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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城畫師

2019-05-14 23:52:48陳再見
福建文學 2019年5期
關鍵詞:海東畫師縣城

陳再見

初二那年,我輟學了。

我輟學的原因很簡單,就是數(shù)學成績越來越差,班主任說我不可能考上好高中,考不上好高中,就意味著我不能到縣城去讀書,不去縣城,那我就只能在扇背鎮(zhèn)的破高中混日子。與其早晚要混日子,還不如提前出來混,反正一樣都是混。

我在家賦閑半年,和我父親的關系搞得很糟糕,時不時都要吵一架。我越來越倔強,不把父親放在眼里,而他看我整天吃白食,心里也不爽,沒事就得找我撒氣。我固執(zhí)的架勢、戰(zhàn)爭到底的態(tài)度幾乎讓他感到崩潰。

父親又不敢對我動粗,我已經高出他半個頭,胳膊和大腿都長到了可以與他抗衡的地步——我的所有自信也正是來自身體的自信。我為我能夠及時且爭氣地獲得一個健壯的身體而自喜,甚至還有挑釁父親對我動粗的欲望。我還真希望父子倆能打上一架,決出個勝負來??偸窃谧詈髸r刻,父親冷靜了下來,他蹲在角落里停止了手臂的揮動和聲音的聒噪,看那樣子就像是一頭被按上屠宰臺的年豬,撕心裂肺的掙扎過后是漸趨衰弱的沉默。

那年開春,湖村重修三山國王廟,那可是村里的年度大事,村主任陳四九親自坐鎮(zhèn),前后修了半年。光人丁錢遠遠不夠,況且還有人家連丁錢都拿不出來,這取決于人丁的多寡,像我家的問題就很麻煩,幾乎要交別人家兩倍的錢。父親一輩子一無所長,生孩子倒是把好手,一口氣男男女女竟生了六個,多子多福,倒是都能幫上點忙了,俗話說得好啊,做不了梁,做椽,做不了椽,還可以當攪屎棍。只是一到收人丁錢時,父親就開始發(fā)愁,通常只能先給一半,另一半能拖就拖著。陳四九也算照顧,沒多說什么。

歷經半年,三山國王廟修繕完畢,琉璃青瓦,飛檐斗拱,屋脊上雙龍奪珠的嵌瓷還是請潮州的師傅做的;只是一對杉木門還沒有請人上漆油畫,陳四九和村里的耆老商議,決定高價請縣上的朱畫師來畫門面上的守門神尉遲恭和秦叔寶。

朱畫師可不簡單,是我們縣的名家,早年師從賴子期先生,書畫雕刻皆精,尤其是神廟門神,縣里比較重要的寺廟修繕之時,都得請朱畫師親自上門繪畫。不過朱畫師年紀也大了,一般不再外出。朱畫師的癖性也是遠近有名,他無妻無室,無兒無女——小時候聽大人講古,其中就有不少是關于朱畫師的,多數(shù)講他天賦異稟、足智多謀,有玄乎點的,說是“文革”時紅衛(wèi)兵抄他家,一進屋,就看見墻上的彌勒佛張嘴大笑,栩栩如生,活的一般,把抄家的紅衛(wèi)兵嚇得屁滾尿流。

陳四九能夠請動朱畫師下鄉(xiāng),確是下了一番功夫,他托了弟弟陳志軍的關系,陳志軍是教育局領導,認識縣民間藝術家協(xié)會的主席沈兼豪,沈兼豪是朱畫師的至交,朱畫師還被沈兼豪聘為民間藝術家協(xié)會顧問。沈兼豪出了面,才做通了朱畫師的工作。陳四九跟人們說起這些時,還有邀功的意思。當然了,他要是連這點能耐都沒有,還怎么當村主任呢?

父親卻只能避著陳四九走,他怕陳四九跟他要仍欠著的人丁錢。

人丁錢這賬還走不了,一家人幾口人,清清楚楚,陳四九就是想幫我家,也遮不住其他人的眼睛啊。再說,如果可以,陳四九也愿意為我家出剩下四口人的錢,可是不行,我家的人,怎么能讓陳四九出錢呢?這不是明擺著讓我家一下子少了四口人嗎?有時為了討吉利,肚子里剛懷上的都得多算一口人呢,活生生的就更是一個都不能少。

不過,父親避著陳四九,陳四九卻主動上門來找他了。

陳四九先是給了父親一根煙,點上,抽得差不多了,才說話。

陳四九說,半年了,廟都修好了,如果你不介意,倒是可以這么解決人丁錢的事。朱畫師不是要來油門嗎?他人老了,跟我們提了個要求,希望我們找個機靈點的、懂點字墨的年輕人去幫他,打個下手——當然了,也就是看著點,年歲有了,萬一有什么閃失,我們負不起這個責。我村里上下都過了一遍,覺得阿瑋最合適,眼下他又沒什么事情干,就跟著朱畫師吃住,十天,或者半個月,很快的事情,也能學點東西,朱畫師可是大名家,其他人不一定有這樣的機會。你覺得呢?也就是說,人丁錢就算在村委會給阿瑋開的辛苦費里。要是沒意見的話,就叫阿瑋明天到廟里來吧。

第二天,我就只身去了三山國王廟。

我剛一邁進廟門,就被一個蒼老、聽起來卻還健壯的聲音給喝住了,“干嗎呢你?這個小陳,都交代過了,我干活不能有人打擾?!蔽覂蓷l腿一前一后剛好跨在門檻上,進退都不是。我囁嚅著說:“是村主任叫我來幫忙的?!薄皫兔??幫什么忙?”他又問。

廟里光線很暗,朱畫師又背對著我,蹲著身子擺弄他的工具。我也不知道我能幫上什么忙,只好說:“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敝飚嫀熜α?,他站了起來,開始轉過身,面對著我。天窗上射下的一束陽光,剛好打在他的頭上,使他看起來像是站在舞臺上面。

必須說,朱畫師給我的第一印象,還真是穿越時空,像是來自古代的人物。他身著棉麻長衫,長發(fā)白須,戴氈帽,腳穿黑色布鞋,還是戲臺上小生穿的那種,托著海柳長煙斗,說是在干活,實際上抽煙的時候居多,他抽的又是煙絲,很費勁,三兩口的煙,事前他得搗鼓十分鐘;走起路來,也不見腳步,挪著走,還是戲臺上的架勢,長衫稍長,有點曳著地,咝咝響……后來我才得知,原來“文革”前,朱畫師曾是縣白字戲團的名角,演過張翠錦和秦香蓮,怪不得身上透著一股陰柔之氣。

起初幾天,朱畫師沒怎么理我,看似當我不存在。他油門畫像的進程也奇慢無比,都快一個星期過去了,還在擺弄工具和調顏料。兩面杉木門倒是被我打磨得光滑無比,接下來我就閑著無趣了,沒有什么可以幫上忙的,我又不敢離開。廟里整天只有我們兩個人,彼此都悶不吭聲,三餐有陳四九安排人送過來,吃得還真不錯,如果說我極具耐心又毫無怨言地堅持下來了,多半也是被三餐的伙食誘惑住了。

一個星期后,朱畫師開始動筆了,這個時候他才真正需要我?guī)兔?。也是年紀大的緣故,他受不了長時間的專注,每次從門板上抬起頭,都需要我攙扶著坐在椅子上。他隨身帶著酒壺和煙斗,每畫一陣就要停下來喝一口,抽一鍋煙,大多時候我就在旁邊伺候他喝酒抽煙,像伺候著舊社會的地主。

那段日子我過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面對表情嚴厲的朱畫師,總怕自己哪些地方做得不好惹他生氣。我覺得這是一個怪人,卻又無緣由對他滿懷敬意。他作畫時的眼神和表情,十分凝重,也不開口說話,多以睜眼閉眼的方式回答我的提問。我第一次體會到一個人專注于某件事物時那種不容被侵擾和辱沒的魅力,看似在為神畫像,實際上自己也成了神的某種投影。我甚至感覺有些幸運,正如陳四九所言,不一定誰都有這樣的機會。

半個月后,門神如期畫好了,尉遲恭和秦叔寶,一左一右,在三山國王廟大門的兩側赫然而立,還真的像活的一般。朱畫師站在門口,仰頭瞻望片刻,進廟燒了香,雙膝跪地朝拜,他示意我也這么干,當是與“三山國王”告別。關于三山國王的來歷,也有故事——據說古時有帝王逃難,路過粵東某地,追兵緊隨其后,眼看無路可逃了,突然從路邊殺出三位猛將,為帝王擊退了追兵,待帝王想要感謝救駕之功時,卻發(fā)現(xiàn)立于身旁的只是三座大山,于是當即封為“三山國王”。后人膜拜,在山下建了廟宇,三山國王廟便開始在粵東地區(qū)流傳開來,幾乎每個村子的出入口都建有一座三山國王廟,用于鎮(zhèn)守村口,辟邪祛晦,護佑村人出入平安。

朱畫師回城的前一天,竟然找到了我家。

我母親沒見過朱畫師,看那樣子,還以為是哪里來的乞討者。待朱畫師坐下來,并掏出紅包,說是給我的半個月工錢時,母親才知道,眼前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朱畫師。母親不知道朱畫師此舉何意,她把父親叫了回來。我父親也納悶,說我的工錢不是村委會給了嗎。朱畫師笑著說:“那是你們的事,我不管,小伙子在我這兒工作了半個月,我就得給他開工錢?!备赣H接了朱畫師的紅包,事后拆開一看,竟然有五百元。接著,朱畫師又問了一些我的情況,似乎是無意提起,不過也可能是考慮已久,朱畫師的心思我揣摩不清楚,他問我父親是否愿意讓我跟著他,也就是說,他想收我為學徒。父親著實嚇一跳,他以為朱畫師事先已經跟我商量好了的。事實上并沒有,朱畫師此舉突然,連我都感覺莫名其妙,不知道我身上是哪一點讓他給看上了。

當父親征求我的意思時,我從他的語氣中感覺得到他已經同意了,他巴不得我早日離開那個家;只有我母親站在一邊,吧嗒吧嗒地開始落淚。我呢?當時應該說,頭腦一片空白,我不知道這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對于朱畫師,我除了敬重,經過半個月的相處,倒是也蠻喜歡。我想最吸引我的還不是期望能從朱畫師身上學到什么,我對書畫和木雕是感興趣,卻一點基礎都沒有,倒是即將到來的縣城生活,讓我一下子興奮不已。也就是說,即便我讀不好書,考不上縣城的高中,我還是有機會離開湖村,到縣城里去生活了。

當晚,我就收拾好了衣物。

第二天,我便跟隨朱畫師,坐車直奔縣城??h城離湖村有200里路,沿著海邊向西行,一路事物都十分陌生。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連空氣都感覺跟村里的不太一樣。我甚至有了背井離鄉(xiāng)之感,心中升騰起了一股既豪邁又傷感的復雜情緒。

縣城叫海東,依然是一座海濱小城,只不過要比扇背鎮(zhèn)大很多。但實際上我也就在第一天到達縣城時,才算是透過模糊的車窗玻璃看到了街市的全貌。兩邊低矮的樓房倒是密集而錯落,類似稅務局、政府大樓、文化館等生銹陳舊的招牌讓它顯得古老而端莊,這也是它立馬就能與扇背鎮(zhèn)區(qū)別開來的原因。不時有鴿群從矮樓深處飛出來,它們無聲地掠過晴朗的天空,又無聲地消失在河流對岸的住宅區(qū)里——河流?是的,有一條河流穿城而過,它蜿蜒而綿長,從遙遠的山區(qū)流出來,經過縣城時,顯然經過縣城人一番刻意的修飾,比如用規(guī)則不一的石頭修筑起了堤壩,南面叫南堤,北面叫北堤,偶爾還有石階,不少婦女提著水桶蹲在石階上洗刷衣物。我也是后來才知道,河流還擁有名字——螺河。這名字初聽起來有些怪異,我一度以為河里生長著的都是密密麻麻的田螺,實際上并沒有,除了水浮蓮和少數(shù)野生的福壽魚,剩下的大概就是順著水流而下的洗衣粉泡沫了。螺河的兩岸長滿了柳樹。我第一次看到柳樹,它們的枝葉低垂到了河面上,顯得有些詩意。我當時還不知道詩意這個詞匯的真正含義,不過也隱約能感覺到,縣城生活大概會對我的人生產生一些不一樣的影響。

應該說,朱畫師并沒有住在縣城里面,我指的是熱鬧的城區(qū)。這也是我后來沒機會到街市里來的主要原因。朱畫師的住所是城郊的一座庵堂,名叫月眉庵。說是庵堂,實際上也是名不副實的,更像是朱畫師寄居的場所,或者如朱畫師所言,那是他的工作室。只是庵堂里還供奉著神像,看不出是什么神,因為它被一匹落滿灰塵的紅布整個遮掩了起來,逢初一十五,朱畫師才會為神像奉上三杯清茶,再上一炷香。現(xiàn)在想來,那其實是一座廢棄了的庵堂,墻體似乎都有曾經被大火燒過的痕跡,只是后來被洗刷了。朱畫師不說,我也不便問太多,然而面對那么簡陋而偏遠的住所,我心里難免有些失落。這失落我還不能隨意表達出來,只是在第一天夜里暗自哭了一場,之后就再也沒哭過。

月眉庵不小,加上院子和菜園,面積也相當于后來人們在城郊修建的別墅。朱畫師選擇在這種地方生活和工作,既是他工作的需要,也算是他對生活的態(tài)度——他喜歡清靜。后來我知道不少有名的藝術家都在偏僻之地修建自然古樸的住所,像是重返田園,又裝修得樸拙詩意,朱畫師想必就是這些藝術家的祖師爺了。庵里是下山虎式的三房兩室建筑,中間最大的是客廳,擺放著茶幾、榆木椅,和朱畫師從各地收集而來的檀木神像,也有大型雕塑、石磨,甚至還有神廟門口擺放著的石獅子,缺胳膊斷腿的,卻都被朱畫師擦拭一新;左邊厝頭是朱畫師的書房和工作室,沒得到允許我不敢進入;右邊厝頭是臥室;院子邊上的兩間小房,一間是廚房,另一件是雜物間,后來就成了我的住所。

起初一兩個月,朱畫師并沒有要理會我的意思,更別說教我什么了。他似乎都忘了在湖村熱情地收了我這么一個學徒。除了清掃庭院,朱畫師就讓我做一件事:磨刀。刀有三種:雕刀、板釘、圓鑿。其中就屬雕刀最難磨,通常一不小心就把刀尖給磨廢了。我磨了兩個多月的刻刀,手都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結繭,接著在繭上又起了另一層水泡……我的手指由于長時間的并攏和使勁已經變了形,看起來都畸形了。況且磨刀也不是光使勁那么容易的事,刻刀磨得怎么樣,看磨刀石就行了,無論磨多久,磨刀石都必須得保持一張紙一樣水平,磨出凹道或斜邊,都算失敗。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我開始懷疑朱畫師當初心血來潮收我為徒并不是真心要教我手藝,只是缺少一個幫他磨刀的人而已。他總有那么多刻刀需要磨。其實他已經很少用到刻刀了,大多時候只是畫畫寫字。他書畫時不需要我?guī)腿魏蚊?,就連畫好了收拾墨硯、洗毛筆這樣的事他都不容我插手,似乎那些也是書畫的一部分,需要書畫者親力親為——我倒更樂意幫他這方面的忙。

我開始厭煩這種渺渺無期的學徒生活。想著自己要是能考上縣城的中學,那該多好。全縣城的人都知道,縣里最有名的學校,就是百年老校龍山中學。龍山中學建于龍山之上,我從月眉庵就可以眺望到它山頂上高高聳立的鐘塔。朱畫師就畢業(yè)于龍山中學,那年剛好遇上256周年校慶,校長特意邀請朱畫師回校參觀,我也跟隨去走了一趟,見識了一回海東縣的各大名流,他們都是龍山中學的校友。名流們對我而言談不上多大的誘惑,反倒是學生們一身淺藍色的校服讓我眼前一亮。

從學?;貋砗?,朱畫師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跟我說,如果有興趣,書房里的書可以隨便看。我對朱畫師滿屋子的藏書覬覦很久了,突然得到允許,心里甭說有多高興。也就是說,除了磨刀,我大可以用讀書來消磨剩余的無聊時光了。朱畫師的藏書除了繪畫雕刻等藝術專著,還有大量文學書籍,古今中外,簡直可以說是汗牛充棟。我倒是在此之前就讀了《紅樓夢》和俄國作家寫的《安娜·卡列尼娜》,還有金庸的武俠小說。我當時還想,要是朱畫師真的不打算教會我什么手藝,我就把他一屋子的書讀完,大概也就不吃虧了。朱畫師對此并無異議,還頗為歡喜,仿佛讀他的書也是我該干的工作。

晚年的朱畫師眼睛不好,讀書和工作的時間不多,多數(shù)時候就在院子里弄弄盆栽,時不時,他還會親自去龍山橋頭買樹頭樹根,回來自己培種。龍山橋頭是小城盆栽愛好者集市之地,他們似乎約好了時間,賣家和買家都在那兒碰頭,挑挑揀揀,討價還價,幾乎也都是老頭。只要朱畫師一去,其他人都得恭恭敬敬地讓開,喊一聲朱老師,讓朱畫師先挑。有人辛苦從山里刨回來的稀有花草,甚至指定專賣給朱畫師,別人買不到——當然也是朱畫師出的價錢高,一般還不還價。

朱畫師名溢海東,事實上走動的朋友并不多,上門求畫求字的卻不少,帶了名煙名酒,除非是真懂行,否則一般都會空手而歸。我印象中,跟朱畫師走得密的,除了陳四九曾經提及的沈兼豪,還有幾個也是海東小有名氣的人物,作協(xié)主席周光以,龍山中學的蔡老師,以及青云山燈光寺的住持宏達法師……他們幾個倒是每月要來月眉庵聚會一次,吃茶抽煙,吟詩作對,為平仄和韻律饒有興致地討論半天。最后必將移至書房,鋪開一張七尺全開的大宣紙,幾人合作書畫。沈兼豪先落筆,沉吟片刻,岔開禿筆枯墨畫出一座假山;周光以接著畫下幾片碩大的芭蕉葉子,以墨代綠,再用藤黃加花青,花青稍多,筆尖加點墨涂底,立馬就活潑了起來;朱畫師最后收尾,據他們言,收尾比較難,比較難的當然要交給朱畫師——朱畫師想了一會兒,說,這會兒要是畫上一只大公雞,則不好題名,總不能題作《雞芭圖》吧?眾人幾乎笑岔了氣。最后,朱畫師從色碟上沾了幾筆赭石胭脂和余墨,在芭蕉葉下畫了幾顆石榴,有一顆已經熟得裂開來了,像是孩童露出滿嘴的紅潤。朱畫師捏著毛筆笑著說:“芭蕉樹下結石榴啊?!毙埳线€留出大片空白,蔡老師有個絕技,能寫一手天書一般的甲骨文,他和宏達法師一左一右同時題款,眾人再鈐印……

我作為朱畫師的學徒,自然免不了續(xù)茶遞水,朱畫師跟他們介紹我時,沒說是學徒,說我是遠房親戚的孩子,來這兒幫下忙,愛看書,會寫點小文章,請周主席關注關注。周光以主席便問我愛讀什么書,有時間可以給縣里的報紙副刊寫寫稿。我覺得他說的是客套話,況且我會寫文章這件事多少被朱畫師夸大其詞了,他有一次讓我寫過一段沈從文《湘行散記》的讀后感,我跟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做了一番對比閱讀,實則也是瞎扯。朱畫師看了就逢人說我會寫文章了。

在他們的閑聊中,我聽到了一些朱畫師早年的歷史,算是解開了一些心中之惑,比如朱畫師為什么對神像情有獨鐘,只要是神廟邀請他的工作,他一般都不會推辭。起初我還以為朱畫師是迷信思想,后來才知道“文革”初期,他是海東白字戲團的青衣,有一年應邀到青云山燈光寺酬神演出,其間紅衛(wèi)兵沖擊燈光寺,燒了戲臺不說,還放火燒了青云山。整個山頭頓時葬身火海。朱畫師他們退到山下,目睹燈光寺被燒成一地廢墟,上百尊檀香佛像在大火中被燒得“噼里啪啦”響,散發(fā)出一股特殊的香味,幾天幾夜都彌漫不去。那年朱畫師也就30多歲,他的聰慧過人后來在海東城再也找不出第二個,白字戲青衣只是朱畫師客串的角,他真正的職業(yè)是曲山中學的語文老師,書畫界名家;“文革”后,朱畫師在縣宣傳部任職,所有人都覺得他會有大成就,官運亨通。這是沈兼豪說的,最讓沈兼豪津津樂道的還是朱畫師在詩詞方面的造詣,曾在省報與當時在任的省長曾念先相互唱和。20世紀80年代末,曾念先省長要去汕頭考察,路過海東時,還與海東縣委書記提起過朱畫師的文才,并親自召見,當時已經有意要把朱畫師提到省里去做幕僚。不過沒多久,朱畫師就出事了,在那個特殊的年月,他往香港某報社寄了一封信,信里是一首手寫的七律。信還沒寄出去呢,就被截了下來(后來知道有人舉報,舉報者還是朱畫師身邊的熟人,否則也不知道朱畫師往香港的報紙投了稿),拆開一看,署的不是朱畫師的名,筆跡卻逃脫不了——全海東都認識他的筆跡,那時以過年貼一幅朱畫師寫的春聯(lián)為榮。朱畫師出事后,被撤銷所有職務,以特務之罪入獄4年;出獄后,他便搬進了月眉庵,過起了避世的生活。

更多的時間,朱畫師就和我待在月眉庵里。他有時半夜咳嗽,一咳就停不下來,像在打機關槍。我在外屋聽得清清楚楚,怕他半夜會咳死過去。他似乎不怎么在意身上的病,沒看過醫(yī)生,家里也沒有一片藥。好在,第二天清晨,朱畫師依然精神矍鑠,在院子里清嗓子唱起了潮戲:

我變作紫金城內龍鳳鼓;

你變作長安鐘樓萬壽鐘。

鐘聲響,咚咚咚;

鑼鼓響,當當當……

一年后,我成了海東城小有名氣的磨刀師,一把雕刻刀在我手上,給我半天時間,我就可以完美地提供給雕刻師;舀一把水澆洗磨刀石,竟平整得如一面鏡子。朱畫師對我的磨刀技術贊不絕口,在他看來,我已經是縣城最好的磨刀師了。

從那以后,我不但要幫朱畫師磨刀,城里幾個稍有名望的木雕師、篆刻師也都把刻刀送到了月眉庵——據說這點很難,我也算是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使刀的手藝人都對刀極為挑剔,刀也得是親手磨出來的才用得順手舒心,而我磨出的刀竟然能讓所有手藝人都用得順手舒心??h城的手藝人幾乎都知道,朱畫師有一個磨刀了得的徒兒。當然,除了磨刀,我還在朱畫師那里學到了書畫的基本功,《蘭亭序》和《圣教序》臨了六七成像,《芥子園畫傳》也摹得有模有樣,至于一些細化粗坯和織裂的木雕活兒,我都能幫上忙了。年底,《海東報》做了一版朱畫師的專訪,文稿的撰寫和梳理,實際上也是我在背后執(zhí)筆。

怎么說呢?我和朱畫師相處得很好,甚至可以說是情同父子。朱畫師在我身上驗證了他的慧眼;我則從一個老人身上理解了一代人的情感。也就是說,我對上一輩人的情感是從朱畫師開始的,包括日后我如何處理跟父親的關系。如果不出意外,我還想再繼續(xù)伺候朱畫師,如若不是在揭城坐牢時染上的哮喘病一直糾纏著他,他也算不上是多么老的老頭。病癥的緣故,加上懶于治療,70歲未到的朱畫師看起來像是風前殘燭了。然而,我和朱畫師的情誼最終只能結束于一封香港來信。

收到香港來信那天,已經是秋天。信件先是寄到了《海東報》社,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輾轉了幾手,其間差點被當作廢紙丟進垃圾桶。等到朱畫師拿到時,離到埠時間已經過了一個月,信封也殘缺不全,所幸沒有被人拆開過。朱畫師把信拽在手里,遲遲不敢拆封。他眼里含著淚,手已經抖得快抓不住信了。我莫名其妙,和朱畫師面對面坐著,這里面似乎藏有什么秘密,聯(lián)想朱畫師之前因為往香港的報社投稿而招惹了牢獄之災,眼前這封信,理應也是不祥之物吧——至少我當時這么想。

朱畫師沒有先拆信件,他跟我講起了他的家族往事。

朱家世代書香,曾祖父朱洪于崇禎元年(1628)戊辰科高中進士,當時海東城還隸屬于惠州府,轟動全城。據乾隆版《海東縣志》記載:

朱洪,號彝明,海東人。登天啟辛酉賢書,戊辰進士。稟性孝友,恬靜寡言,嗜古好學,手不釋卷……恤孤侄、構宗祠,督子弟耕讀,非公事不至公庭。平生無機言機事??て感奘罚P無諛辭。著有《遽津匯藻》諸書。壽七十四,卒于家……

到了祖父這一代,朱家繼承家業(yè),還是海東顯赫的地主。祖父育有三個兒子,除了朱畫師的父親留在海東城,兩位伯父皆下南洋去了馬來西亞,開辦實業(yè),在當?shù)匕l(fā)展得很好。土改時,朱畫師的父親主動向政府獻出田產,保得一家平安。20世紀50年代,朱畫師的父親患肺結核去世,母親不久也郁郁而終,遺下唯一的兒子,也就是朱畫師。朱畫師當年已經20歲,幾年后,他就成了曲山中學的語文老師?!拔母铩背跗冢b于當時形勢緊張,朱家祖上又有地主成分,朱畫師怕妻兒遭殃,便聯(lián)系海外的親戚,協(xié)助妻兒由螺河入海口偷渡去了香港,再輾轉馬來西亞。事實證明,朱畫師的未雨綢繆是正確的做法,之后沒多久,他便成了批斗的對象,先是宅院被毀,所有藏品被毀于一炬。因紅衛(wèi)兵懼于一幅佛像轟然從墻上落下,竟砸在了他們的頭上,佛像還栩栩如生,在火中絲毫未損,他們以為是神明顯靈,就放了朱畫師一馬,匆忙離開。從此,朱畫師便與家人相隔,海外的親戚失去了音信?!拔母铩焙螅飚嫀煹纳罨謴驼?,政府也幫他平反,他重新回到工作崗位上。開始有知情人給他傳言,說當年他妻兒乘坐的漁船實際上并沒有到達香港,而是遭遇臺風,沉沒到了海里,尸骨無歸。朱畫師不信,他堅信妻兒還活著,只是摸不清內地這邊的情況,才不敢與朱畫師聯(lián)系,怕害了他。

這么多年來,朱畫師一直在等待香港的消息,也嘗試著自己去聯(lián)系。他甚至想出在香港報紙刊登文章的辦法,告知他在這邊還活著,終身沒有再娶,等著骨肉相認,祈求妻兒能夠閱讀到。朱畫師還是心有忌憚,不敢署真名,化了曾祖父的名號,取名朱彝明,更不敢把文章寫得過于直白,用的是藏頭詩的技法——妻子在身邊時,他們也經常玩這種才子佳人的文字游戲。這也就是后來他為什么以特務罪名入獄的原因。

出獄后,朱畫師依然不死心,一有機會就托人打聽香港那邊的消息。小城走私火熱那些年,有不少貨船佯裝漁船跑香港,往這邊拉洋貨,其中有一個大老板,叫莊富貴,生意做得挺大,經常從海路往返于香港、海東兩地,走私貨物,堪稱海東首富。莊富貴有求于朱畫師,有錢人都喜歡裝扮成文化人,朱畫師便趁機求莊老板到香港打聽妻兒的下落。雖說香港不算大,但茫茫人海,怎么找呢?況且也不知道人到底有沒有去到香港,是生還是死。不過莊富貴附庸風雅,喜歡朱畫師的書畫,順水人情,也就敷衍一下,到了香港有沒有去打聽,誰也不知道。莊富貴是明白人,不會干糊涂事。只是莊富貴的貨船一靠岸,朱畫師便偷偷去到他家的別墅,問有消息沒有。莊富貴人可精了,提前準備了不少香港那邊的報紙雜志,其中不乏一些家族淵源的邊角料,狗仔隊刨出來的所謂秘聞,關于李嘉誠的,關于向家兄弟的,等等,塞了滿滿一個大信封,讓朱畫師自己去“研究”,看是否能找出點妻兒的蛛絲馬跡。朱畫師看著那些豎排的繁體字,端著放大鏡,竟也一行一行地往下讀。

我收拾朱畫師的書房時,經常在某個抽屜里,一拉就一抽屜的香港報刊,當時還挺好奇,心想朱畫師也和我們年輕人一樣,追香港的星吶?因為我所看到的那些報刊上,盡是四大天王劉德華、張學友、黎明和郭富城的種種緋聞……

聽完朱畫師的講述,我終于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對朱畫師另眼相看,也就明白他為什么遲遲不敢拆開信件的心理壓力了。誰也不知道,手中的信會給朱畫師帶來什么消息,是喜訊,還是噩耗?好幾次朱畫師要把信封撕開,最后卻停住了顫巍巍的手指。

我按住了朱畫師的手背,甚至能感受到他如鼓的心跳聲。

我說:“我來拆吧?!?/p>

朱畫師堅持了一會兒,最后松懈了下來,他手里的信件也就落到了我手上,像是一把千鈞重的鐵錘,我把它給接了過來。我輕輕撕開信封的一側,從里面抽出一張白紙。字竟然是打印上去的,在一張A4紙上面,沒有任何手寫的筆跡。

我展開信紙,慢慢念道:

朱先生,您好!

請原諒我還是先以“先生”相稱,因為我實在不能有十足的把握,認定您就是我的父親朱文保,盡管在一個小縣城里,同名同姓,歲數(shù)相當,職業(yè)愛好也一致,確實是微乎其微的事情。大概是上帝憐憫吧,讓我母親看到了那份不知道是以什么方式流浪到病榻床頭的報紙,也許是某位朋友送來看望的糕點,潮汕的糕點又習慣用報紙包著,這份糕點恰好又來自內地——香港回歸了,好多事情就變成了可能……應該是這個樣子吧,我也不太清楚。總之,母親睡下時,無意中看到了報紙上您的名字——民間藝術家:朱文保。那么大的字體,作為標題,是一個整版的報道,關于您的事跡和藝術造詣。母親當即就像是沒病的人一樣坐了起來,她患了多年白內障的眼睛頓時如泉眼一樣,眼淚唰唰地往外涌,盡管她已經看不清楚圖片和文字,卻幾乎已經可以確定,報紙上的老頭就是她多年前的丈夫。說起來是多么悲傷的往事啊,我恨我不是一名作家,否則我們家的事就是一部完完整整的長篇小說啊。關于往事,我的記憶已經模糊了,母親說的,那年我才4歲,不過4歲本應該有了記憶的能力,可能是我天生笨拙吧,硬是對那年發(fā)生的事情沒有了任何記憶——這點可能讓您老人家失望了。我真自豪我有一個像您這么優(yōu)秀的父親。是的,我叫您父親了。盡管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叫著另外一個男人為父親,他是母親后來的丈夫,是的,他是一個好人,可以說是救了我們母子倆,盡管他因為癌癥已經過世三年了,不過我依然想念他。還請您不要怪罪于母親,她也是沒辦法,人總是要往活路走的。據她說,當年漂洋過海到了香港,卻怎么也聯(lián)系不上世伯,當然后來是聯(lián)系上了,那是幾年后的事情了。是他收留了我們,給我們飯吃,給我們衣服穿,還讓我上學,視我為己出。他真的是一個好人,事實上也沒強迫母親一定要嫁給他,他甚至還試圖打聽您的消息,自然也沒有打聽到確切的消息,這點您作為當事人應該能理解,不過倒是有傳言,說您早就被人整死了。母親不信,可是漫漫的歲月也容不得她繼續(xù)堅強啊。最近這些年,我們當然有機會打聽到您的消息,甚至還可以回去,把您帶過來——如今我在香港有了自己的公司,發(fā)展得也還算不錯,如果我們知道您還在人世,怎么樣也不會留您一個人在那邊孤苦啊。香港都回歸了,我們也應該相聚才是。感謝上帝,最終還是讓我們一家團聚了,在母親還沒有去世之前。是啊,最后不得不告知您,母親已經患了癌癥,晚期了,醫(yī)生說最多也就三個月的壽命。我實在不希望在這封信里告知您這個噩耗。所以,還望您收到信后,及時給我們回個話,我好安排時間過去接您老人家,來見母親最后一面,以及讓我這個不孝子為您盡最后的孝道。

望您收到后當即致電:xxxxxxxxxxx

您的不忠妻:李銀娥

您的不孝子:朱希平

9月,我離開了月眉庵。

沈兼豪處理完朱畫師捐贈給民間藝術家協(xié)會的收藏品,想在縣城籌辦一所民間藝術博物館,希望我能留下來幫忙。我卻拒絕了。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對縣城一下子失去了興趣。

臨去香港時,朱畫師給我開了一年的學徒工資,有8000元錢。1999年,那幾乎是一筆巨款,我都不知道怎么跟父母親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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