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基礎(chǔ)

1

夏至剛到，柳悅就燥熱起來，心里有一大群知了在聒噪：知了，知了，知了……

她板著身子坐在會議室里，腦袋一片空白，看著郝隊長一張一翕的大嘴發(fā)呆，感覺那嘴像駱駝反芻，說些什么聽不清，亂糟糟的，仿佛聒噪聲就來自那里。

她端起水杯，輕輕抿了一下，似乎是在通知唇齒，然后又狠狠喝了一大口，含在嘴里連同燥熱一并慢慢咽下。許久，一團把燥熱淋濕的氣流從胃里緩緩上升，為了轉(zhuǎn)移旁人的注意力，在壓抑飽嗝的同時，她把水杯頓了一下，以制造一個聲響掩蓋，然后把目光轉(zhuǎn)向了窗外。

窗外是另一種景象，門前兩棵蘋果樹正沐浴著陽光，枝條似乎不堪重負，彎著腰向地上的影子述說著什么。樹旁是一片花草，擠來擠去向上生長。一陣風(fēng)從花朵上拂過，熱浪一般掠過柳悅的前額，有細汗從那里沁出。在她擦拭前額時，一輛急躁的摩托車在不遠處的小路上快速閃過，沖向正在修建的高樓旁，一個急剎車，仿佛給那個充斥著切割聲、攪拌聲的工地又增加了一聲尖叫，她下意識用手捂住了耳朵，嘴里發(fā)出了一聲輕輕的“啊”。這時，旁邊的小李用胳膊肘碰了碰她，至此，她才意識到自己的思緒已跑到了室外。

她把目光收回來，盯在了筆記本上，拿起筆，在上面一筆一劃地寫著。

柳悅的煩躁與季節(jié)無關(guān)，也與城市的喧囂無關(guān)，是筆記本上一條內(nèi)容讓她心焦：上午11：40，一純文化工作室，王一純。

她拿起手機看了看時間，現(xiàn)在是十點一刻。郝隊長已絮絮叨叨了十五分鐘，如果半個小時之內(nèi)這個派工會還沒有結(jié)束的話，今天的約定肯定要遲到了，因為十分鐘是趕不到工作室的。若是遲到了，不會再一次被拒吧？

那天，她如約來到工作室，在門口被攔住了：“鄙人今天不爽，改天吧?！笔潞笏懒嗽和跻患冃那榈撵F霾來自看見她的第一眼。那天她急匆匆趕來，把一副疲憊狀態(tài)和一身沒有撫平褶皺的著裝甩在了王一純面前。二十分鐘前，她還在瑪依拉家忙碌，與一群志愿者擦拭門窗。

她這才知道王一純有潔癖，他的前兩次婚姻都是終結(jié)于對“潔”字的解釋中。她也大概了解了王一純的一些背景資料。他是跟著爺爺奶奶長大的，他的父母親在其他城市，與他沒有來往。對他來說，父母就是檔案上的一個記號。他爺爺奶奶都是市醫(yī)院的老醫(yī)生，退而不休，繼續(xù)發(fā)揮余熱。王一純在兒時，有一次吃了不潔的食物，差點兒要了性命，從那以后他就養(yǎng)成了注重衛(wèi)生的習(xí)慣，對“潔”的要求甚至超過了當醫(yī)生的爺爺奶奶，最終演變?yōu)闈嶑薄?/p>

十分鐘后，郝隊長的婆婆嘴終于在“大家還有什么意見”中閉上了。

大家還能有什么意見？趕緊走吧，今日事今日畢，這里多占一分鐘，完成任務(wù)就后拖一分鐘。柳悅心里說。

正如柳悅所料，大家四處張望了一下便停在了郝隊長的臉上，那臉此刻像紅太陽，發(fā)出了一道道光芒射向大家的目光。他揮了一下手：“散會?！贝蠹冶阋粋€接一個走出了會議室，好似一群燕子從山洞里飛出。

在門口，她被郝隊長叫住了：“小柳，有什么心思嗎？”她羞澀地笑了一下：“沒有。謝謝您！隊長，我先忙去了。”說完，招手，轉(zhuǎn)身，急匆匆向一輛小車走去，開門，上車，發(fā)動、觀察四周，起步，打著方向盤駛出了大院。

2

柳悅是第七次參加社區(qū)“訪惠聚”工作隊派工會。這個會每天上午開一次，參加人員為工作隊成員、社區(qū)部分負責(zé)人、民警等。一周前她還是某企業(yè)的人事科長，臨時受命頂替了因病住院的蕭副隊長。

上任當天，郝隊長交給她一份就業(yè)申請報告，報告人是特困戶瑪依拉·加吾達提。她丈夫中風(fēng)偏癱多年，三個孩子尚在中學(xué)讀書，公公婆婆已近七十，還有個有聽力障礙的小叔子在外地學(xué)手藝。家庭收入的主要來源是丈夫的病退工資和她時有時無當家政的那幾個錢，屬于低保戶。吃了幾年低保的瑪依拉突然提出來要自己創(chuàng)業(yè)開早餐店。

報告中說，現(xiàn)在大學(xué)生都在自主創(chuàng)業(yè)，我這個曾經(jīng)的飯館老板應(yīng)該開早餐店，這樣既可以有時間照顧偏癱的丈夫和兩個老人，也能減輕一部分國家負擔(dān)。若能把早餐店開起來，她家的低保補助金可以降低一些或不要。她請社區(qū)協(xié)調(diào)一件事兒：租用一家僅開午餐的抓飯店經(jīng)營早餐。

郝隊長介紹道，瑪依拉在丈夫中風(fēng)前開有一家餐館，丈夫病倒后歇業(yè)了，餐館也換成了藥片和藥水。前幾年公公婆婆身體尚好，她可以外出做家政，丈夫就交給了兩位老人。去年冬天公公摔了一跤，大腿骨折了，她不得不留在了家里。這是典型的“因病致貧”戶，對于這個重點脫貧對象，工作隊已為她小叔子辦妥了外出學(xué)習(xí)服裝設(shè)計裁剪事宜，兩年后基本可以脫貧。她現(xiàn)在又提出了這個要求，可見脫貧心切。

最后郝隊長說，這個瑪依拉家是老蕭結(jié)的對子，認的親戚，現(xiàn)在自然轉(zhuǎn)給你了，這是你親戚家的事。這事兒符合就業(yè)、就學(xué)、就醫(yī)、救助的“四就（救）”精神，是件好事兒。雖然困難不少，但還是有希望，搞好了，就是一個亮點，有典型意義。說完，沖她揚了揚眉，豎了一下大拇指。

柳悅是個走出大學(xué)校門才五年的90后，一直在企業(yè)工作，對于這些社會問題很少接觸，再說剛到工作隊，一時沒有主意，表示先了解一下情況。郝隊長說，不急，先調(diào)查研究。

當天下午她提著一壺清油去了瑪依拉家，問了一下大概情況。她家的困難程度遠遠超出她的想象，她丈夫的所謂病退工資就是生活費，僅有一千多一點兒，自費藥就要花去一半，家里的生活全依賴政府的救助金。這些錢一方面要維持家里的基本生活開支，還要付小叔子的學(xué)雜費和孩子的一些費用。“不怕你笑話，家里這幾年基本沒有買過一件新衣裳，孩子現(xiàn)在穿的不是校服就是別人送的?！爆斠览f。

柳悅的心被硌了一下：這個城市還有這么窮的家庭？她從包里翻出三張百元鈔塞到瑪依拉手里：“給孩子買幾件衣服?！?/p>

“不，我不要錢，我要在你的幫助下掙錢?！爆斠览氖滞屏诉^來。

“我一定幫你。這點兒錢你要拿著，算我第一次走親戚給孩子的。你收著?！彼舶彦X塞進了瑪依拉的口袋。

“你怎么突然想到開早餐店這件事？”她轉(zhuǎn)了一個話題。

“孩子們的主意。孩子大了，要面子了?！焙竺娴脑挰斠览徽f了，她臉上有一片紅暈，頭也低了下去。

柳悅明白了。

“哦。你一個人怎么開早餐店？”柳悅問。

“實際是我們一家子。公公婆婆可以幫著洗菜、和面、包包子，早上大女兒二女兒可以幫著端盤子、收錢，我和兒子蒸包子、炸油條和進貨?！彼孟裨缇陀媱澓昧?。

“你們一個月能收入多少？我說的是利潤?！?/p>

“三千塊以上，每天賺一百塊沒問題?！爆斠览判臐M滿。

“你確定？”柳悅有點兒不信。

“當然，我開了多年飯館了?！彼难劬Ρ牬罅?，右手也舉了起來，一副“我心里有數(shù)”的樣子。

“每天賺一百元，要賣多少包子和油條，多少人就餐？”

“素包子一塊錢一個，油條一塊五一根，利潤有一半。因為我們沒有人工成本。大概200個包子，五六十人就餐就夠了，還有油條、豆?jié){、糊糊、茶葉蛋沒算呢。不過現(xiàn)在吃油條的人不多?！彼庵割^說。

柳悅認為在家把早餐做好在路邊擺攤賣即可，不一定要租房?，斠览嬖V她繁華地段在小區(qū)圍墻南面的春天大道，從家里把包子拿過去已經(jīng)不熱了，早餐還是熱乎乎的比較好。還有豆?jié){、糊糊、茶葉蛋的加熱和油條的加工問題。

她說的那家抓飯店就在春天大道上。

看來，瑪依拉是做過充分調(diào)研準備的。下來就是地點確定問題了。

臨走前，柳悅把外套留在了那里，說，天越來越熱，我用不著了，姐姐你留著吧，早晚有點兒涼。

從瑪依拉家出來，她轉(zhuǎn)到春天大道找到了那家抓飯店，名字叫“藝家抓飯”，門是關(guān)閉的，門上有一個紙牌。紙牌是告示牌。營業(yè)時間：周一至周六，時間12：30至14：30，周日休息。

在晚上的社區(qū)民意匯總分析會上，柳悅匯報了這件事，大家覺得可行，同時把這個店的一些情況匯集了一下，供她參考。

原來這個抓飯店是幾個年輕人合伙開的，都是上班族，也是戲劇愛好者。他們輪流在此做抓飯賣抓飯，在這里吃過抓飯的人都知道，一三五是A套，即傳統(tǒng)抓飯，二四六是B套，即抓飯里加有葡萄干、杏干等。素抓飯10元一份，加肉抓飯13元一份，小菜免費。服務(wù)員穿的都是戲服，有時臉上還畫有京劇臉譜，餐廳電視播放的都是他們的演出片段，十五分鐘一個循環(huán)，基本上是吃一盤抓飯的時間。剛開業(yè)的時候，還有服裝秀。所以，生意超好，開飯時間店內(nèi)僅有的十幾張桌子滿座，門外等待就餐的人排著長隊。還有，抓飯每天限額100份。

他們的營業(yè)時間是中午兩三個小時，平時不營業(yè)。但有人說看見晚上或節(jié)假日這里有人活動。有人回答就是這幫戲劇愛好者，他們在排練或討論什么。

第二天十二點，柳悅帶著小李來到了這個抓飯店。門還沒有開，里面有幾個人在忙碌，他們敲門進去了。一個素凈的年輕姑娘對他們說還不到就餐時間，請坐會兒，然后給他們發(fā)號牌，倒茶水。

柳悅舉了舉胸前的工作牌：“我們是社區(qū)‘訪惠聚工作隊的，在吃飯前找你們老板談點兒公事，請把老板叫一下?！?/p>

那個姑娘回答，他們都是老板，這店是大家合伙開的。

柳悅說：“那就問你，如果有人要租用這個店開早餐，可不可以？”

她搖搖頭：“基本沒有可能?！?/p>

柳悅說：“給你們付租金呢？”

她繼續(xù)搖頭：“不是錢的事兒?！?/p>

柳悅奇怪了：“那是什么事兒？”

那姑娘眼睛向上翻了一下，然后頭一低，給了她一個微笑：“你還是去問王導(dǎo)吧。”

“王導(dǎo)？”柳悅問。

“對，我們百樂匯劇社的王導(dǎo)。我們都是劇社的成員。他現(xiàn)在不在這里。”她說。

這個劇社，柳悅以前聽說過，是個業(yè)余劇團。她一下明白了，這個店是聯(lián)系劇社成員、維系劇社生計的一個場所，也是排練場，是他們的藝術(shù)之家。

那姑娘接著說：“我要工作了，失陪。王導(dǎo)的電話在吧臺，就是投訴電話?！?/p>

柳悅這才將這個小店仔細打量了一下，墻上掛著京劇臉譜和劇照，劇照沒有見過，小李說這是他們自己的演出照片。她瞄了瞄那些劇照：還真有點兒戲劇的模樣，“藝家”就是藝術(shù)之家吧。她想。

吃飯的時候，她以社區(qū)工作隊的名義給王導(dǎo)打了一個電話，約定了面談時間。

過了幾天，她如約去了一純文化工作室，結(jié)果是一鼻子灰。

3

今天，柳悅吸取了上次的教訓(xùn)，刻意將自己打扮了一番，穿了一身深咖色的職業(yè)套裝，清湯掛面式的披肩發(fā)也挽了上去，卷在腦后，綰成一個發(fā)髻，別了一圈美麗發(fā)卡，顯得脖頸細長，干凈利落，配上她高挑的身材和大眼睛高鼻梁，越發(fā)顯得美麗動人。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點兒有利于辦事效果，再說這也是尊重他人，更何況這還是一個有潔癖的人呢。

開著車出了大院之后，她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想好了開頭要說的幾句話。

十二分鐘，到了目的地?！耙患兾幕ぷ魇摇睅讉€藝術(shù)字鑲嵌在房門的左側(cè)，在臨近的保險公司、銀行、商店、餐飲店、煙酒專賣店的招牌中十分醒目，有點兒另類。

“當當”，她輕輕敲了幾下門。

“請進?！笔且粋€帶有磁性的男中音。

推門，她看見一道光打在墻上，墻上是一組劇照。光源處坐著一個人，應(yīng)該是王一純。他站了起來，拉開窗簾，說：“時間只有十分鐘，我還有事?！比缓笾噶酥概赃叺纳嘲l(fā)，那是“請坐”的意思。

柳悅這才看清室內(nèi)的陳設(shè)：兩個工作臺、一大兩小三個沙發(fā)、幾個畫架、一排書柜，靠墻整齊地排列著六七把椅子，墻上很規(guī)整地貼著幾幅油畫、京劇臉譜和劇照，朝北的墻角有個用紅布苫起來的模特架子，像即將出嫁的新娘。出乎意料的是，在南面靠窗的墻角還有一架縫紉機。這個三四十平米的房間看上去整潔又不失藝術(shù)范兒，她第一感覺良好。

晚飯時，柳悅收到了王一純的回復(fù)，他們已是微信好友了。

王一純問她約談戲劇的內(nèi)容，她回復(fù)：最近社區(qū)有個“民族團結(jié)一家親”的活動，能不能排個關(guān)于民族團結(jié)的小話劇或小品，不過這是公益活動，只有紀念品沒有演出費。王一純說：要有具體事跡，就是故事，越細越好。她回復(fù)：事跡很多，都有具體故事情節(jié)。如果可以，明天上午面談吧。我等會兒把電子版給你發(fā)過去。

第二天在那個工作室，因為有前面的鋪墊，他們的談話比較輕松。約定五天后拿出劇本，十天后排練完畢，請工作隊審節(jié)目。

為了寫好劇本，柳悅建議他到幾戶結(jié)對子的親戚家走訪一下。“細節(jié)很重要，細節(jié)就是臺詞要口語化，要有具體的細微動作和心理活動，哪怕是很幼稚的、不太成熟的。這些，坐在那里是想不好的?！绷鴲傉f。

對此，王一純很贊同：“細節(jié)是戲劇的生命，細節(jié)最具說服力?！?/p>

“細節(jié)是五感印象：耳朵聽到的、鼻子嗅到的、眼睛看到的、口舌嘗到的和手腳、皮膚觸碰到的。不深入生活很難做到?！绷鴲傃a充道。

“我認為最重要的是細節(jié)心靈化，觸到我們的內(nèi)心，找到我們的真心。而這些的前提是被感動?！蓖跻患儚娬{(diào)說。

他倆似乎進入了藝術(shù)討論狀態(tài)。

最后他倆商定了具體走訪時間和地點?，斠览ぜ游徇_提家是其中之一。

柳悅看了看手機，還有時間。便聊起了他的公司。

“你的劇社有市場嗎？有收入嗎？”她問。

“基本沒有市場，基本沒有收入。”

“那為什么還要堅持？”

“熱愛。有這就足夠了。我們是一群熱愛藝術(shù)、熱愛戲劇的年輕人。除了我之外，都是一般的工薪階層，滿足溫飽而已，不是很富有，但大家的精神是絕對富有的，這是我堅持把劇社辦下去的動力?！彼f這話時露出的堅毅目光直逼柳悅，讓她本能地向后靠了一下。

“當然，我們的藝術(shù)服裝和廣告這兩塊是盈利的，服裝業(yè)務(wù)量很大，昨天你也感覺到了。我相信有一天，劇社能成功舉辦商業(yè)演出，因為人們的精神需求在增長，文化產(chǎn)業(yè)將越來越成熟，而小劇場這一塊業(yè)務(wù)做的人并不多，我們的演藝水平在不斷提高，內(nèi)容又這么接地氣。我相信那一天會來?！彼孕诺卣f。自信讓他透出一股英雄氣概。

這英氣讓柳悅的目光在他臉上多停留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這個頗有藝術(shù)氣質(zhì)的大叔級帥哥除了腿部有點兒殘疾，其他地方幾乎完美，尤其是輪廓清晰的面部，有點兒像電影演員項堃。想到這里，她臉上有些發(fā)熱，前兩任男友的面孔在她眼前晃，晃什么？是比較嗎？她暗自發(fā)問。她覺得王一純也有點兒不自在，于是目光開始游離，觸到了那個模特衣架，她指著那兒問：“那是什么？新娘子的婚服？”

“哦，一個正在設(shè)計中的漢服文化衫，網(wǎng)上一個客戶的定制?！闭f著他慢慢站了起來，走到那個模特架前，掀開了紅布，露出了一個長長的罩衫。質(zhì)地應(yīng)該是棉麻混紡，藕荷色，有點兒挺括，還有幾分飄逸。前面衣襟是對開的，從領(lǐng)子一直到下擺垂直下來，胸部那里有一根暗紅色的系帶，飄逸的感覺就來自那里。他轉(zhuǎn)了一下，背后有兩個大字——“然而”。這字是縫制上去的，顏體，大紅色，有巴掌大。

他解釋說：“典型的漢服應(yīng)該是交領(lǐng)右衽，在外觀上呈Y型。這是罩衫，而且是根據(jù)客戶要求做的文化衫?！?/p>

“‘然而是什么意思？”柳悅問。

“可能是轉(zhuǎn)折，可能是否定，也可能是謙虛和勉勵。這是客戶的秘密。”他回答?！斑@樣的文化衫很多，有的是字，有的是畫，有的是京劇臉譜。有的在前面，有的在后面?！彼M一步補充道。

“今天長知識了。我能做一件嗎？”柳悅開玩笑問。

“完全可以，你這身材穿起來那就是城市一景。背后寫什么字？”他問。

柳悅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

“這樣吧，我說幾個詞，你來挑：暖、安、家、遇見?！彼f。

柳悅偏著頭略一沉思：“還是‘謝謝兩個字吧?！彼龑λJ真地笑了一下。

“好，對一切遇見說聲謝謝?！蓖跻患冾D了一下手杖說。

“字要篆體，前面再畫一個臉譜，花旦的。月白色，領(lǐng)口袖口和裙邊帶點兒青花瓷的藍?！彼葎澲f。

“嗯，傳統(tǒng)而不失前衛(wèi)。好！飄帶必須有，顏色不能太跳。我今晚畫出來你看看。”他一臉興奮。

柳悅看了看手機，有走的意思。但王一純似乎興頭正濃，他知道柳悅還有話沒說，那是正事。便主動提了出來：“等一會兒。我知道你心里還想著那房子的事。這樣吧，開早餐掙的利潤我來出，算我獻愛心，一個月三千元。租借房子就算了?！?/p>

柳悅盯著他的眼睛說：“不是錢的事兒。你聽明白，這就不是錢的事兒！”她用右手食指用力敲了一下茶幾。

“那還折騰什么？”他不解。

“你說呢，換位思考，將心比心?！绷鴲傆糜沂质持冈谔栄ㄌ幈葎澲f。

臨走時，柳悅提醒他明天下午三點半在“藝家抓飯”門口集合。

送走柳悅，王一純沒有像往常那樣拿起噴壺，而是坐在那里長長吸了一口氣。

6

瑪依拉·加吾達提是個勤勞的哈薩克族婦女，丈夫到此工作后，她帶著三個孩子從牧區(qū)小鎮(zhèn)來到了這個城市，后來公公婆婆和小叔子也來了，她開了個飯館。公公婆婆和小叔子幫忙，一時間生意紅火，開啟了她的幸福時代。她也是個命運不濟的人，丈夫在遠親開辦的一家公司上班，每天的工作是洽談生意，吃吃喝喝，在吃喝中就把合同簽了，但常年的吃喝讓身體器官超載了，開始抗議罷工了，終于在某一天清晨沖突爆發(fā)了，爆發(fā)點兒在腦血管，要不是搶救及時，可能就成了植物人。工作不能干了，工資當然不能拿了，老板看在親戚的面上，按病退處理，每月替他交五金，發(fā)一千一百元生活費。

昨天柳悅告訴她，明天有個藝術(shù)家來采訪，準備一下。她問準備什么？柳悅說，也不必刻意準備，到時如實回答一些問題就行了。今天上午她將家里又打掃了一遍，將丈夫的床單和衣服全部都換了，公公婆婆也一身整潔。

下午，柳悅和小李帶著王一純和劇社一個小年輕先是去了熱孜萬古麗家。她的孩子曾經(jīng)被騙到東北當小偷，去年才解救回來。野慣了的孩子不愿上學(xué)，想外出打工，差點兒被壞人利用。是工作隊和社區(qū)幫教小組一次又一次的勸告和心理疏導(dǎo)才回歸家庭，背起了書包。熱孜萬古麗說：“以前嘛，我的心到處跑著呢，找不到自己的房子?，F(xiàn)在嘛，一顆釘子把心固定住了。工作隊比我這個當媽媽的還像媽媽，對我們家的阿爾肯說過來說過去，嘴皮子都磨破了幾層，還送了那么多穿的用的，真正的好人。”王一純感到這話新鮮生動，急忙掏出手機錄了下來。

第二個是瑪依拉家。他們來的時候，孩子尚在學(xué)校。王一純說如果孩子在就好了，可以聽聽他們的想法。柳悅告訴他，就是要避開孩子們。他問為什么。柳悅反問：你說呢？王一純一愣，少傾，他自言自語：自尊。

瑪依拉家的潔凈是王一純沒有料到的，她家的貧困程度也是他沒有想到的。小李介紹說，三個孩子最好的衣服是校服，最好的體育用品是老師給的一副羽毛球拍。三個人只有一部手機，那還是一個高三的大姐姐給的，可用了半年后一直處于欠費停機狀態(tài)。爺爺骨折了需要錢買營養(yǎng)品補鈣，他們便放學(xué)后偷偷到小公司發(fā)廣告，去飯館后堂洗菜洗碗刷盤子。聽到這里，王一純的鼻子一酸：小小的年紀，不應(yīng)該啊。當兩位老人說曾經(jīng)想自我了斷，減輕家里的負擔(dān)時，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社會的背面竟然如此沉重！這時瑪依拉說：“要這樣，我這個媳婦還有啥臉活呢？”她丈夫在床上側(cè)著身子說：“原來希望把兩位老人接過來安度晚年，沒想到我突然得了這個病。唉！”兩位老人表示，他們有手有腳坐著吃低保，不好意思呢。前幾天想了個掙錢的辦法，人家不同意?，斠览又f：“我們?nèi)议_了幾次會研究過了，認為開早餐最實際，一個是我以前就是開飯館的，有經(jīng)驗;再一個是全家基本上都可以幫上忙，而且又不影響照顧孩子他爸。”

王一純這才明白，要租用“藝家抓飯”的就是這家。他看了看柳悅：“聽說那個店主要用途是做會議室和排練場，也是劇社年輕人的午餐食堂，十一點就要開始準備，賣抓飯只是副業(yè)?！边@話是說給柳悅聽的。

柳悅點點頭：“一點兒不矛盾，早餐十點鐘就撤了，不影響他們?！?/p>

王一純笑了一下：“條條大道通羅馬，不一定瞄準這一家，比如……”

“比如做服裝！”劇社那個小青年冒出來一句。

“對！這個大嫂可以做服裝，我包設(shè)計、包銷售。”王一純說。

“服裝有人做，孩子的叔叔在輕工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就學(xué)這個呢。說起這事，還得感謝蕭組長。又是聯(lián)系學(xué)校，又是申請政策，人都累得住院了?！爆斠览f。

“不過，還有一年半才畢業(yè)?！毙±钛a充道。

瑪依拉接著說：“做服裝當然好，可是我不大會，我最擅長的還是做飯，玩兒一樣。公公婆婆和娃娃們都可以幫上忙。最關(guān)鍵的是娃娃們高興，他們可以名正言順地為家里出力做事了?！逼鋵?，她后面還有一句話沒說：他們家的早餐可以一并省下了。

柳悅接過了話：“這樣，孩子們看著自己的勞動所得，有成就感。王導(dǎo)，你說是吧？”王一純點了點頭。

柳悅看時間差不多了，便帶著向下一家走去。

下班前，柳悅收到王一純一條微信：“柳副隊長好！晚上請你喝咖啡，如何？”

她回復(fù)：“晚飯后要開社區(qū)民意匯總會，散會時間沒準?！?/p>

“那我們一起吃晚飯吧！”對方說。

她回復(fù)：“我現(xiàn)在就在吃晚飯?！?/p>

“你這么早就下班了？早退啊，隊長同志！”

她回復(fù)：“我就沒有下班，正在辦公室加班呢。叫的外賣。”

“以后不要叫了，我就是你的外賣?！睂Ψ秸{(diào)侃道。

“呵呵，你這個藝術(shù)家外賣，用不起啊?！彼舱{(diào)侃起來。

7

兩天后，低血糖又一次造訪了小李，被強制送回家休息。柳悅先把自己的工作干完，然后把小李留下的活挨個檢查了一遍，逐一落實，最后對當天的工作進行小結(jié)匯總，等一切完畢已過了晚飯時間。在晚上匯報工作時，她說著說著，聲音慢慢低了下去，人歪在了一邊。

王一純是第二天知道柳悅暈厥這件事的。那天晚上他給柳悅發(fā)了幾條微信，均沒有回復(fù)，他以為是工作忙，沒往深處想，今天早上小李告訴了他這一消息。他要來看望柳悅，被謝絕：“一個在崗上班的人還需要別人看望嗎？”柳悅回復(fù)道。原來她昨天晚上在醫(yī)院留觀了幾個小時就回家了，沒有什么大問題，就是疲勞過度。今天她要堅持上班。王一純告知有好消息要說。她回復(fù)：“微信吧。”晨會前，柳悅收到了王一純的一篇微信短文，是三幕話劇的提綱。話劇的名字叫《小城故事》。

在開晨會的時候，柳悅瞄了幾眼，王一純將那天采訪的幾家組合了一下，演繹成了一個家庭的故事。小孩從流浪到回歸，家庭從貧困到就業(yè)脫貧，社區(qū)從臟亂差到被評為綜合治理示范社區(qū)。

她發(fā)了一條微信：“那個抓飯店考慮好了？在她家你也聽到了，那真不是錢的事兒?！?/p>

王一純回復(fù)：“話劇里已有回答，是脫貧手段之一。而且劇社的人可以在早上幫忙，免費?！?/p>

她眼睛一亮：太好了。寫道：“謝謝你！”

“謝劇社成員吧，大家的一致意見?！?/p>

“我馬上告訴瑪依拉。”

“不過，那個炸油條就算了。你懂的?！蓖跻患儗懙馈?/p>

她回復(fù)了一個表情包。

收起手機，她轉(zhuǎn)過頭看看窗外，那兩棵樹上的蘋果像笑臉一樣看著她樂，花圃里的紅花綠葉也在向她招手，一搖一擺的，好可愛。不遠處，一輛摩托車畫了一個優(yōu)美的弧線停在了正在修建的大樓旁。這構(gòu)圖，讓她有了一種躍躍欲試的蓬勃，嗅到了一縷淡淡的清香，她深深吸了一口，笑了。

“嘟嘟”，手機有微信來。她看了一眼，是小李：“剛才美團送來一份外賣?！?/p>

“早餐？瑪依拉的？”

“想什么呢，你也太急了吧，那個明天才試營業(yè)。是王導(dǎo)送來的一個劇本和一束花，康乃馨?！?/p>

“知道了，你先看劇本吧。”

回復(fù)完，關(guān)機。

她在筆記本上記下：明天瑪依拉的早餐店試營業(yè)，今天完成工商稅務(wù)登記和衛(wèi)生防疫站的相關(guān)手續(xù)及店名招牌制作。另：小李通知部分成員明晨去早餐店幫忙。

然后，她看了看和善的郝隊長，在筆記本上喜滋滋地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