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伯
哲學史課堂,有個一直堅持旁聽的男孩。不知他叫什么,但每周見幾次面,每次眼神交流,就算不說話,也覺得是熟人了。
最近幾堂課,我們有了些互動。我知道他試著讀康德,然后放下,試著讀莊子,然后放下。我知道他很年輕,剛剛大二,卻已經(jīng)覺得自己很老,擔心很多事來不及做,很多書來不及讀。我知道他有好多困惑,他認為到了這個年紀應(yīng)該能夠輕松地自行解決這些困惑才對。我知道他心里想象著一個成功的自己,因此覺得現(xiàn)在的自己太不成功。
他說他很努力很努力地讀書、做事,總覺得讀得不夠多,做得不夠好。他很急,也很累。為了讀得更多,做得更好,他都顧不上生活。用他的話說,自己的日子“過得太正了”,他問:“老師,怎樣才能過得像你這樣呢?”
他當然不知道我的生活是什么樣子的。我猜,他只是覺得,我一定讀過好多書,而且,日子一定過得很輕松。用他的術(shù)語說,就是不那么“正”,有很多邪邪的小樂趣。其實,我的生活到底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可能是他想要的樣子。
我真希望自己的生活就是他想要的那個樣子??墒?,真的不是。
他不知道,每天我都看著自己的讀書清單嘆氣,這么多東西,哪輩子才能看完?
他不知道,每天我都鄙視自己,為什么那么無知。他不知道,每天我都在為世界上的各種愚蠢生氣,主要,是為自己的愚蠢。他不知道,每天我都在偷偷羨慕別人的成功,常常躲進衛(wèi)生間,沖著鏡子罵一聲“你這鬼樣子”。他不知道,我在他這個年紀時,也和他一樣著急,因為,那時的我堅信,二十五歲之后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
可是后來呢,我很沒出息地過了二十五歲,很沒出息地準備邁過三十五歲。此時此刻,我還是會對自己著急。只不過,再不會傻傻地設(shè)下某個時間門檻。因為,直到二十五歲生日之后很多年,我才意識到:就算過了二十五歲,我還是有大把大把的時間。當初想讀而不曾讀的書,不會因為過了二十五歲就變得不值得讀。那些真正想做而不曾做的事,也不會因為過了二十五歲就變得不值得做。只不過呢,我總是因為太著急而忘了自己其實有時間。這一急,又一個十年快要過去了?,F(xiàn)在的我,有些愧疚,因為,一直忙著著急,沒能善待逝去的十年。
我決定,愧疚一下就好,不再著急。
哪怕那么多書沒有讀完。今天比昨天多讀了幾頁,就好了。哪怕有那么多事不懂得。明天比今天多懂些,就好了。哪怕世界上還有那么多蠢人蠢事,尤其是還有一個愚蠢的自己。只要死時能比出生時聰明一點,也就好了。
至于成功呢,在搞清楚它到底是啥意思之前,我得先和鏡子里的那個“鬼樣子”達成和解。我不知道那個男孩是否也經(jīng)常想到“死”這件事。小時候,我經(jīng)常想到死。因為會死,所以很急很急。
現(xiàn)在還是經(jīng)常想到死,想得更多。我想,既然總是要死的,那還有什么可急的?活著的每一天,都源于某種神秘的饋贈。我得善待這份饋贈。人,哪有對禮物著急的?
要是能夠回到從前,我得好好問問那個愁云慘霧準備過二十五歲生日的家伙:孩子,你到底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