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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

2019-05-10 00:19鄭超
文學(xué)港 2019年4期
關(guān)鍵詞:藕花阿婆奶奶

鄭超

(1)

我準(zhǔn)備出門,父親叫住我:“你去做什么?”

我說:“看奶奶?!?/p>

父親說:“看奶奶帶魚竿干什么?”

我呵呵道:“順便去釣魚?!?/p>

父親穿著我的藍色舊長袖和我的紅色舊球鞋,吸一口利群煙,說:“我看你是去釣魚,順便去看奶奶吧?!?/p>

我狡黠一笑,轉(zhuǎn)動電瓶車手柄,駛出院子。

(2)

路上,我有種不祥的預(yù)感。我騎到奶奶家,預(yù)感靈驗了:奶奶不在!

奶奶不著家,愛閑逛。用她的話說:走來走去勁道好,一動不動死得早!她總說我外公一動不動像個王八,活不長!我心想,千年王八萬年龜,王八能活一千年!

后來我外公死了!享年七十八!死因內(nèi)臟功能衰竭!事實證明我外公不是王八!

外公是半仙,生命在于靜止!奶奶是神仙,神龍見首不見尾!這么些年,我吃奶奶的閉門羹,和我在她家吃的飯差不多!閉門羹吃多了,我養(yǎng)成一個習(xí)慣:看望奶奶的同時,順道辦點什么事。如此,即便踏了奶奶的“空門”,也不至于徒勞而返!

我把電瓶車泊在奶奶家門口,奶奶便可知她最心疼的孫子來了。我拎起魚竿和塑料桶,順著小巷走。巷子里,一個年邁的老頭正修葺竹椅。老頭膚色暗黃,臉上斑斑點點。上臂精瘦,握著一把榔頭,對著竹椅敲敲打打。他察覺了我,沒抬頭。我不值得他直起好容易彎曲的腰。

我繼續(xù)往前走。

一對呼之欲出的乳房吸引了我!乳溝看起來有點陳舊。那是個四十歲開外的女人,坐在低矮的租房前剝豆。孩子在一旁耍棍。女人時而抬起頭,對著孩子嚷嚷幾句。我的視線始終鎖定乳房!當(dāng)然,是偷偷摸摸的,不易察覺的,腳步放慢的。雖然留戀,但終于告別那對乳房!

這時,兩面河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

(3)

兩面河其實是兩片大小相近的池塘。每片約半畝地,掘于一百五十年前。據(jù)說,當(dāng)時有個地主閨女出嫁。地主買了山,挖了河,號稱“嫁山嫁河”。那座山被開山隊炸平。河留存至今,即兩面河。兩面河與護城河暗流相通,故此水常年不干。兩片池塘相接于一條小路。路兩側(cè)是銹跡斑斑的鐵欄桿,防止過往行人落水。欄桿是發(fā)財?shù)纳馊顺鲥X修做的。我沒有根據(jù)地推想:那生意人恐怕做了哪檔子虧心事!

阿遠!

我聽到有人在喊我!喊我的人在對岸!是程哥!他是我三姑的兒子,比我大四歲。身高一米七八,體重一百六十斤。臉上印著填不平的不再計較的痘印。

我走過去說:“老師傅,魚有釣起嗎?”程哥在各方面比我早熟。我喊他老師傅。

程哥略激動,眉飛色舞地描述道:“剛勾住一條大魚!噗噗彈了幾下,脫鉤!跑掉了!媽的!”

我笑笑:“跑掉的都是大魚!”

程哥催促道:“快點上手了!今天感覺不錯!說不定有驚喜!”

我不響。

(4)

下竿個把小時了,沒什么吃口。困倦感襲來。我挺直腰板,把頭轉(zhuǎn)向右邊。右邊是家診所。診所的主人叫毛川,早年當(dāng)赤腳醫(yī)生。年幼的我體弱多病,是這家診所的???。毛川看病用藥準(zhǔn),見效快,生意好得很!據(jù)村民道聽途說:毛川家產(chǎn)兩三千萬!這輩子用不完!簡直羨煞死人!

我望著診所出神。猛然間聽到一聲呼喚!魂靈“咻”地被抓回來。河對岸,奶奶拎著紅色塑料袋,踩著手工七彩拖鞋,步履輕快向我們走來。奶奶比武大郎高點,些許佝僂著背,頭發(fā)銀白锃亮。待她靠近,我看清塑料袋裝著各式點心:帶包裝的餅干、不帶包裝的餅干、原生態(tài)的果凍、干癟的桂圓、麻花、奶油糖……都是廟堂祭祀的供品!

“我曉得的,我的阿遠肯定在這釣魚。喲!程程也在??!”奶奶邊走邊叨。

程哥情緒飽滿地叫一聲外婆。奶奶把手一舉:“你們肚子餓嗎?我拿來閑食,都是菩薩面前供過的好東西!”

程哥不響。我說:“我現(xiàn)在不餓,待會兒吃。”

奶奶有點沮喪:“這么好的東西,怎么都不吃?這都是搶來的!別人想要還要不到咧!”

我笑笑。程哥不響。我望著奶奶可愛的模樣,想起小時候。

從小到大,我每次看望奶奶,她總會問我想吃什么。在奶奶的觀念里,我來看她,肚子永遠是餓的!亦或者,我只有肚子餓的時候,才會來看她!這是我不成熟的揣測。奶奶才不這么想!她關(guān)心的是:東西不吃會爛掉!與其爛掉,不如給孫子吃!

感動。

好比我母親。她有時指著剩菜,熱情洋溢地問父親:“惠實,這盤花菜還要吃嗎?”父親搖搖頭說:“不吃了,飯都吃飽了?!蹦赣H聽完冷漠地把盤子一倒:“不要吃那給狗吃!”

父親錯愕!原來父親和狗之間,只隔了一個順位。我驚愕!剛想夾一朵花菜吃吃。

印象中,奶奶的零食比較別致:比如從口袋掏出剝了一半的橘子問我要不要吃,比如從角落抽出一包被壓得粉碎的閑趣餅干問我要不要吃,比如掏出一個敲著紅章的饅頭問我要不要吃。

我給奶奶的回答絕大多數(shù)是否定的。有次奶奶很不滿,嚴(yán)肅地質(zhì)問我:“你嘴巴怎么這么高級!問你什么都不要吃!”說著,把閑趣餅干塞到我手里。

我放下閑趣餅干:“阿奶,我現(xiàn)在不餓。”

奶奶拿起閑趣餅干塞回給我:“不餓也可以吃點,不吃要爛掉,爛掉太可惜!聽話!”

回憶和現(xiàn)實搭起的橋梁,是奶奶手里的紅色塑料袋。奶奶說:“我給你們放著,餓了可以吃?!?/p>

我說:“好!”

奶奶隨即關(guān)心起魚情:“魚有釣起嗎?”

我搖搖頭:“沒釣起?!?/p>

奶奶突然閃念到什么,猛地興奮起來,偷雞摸狗般的語氣回憶道:“前幾天下大雨,這里漲水。我看到這么大——”奶奶手舞足蹈比劃,“這么大——一條烏魚啦,在路邊嚓嚓彈!我本來想抓住它,但它尾巴一甩,‘啪,跳進水里游走了。這么大一條!”

奶奶看起來情感上發(fā)自肺腑的亢奮。我饒有興味。程哥聽得表情意淫。

突然,奶奶話題一轉(zhuǎn),詢問我:“阿遠,你阿爹今天有上班嗎?”

我心頭一驚,呆滯地回答:“上班的。”

“現(xiàn)在他下班稍微早點嗎?”我木訥地點點頭。幾個月前,失業(yè)的父親找了份跑短途運輸?shù)墓ぷ?,?jīng)常晚上八九點下班。

沉默著,沉默著,奶奶開始碎碎念:“你阿爹苦是真苦,沒正點吃過晚飯,人瘦得……以前啤酒肚這么大!現(xiàn)在都看不出來了!你阿娘做人也沒數(shù)!你阿爹都這么累,還要讓他買菜!自己不買!自顧自干活!真的是一點都不知道心疼!”

我耳朵嗡嗡作響,后背像千萬根芒刺亂扎。這時,奶奶身后的門“嘎吱”開了,探出半個腦袋,是藕花阿婆!謝天謝地!

藕花阿婆微微笑,說:“菊芳,這兩個是你孫子?。俊?/p>

奶奶一只腳跨進門,擺開愜意的姿勢,說:“是啊,一個孫子,一個外孫?!?/p>

藕花阿婆說:“那倒好的。”

她看我和程哥站著,轉(zhuǎn)身從廚房拿出兩把矮凳,嘴里說:“喏,矮凳坐!站著吃力!”我應(yīng)聲道謝,接過矮凳。奶奶說些客氣話。

藕花阿婆問:“有魚嗎?”

奶奶說:“沒魚的,解解心焦。”

藕花阿婆縮回腦袋,在屋里自言自語:“早上木匠阿康在這里釣魚,釣了一上午,一條魚都沒有!昨天也有人釣,也沒釣起!這里沒魚了!天氣也敗壞,要下雨了!”

我笑著說:“隨便玩玩,釣不起也無要緊?!?/p>

藕花阿婆話頭一轉(zhuǎn),朝奶奶湊近,壓低聲音:“早上阿方兒子有看到嗎?”

奶奶配合著表情一驚,眼珠滾圓,也壓低聲音:“沒,怎么啦?”

藕花阿婆描述道:“上半天我在洗菜,門前突然來了幾個警察!阿方兒子看到警察來了,爬上樓頂!瓦片噼里啪啦掉!他往東跑,嗖,逃掉了!現(xiàn)在的警察真沒用,這么多人抓不住一個!”

奶奶惋惜道:“阿方兒子還在吸鴉片?”

藕花阿婆翹嘴:“誰曉得啦,反正一家人算是完蛋了!阿方這么勞苦,本來兒子娶了媳婦,可以享福了!哎!也是命不好!”

奶奶嘆口氣,轉(zhuǎn)而表情蕩漾地說:“我走了,生煤爐的柴還沒劈好,劈柴去!”

我說:“阿奶,我?guī)湍闩?!?/p>

奶奶緊閉著眼,斬釘截鐵擺手,嫌棄我:“不用不用,不要你來,劈點柴板我吃得消的,你自顧自釣魚。”

程哥笑笑說:“阿遠,外婆劈柴的功夫比你強!”

我不響。奶奶說:“閑食給你們放著,肚子餓了可以吃,我走了?!?/p>

我抬頭看了眼天空,云頭壓低了。

奶奶一走,藕花阿婆也關(guān)上門。剩下我和程哥繼續(xù)釣魚。我腦海揮之不去奶奶的話:你阿爹苦是真苦!

父親做了二十多年生意,兩鬢斑白,始終看不見錢。奶奶心疼父親。父親手頭緊,奶奶偷偷把勞保錢塞給他。我參加工作后,每逢看望奶奶,她總關(guān)照我:“阿遠,你阿爹苦是真苦!你花錢省點!東西少買!以后用錢的地方還很多!每個月工資都給你阿爹!你阿爹啊,苦是真苦噢!”

通常我點點頭,后背滋出一身冷汗。要是遇到在場坐著大姑小姑,我會卑微,會反應(yīng)遲緩,會尷尬得坐立不安,努力轉(zhuǎn)話題。但無論我怎么轉(zhuǎn),最終會被奶奶轉(zhuǎn)回來!她不厭其煩地向我描述父親的不易,好像我一無所知。我常默默祈求奶奶能不能說點我不知道的事!

我飄遠的思緒被一陣水花聲拽回來!只見程哥的魚竿完全彎曲,魚線緊繃,發(fā)出尖銳的空氣切割聲!程哥大聲疾呼:“阿遠!抄網(wǎng)!抄網(wǎng)架起來!快點!”

我迅速放下魚竿!飛奔到程哥身邊!動作熟練地安裝好抄網(wǎng)!魚始終不露面,在水底亂竄!好在有倒鉤刺,不容易跑魚。程哥溜魚動作嫻熟,松緊有度。僵持約莫半分鐘,體力耗盡,魚頭露出水面!原是一條兩斤左右的草魚!我看準(zhǔn)時機,從魚頭抄入!

這時,阿奶端著銀白色的臉盆,恰逢出現(xiàn)在河對岸!我驚詫:這魚剛釣起,奶奶就用盆來裝,她有千里眼嗎?

“阿遠,程程,西瓜要吃嗎?”奶奶不緊不慢地招呼我們。

程哥大呼:“外婆,我釣起一條草魚!夜里可以紅燒吃了!”程哥揚起手,向奶奶展示手里的魚獲。

奶奶喜上眉梢:“喲!魚被你釣起啦!這魚不小呀!本事大的!快點養(yǎng)起來!手洗一洗,吃西瓜了!”

程哥養(yǎng)好魚,就著水桶洗手。我觀察這條草魚,賣相不錯。眼睛滾圓,烏黑發(fā)亮。嘴角有道血絲,大概被魚鉤刮傷。草魚驚慌失措,時而前進,時而后退。我突然意識到,我的處境很像這條魚。

“阿遠,吃西瓜了!”奶奶把西瓜遞給我。

我接過奶奶手里的西瓜,大口啃起來。

奶奶說:“程程,這西瓜是你阿娘剛才拿來的?!?/p>

程哥問:“我媽來過了?”

奶奶說:“嗯,你阿娘去了趟田地,摘了幾只西瓜,拿來給我吃。”

程哥不響。奶奶繼續(xù)說:“多吃點,這西瓜老甜!”

我啃著西瓜,目光瞥了眼浮標(biāo)。一瞬間,浮標(biāo)沉沒!我?guī)缀跞拥羰掷锏奈鞴?!箭一般沖過去揚竿!竿梢一扽,水花四濺!魚的體積不大。我一用力,魚直接飛上來!一條二兩左右的昂刺魚!昂刺魚泛著屎黃的光,在空中蕩出一個弧線,直接落到桶里。

奶奶歡喜得高聲連呼“愜意”!呼聲惹得藕花阿婆再次開門。藕花阿婆一看:“喲!魚釣起啦!這兩兄弟倒好,人家都釣不起,他們‘呱噠呱嗒釣了兩條了!真是厲害!”

奶奶收拾著西瓜皮,說:“是呀,厲害吧!”她給藕花阿婆遞了塊西瓜。藕花阿婆一邊搖搖手說“不吃,不吃”,一邊伸手接過西瓜啃起來。

隨后,奶奶端起臉盆慢慢悠悠回去。路上遇到個白發(fā)的老頭。奶奶向他描述剛才上魚的經(jīng)過。老頭聽了一耳朵,朝我們看了眼,笑著走開。奶奶說得不盡興,自言自語又說了一段路,終于消失在拐角。

奶奶走后,起風(fēng)了。風(fēng)像白紙的涂鴉,畫滿暴躁和輕狂。樹葉四處流竄,打著轉(zhuǎn)落到人間。樹枝無可奈何地甩頭。云撐不住重量,即將崩潰!

“阿遠——阿遠——”見不著奶奶人影,但聲音從巷弄傳來。

“噢!”我像陜北對歌般回應(yīng)。

奶奶疾呼道:“要落雨了!快回來,待會兒衣裳淋濕了!”

我喊道:“來了!”眼看這雨即將瓢潑而下,我收起竿子,說:“程哥,我們過去吧?!?/p>

程哥盯著浮標(biāo),沒轉(zhuǎn)頭,說:“你先過去吧?!?/p>

我起身眺望,遠處海北山上空,積云黑壓壓一片,像天空被塞滿炭。麻雀還是烏鴉什么的鳥,飛來飛去。倏爾,沉悶的雷聲從天際傳來——轟隆??!農(nóng)民工的小孩嚇壞了,紛紛躲進屋子。我趕在雨滴砸落前沖進奶奶家。大雨追著我傾盆而至!

(5)

奶奶收拾著紙盒,幸災(zāi)樂禍道:“今天這雨下得快呀,路上的人要淋成落湯雞啰!”

我靠著窗臺,不響。雨滴墜下來,打在屋檐上,打在玻璃上,打在水缸的蓋板上,噼里啪啦,像有人向蒼天叩問。

我轉(zhuǎn)身進屋。眼睛一瞬間不適應(yīng),忽然漆黑,片刻便好了。首先涌進視線的,是幾乎堆滿半屋子的紙盒。記憶中,奶奶熱衷于收集紙盒。我在馬路上偶遇奶奶,她多半捧著紙盒。早年間,奶奶住三姑家。三姑家位于城隍廟。城隍廟有家三江超市。奶奶閑來無事就去三江超市后門刨紙盒。那里堆放著殘損的禮品盒、裝飾盒、鞋盒……刨一刨,能刨出幾只好的。后來三江超市倒閉了,原址開了陳客隆超市。奶奶閑來無事就去陳客隆超市后門刨紙盒。半年不到,陳客隆超市也倒閉了。

奶奶刨紙盒,用來存放錫箔紙。一摞摞的一排,一排排的一堆,占據(jù)半個屋子。屋子的另一半是一張床。床上架著陳年不拆的蚊帳。蚊帳氧化得發(fā)黃。

我一屁股坐在奶奶的床上,指著裝滿“錫箔元寶”的紙盒說:“阿奶,這些要是真錢,那我們?nèi)兆雍V定了!”

奶奶折著錫箔紙,呵呵道:“這些要是真鈔票,那我死也放心了。你阿爹……”

我后背一涼,急忙打斷:“阿奶!零食還有嗎?我肚子有點餓!”

奶奶一聽我主動要零食,情緒來了!連忙打開柜子?xùn)|找西翻:“剛才叫你吃你不吃,現(xiàn)在餓了吧!嘿嘿!”

我不響。外面一個悶雷。

“這程程怎么還不來!打雷天釣魚多危險!一點數(shù)都沒有!”說著,奶奶拿出膨化食品,遞給我:“這小餅干很好,菩薩面前供過的!”

我吃了一口,有點潮了,軟軟的。不過沒告訴奶奶。我從床上下來,一腳跨進廚房。廚房沒開燈,有點昏暗。我打開燈,依然昏暗。燈光微弱得奄奄一息。發(fā)霉發(fā)黑的墻壁上零星掛著瓢盆舀勺。整個廚房的組成,是一個水槽,一個水缸,一張灶臺,一張小桌,一把椅子,幾個腌罐、碗筷盤和熱水瓶。

我繼續(xù)走,來到雜物間。雜物間理所當(dāng)然地堆滿雜物,唯一值錢的是奶奶的陪嫁品。這些陳年陪嫁,陪奶奶半個多世紀(jì),比爺爺陪奶奶的時間還要長!緊貼墻壁的,是一輛三輪車,三個輪胎全癟。三輪車邊立著兩個暗色瓦璃的水缸。視線再往里,是奶奶從兒女家拾掇來的破長凳,破椅子,還有些農(nóng)用工具。最后,我的視線停在一塊門板上。門板下方的漆完好無損,上方卻是焦黑的。關(guān)于這門板的記憶,也是焦黑的。十年前,一個喧囂的傍晚,天光暗淡。那個傍晚,充斥著漫天的灰燼,此起彼伏的爆裂,兵荒馬亂的吶喊,繁雜的議論,黑白默片般呆滯的表情,刺耳的警笛,以及來自兩面河河底刺鼻的腐臭。

那是余暉時分,一天中少有的清爽時刻。一名婦女下班回家,為家人準(zhǔn)備晚飯。做一桌可口的菜,是大多數(shù)農(nóng)村女人的愿望。鍋里的紅燒肉“噗噗”抖動著,蒸汽四溢,房間灌滿肉香。

此時,電話響了。來電鈴聲是《兩只蝴蝶》。婦女一手接電話,一手拿鍋鏟,刺探著紅燒肉。收湯階段,婦女蓋上鍋蓋,走到屋外。

電話打了很久。電話那頭是久時未見的兒女爭先恐后的喊叫和嬉笑。這掃清了婦女勞累一天積攢的疲憊,人頓時精神些!婦女詢問著兒女的學(xué)習(xí)生活情況,遲遲放不下電話。

有什么東西燒焦了!婦女回過神轉(zhuǎn)頭,目瞪口呆——灶臺火頭亂躥!淤積在灶面上的油污,此時成了火焰最好的幫兇!火苗像性劣的頑童,放肆雀躍著,從灶臺的一邊跳到另一邊,點燃了裸露的煤氣管!

婦女慌了神!拿舀子接水澆灑!純屬徒勞!烈火迸發(fā)出洶涌的高溫?zé)釟猓D女抵不住灼熱,倉皇退到屋外!灶臺的火越燒越旺!婦女拼命喊救火!周邊的村民紛紛趕來,接了水往屋里撲!隔壁的老太生怕火災(zāi)蔓延開來,和孫子抱頭痛哭!烈火終于沖破了房頂!怒升的黑煙吸引了方圓百米的村民。平日清閑的弄堂一下子擠滿吃瓜群眾。

一陣急促的鈴聲響起!父親掏出手機,來電顯示:毛海!毛海是父親的小學(xué)同學(xué),做傳銷生意,住在奶奶家附近。父親和毛海早年打過麻將,平時從不聯(lián)系。今日來電,令人費解。父親看著毛海的號碼,后背隱隱發(fā)涼:“喂,阿毛,怎么說?”

毛海語無倫次:“阿惠,你人呢?快過來呀,火著了……你家著火啦!快過來!”

父親一驚:“??!我家著火了!什……”父親話音未落,毛海的電話已經(jīng)掛了!

父親一下子腿軟,差點站不住。當(dāng)時家里剛翻修,花了不少錢。父親腦袋一片空白。緊急忙慌,父親停下手頭所有的事,跨上摩托車,閃電般沖回家。一看,房子好端端的,什么事沒有!懸到嗓子眼的心稍稍回落。父親納了悶,莫不是毛海在作弄人?想想不會。毛海那口氣,不像是開玩笑。若拿這種事開玩笑,頭頸脖都給他斬斷!

這時,手機又響了:“喂!”

聽筒里,三姑的聲音火急火燎:“阿四,快點過來,阿娘的屋子著火了!”父親一聽,心快要跳出嗓子眼。父親連忙趕去奶奶的住所。過了西門菜場,父親終于望見百米外升騰的黑煙。一陣警笛聲從遠處傳來?;鹁瘉砹?!等火警真正到達現(xiàn)場,屋子早已完全被大火吞噬。

父親找到三姑和奶奶!奶奶向父親描述起火的經(jīng)過,上氣不接下氣。父親勉強聽懂。

突然,“轟”一聲巨響!北屋的煤氣罐發(fā)生爆炸!氣浪掀翻屋頂?;鹦菫R射!吃瓜群眾嚇得四處逃竄。與人群逃跑方向相反的,是背著器材前來救援的消防員!滅火系統(tǒng)迅速搭建完成!從兩面河抽上來的水經(jīng)由高壓水泵形成驍龍般的水柱,強力射向大火!火勢瞬間滅了一半!高溫蒸發(fā)的水汽騰騰升起??諝庵校刮痘熘鴥擅婧拥母?,刺鼻難聞?;鸩痪帽粨錅?,遍地狼藉。

奶奶本想靠出租賺點錢。沒想到把房子給賠進去了!

這塊深棕色的門板,當(dāng)時位于朝南的墻上,過火面積小,僅僅被燒了一角。災(zāi)后清理現(xiàn)場時被拆下,是為數(shù)不多沒被燒毀的家當(dāng)之一。我望著門板出神。奶奶走進來,說:“在看什么?”

我說:“沒什么,阿奶,你東西倒挺多?!?/p>

奶奶四下摸索,東整整西整整,說:“都蠻好的東西,丟了可惜?!?/p>

我不響,看了一眼門板,退出雜物間。

(6)

窗外雨點漸小。嘩啦啦的聲響是沒有了。我陷在沙發(fā)里。腿伸直,能碰到奶奶的腳。我用腳趾頭撥著奶奶嬌小的腳掌。她停下折錫箔紙的手,說:“你這樣弄我干什么啦?”

我笑笑,不響。奶奶繼續(xù)折錫箔紙,說:“軍軍前兩天來過了?!蔽乙汇?,問:“干什么來?”奶奶說:“拿來一箱葡萄,一箱桃子?!?/p>

我不響。

奶奶繼續(xù)說:“軍軍告訴我,過年那會兒發(fā)燒,沒來看我。后來上學(xué),一直抽不出時間。”

我呵呵道:“這都半年了,才想起來看你?!蹦棠陶f:“那不是路遠嘛,只要來看我,總是好的?!?/p>

我語塞。奶奶也不說話了。片刻,我問:“他還說了什么?”

奶奶低著頭,不停折錫箔,說:“房產(chǎn)證的事?!?/p>

我問:“房產(chǎn)證怎么了?”

奶奶說:“軍軍讓我把房產(chǎn)證給他。呵!肯定是他娘教的!軍軍哪會說這樣的話!”

我冷笑道:“那會兒房子空著都不讓你??!現(xiàn)在要用房產(chǎn)證了,上你這討要!”

奶奶不響。我問:“那你給他了嗎?”

奶奶說:“我想了想,還是給他算了!一趟一趟來好幾次了!我藏著也沒什么用,死了也帶不走!那房子本來就是你小舅的。你小舅死得早,軍軍這么小沒爹,也可憐!他娘壞是他娘的事,軍軍畢竟還叫我一聲奶奶。”

我看著窗外,雨漸漸停了。

大概六七年前,小舅患肝癌去世。我記得那天剛好拿期末考成績單。大清早,奶奶敲我家門。我站在陽臺,父親下樓開門。父親說:“現(xiàn)在人還好嗎?”

阿奶像完成一樁心事,神態(tài)平靜,說:“人死掉了?!蹦悄?,像死的是別人的兒子。

再往前半年,一天中午,奶奶從父親手里接過電話,是三姑打來的。沒說兩句,眼淚啪啪掉。電話里,三姑說,小舅查出來得了肝癌,晚期。半年后小舅沒了。出殯那天,軍軍面對他爹的遺體,眼看他娘拿頭撞棺材,拉不住,尷尬地對我笑笑。我當(dāng)時一怔,覺得他不是一個簡單的人,日后指不定做出什么讓人掉下巴的事。

果然,小舅一周年祭祀,軍軍和他娘掀掉他爹的祭臺。眾人倉惶。后來,他娘帶軍軍回了娘家。房子空出來。奶奶提出要去住,軍軍他娘不肯,偷偷摸摸換了鎖。奶奶沒辦法,把燒毀的老房子重新翻修,一直住到現(xiàn)在。

雨徹底停了。

奶奶喃喃說:“都苦的,你們幾戶人家,都苦的?,F(xiàn)在你們后代爭氣,一個個弄得好,我也放心了?!?/p>

奶奶欲言又止。我趕緊把自己從沙發(fā)挖出來,走出屋子。落雨后的水門汀熱氣升騰。我轉(zhuǎn)頭說:“奶奶,我去程哥那邊看看?!?/p>

奶奶閉著眼,嘴里念誦經(jīng)文,點點頭。

【原載《杜湖》201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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