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純,1980年代赴日留學(xué),現(xiàn)退休定居?xùn)|京。著有小說、散文、詩歌等,多次獲國內(nèi)重要文學(xué)獎項,作品被編入大學(xué)教材和優(yōu)秀選本。曾任中國環(huán)境文學(xué)研究會理事、日本華文文學(xué)筆會名譽會長、世界華文旅游文學(xué)理事。
鄰座人
對曼麗來說,這一天是她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天。
一大早,曼麗趕著去機場。登機后,她決定要在三個小時的行程里惡補一下睡眠不足。于是向乘務(wù)員要了枕頭和毛毯,準(zhǔn)備把自己結(jié)實地包裹起來。
迷迷糊糊中,她突然聽到哭聲。自己座位右邊的一個外國男人雙手蒙住臉不停地抽泣,淚水順著指縫流下來。在曼麗驚呆的那一刻,男子的哭聲越來越控制不住,后來索性放聲大哭。那種情形讓人想到他可能是失去了親人,才會如此強烈地悲傷哭號。
曼麗的第一反應(yīng)頓時就被恐懼感打敗,她目瞪口呆地看見那人的特征和黝黑膚色,一下子聯(lián)想到恐怖分子。她緊張地按鈴叫乘務(wù)員過來,然后跟紛紛離座的旅客一起逃到后邊空位上。就在這個時候,飛機帶著不祥的預(yù)兆沖進了云層……
曼麗的心懸到了脖子上,她看到幾個旅客在做禱告,好像世界末日就要來臨。她滿腦子就是這幾個字,上帝保佑……上帝保佑……
飛機進入平穩(wěn)飛行后,曼麗緊緊盯著前面的那個男人背影不放。那人似乎安靜了一點,乘務(wù)員給他一份飯食,他沒有去動它。這說明他一定是不想活下去了。那么,他會用什么方法去死?自殺式爆炸?炸彈放在哪里?劫機嗎?有沒有同伙?曼麗的心緊緊地綁在了弦上。
日本航空公司在安檢上一定有漏洞,他們明明知道機上有一位外國人不太正常,仍然讓飛機按時起飛,置機上旅客安危而不顧。曼麗越想越生氣,決定立即行動起來,保衛(wèi)生命,保衛(wèi)整架飛機的安全。她解開安全帶,從座位上站起來,首先說服一位中國旅客跟自己一起行動。他們的任務(wù)就是防備乘務(wù)員松懈,發(fā)現(xiàn)異常情況隨時報告。曼麗要求乘務(wù)員檢查行李架上有沒有那個男人帶來的可疑物品。
乘務(wù)長表示那個男人登機時除了手中有一只塑料袋和伊拉克護照以外,沒有攜帶任何東西。曼麗下決心坐回到原來的座位,以便掌握那個男人的一舉一動。
她小心翼翼地使用英文字眼,詢問鄰座人是不是需要她的幫助。
鄰座人表示聽不懂英語,拒絕回答問題。在座位上僵持了一會兒,乘務(wù)長帶來一個懂日語的埃及人旅客,他們開始交談,仍然遇到語言障礙。在談話時那人不禁悲從中來,又止不住號啕大哭。乘務(wù)長和埃及人束手無策,機艙里蔓延開惶惶不安的氣氛,所有旅客都陰沉著臉,以為自己的一只腳已經(jīng)踏在地獄邊上。
曼麗被哭號聲攪得心如亂麻。她知道人只有陷入了極度的痛苦,才會悲痛欲絕。這位不速之客究竟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或許對他的問號和他的苦難難以想象。
鄰座人起身上了一次洗手間。曼麗這才知道座席中有穿便服的偵探在暗中監(jiān)視他。乘務(wù)員不斷地給他遞來毛巾和飲料,給了人道主義上的關(guān)懷。曼麗堅持跟鄰座人說話,表示可以幫助他填寫日本入境登記卡。這對安撫對方的情緒起了很大作用。
飛機漸漸接近成田上空,開始調(diào)整高度,準(zhǔn)備下滑。鄰座人突然回頭對曼麗說了一句“Thank you!”曼麗努力回報給他一個微笑,心里卻顫抖起來。她終于看清楚這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在邋遢胡須和濃密的頭發(fā)之間,一雙眼睛在睫毛背后孤援無助地閃出了暗光。
片刻之后,機身平安降到地面。所有走出機艙的人如釋重負(fù),貪婪地望著藍(lán)天白云下面的一切。人們自覺地與曼麗的鄰座人保持著距離,順著過道一直進入到邊境檢查口。曼麗將護照交給入境檢察官,蓋上紅章后她回頭看見了這一幕:日本警察團團圍住那個男人,沒收了他的偽造護照,然后把他帶走。曼麗心里涌上來一股悲哀……
赴約
悠悠從國外回上海探親,第二天接到一電話:“今朝夜里廂,老辰光,老地方,請儂切(吃)夜飯?!彼畔铝耸謾C,看著鏡中的自己,這心里先是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一股柔情漫延了上來。面容看起來還算姣好,沒有一道衰老的皺紋。
大學(xué)同窗時,他是常常帶她去五角場下館子的那個小帥哥。夜間回宿舍路上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四周除了農(nóng)田和一片蛙聲,還有一條小河。兩人緊挨在一起走路,胳膊擺動之間摩擦出火花,有幾次差點被他擁在懷里接吻。這樣的記憶總帶有點溫暖,和“故鄉(xiāng)”二字粘貼到一起。傳說女同學(xué)中有好幾人跟他偷偷約會,大家都心照不宣。誰叫他長得像《安娜·卡列尼娜》里的沃倫斯基,在男生隊伍中總有出類拔萃的吸引力?那時對中文系來說,談戀愛是一種時髦,誰沒有勾肩搭背的異性朋友,誰就不能戴上詩人的桂冠。
小轎車按時到了,悠悠一眼看到車座上體形臃腫的那個人,不由得一愣,這些年不見,哪里還有當(dāng)年倜儻英俊的帥哥影子?心底微顫,時間真是一把殺豬刀。
“悠悠,快點上來。”他做了一個手勢,食指和中指虛晃了一下。她覺得有些掃興。市中心馬路地段不能隨便停車,原諒這樣粗魯?shù)囊娒娑Y。一生一世,還能再見幾次面呢?彼此珍惜吧,她只好這樣想。
車子沿著延安中路沖上了高架,突然一個緊急剎車,差點撞上前面違規(guī)越行的一輛私車。
“操倷,儂尋死啊,眼珠子阿是落脫啦?!彼吭诜较虮P上脖子一直挺,大聲吼叫起來。
對方也不買賬,難聽話臟話一摞子扔過來。他更加光火了:“勿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不說清楚違規(guī)的責(zé)任,我就撥儂一記耳光?!闭f著就要推門下車揮拳打人。
后面排成一條長龍的車齊按喇叭,悠悠嚇得六神無主,一再勸他上車,他這才重新啟動了四輪上路。但是這一路上,他的脾氣就像上了發(fā)條似的,跟所有的紅燈和過往車輛生氣,不停地罵三罵四。臉上的表情擰成可怕的麻花線條,一上一下不住地扭動。
悠悠憋不住了,沉下臉來說:“阿拉不是來聽儂‘罵山門的??磧z兇煞煞一副腔調(diào),簡直跟馬路新風(fēng)景一樣陌生了去。這頓飯我無論如何是吃勿下去了?!?/p>
“好了好了。”他圓滑地?fù)Q了一種口氣,下車擋住悠悠去路,“我的大小姐,別生氣了,這就是你日思夜想的老上海。我每天上班搗漿糊,做十幾小時的編輯工作。不這樣發(fā)泄,日腳不好過哦。張愛玲不是說過,生活是一件美麗的華袍,里面爬滿了虱子。來來來,幫儂捏捏背,讓儂適宜適宜,好伐?”
“別碰我。”悠悠漲紅了臉,企圖保持著距離。
桌上一道道菜擺了上來,他走到外面去抽一支煙,身后的背影略微彎曲,可見生活壓力并不輕松。
悠悠環(huán)顧四周,人聲嘈雜,里外裝修過的餐館掛著從前的匾額,熟悉的店名令她耳熱。一道菜從她腦海里跳了出來。她拿眼掃過,果然桌上有一盤毛蟹炒年糕,閃著一層誘人的醬油色澆頭。這是當(dāng)年他帶她下館子時最愛吃的菜。
她的抵觸感在夾筷子時飛走了大半。她知道自己過度的心理潔癖可能傷害了老同學(xué)。大學(xué)四年,他們每天都罵罵咧咧,把詩歌當(dāng)成了高分貝的發(fā)泄工具?
她從低分貝的國家回來,怎么就不習(xí)慣了?店里幾乎所有人都處在歇斯底里的高分貝之中。如果她像低分貝國家的女人一樣說話,誰能聽清像蚊子一樣細(xì)聲細(xì)語的聲音?
他說要為剛才情緒失控向她道歉,并準(zhǔn)備解釋那場差點發(fā)生的車禍可能意味著什么。
悠悠頓時明白了,她按住了他的手,“不,我們還是說點別的。生活不總是這樣,我們還有鄉(xiāng)間小路和遠(yuǎn)方,你說對嗎?”
泡沫從啤酒杯涌上來,清脆地碰一下杯后,酒被他們一飲而干。
責(zé)任編輯 劉燕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