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玥

《蝴蝶杯》是晉劇無班不演、流傳度極廣的代表性劇目。它行當(dāng)齊全，唱做并舉，幾代晉劇人為它傾心付出、共同創(chuàng)造，才將它打磨成在民眾中廣受歡迎的經(jīng)典劇目。

《蝴蝶杯》的劇情大致是：明朝時江夏縣令田云山之子田玉川在龜山避暑賞景，恰逢兩湖總督盧林之子盧世寬仗勢欺負(fù)漁翁胡彥，買魚不給錢還放狗咬傷胡彥，重打胡彥四十皮鞭致死。田玉川為救胡彥亦重傷盧世寬并致其死亡。盧林在龜山前后出動官兵，布下天羅地網(wǎng)捉拿田玉川。走投無路的田玉川被胡彥之女胡鳳蓮所救，田玉川以傳家之寶蝴蝶杯為媒與胡鳳蓮定下婚約。盧林請布按三司會審田云山，欲置田云山死地。胡鳳蓮闖堂使得案情明朗保全了田云山，又被布政司董溫收為義女。恰此時萬歷皇帝下圣旨，盧林掛帥征討苗蠻。戰(zhàn)場上，被苗蠻圍困的盧林被隱姓埋名的田玉川所救。后田玉川又生擒苗王立下大功，盧林將女兒鳳英許配田玉川。洞房花燭夜，田玉川向盧鳳英說明真相并回府探親。盧林召集布按三司再次會審田云山，田云山綁子上堂。盧林萬沒想到救命的愛婿竟是殺子仇人，一時陷入為難。在眾人的說和調(diào)停下，盧林終于放下仇怨接受了田氏父子。董溫也將義女胡鳳蓮接來，田玉川、盧鳳英、胡鳳蓮三人同拜花堂。

《蝴蝶杯》全劇共有二十場：游山、朝議、得魚、毆斗、囑女、哭子、搜衙、藏舟、投縣、鬧府、收將、救帥、立功、亮杯、遇子、成親、洞房、怨父、訓(xùn)子、完案，其中《藏舟》《投縣》《洞房》《訓(xùn)子》等多以單折演出。其敘事空間從龜山到漢江、從江夏縣衙到總督府，從萬歷朝堂到苗蠻大營，極大體現(xiàn)了戲劇的時空自由性。其間貫穿了形形色色的人，上到皇帝下至平民，生生死死，靜有游玩龜山之恬淡之樂，動有戰(zhàn)場殺伐的驚心動魄，更有“倒?jié)M酒見杯中蝴蝶飛來”的不可思議。如此種種錯綜交織，引人入勝。但是若論《蝴蝶杯》之所以成為晉劇經(jīng)典劇目，首先在于它講述了一個情節(jié)曲折的傳奇故事，最是契合中國人愛聽故事的欣賞旨趣。紈绔子弟傷人，正直公子拔刀相助，打人者和被打者都死了，救人者成了通緝逃犯?！巴ň兎浮痹谔油鲞^程中，婚姻上抱得美人歸，還是“娥皇”“女英”二美；政治上生擒敵首，官封湖南總兵，前途一片光明。最終“通緝犯”獲得原諒，一家人大團圓。惡霸欺負(fù)良民的老情節(jié)編演出了紛繁的故事，其間更有林林總總各種矛盾與巧合穿插其中，起承轉(zhuǎn)合都有戲劇性和看點，但是主要人物的命運走向始終是觀眾最為關(guān)切的。

晉劇《蝴蝶杯·得魚》，冀美蓮飾胡鳳蓮，張美琴飾胡彥。（劇照由段興旺提供）

其二，它的經(jīng)典性在于它的戲劇沖突錯綜無解。在這場恩怨情仇交織的密網(wǎng)中，主要有田、胡、盧三家糾結(jié)其中。這是一部剪不斷理還亂的恩仇錄：田玉川為胡彥出頭，對胡家有恩，卻因此結(jié)仇盧家。胡鳳蓮小舟藏人救了危難之中的田玉川，田玉川是胡鳳蓮的恩人，胡鳳蓮也成了田玉川的恩人。胡鳳蓮還在布按三司審案時上堂陳情，為田玉川辯冤，為田云山解禍，更是有恩于田家。捉拿田玉川不著，盧林幾次要拿田云山問罪，盧林與田家舊怨未解更添新仇。在南征苗蠻的戰(zhàn)場上，盧林被田玉川所救，又因為田玉川的功勞凱旋還朝，田玉川這個仇人反而又成了盧林的恩人。盧林為報恩更出于私心，讓女兒鳳英與田玉川搶先成婚，鳳英與仇人成婚入了洞房。胡鳳蓮與盧家先有殺父之仇，后有奪夫之恨。田玉川為活命娶了盧鳳英，有負(fù)胡鳳蓮的恩情。得知真相的盧鳳英沒有先行狀告田玉川，盧鳳英對田玉川也有恩。每一處恩仇的交織都被處理到具有發(fā)展的必然性，推動戲劇情節(jié)向前發(fā)展。正如余秋雨認(rèn)為《紅樓夢》因為沒完沒了的無解問鼎偉大，《蝴蝶杯》也在恩仇難解的環(huán)環(huán)相扣布局中，問鼎深度。用純粹的道德眼光、用純粹的法治眼光，或者二者兼有之來看待，糾結(jié)在其中的人物都沒有辦法完全脫離這張恩仇網(wǎng)。歷代編劇和歷代觀眾也沒有辦法全然解開這其中的結(jié)，最后也只能是用一夫娶二女的“雙鳳配”來覆蓋住這張縝密、精巧的恩仇網(wǎng)。

《蝴蝶杯》在對位比照中塑造了鮮明生動的主要人物形象。田玉川與盧世寬、田云山與盧林、胡鳳蓮與盧鳳英三組人物形象相互對位，彼此襯托。田玉川文武雙全，盧世寬是怙惡不悛、浪蕩公子，一善一惡。田云山是文官，雖品階低但精通大明律例，為民伸冤，精明睿智，教子有方；盧林是武將，官拜一品，勢高權(quán)大，明知道兒子浪蕩橫行卻放任不管，又蠻狠少謀，戰(zhàn)場上沒幾下就被圍困，不過如此。田云山最后賺了兩個兒媳，盧林死了兒子失了女兒，賠了夫人又折兵。胡鳳蓮隨父打魚風(fēng)里來雨里去，卻才貌雙全，有膽有識，敢愛敢恨；盧鳳英養(yǎng)在深閨溫室花朵，沒有什么主見，單憑父母安排，知道真相也只能委曲求全，雙眼垂淚。田玉川與胡鳳蓮是美人救英雄的浪漫情緣，說好聽是患難中自定良緣，說不好聽正統(tǒng)眼光看來就是私定姻緣。田玉川和盧鳳英卻是明媒正娶。胡鳳蓮與盧鳳英一個是白玫瑰一個是紅玫瑰，這兩個互補的形象合起來恰是一個完美妻子。正因為胡鳳蓮和盧鳳英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一個理想化妻子的兩面，用一夫一妻的現(xiàn)代視角去修改二女嫁一夫的結(jié)尾，新中國成立后雖屢經(jīng)改編都不盡如人意，難以完滿。

晉劇《蝴蝶杯·訓(xùn)子》，丁果仙飾田云山。（劇照由段興旺提供）

劇作不僅善用對比烘托的手法，還使用人物出場定型、反復(fù)渲染的方法來塑造人物。田玉川一出場就定格為文武雙全的形象，渲染文采便單設(shè)了《游山》一折，借田玉川的主觀視角敘寫龜山的瑰麗景色：

田玉川：（唱）思古景看眼前舞唱歌彈，

吹洞簫引彩鳳遠(yuǎn)勝汾川。

師曠才調(diào)五音譜造弦管，

姑蘇臺有無數(shù)采蓮舟船。

果稱得大塊文章著意看，

千里目觀不盡美麗龜山。

黃鶴樓吹玉笛佳人作伴，

三江口數(shù)不清螻蟻花船。

雖不比昆侖景千變?nèi)f化，

漢陽鎮(zhèn)江漢關(guān)都入眼簾。

渲染武功，便是一口氣打傷盧世寬二十個家院，最終還打死盧世寬。更有戰(zhàn)場上勇救盧林、率五百人馬偷襲敵營生擒苗王。洞房挑逗盧鳳英也是文武不離口：“如若小姐好文，你我就該吟詩聯(lián)句；小姐若是喜武，你我不妨拉弓比箭！”田云山出場是“時時熟讀大明律”的形象，在與盧林的幾次交鋒中不卑不亢，用大明律條擊退了盧林妄圖拿自己頂罪的企圖。而盧林卻是出場定型、反復(fù)渲染手法的“受害者”：盧林還沒出場，在萬歷朝堂上便已然打出了“忠良臣出將入相”的形象。他正式出場便是“巍巍總督府”“汗馬功勞在疆場”“一聲令出山岳動”，好一派氣勢！盧世寬與家院的驕橫、眾漁夫?qū)偠礁呐聭?、胡鳳蓮伸冤的艱辛也在側(cè)面加固盧林的驕橫權(quán)勢。所有這些正面描寫、側(cè)面烘托出的盧林形象卻在真正的戰(zhàn)場原形畢露，盧林到了戰(zhàn)場卻不堪一擊，無勇無謀，具有極大的諷刺性。劇中主角唯有胡鳳蓮的性格是在《囑女》《藏舟》《投縣》《鬧府》幾出戲中徐徐展開的，沒有出場定型。

晉劇《蝴蝶杯·洞房》，郭鳳英飾田玉川，牛桂英飾盧鳳英。

田玉川不光是文武全才，也是劇作“仁者愛人”思想的代言者。田玉川的身上有著樸素的俠義氣息、不忍之心和不分貴賤、夷狄的重民思想，他的“仁者愛人”切合儒家生員的身份。龜山乃商民云集之地，胡彥在龜山被打，豈能沒有一二見證之人？但是沒有人出手阻攔和相助，除了田玉川。千古文人俠客夢，田玉川身上那種伸張正義、為人排憂解難、抗擊邪惡的正能量，正合人類英雄崇拜的集體無意識。而在戰(zhàn)場上，田玉川生擒苗王，盧林要將其斬首，但田玉川主張留下性命，用中華禮儀教化苗蠻，讓其歲歲來貢。田玉川的不殺之恩原本也是萬歷皇帝和宰輔大臣的初衷。善惡到頭終有報，《蝴蝶杯》最終讓田玉川得到婚姻、事業(yè)雙贏的美好結(jié)局，寄托了中國傳統(tǒng)社會倫理道德的普世價值觀。

可以說，田云山身上寄托了民眾的清官夢，田玉川身上寄托了民眾的英雄夢和俠客夢。但是在劇中也可以明顯感到一種無形的平衡法則在起著作用：劇作贊成鋤強扶弱，但即使為了正義力量殺人，殺人者也得受到一定的懲罰：田玉川在龜山江畔走投無路，心里擔(dān)驚受怕，逃亡過程中缺少盤纏路費只能沿村乞討，身心都遭了罪。就像神話中后羿射日為民除害，但殺死天帝九個兒子，后羿也遭受了妻子嫦娥的背叛，嫦娥偷食靈藥自己飛天去了。冤冤相報總關(guān)因果。平衡法則也體現(xiàn)在劇作啟動了心理代償機制。胡鳳蓮失去打魚的親生父親，劇作安排了身為布政司的董溫當(dāng)鳳蓮的義父。盧林失去了親生子，劇作輾轉(zhuǎn)安排了殺子仇人給他當(dāng)女婿，所謂“門婿頂半子，何愁無兒郎”。

《蝴蝶杯》全劇大部分章節(jié)的曲詞都以上下句體的十字句來組織文辭，句式十分規(guī)整，便于敘述和交代錯綜復(fù)雜的人物關(guān)系與情節(jié)走向。而引子，定場詩，上場詩或上場對，下場詩或下場對之類的韻白多用七字句，也有用五字句的。成為廣為流傳的名劇，《蝴蝶杯》在語言方面真正做到了淺近易懂、雅俗共賞，是晉劇文學(xué)世界雅俗兩相宜的典范之作。

通?！逗芬脖徽J(rèn)為是晉劇公案劇的代表劇目，以公案劇的視角審視全劇，案發(fā)、報案、審案、破案、判案的每個環(huán)節(jié)雖有曲折但都頭尾清晰。在人治大于法治的古代社會，《蝴蝶杯》事實上也蘊含了民眾對于朗朗乾坤、清明社會的神往。而作為公案劇，案件所需要的證據(jù)充足、邏輯性、可反復(fù)推敲性，唱詞不易做到，但是念白就很容易做到。尤其是田云山回懟盧林的抗辯之詞，在情在理，義正言辭，堪稱晉劇公案劇文學(xué)的翹楚。例如第十場《鬧府》：

田云山：卑職細(xì)問情由，老大人親口說出：公子尸首現(xiàn)在帥府，死后的虎犬，仍在龜山。龜山乃商民人等云集之地，他二人口角斗毆，難道就無有人來勸解？打死公子與虎犬，人畜兩命，不能無有一人見證。尸首不離寸地，律有明文。人命事關(guān)重大，必有兇犯口供。今據(jù)他們一面之詞，一無鄉(xiāng)保報案，二無兇犯見證。帥爺以傷子私仇，調(diào)遣國家兵將，搜山擾民。搜檢首縣衙門，耽誤公事。卑職七品縣尹，官職雖小，也是賜進士出身，萬歷爺御筆欽點湖北轄民；縱然犯罪，也應(yīng)奏明圣上，六部批回。豈能依軍律斬首！卑職下情，冒昧上陳，恭請眾位大人公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