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魚
桃枝離開觀頭村的時候,誰也沒發(fā)現(xiàn)。
杏枝去后溝的牲口窯喊她爹,我姐沒影了,沒人給我做飯了。
桃枝爹跛著一條腿,搖搖晃晃回到家,家里除了雞叫狗跑,還有杏枝嘰嘰喳喳喊餓,四處都沒有那個一聲不吭只低頭干活兒的桃枝。
打發(fā)人舅家姑家去問,都沒有,半個月過去,依然不見人影。
有人說,這女子怕是跟打席的跑了吧?
觀頭村的東邊,是山,老君塬。一股泉水從山石間淙淙而下,在山口形成一個水庫后,又沿著溝底嘩啦啦一路向西。于是,沿著這條清澈的小河兩岸,長滿了野生的和種植的蘋果樹、桃樹、榆樹、槐樹,到了村西寬闊處,生長著蓬勃茂盛的葦子。葦子搖曳,水底有小魚、小蟹,還有肥嫩的水芹菜、水草。
冬閑時,水冷了,葦子黃了,一場節(jié)日的盛宴開始了。大院里支起大鍋,棗木大案板放在兩個長凳上,提前和好的面在大瓷盆里醒著,男人們穿著雨靴,拿著鐮刀,女人們在屋里屋外穿梭,小孩子風一樣,東刮一下,西刮一下,卷起一陣塵土。引起整個村莊興奮的,是要割葦子了。割葦子的時候,就是各家各戶分麻花的時候。那一天,觀頭村一直飄蕩著熱乎乎的香味,連太陽都香起來了。
熱乎乎香脆的大麻花炸好,下河割葦子的男人們運回來葦子,靠著大院的墻垛,端一碗熱湯,開始吃麻花。吃飽了,身上的寒氣散了,趕緊拿著分給自家的麻花回家,一家人等的就是那個時刻,跟過年一樣。
接下來,葦子分到各家,打席的就來了。他們一般都是外地人,河北的居多。
曬干的葦子鋪在場院,打席人踩在碌碡上,腳蹬碌碡轉,噼里啪啦碾過去碾過來,葦子變成了葦篾,篾刀破開,一根根細細刮干凈,噴上水,白細柔軟,三折兩折,就變成光亮亮的席子,鋪在炕上,鋪在頂棚上,圍在炕墻上,或者做成裝麥子、玉米的糧食囤。
桃枝爹原不想打席,可桃枝說家里的席都爛成片片了,刮腿呢。杏枝也說,刺都鉆進肉里了。于是,打席的小劉被桃枝叫回家,給她家打幾領大席和炕席。
小劉瘦瘦的,不愛說話,但愛笑,杏枝一嘰喳說話,他就笑。杏枝問他笑啥,他說笑她說話好聽。杏枝說他說話難聽,嘴里老像有塊石頭。杏枝問他,你家那兒好不好,小劉說,好,到處開滿了荷花,還能劃著船去采蓮蓬。杏枝說,蓮蓬是個啥?小劉說,你跟我去看看啊。
桃枝給小劉做飯,一天三頓,但不和小劉搭腔,飯好了,總是讓杏枝去喊他。聽見他們倆說話,她偷偷也笑。她喜歡聽小劉說話,她覺得自己的話艮得很,一頭一斧頭,實騰騰的,小劉說的話飄,還拐彎。
小劉在院子里編席的時候,桃枝就坐在窯門口納鞋底,看杏枝在小劉跟前搗亂,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他們誰也不看誰,但每句話都聽得真真的。
桃枝媽跟人跑了以后,桃枝是這個家的掌柜,她爹只知道喂牲口,白天晚上都待在后溝的牲口窯里,有話跟牛和馬說,跟倆閨女一句多余的話也沒有。饃吃完了,回家拿幾個饃,又走了,除非有事叫他,才回。
這回桃枝又突然不見了,桃枝爹似乎也不多著急,就是嫌杏枝天天吆喝餓煩,打發(fā)去她姑家住,他又回了牲口窯。村里人說桃枝八成是跟打席的小劉跑了,他說,跑就跑吧,她娘不也跑了。村里人說,得找啊。他哼一聲,天下那么大,去哪兒找。村里人嘆口氣,這日子是真過爛包了,油鹽不進。
春種秋收,日子壓著莊稼茬,很快又到了一年割葦子分麻花打席的時候,小劉居然又來了,身后沒有跟著桃枝。
一看見小劉,村里人抓住先是一頓打,打完了問,桃枝呢?小劉蒙了,他嗚哩哇啦解釋半天,說桃枝沒跟他走,他家里有媳婦呢。
可是,桃枝呢,她去哪兒了?
小劉說,桃枝問過她,從河北咋來的觀頭村,他說坐火車。桃枝問坐火車能到哪兒,他說哪兒都能到,天南地北,想去哪兒都行。
這回是徹底鬧不清了,外頭那么大,桃枝去了哪個方向,去干嗎,不好猜。慢慢的,關于桃枝,一個長得好看但不愛說話的姑娘,就徹底從觀頭村消失了,除了杏枝偶爾回家會問她爹,姐哩,咋還不回?
再進觀頭村,桃枝穿著裙子踩著高跟鞋,走路一晃一晃的,笑眼盈盈,跟城里人一個樣。
杏枝抱著她哭,問她這幾年跑哪兒去了。桃枝說,她去了內蒙、山東,后來又去了武漢,外面太大了,家里太憋屈,就不想回了。她爹聽了,破天荒說了一句,我不信。
桃枝說,我去找我娘了。
她爹說,你娘早死外頭了。
桃枝說,真死了倒好了,就怕死不了,又不敢回來。
他爹看看她,張張嘴,又咽下去,長嘆了口氣,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看熱鬧的人走了,桃枝趴在她屋里的光席子上,放聲大哭。
杏枝問她,好好的哭啥?桃枝說,席上的刺扎肉里了。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