家的,不早了,也都累了,叫孩子們收了吧,該忙啥就忙啥去?!闭f罷,只見老黃家的搖了搖尾巴,黃鼠狼們便一個個從墻上退下來,有的則從墻頭上直接翻出墻外,四面散去。
姥姥說,夜晚是黃鼠狼的天下,它們到外面打食去了。
老黃家的最后一個離場,雖然粗大的腰身顯得有些笨重,行動依然敏捷,稍稍一縱,便閃電般地過了墻頭。姥姥瞅著老黃家的背影兒說,這么重的身子了,怕是也就這一半天的事,難為她老人家還得自個兒去打食。
姥姥說的這番話,我有些聽不懂,一個耳朵聽,另一個耳朵就冒走了。
三
第二天晚上,別的黃鼠狼都出來了,在院子里走場兒,唯獨不見它們的頭領老黃家的。姥姥不放心,踮著小腳去到西草房的草堆前,屏著呼吸聽了聽,就喜顛顛地出來了,說老黃家的又當娘了!足有七八口呢,大喜呀……說著,急急地回到東屋,一手拿碗,一手攥了兩只鵝蛋,“啪啪”兩聲將鵝蛋打進碗里,又急急地放到西草房里的草堆前,柔柔地說:“老黃家的,恭喜您了!這會兒您身子弱,沒別的,俺老婆子就這一點心意,給您補補,別嫌棄?!闭f罷,轉(zhuǎn)身回到院里。過了一會兒,姥姥再去西草房,拿出來的是一只空碗,就顯得格外高興。
老黃家的剛剛產(chǎn)下小崽,并沒在窩里久待,記得最多隔了一天,就又出現(xiàn)在院心里,一絲不茍地履行著它的指揮職責。黃鼠狼們的走場兒表演也愈發(fā)精彩。
不到一個月,小黃鼠狼們從西草房里出溜到院子里來了,一只,兩只……數(shù)了數(shù),總共八只,個個長得靈精乖巧。傍晚時分,在老黃家的帶領下,小家伙們集體出門放風,一只緊跟著一只魚貫而行,速度相當快。開始,它們貼著墻根走,沒幾天,就加入了走場兒的行列。
姥姥說,快滿月了,小崽兒們怕是已經(jīng)斷奶,得自個兒去打食吃了,正長個的時候,吃食跟不上哪行???于是,便隔三岔五地給小黃鼠狼們來上只鵝蛋。只要姥姥將盛著鵝蛋的碗往院心地上一放,小黃鼠狼們就像從地里冒出來似的,立刻出現(xiàn)在碗的周圍,立著,眼巴巴地瞅著姥姥。姥姥點過數(shù)后,說:“客齊了呀,等啥等,都吃吧!”
姥姥的話音剛落,唰地一下,八只小黃鼠狼的嘴巴一齊扎到了碗里。只聽吱吱咂咂一陣極其微弱的聲響,碗里的蛋黃蛋清瞬間就被咂光了。
見我不眨眼地盯著黃鼠狼崽兒們吃鵝蛋,姥姥說:“妞兒啊,快到七巧節(jié)了,過節(jié)的時候,姥姥煮個鵝蛋給你吃。”我說:“姥姥,妞兒不饞,姥姥留著鵝蛋換錢用吧。”
姥姥拍拍我的頭,感慨地說:“俺家妞兒真懂事?!?/p>
吃過鵝蛋的小黃鼠狼們的毛色愈發(fā)鮮亮,個個油光水滑。
四
姥姥家的鵝圈建在院墻外邊。說是圈,其實就是稀稀拉拉地栽了些木樁,防止母鵝們早早地跑到河邊的草窩里下蛋。鵝圈里圈著的大鵝小鵝總共有十只。小鵝還小,春天剛孵出的,個頭跟河里的老鴨差不多,卻霸氣十足,一旦隨著大鵝們走進河里,就會“嘎嘎”地叫著去追逐那些先到的老鴨們,老鴨們不敢抵抗,便乖乖地讓出地盤,呼兒喚女地鳧向下游覓食去。
鵝圈看似不起眼,卻是姥姥的錢柜子。姥姥日常生活的全部開銷,比如說購買油鹽醬醋啦,針頭線腦啦,還有鋤頭鐮刀之類的小農(nóng)具,甚至治療頭痛腦熱的感冒藥片等等,都指望著這幾只鵝的屁股。有一天,姥姥拿了兩只鵝蛋,領著我到村里的代銷點去,換回了一盒火柴,二兩咸鹽,還有幾根鋼針和半燈煤油。所以,大鵝小鵝們同我姥姥的日月息息相關。
在姥姥家住了一段時間,我從姥姥手里爭取到一項專職工作——一早一晚開關鵝圈。
一天清晨,我出門給鵝群開圈時,忽然發(fā)現(xiàn)有只小鵝的翅膀耷拉下來,翅根的部位已經(jīng)結(jié)了血痂。我趕忙隔著院墻喊姥姥:“姥姥,你快來看看呀,咱家小鵝的翅膀掉下來了!”聽到我的喊聲,正在做早飯的姥姥三步并兩步地奔了出來,沒等我繼續(xù)說話,急急忙忙地伸過一只手,把我的嘴給捂住了,另一只手指著西草房,努著嘴直朝我使眼色,意思是說,小鵝的傷與黃鼠狼崽子有關,別讓老黃家的聽見。轉(zhuǎn)而,姥姥輕描淡寫地說:“它自己不小心,碰破點皮沒什么,一會兒就好了。”說完,回頭進屋取出一綹布條,把小鵝的翅膀綁了上去。
用姥姥的話說,針眼大的事兒,沒風沒浪,過去也就過去了。萬萬沒想到,我那一聲呼喊,還是傳進了老黃家的耳朵里,竟然釀出了一場意想不到的悲劇。
吃過早飯,我抱著姥姥的呱嗒,跟姥姥到院子里拍地,一出房門,突然看到一只小黃鼠狼長拖拖地趴在門前地上,一副氣息奄奄的樣子。仔細一看,讓人大吃一驚,它的一只前腳已經(jīng)切根斷了,露著白生生的骨頭茬兒,斷腳沒掉,也僅僅連著點皮毛。姥姥一見,立刻變了臉色,她急忙上前,用手輕輕地把小黃鼠狼托起來,著小腳來到西草房門口,大聲喝氣地數(shù)落起來:“俺說老黃家的,這就是您的不是了。孩子它跟小鵝鬧著玩呢,傷了點皮毛,多大點事?你就把孩子前腳給殘成這樣,至于嗎?叫它怎么去打食吃?”話到此處,姥姥拔高了聲調(diào)兒,說:“老黃家的,咱把話撂這兒,往后,要是您還這么狠手狠腳地對待孩子,咱就不住鄰居了!”說罷,輕輕地將受了傷的小黃鼠狼放到地上。
姥姥沒有白費口舌,第三天晚間,受了傷的小黃鼠狼又出現(xiàn)在我和姥姥面前,留心看去,可見它那只殘腳明顯地萎縮了,縮成了只有豆粒大小。又過了幾天,不知道是那只殘腳脫落了,還是被長起來的體毛覆蓋,竟然看不到任何痕跡,像是天生的只有三只腳。姥姥說:“這孩子皮實,給它起個名,就叫老三吧?!?/p>
老三雖然失去了一只腳,卻歡快依舊。它仍然同其它的黃鼠狼一道,天天晚間走場兒,平地繞圈,騰空翻滾,上躥下跳,毫不遜色。而且,練就了一手絕活兒——后滾翻。
老三的后滾翻可以一口氣翻上幾十個,當中,還穿插著空中打連翻。如果說黃鼠狼們的前滾翻是滾地環(huán)兒,那么,腹背毛色通紅的老三演練的后滾翻,就是一輪騰空旋轉(zhuǎn)著的火球,讓姥姥看得目瞪口呆。還有,老三常常在族群走場兒結(jié)束后留下來,單獨地給姥姥表演后滾翻。當然,老三也時常會變著花樣兒跟姥姥開上個不大不小的玩笑,逗得姥姥嘎嘎地笑個不停。
有一次,老三又給姥姥表演后滾翻,快結(jié)束的時候,突然從空中摔落,啪的一聲跌在姥姥眼前,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紋絲不動,這可把姥姥給嚇壞了,趕忙探下身去查看究竟。就在這當口,老三一躍而起,屁股一撅,沖著姥姥的臉嘣的放了個響屁,讓姥姥哭笑不得。她一邊夸張地拿手扇著面前的空氣,一邊罵道:“哎喲喲,活祖宗哎!可臭死俺老婆子咧……你個小狼崽子,看俺不拍斷你的脊梁骨!”姥姥嘴里罵著,佯裝起身去拿呱嗒,可是,剛剛欠起身子,嗖的一下,老三已經(jīng)從她的胯下躥過,等姥姥回頭看時,哪里還有老三的蹤影兒?
姥姥怔了怔,又嘎嘎地大笑起來……
五
歡樂中的日子過得格外地快,不知不覺中,來姥姥家已經(jīng)一年多了。
小暑過后,俺娘進山來看望我和姥姥,娘對姥姥說:“世道變了,女孩子也興進學堂。妞兒滿八歲了,俺跟她爹商議著,等上了秋就送妞兒去念書。您就到俺家去一塊兒住吧,照顧也方便?!崩牙颜f:“妞兒該念書讓她念去,別耽誤了孩子。俺呢,哪里也不去,老窩里趴著挺好,能行能動的,用不著照顧。再說,俺還有伴?!?/p>
其實,我也不想離開姥姥家,更舍不得離開姥姥家的鄰居老黃家的一大家子,特別是那個老三,就像姥姥家的一口人,幾乎同俺形影不離。開春后,我和姥姥出門挖野菜,老三跑在前面。當然,除了我和姥姥,別人是看不見老三的。跟著老三走,總有挖不完的野菜;夏秋時節(jié),姥姥去河邊打草,老三在草叢中不斷地來回穿行,姥姥說:“它那是在給俺們凈場兒,驅(qū)除蛇蝎什么的?!倍斓絹淼臅r候,俺的被窩特暖和,半夜醒來伸手一摸,你猜怎么著?老三就臥在我和姥姥中間!
給姥姥做伴的一年多里,有這樣的鄰居相處,白天黑夜,每時每刻都沉浸在幸福和歡樂之中。
然而,盛夏時節(jié)的一場特大暴雨,卻讓這一切戛然而止。
那是一個非常悶熱的夜晚,讓人透不過氣來。大雨已經(jīng)連續(xù)下了幾個晝夜,小院的地面上全是水。老黃家的也沒出來走場兒,這么大的雨,能玩什么呢?況且,天陰得像水盆兒,看樣子夜里的雨還是小不了。吃過飯,姥姥說,啥光景也看不成了,咱娘兒倆不如早歇著。于是,我跟姥姥早早上了炕,在雷電和風雨的混雜聲中,左右翻騰了一陣子,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姥姥突然把我推醒了,火急火燎地說:“妞兒啊,快,快起,老黃家的在招呼咱,聽,老三在撞門呢!”我懵懵懂懂地,什么也聽不清,一個炸雷響過,再聽,果然隱隱約約聽得到房門在咚咚作響,卻辨不清是不是老三撞的。姥姥說:“趕快披上件衣服,咱們走!”說著,一把把我從炕上拉下來,磕磕絆絆地摸索到房門口,門一開,我和姥姥都看見了,瓢潑似的大雨中,老黃家的全部人馬都立在院心里,個個渾身溜濕,好像就等著姥姥和我。撞門的肯定是老三,你看,老三就立在近門口,臉上似乎還流著血。見姥姥還在猶豫著,老三咬住姥姥的褲腳使勁兒往外扯,姥姥心里忽地一下子明白了,說:“這家,咱不能待了,妞兒啊,快跟著老黃家的走……”話沒說完,老黃家的急急地搖了搖尾巴,黃鼠狼們迅速往院外撤退。姥姥也不敢怠慢,緊緊拉著我的手,不顧一切地跟著黃鼠狼群奔跑,跑出沒多遠,只覺得腳底下猛地晃悠起來,緊接著,身后傳來了“隆隆”的巨大聲響,回頭看時,房身后邊的那面山坡正在坍塌,巨大的石頭伴著黃黃的泥漿滾滾而下,幾乎是擦著俺的腳后跟,朝著山下谷底涌去。一眨眼的工夫,就把姥姥家的草房吞沒了,飛濺的泥漿沖天而起,落下來的時候,把我和姥姥涂成了泥人,嚇得姥姥一屁股蹲倒在泥水里,我趕緊去拉姥姥的手,拉了幾次都沒拉動。已經(jīng)跑出老遠的老三窩回頭看到了,迅速躥了回來,咬住姥姥的衣袖猛地一扯,說來令人難以置信,借著老三這一扯的勁兒,姥姥竟然神奇地站了起來。姥姥爬起來后,俺倆相互攙扶著,追著老黃家的率領的黃鼠狼群繼續(xù)朝前奔,夜空中的雷電一個連著一個,雨下得像是天上在倒水,我和姥姥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地朝前走,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也不知道走了多長的路,突然,發(fā)現(xiàn)眼前有一個小小的山洞,姥姥便拉著我鉆了進去。
洞不深,卻足以讓我和姥姥躲避正在肆虐著的狂風暴雨,等我和姥姥轉(zhuǎn)過身,想招呼老黃家的隊伍時,卻一只也見不著了。
六
進了山洞,就是另外的一番天地了。
雖然,洞外依然下著大雨,洞里的地面上卻沒有積水。稍微定了定神,姥姥摸索著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用褂子的大襟把我給遮了,緊緊地摟在她那枯瘦的懷里,我被凍得瑟瑟發(fā)抖的身子頓時暖和了起來,很快,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雨過天晴,太陽剛剛從山頂上升起,山谷中升騰起一片片氤氳之氣,林木間傳來了一陣陣鳥的叫聲。姥姥說:“妞兒啊,拉姥姥一把,咱到外面看看去?!蔽矣脙芍皇质箘抛е牙训母觳舶阉似饋?,剛出洞口,突然發(fā)現(xiàn)俺娘和俺爹正從山坡下朝這邊爬上來。等他們走近了的時候,我一下子撲進娘的懷里號啕大哭。我這一哭,娘和姥姥也都哭了,三個人哭成了一團,只有俺爹沒出聲,他一邊抹眼淚,一邊說:“人都在,也沒傷著,沒事就好?!?/p>
哭了一會兒,姥姥先收了淚聲,問我娘:“丫頭,你倆是怎么找過來的?”娘說:“一連著幾天的大雨,下得人心里慌慌的。昨夜里更邪乎,翻江倒海似的,我和妞兒她爹一直不敢合眼,就惦著您和妞兒這邊,心里突突地亂跳,老覺得要出事。到了下半夜,雨似乎小了點,俺倆趕緊爬起來,披著油布往山里攆。天放亮時,趕到咱們家老房子那一段,只見原來房后的山坡從高處崩塌了,能看到的全是石塊和泥漿,斜斜的一大片,哪里還有家的影子……”說到這里,娘又放聲哭了起來。爹便接過話茬兒說:“長話短說吧,妞兒她娘一看老房子沒了,連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就昏了過去,好不容易蘇醒了,又哇哇地哭著去扒石頭,說是要找她的娘和妞兒,這大的一面山坡,你扒得動嗎?可不管怎么勸說,她就是不聽,拼了命似的,沒法,我只好陪著她扒。扒著扒著,一抬頭,看到旁邊不遠處,立著一只黃鼠狼,頻頻地朝俺倆點頭。這黃鼠狼好像有點特殊,只有三只腳。這時候,俺冷丁想起妞兒曾經(jīng)提到過,說姥姥家的鄰居中有個叫老三的黃鼠狼,三只腳,會不會就是眼前的這個呢?這時候,妞她娘也停了手,黃鼠狼見俺倆一齊盯著它,轉(zhuǎn)身往前跑,出去幾十步又停下來,回頭還是朝俺不斷地點頭,俺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絲希望,說,跟上它,不管死活,說不定就能找到娘和妞兒。于是,三只腳的黃鼠狼在前邊跑,跑一段停一停,回頭朝俺點頭打招呼,俺倆便緊隨其后跟著走,走著走著,就看到你們倆了,真是做夢都想不到的事?!?/p>
聽俺爹說到這兒,姥姥趕緊拿手打起眼罩,四下里張望著,叫道:“老三!老三……”叫了一陣子,始終見不著老三的身影,姥姥顯得很失落。
俺爹說:“咱回家吧,一會兒太陽高起來,天就熱了。折騰了一宿,娘也累了,回家歇著吧。”說完,娘扶著姥姥,爹則將我馱在背上,尋著谷底的路往山外走去。
七
姥姥的家沒有了,老人家用呱嗒一下下拍平的潔凈的小院,連同她的草房和鵝圈一道,被塌下來的山坡吞沒了,鄰居老黃家的一大家子也都走散了,姥姥便掉了魂似的,整日里郁郁寡歡。
在我家住了些日子,風燭殘年的姥姥越來越不愛說話。偶爾,也能自言自語地冒出一兩句,卻總是離不開老黃家的:“你說,這老黃家的一家子哪兒去了?”或者問:“俺和老黃家的,還有老三,這輩子能再見上個面兒……”姥姥的話不多,聽著讓人揪心。姥姥的飯量也日漸減少,沒多久,便水米不進,一下子放倒在我們家的土炕上,再也爬不起來了。
老人家已經(jīng)到了彌留之際,開始整日整夜地昏睡。
一天夜里,也不知是什么時辰,昏迷了多日的姥姥突然醒了過來,混濁的眼睛里平添了些許光亮。她張著口,瞪著眼,支棱了耳朵靜靜地朝外聽,聽了一會兒,便開口對著俺娘說話了:“丫頭,聽見了沒?外頭……像是有什么動靜兒……”
既然姥姥這樣說,俺娘趕緊掙起耳朵朝外聽,什么也沒聽到,說:“沒啥動靜兒啊,娘,是你自己的耳鳴吧?”
“不,有動靜兒?!崩牙押芸隙ǖ卣f:“是老三,還有,老黃家的帶著……孩子們,給我送行來了……”
聽姥姥冷不丁地冒出這句話,俺娘的頭發(fā)都豎起來了,趕緊推醒了俺爹還有我。三個人一齊趴到窗戶上,拉開窗簾,透過鑲在窗中間的那塊玻璃朝外看,淡淡的月光下,只見我家的院子里,還有高高的墻頭上,全都站滿了黃鼠狼,黃壓壓的一片,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估摸著沒有上千只成不了這陣勢,怕是十里八鄉(xiāng)的黃鼠狼都匯聚到俺家來了。這么多黃鼠狼的總指揮,就是老黃家的。此刻,老黃家的站在院子的中央,高高地豎著它那粗大的、旗幟般的尾巴。而眼前的窗臺上,一只體形健壯的黃鼠狼“吱吱”地嘶鳴,叫聲中帶著明顯的哀痛。這不是老三嗎?我壓著話音叫了聲:“老三!”老三顯得非常激動,竟然揚起它那只健全的前腳,“咚咚”地敲起了窗欞。有幾次,老三似乎要撞開窗戶紙,從窗眼里鉆進來,可惜,老黃家的在院當中指揮著另一只同樣壯碩的黃鼠狼,從窗下咬著老三的尾巴,死死地拽住了,不讓它貿(mào)然進屋。隱約間,能看到老三的眼睛里淚光閃閃……
這時候,姥姥又開口了,問:“老三是吧?”
“是,姥姥?!蔽亿s緊答道,“老三它就站在外面窗臺上?!?/p>
“唉——”姥姥嘆了口氣,說:“這孩子,人精,真親不夠……”說到這兒,頓了頓,又斷斷續(xù)續(xù)地對俺娘說:“大老遠的……難為老黃家的還……惦著我老婆子……你對它們說,讓老三,讓老黃家的和……孩子們都回吧,下輩子……俺們,還做鄰居……”
聽姥姥這樣說,俺娘好像也不怎么害怕了,哽咽著朝窗外喊道:“老黃家的,謝謝您老拉家?guī)Э诘貋砜窗衬?,也謝謝老三。俺娘剛才說了,請您都回吧,趕下輩子,她還要和您做鄰居呢!”
娘說完了這些話,黃鼠狼們并沒動。過了一會兒,直到老黃家的在院心里悲壯地搖了搖尾巴,整個的族群才開始涌動,一撥撥兒地往外撤,墻頭上的先走,再一撥兒躍上墻頭,金色潮水似的往墻外翻,不大的工夫,全走光了。老三是最后離開的,它戀戀不舍地舞動著前腳,從眼前的窗臺上朝后一仰,騰空旋轉(zhuǎn)了好幾個圓圈,落地后沒再停留,縱身躍上了院墻,而后,回頭朝著這邊的窗子“吱吱吱”地大叫了三聲,又是一個后滾翻,便蹤影兒全無。
我家的院子復歸平靜,銀色的月光傾灑在地面上,靜悄悄地,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
可是,等到我和俺爹俺娘回頭看時,姥姥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如豆的油燈光下,姥姥布滿皺紋的臉上,漾溢著幸福而又舒心的微笑……
責任編輯 ?喬柏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