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西望
迂腐古板生硬。外婆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一板一眼像是封建社會里跳出來的老爺,硬生生撐起了一個家財萬貫、良田萬畝、風(fēng)光無限的土財主形象。感覺背著手出門再提個包,分分鐘就可以上街去收租。
她是一家之主,稍有不順,她就吹胡子瞪眼睛,指著眾人的鼻子叫囂。我坐在位子上望著她,眉頭微微擰起一點,嘴角下抿,滿臉的“我就看著你鬧”。只要瞥見我這副模樣,即便是有再大的火氣,不管發(fā)沒發(fā)完,她立刻就像是被針扎的氣球,癟了聲。
她驕蠻慣了,仗著自己是長輩說話做事都憑自己的喜好來,總得有人來提醒她,我就是那個有意無意被推出來擋箭的人。
她是會告狀的,70多歲的人了嘟囔著像個小孩子一樣向我媽媽告狀。說我愛和她斗嘴,不聽她的話。我媽當(dāng)著她的面,旁敲側(cè)擊讓我對長輩尊重些。她聽見了,變得喜洋洋,吃飯嚼蔬菜的聲音都咯吱脆。
她也許是不知道的,她寄托希望的女兒們也會在背地里和我說:“你外婆真是越老越頑童,我們的話她不聽,你多管著些。”
她喜歡聽?wèi)蚯?。偏不愛呆在家里看電視里的,就喜歡在大街上逮著一個掛著個顯示器放戲曲的藥店門口站著,和一群老爺爺老奶奶扎堆看。她喜歡這樣,覺得熱鬧。
她一個人在家時,喜歡開電視,也不看,就圖個響。我每次要出門的時候就幫她按好戲曲頻道再出去。她耳朵其實早些年就已經(jīng)不好使了,鑼鼓喧天怕是也聽不見。很多次我在書房看書寫字,出去端杯水看見她倚在沙發(fā)上早就睡著了,電視機里還“咿咿呀呀”唱著《女駙馬》。我?guī)退{(diào)小音量,給她蓋被子,被子剛罩上,人就醒了,沖我笑,問我怎么出來了。隨著年紀(jì)漸大,她也越來越少眠了,半夜睡不著站在陽臺上閑逛都是常事。
她最生氣的時候總愛說:“我要回老家,把老房子修補好,一個人住,你們誰都別管我?!奔依锶硕籍?dāng)她是在說氣話。其實我知道不是的。
我是愛這城里的方便快捷,她卻始終適應(yīng)不了這城市一年比一年冷漠的人情世故。人人都是一個鐵門,關(guān)上了就兩不相干,屋里的歡喜憂愁無人知曉。她斷斷是不成的,家長里短,她聽了快半輩子,也說了快半輩子,叫她斷了這口干糧是不成的??墒?,早已經(jīng)沒有了那些能夠陪她胡侃海扯的村里人了。
她會對著我叨叨,張家長李家短,誰家的姑娘生了崽,誰家孩子有出息。我是不感興趣的,自己的事都做不完,哪里來的閑情聽別家的閑事?我不是一個好的傾聽者,甚至常常覺得不耐煩,會囔她:“你管人家家事做什么?管好自己不好嗎?”
我偶爾也會想,人人都說除了物質(zhì)追求還要有精神追求,她又何嘗不是。只是我對一個70多歲的老太太未免過于嚴(yán)苛,或許她的精神需求不過就是東家西家的零碎,我還指望給她一本書讓她熟讀嗎?
她是想過跟潮流走的,早些年就要求買個手機。后來眼睛不好,也用不來,就棄了。那個手機被她當(dāng)手表看了好些年。她用不來,卻也不讓它沒有電,一看到還剩下兩格了就開始火急火燎問我充電器在哪兒。我和她講剩下兩格電還夠用很久,她也不聽,碎碎念著要充滿。我只能給她充,往后時時刻刻注意著手機滿格電,無奈又好笑。
她是迂腐固執(zhí)的,我的外婆,不甚討喜,卻最是疼我。
她古板固執(zhí),我恃寵而驕,又何嘗不是天生一對?活該吵吵鬧鬧一家人。她陪著我長大,我便陪著她變老,縱使時代變化太快,沒關(guān)系,我會拉著她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