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化文
老兩口將100多平米的大房子給了兒子一家,還掏了20萬把房子進(jìn)行了重新裝修,畢竟兒子才工作不久,底子薄。他們這樣做,算是做到了盡善盡美,也得到了鄰居們的贊揚(yáng)。隨后,在城市邊緣地帶,一家早已倒閉的廠區(qū)家屬院,又買了一套50多平米的舊樓房。樓層還不錯,二樓,上下樓不費(fèi)太大勁兒,就是樓齡太老了,已經(jīng)30多年了,還是樓板的那種。一種渾身都長滿毛毛的長長的蟲子,時常會冷不丁地出現(xiàn)在墻上、洗臉池里,也會出現(xiàn)在便池的邊沿,嚇得老兩口每次如廁前都要仔細(xì)查看一番,生怕被毒蟲爬到屁股上咬一口。他們剛剛搬過來的第二年,三樓的住戶將房子出租給一個外地人,是一家開小吃店的,每天在房子里用電動機(jī)加工豆?jié){,機(jī)器發(fā)出“嗡嗡嗡”的響聲,震動得整座樓房都微微顫動。他家住在僅隔一層樓板的樓下,動靜自然比別人家大,別說午覺,就是夜里都得等店主忙完了,才稍稍消停一點(diǎn)。自從小店主搬過來,樓房里蟑螂開始出現(xiàn),并一日多過一日,有時候夜里上廁所,拉開燈一照,墻上,地面,家具上,廚房的廚具上,亂哄哄都是活物,燈光一亮,紛紛躲避,場面蔚為壯觀。有一次,他們外出了幾天,回到家用水壺?zé)?,老婆子打開壺蓋一看,大叫一聲將水壺扔出去好遠(yuǎn)。他聞聲過去,發(fā)現(xiàn)水壺里爬滿了蟑螂,大的早已飛竄而逃,那些密密麻麻,狀如虱子的小蟑螂,糯糯地巴在壺的底部和壺壁上,如熱鍋上的螞蟻,找不到出口。
老兩口盡管從沒住過這么小,這么破舊的樓房,心里預(yù)先也有所準(zhǔn)備,但等到真的住進(jìn)來后,還是感到諸多不適。比如他住的那間書房只有不到5個平米,一張單人床就已經(jīng)占去半壁江山了。他再放一個書架,擺一張電腦桌,加上一把轉(zhuǎn)動椅,房子里幾乎就走不過去人了。他進(jìn)出書房,都得用手跟轉(zhuǎn)椅商量著來。轉(zhuǎn)椅當(dāng)然很聽話,主人怎么撥拉,它怎么轉(zhuǎn),最多的時候,它都是被主人送到書桌中間下面的空擋處,為雙腿騰出邁動的空間來。搬進(jìn)來不到半個月的時候,他就跟老伴兒商量,家具是不是換新的?用別人用過的家具,總覺得別扭。老伴兒不同意,說老都老了,還講究起來了。家具舊是舊了點(diǎn)兒,擦吧擦吧不就可以了嘛。再不然,就用來蘇水擦一遍,消消毒,不就放心了?
要不然,他小心翼翼地提出,把小臥室里的單人床換掉,換個窄一點(diǎn)兒的,我嫌它太寬了。買個窄的,空間也大點(diǎn)兒。
咦!老伴兒白了他一眼,說:看把你日能的!床寬一點(diǎn)兒有啥不好,老胳膊老腿兒的,床寬了省得你睡覺掉下來摔壞了!
他雙手一背,下樓去了。下樓梯的時候,他惱怒地想:自己怎么這一輩子就沒有一回說得過她呢?她的嘴是嘴,自己的嘴難道是兩塊陶瓷片不成?
他原本可以不受這份罪的,可以跟老伴兒睡那間大點(diǎn)兒的臥室的,可是,別說老伴兒不同意,嫌他呼嚕聲地動山搖,分開來睡已經(jīng)多年了。就是他自己,也需要一個屬于自己的空間。他從退休以后,就喜歡上了寫作,而且一入行就著了迷,深恨自己年輕時候就該爬格子碼字的,何苦直到知天命以后才找到生命的樂趣?好在還不算晚,尤其是吭吭巴巴地學(xué)會了電腦后,他竟一發(fā)而不可收,簡直成了沒有會籍的“專業(yè)作家”了。當(dāng)然,他有時候偶爾也會想那事兒,畢竟他還沒到七老八十的年紀(jì)。但老婆自從絕經(jīng)以后,一有空就去跟一幫老娘兒們跳廣場舞,等回到家里早已氣喘吁吁,洗洗漱漱倒頭就睡,哪里還有那份心思。等他臉上巴著笑地湊到老婆床邊,囁嚅著,剛把一個“我”字說出口,老婆就扯過被子,身子在床上來回一翻動,早把自己裹得緊緊的了。眉頭緊皺,對著他怒喝一聲道:給我滾遠(yuǎn)點(diǎn)兒!
就像一瓢開水潑到雪地上,他的那一點(diǎn)欲望“滋啦”一聲煙消云散了,只好怏怏地回到狹窄的書房里去了。
這還不算,就連以前房主人買的單人床,也開始跟他過意不去了。
床是那種做工較為繁雜的單人床,做工也不錯。床嘛,不就是睡人的東西嘛,實(shí)用最好??蛇@張單人床,除了床體和弧形的內(nèi)充海綿的人造革攔頭之外,床頭竟又再多出一個橫欄樣的東西,老婆叫它床臉兒,而且這東西兩邊各探出十多公分。有它在那里,床體自然貼不到墻上,床身與墻體之間有個好幾公分的空檔,這空檔給他造成了說不盡的煩惱。以前,他總把自己喜歡的書籍或雜志堆放在床的里側(cè),入睡前或靠在床頭,或枕著枕頭,手捧著就看,非常便利??蠢鄣臅r候,隨便把書一丟,人也就入睡了。很多時候,靈感來襲,他一個翻身,把枕頭一拉,墊在胸部下面,打開筆記本就寫了起來。或是一篇大綱,或是一篇文章,就著床頭就可以搞定。夜里失眠了,睡不著,打開床頭燈,翻開書就可以閱讀。別說書是無言的朋友,就是說成是他無言的愛人都不為過。
可是,自從搬到這個狹窄的小屋里以后,他的煩惱就開始了。那個床與墻體之間幾公分的空檔,經(jīng)?!巴淌伞彼臇|西。不是他的書本掉下去了,就是他的筆記本或筆掉下去了,再不就是手機(jī)。空檔幾公分寬,用手電照著,勉強(qiáng)可以看見“失蹤”的東西委委屈屈地貼著墻根,站在都是塵土的縫隙里。伸手去夠,空檔的空間又容不下胳膊的粗細(xì);使用鐵絲或別的棍子什么的,不好操持不說,東西還在縫隙里跑來躲去的,似乎不愿意上來,弄得灰頭土臉,臟兮兮的,目的依然達(dá)不到。于是,他就下到地面,使勁兒將床體挪動一點(diǎn),等到胳膊足夠探下去了,再伸出胳膊去取。一番折騰下來,往往要好幾分鐘,甚至十幾分鐘。等事情結(jié)束,人累得“呼呼”大喘,撈取東西的胳膊滿是灰塵,自然是得跑去衛(wèi)生間清理。還有兩次,胳膊還被床幫的木刺刮傷,過了一個多禮拜才愈合。
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兒呢?他實(shí)在是受不了啦!他不就是要個好好睡覺的床,里側(cè)放置的書本什么的,不要動輒掉到床與墻的夾縫里去嗎?這個要求很高嗎?至于這么難嗎?
他下決心不需要別人的同意,而是要親自來處理好這個問題。
這天散步的時候,他來到小區(qū)附近的一家五金店,走進(jìn)去買了一把手鋸,一把錘子,用報紙包裹好,悄悄塞在書柜與墻體的夾縫里。
一個周末,老婆跟一幫娘兒們報了個郊游團(tuán),要進(jìn)到南山里去吃烤全羊,野山菇燉蟲子雞,晚上觀星星,吹山風(fēng),還要在山上住一晚,并問他去不去。他一口回絕了,說自己這兩天不舒服,哪兒都不想去。老婆狐疑地盯著他看了兩眼,“哼”了一聲走了。
老婆一走,他高興地在屋里蹦了一個高兒,自言自語說:看老子這回非要給你來個生米煮成熟飯不可!
估計老婆她們上車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他便開始了行動。他是個有條理的人,一件事,先干什么,后干什么,他都是有順序的。收拾單人床也是這樣。他先是枕頭,其次是被子,然后是床單,褥子,將這些東西卷好,疊整齊,再一件件放置到客廳的沙發(fā)上,然后才是床。床是組合成的,他同樣是順著組合的順序,將床一一拆解,搬到書房外面,按順序排列好,最后才是那個令他不爽的床頭橫欄。橫欄跟弧形床頭是一體的,此時已經(jīng)顯得孤單無助。他把它移到已經(jīng)騰空的地方,從夾縫里拽出手鋸,惡狠狠地對著卯榫處下了手。
很快,那塊多余的橫欄并沒有鋸多深,基本上還僅僅算是開了個頭,他就累得呼呼帶喘的了,手指頭也僵硬得伸不直。他停了一會兒,甩甩雙手和胳膊,拿毛巾擦了擦汗,接著喝了一杯溫開水,才又握著鋸把干起來。
接下來就變得順利多了,想不到鋸個單人床的橫欄也有個“萬事開頭難”的問題,看來這人世無論誰也走不出它的這個定律了。在他的努力下,單人床雖然變成了“陰陽臉兒”,但一看床與墻那嚴(yán)絲合縫的樣子,他心里洋溢的還是勝利者的滋味兒。
他自認(rèn)為事情辦得非常隱蔽,老婆根本不會發(fā)現(xiàn)什么的。但他書房門口墻腳上的一屢鋸末,還有隱隱飄散在屋內(nèi)的那股木頭香氣味兒出賣了他。老婆走到書房里一看,頓時大發(fā)雷霆:你腦子進(jìn)水了嗎?好好的一張床被你弄成這個日鬼樣子,除了像你這樣的人,誰還會干出這樣沒屁眼兒的事兒!
他被老婆罵得灰頭土臉,涎著臉站在旁邊,背微微彎著,像個做錯了事兒被老師收拾的學(xué)生。
真是按下葫蘆起來瓢。就在單人床終于跟墻壁“零距離”接觸后不久,一個更令他惱火的問題出現(xiàn)了:單人床上鋪的棕櫚墊子常常莫名其妙地往外滑,每次上床睡覺,或躺下靠在床頭看書前,都要先跳下床,趿拉著拖鞋,撅著屁股抵在外凸的墊子邊沿外側(cè),使勁兒把它抵回去,不然,床墊裹挾著褥子,經(jīng)常讓床里一側(cè)空蕩蕩的,讓他放的書籍或資料散落得七零八落,也使床鋪顯得雜亂不堪。有天夜里他夢里翻了個身,一下子碰到一本滑落到臉跟前的一本硬皮書的角上,硌得他一下子跳了起來,拉開床頭燈一看,睡前碼好的一摞子書,不知何時傾倒了一床。以前,那床臉沒鋸的時候,他把原因歸咎于床臉,現(xiàn)在他看清楚了,床墊才是真正的禍根!如果它好好的堅守崗位,床與墻之間的縫隙就不會顯現(xiàn),也不會經(jīng)常“吞噬”東西,給他制造了如此多的煩惱!
怎么辦呢?他總不能再買把鍘刀,把床墊子切下一塊兒吧。況且,床墊為什么老是往外滑,他還真的沒弄清是什么原因。
他再次動了換床的心思。他再次小心翼翼地跟老婆商量說:咱不買那么高檔的,也不要什么帶床臉兒的,只要它四平八穩(wěn),讓人好好睡覺的床就行。
你就拉倒吧。老婆說,怪不得人們說老小孩兒老小孩兒,我看你就是越活越倒回去了。那么好的一張床,你說把它鋸了就把它鋸了,我還沒有找你算賬呢,想不到你還得寸進(jìn)尺起來。我告訴你,只要我不死,你就休想換掉那張床!
他被老婆弄了個倒憋氣,雖然沒有再涎著臉,但依然在老婆面前說不出半個字來。他每次都是一樣:很多事兒,自己再有理,事先想好的理由再充分,一旦遇到老婆,在老婆“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機(jī)槍般的話語子彈面前,統(tǒng)統(tǒng)化作了烏有。等到事情過去了,他的理智清楚了,再明白也沒有用了。再說了,人們都說,家庭就不是個講理的地方,你卻試圖跟老婆講道理,傳出去,還不叫人家笑掉大牙!
但他實(shí)在是想不通,老婆在兒子的身上動輒就是幾十萬上百萬地花,怎么自己想換個平平常常的單人床這么難呢?是他們沒有錢呢?還是吃不飽肚子了?難道這就是人們所謂的“親情”?那天晚上,他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失眠了,到天快亮的時候,他給老婆寫了一張紙條,其實(shí)那就是一個最后的通牒:
限你今天天黑以前換掉這張單人床,如果不換床,我就換人——兩個方案,盡你去挑!
天亮后,老婆做好了飯,沒見老伴兒過來吃飯,也就自顧自吃自己的。這么多年來,他都是聞著飯香就走到飯桌跟前來,從來沒讓老婆喊過。等老婆吃完早飯,仍然不見他出現(xiàn),就嘀咕著“膽兒越來越肥了,都敢讓人請你吃飯了啊”。說著走到門口,伸手撩開了門簾兒,卻沒見著人,而她瞧見的,卻是那張壓在鎮(zhèn)紙下面的寫著字的紙。
老婆讀了一遍,似乎有點(diǎn)不敢相信這是他寫的,就再讀了一遍,讀著讀著,她愣在了原地,好久好久沒動,似乎在思索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