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reporter
1
兒子開學了,老師在家長群里公布了二年級下學期閱讀課的書目。
連同上學期書目,我看被列為“必讀書”的,除了一二本“國學”,剩下的都是《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綠野仙蹤》《木偶奇遇記》《愛麗絲漫游奇境》之類。
國貨居然這么少?一時間我有點迷惑,畢竟,孩子就讀的小學一直在狠抓傳統(tǒng)文化,甚而要求每個學生都要以考級的形式,背會480首古詩(80首/年)。但是,轉念再想,也不奇怪了:“國產童書經典”,真是個稀有品種。
其實,這個判斷在我而言,屬于“二次確認”。
去年秋天,我重逢了一位失聯(lián)已久的舊同行兼老校友——十多年前,她和我同期同批進了同一家少兒出版社,不過我只干了三年就轉了行,而這位師姐則一直任職少兒讀物編輯——這回再見面,我請她推薦些新的國產童書,沒想到,她的第一句,就是反問:“一定要讀國產的嗎?”
我再三確認,師姐才勉強報了幾個人名書名,然后,不甘心,又補上了一大把的翻譯品類。她說,國產兒童文學自己“看得少”“不太熟”??晌乙裁靼琢?,看得少,無非因為好看的少。不過,安徒生、林格倫、羅爾德·達爾、J.K.羅琳寫得固然精彩,但諸如我這樣的家長,還是希望孩子可以多領教一些原裝的中文,多享用一些身邊的故事。
話說回頭,其實這些故事也不能說沒有。相反,拜近些年的出版繁榮所賜,童書尤其景氣,國產少兒讀物的品種和碼洋都在創(chuàng)新高。然而,撿起孩子在同學、親戚那里看得津津有味的一些書,我自己卻很難消受。不妨刻薄地說,它們的毛病全一樣:故事沒勁、三觀成謎、文字粗糙、繪圖拙劣。這四款毛病,只得其一都讓人受不了,然而我們的很多童書常常一樣不缺。
2
中國兒童讀物缺乏想象力、不好玩、不美,尤其是說教意味每每濃得化不開,由來已久。
記得我年少時,讀著姐姐(70后)留下來的《新來的小石柱》《小靈通漫游未來》《小布頭奇遇記》等等,雖然也覺得不乏精彩,可即使在當年也發(fā)現(xiàn)了,這些書里充滿了太多異樣的質地,直到今天,情況也沒有本質上的改觀。配得上“經典”,或者說被權威認定為“經典”的中國兒童讀物,除了《沒頭腦和不高興》等寥寥幾種之外,真談不上有多少。反過來,為什么《洋蔥頭》《丁丁歷險記》《長襪子皮皮》《夏洛的網》《瑪麗·波平斯阿姨》《查理與巧克力工廠》或者《灌籃高手》等等就具備了超越時間和國境的感染力?——不僅因為它們有曲折動人、熱鬧幽默的故事,更在于它們將孩子平等視之,傳達的是自由、寬容、真誠的觀點。換而言之,正是我們這一代人聽得耳朵起繭的“現(xiàn)代化”的精神內核,才讓這些童書變成了一部部的傳世之作。
這些年我們走在大街小巷,會看到很多的宣傳畫。有意思的是,這些用以反映“孝道”、“節(jié)儉”、“勤勞”、“善良”等傳統(tǒng)美德的畫作,九成以上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畫面之內,總是一個田園牧歌的鄉(xiāng)土世界,人們在此間耕作、豐收、團圓、嬉戲……然而,在這方天地里,不存在拖拉機,看不到摩天樓,當然也沒有手機電腦、飛機高鐵。
這些當代桃花源,無疑代表著國人的鄉(xiāng)愁,代表著我們對蒸汽機直到計算機那發(fā)自心底的不信任。
大概,“現(xiàn)代化”,的確與我們存在某種兼容不良。從根本上說,恐怕這才是我們的文學、音樂、美術、影視山寨多而良品少的原因。
當然,在另一方面,當年的我們也有過海量的工業(yè)文明宣傳畫,那些鏗鏘的、激烈的、革命的西式肖像畫和美術字,和《新來的小石柱》一樣紅極一時,遍布祖國山河。不過,它們也和小石柱一樣,早早就淡出了主流視野。
要不是在新的社交媒體上,這一個個堅毅結實的紅色民兵、煉鋼工人、紡織女工,被PS上了新的臺詞,在公號文章里變成表情包,他們也必然會像小石柱、小靈通那樣,消失掉。
這種滄桑巨變有一個特別鮮活的樣本,那就是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及其作品。在計劃體制下,以不惜人工、不惜成本為代價,上美影締造了世界電影史和世界美術史上空前的“中國動畫流派”,尤其是水墨動畫,成了當時中國影視文化制品中出口海外的唯一一種。
然而,一切終歸曇花一現(xiàn),產品和技術,如今都已消亡不再。
取而代之的,是粗糙、蹩腳、灌水的各路A貨。在這些后起的中國動畫片之中,我們找不到多少中式的美術、中式的哲思(當然,中式的說教倒是從來不曾缺席);不過,在它們得以被生產和流通的各個環(huán)節(jié)里,自然又布滿了典型的中式特色。
3
國產童書的問題也一樣。
文學界所遭遇的創(chuàng)作困難,兒童文學同樣繞不開,甚至會更棘手。就像給大人的讀物里,我們擅長武俠、言情,而短于科幻、推理,童書所需要的豐沛的想象力,往往也是作者從先天起就不足的。
而我們的近現(xiàn)代史又像多級火箭一樣,一節(jié)節(jié)被爆燃、一節(jié)節(jié)被拋棄,也讓創(chuàng)作者左支右絀,定不了錨點:王子公主沒機會出場,妖魔鬼怪不可以現(xiàn)身,種種特殊的時代也無法成為創(chuàng)作背景。即便是世俗的日常,也由于我們現(xiàn)代化、城市化的時間太短,很難找到足夠普世的、雋永的切入口。所以,給孩子寫書,甚至是比給大人寫書更難的難題。
而且,最關鍵的是,重視對兒童的思想馴化,是我們這里自古有之,甚而在當代還更變本加厲的傳統(tǒng)。魯迅總結他那個年代的書是“吃人”,而夫子如果還健在,恐怕從今天的國產童書里看出的,無非就是“聽話”二字。
再等到“孩子”變成了一門大生意,更多的烏煙瘴氣隨之而來,少兒出版當然也不會是凈地。其實,品質平庸都不算罪過,就當是吃垃圾食品過了嘴癮。但是,有些所謂的名家名作,耍的實則是一套如今被稱之為“洗稿”的打法,國外經典童書的設定及情節(jié),被拆分、轉碼、雜糅到了新的軀體之上,這種爆款,實屬欺詐。盡管比起抄襲泛濫、粗制濫造、以騙取補貼為目的的國產動畫來說,童書領域沒有那么囂張粗魯,但虛偽之處,更顯惡心。
4
在街頭宣傳畫上,孩子們都笑容滿面,不戴眼鏡,不寫作業(yè),母慈子孝,其樂融融,三代同堂的家庭,總在享用綠色無公害的自產糧食。
可惜,現(xiàn)實并不總是這樣。
中國孩子不可以輸在起跑線上,與此同時,這條跑道上,無論奶粉疫苗文具午餐……這一個個神鬼莫測的關卡下,娃娃們生存不易。
蘇東坡說人生識字憂患始,盧梭也在《愛彌兒》里鼓吹不該讓孩子閱讀,而《童年的消逝》則說,“童年”本身就是印刷術誕生以后才人工炮制出來的概念??墒?,孩子天生好奇,讀書是他們認識世界、理解人生最簡單最便利的辦法,也是他們躲避現(xiàn)實嚴峻,在長跑跑道上稍事休息的補給站。
可是,關于此時、此地,我們卻沒有幾本好書可以給他們。這其實是另一種的糧食腐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