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偉利
知了,知了
知了即蟬,一種靠吸食樹汁長大的小昆蟲。相信大家都不陌生。
我們蘇北這一帶,幾乎人人愛吃知了。那時的知了,多得數(shù)也數(shù)不清,吃也吃不絕。一整個夏天,都是在知了大軍的干嚎聲中度過的,鋪天蓋地,震耳欲聾。
那時,對夏至這個詞,特別敏感,一經(jīng)從大人嘴里說出來“今天夏至哦”,我們就高興了。要知道,從這一天開始,那些知了就會陸陸續(xù)續(xù)從地縫里鉆出來,一直持續(xù)到暑假開學。對于逢年過節(jié)才能吃到肉的我們來說,知了,可是老天爺賜給我們的絕對美食哦,并且可以盡情地享用近兩個月的時間,怎能不高興呢!
捉知了分兩種情況:一種是捉幼蟲期的知了,一種是捉成蟲期的知了。
先說前者。
知了的幼蟲,我們當?shù)厝藛咀髦斯?。捉它們之前,讓我們先來復習一下它們的長相吧:前面是黃豆粒般大的三角形小腦袋,小腦袋兩側各鼓一只黑色的小眼睛,小眼睛中間有幾根極小的觸須以及好多個小黑點(長大了才知這是復眼),腦門下伸著一根生硬的細管(口器。專門吸樹汁用);中間是四方形的后背(此處完全是瘦肉,吃起來最香。知了之所以能飛,都是靠這些腱子肉在發(fā)力吧),后背兩側是兩對一大一小的尖翅,后背下面除了三對彎曲狀的細爪外,還有兩只鋸齒狀的前螯(專門挖掘泥土用)呈對稱狀分布;知了狗在身體最后面安置了它那長圓型的大肚子,大肚子的末梢是一個小尖尖,那里是知了狗的撒尿處,逮住它們的時候,我們的手心常被尿濕了。
聽大人說,知了狗是成熟的母知了在嫩樹枝上產(chǎn)下的卵孵化出來的小肉蟲,那些極小的帶爪子的小肉蟲,會借著風紛紛跳到樹根周圍的地面上,然后盡力往泥土深處鉆,靠吸食樹根的汁液長大。一直要到幾年后某一天傍晚時分,長大了的知了狗才一點一點扒開最后那層極薄的土皮(這地道戰(zhàn)不定什么時候就打響了的呢,要從深深的樹根處的泥土里爬到地面上來),鬼鬼祟祟地探出小腦袋,假如沒發(fā)現(xiàn)天敵的話,就會急慌慌地就近朝高處爬,找個隱秘處蛻殼去了。第二天一大早,太陽一出來,就會有一只漂亮的知了快樂地歌唱在哪棵高枝上了。
知了狗再狡猾,也斗不過我們這些饞嘴的小孩。晚霞還沒布滿村頭,小伙伴們就手拿布袋、竹竿(條件好點的還帶了電筒,不像有些孩子天黑只能靠瞎摸,那就有可能摸到蝎子或蛇),出沒在村前村后但凡有柳樹、榆樹、棗樹、槐樹的地方,大家再熟悉不過了,知了最愛吃這一類樹汁的。
逮知了狗的時候,你要是看到地面上有一個拇指粗大小的圓柱形小洞的周邊有一點稀松的新土,那就說明一定有一只知了狗才出洞不久,此時就需要你的視線在就近的地面上、樹干的矮處、周邊灌木叢抑或竹籬笆上,還有樹干的高處以及樹葉間不停地快速切換了。試想,在這么專業(yè)的火力偵察下,一只奔跑中的知了狗怎能逃出一雙雙饑餓的小爪子呢?假如看到爬到高處的知了狗也無需擔心,竹竿伺候得了,捅下來沒商量。
最氣人的是,常常會有癩蛤蟆蹲在樹下?lián)屇愕纳?,這不,你剛看準了一只知了狗,手還沒伸過去,姓癩的長舌頭一卷,狠命地往上翻了幾下白眼珠子,那只鮮活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遇到這種情況,飛起一腳,踢遠遠的,才解氣。哼,跟我們小孩子搶食吃,找死啊。
有時,也可以來個甕中捉鱉:你假如看到地面上有一點點不規(guī)則的小眼,小眼周邊的土皮極薄的話,就該會心地笑了,那底下極有可能就是知了狗的藏身處呢,并且是快要爬出來的。你就可以把小眼一點一點地摳大,常常,你就會發(fā)現(xiàn)一只肥肥的知了狗就藏在小眼下面的小洞里,徒勞地揮舞著大砍刀,任你捉了去。有時,它也會驚慌地往回一縮,一下子掉回到很深的洞里,這就需要費點事了。你得跑回家,端一瓢水來灌,灌滿滿一洞水,然后伸進一節(jié)草棒,幾分鐘不到,它就淹得不行,乖乖地抱住草棒,爬上來受降了。此時的知了狗,由于還沒爬出窟窿一步,身體往往呈佝僂狀,不像那些有機會自動爬出窟窿的家伙,身體為了便于奔逃,早就攤放得又平又直了。
逮知了狗還有一個捷徑,就是拿把鏟子,在樹下把鏟子頭放平了,彎腰撅腚薄薄地鏟開每一寸地皮,作地毯式搜索。這樣的逮法,快、穩(wěn)、準、狠,并且不受時間制約,那些沒到爬出時間的知了狗,也會被鏟出來。這種活,既是體力活,又是技巧活,一般由大人干。
晚上回了家,每家的大人小孩都是歡喜的,每家的媽媽都會說,呀,今天又逮這么多,媽熱油煸煸再噴上點鹽開水,吃著香呢!昏黃的煤油燈下,每家孩子的眼睛都閃爍著喜悅的光,盡管,都知道媽媽所謂的熱油煸煸的熱油頂多就是一個油護子(玉米棒的包皮編成)蘸了一點點的豆油挨著鍋底囫圇擦了一下而已。
小伙伴們都不讓媽媽把知了狗一下子煸光,大家會各自挑選幾個看起來粗壯的肥知了狗比賽,看誰的寶貝爬得快。朦朧的月光下,找塊平整的場地,把兩根竹竿隔得遠遠的平行放,作為起始點,其中有人大喊一聲:預備——開始!哈哈!我們的選手出發(fā)啦!加油,加油,快,快,快!小銀妹的“大佬肥”贏啦!三強哥的“短短粗”輸啦!不算,不算,剛才小銀妹玩孬推了一把的,重來,重來……吶喊聲,歡笑聲,在小村的上空久久回蕩。
下面來說說捉成蟲的知了。
成蟲的知了當然是知了狗多年媳婦熬成婆的美妙結局:多年的地下黑暗生活,出洞口的驚心動魄,一夜的痛苦蛻殼,知了狗完成了美麗的大變身:輕紗般的蟬翼抽出來了,兩只小眼睛更亮地鼓在頭頂上了,公的還專門在胸腹上掛兩片發(fā)音片,用來吸引母的歡喜的眼球。嗨,整天扯著個破鑼嗓子呼號個不停,巴不得能一下子如愿抱得個美人回家。
在見到太陽光之前,知了的通體還是乳白色的(蟬翼是淡綠色的),此時,它們的身體最虛弱,再加上露水把蟬翼都打濕了,根本飛不起來。假如你愿意起個大早的話,就有可能在高高低低的灌木叢或者竹籬笆上,輕易地徒手捉到這種嫩貨了。還記得有天早晨,弟弟對著一棵柳樹猛地一腳踹下去,竟然有六只嫩知了紛紛落地。害的以后我老會不由自主地效仿他這招,可沒有一次成功,只賺得個骨疼筋抽。
逮到的嫩知了拿回家,乘著媽媽做早飯時,放火塘里燒了吃,又是另一番焦香味。
太陽出來了。一見到陽光,嫩知了就會迅速變成黑知了,身體也強健起來了,蟬翼上的露水也已盡失,上面淡綠色的縷紋也已變成黑色的了,此時你要想抓住它們,就有些犯難了,可是,再難,也難不倒我們這些好吃鬼。
說實話,成年的知了一點都不好吃,它們后半部的腹腔此時已成中空,脊梁上那點瘦肉也變得硬硬的了,哪里如知了狗及嫩知了那樣的柔軟香甜,連帶爪子都可吃進肚子里去的呀。我們一般都是逮了它們喂雞,喂鴨,喂鵝,喂貓,喂狗。
逮能飛的知了,也是可以走捷徑的。天擦黑時,把家里帶玻璃罩的防風燈點亮了,放到一棵知了多的(白天偵察過)樹下,然后爬了一人上樹,死命地抱住枝干晃,那些驚飛的知了都具有趨光性,個個玩命似的往樹下燈光處的地面上亂撲,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下蟲子雨嘍,盡情地讓你撿了去,弄得個袋肥罐滿。
假如你想把逮知了當了游戲來做,也未嘗不可,就像釣魚,極有成就感,整個夏天,我們都樂此不疲。
這樣的逮法,就需要制作面筋:從家里的面口袋里,抓出一大把面粉放水盆邊,然后不停地往手心握著的面粉上灑水,手指忽松忽緊,忽緊忽松,不停地動作,目的是擠兌出面粉中的淀粉,只留下面筋來。經(jīng)了數(shù)分鐘的反復沖洗,一小團灰不溜秋黏黏糊糊的面筋就呈現(xiàn)在手心了,摘片大些的樹葉來,包住面筋,塞進大褲衩腰眼處松緊帶翻卷成的那個夾層里備用,再到不遠處的葦塘邊掘來一棵粗壯高大的蘆葦,打掉葦葉,蘆葦?shù)募馍乙欢ㄒ粝隆?/p>
剩下的工作就是找一棵趴有知了的樹了,我們往往選擇柳樹,柳樹障礙少些,上邊知了又多。
打開包面筋的樹葉,揪下小指甲大小的一小塊面筋粘到葦梢上,然后悄悄地、悄悄地舉了葦稈,往一只個型、位置俱佳的知了的翼上湊,半張著嘴,半努出舌頭,繃緊了神經(jīng),小心,小心,靠近了,靠近了……猛地把帶面筋的葦梢往它一邊的翅膀上一戳,“吱——”隨著一聲慘嚎驟起,粘住了!“吱吱——吱——吱吱——”再掙扎,又有什么用。哈,該死的,竟撒了我一臉的尿,涼涼的,苦苦的,呸……呸……哈哈……
小包黑子
它是媽媽在路邊草叢里發(fā)現(xiàn)的,也不知是自己走丟了,還是被家里人扔掉的,反正媽媽看著可憐,就把它抱回家了。
它太小了,可能剛剛滿月吧,走起路來慢慢的、一晃一晃的;它的黑鼻頭油汪汪的,有點像我花布褂上的黑紐扣;它的小眼睛真好看,有點像隔壁三奶家那棵杏樹上結的牛角杏子;至于它的耳朵么,倒是不怎么好看的,耳朵尖耷拉著,一點也不精神,嗨,還不如咱們家花花的耳朵好看呢?;ɑㄊ钦l???花花是一只老花貓。
是家庭成員總該給起個名字吧。就叫它“小包黑子”吧,媽媽說。估計是媽媽看這小狗東全身黑漆抹烏地,沒一根雜毛,又加上前一晚在大隊部門前的曬場上剛看了小戲“包公斬美”的緣故吧。
看來小包黑子對它這個新家倒也喜歡,盡管沒什么好吃的,有時,還被我和弟弟抓來摜去的,它還是潑潑辣辣迅速長大了,不到一年時間吧,已經(jīng)齊到我大腿根高了。
小包黑子的耳朵豎起來了,小包黑子的眼睛更亮了,小包黑子的白牙更尖了,小包黑子的高腿更粗了……嗨,用媽媽的話說,咱家的小包黑子越長越俊,多精神?。?/p>
小包黑子每天要做的工作是:盡心盡職看家護院;陪我和弟弟玩耍;陪花花玩耍……當然咯,也包括鬧點小別扭,有時和我們,有時和花花。
那時大人們總有忙不完的活。媽媽把看護弟弟的任務交給了我。弟弟只有五歲大,整天像個小尾巴似的釘在我這個只大他十三個月的姐姐屁股后,甩也甩不掉的。我最喜歡乘媽媽不在時把弟弟放到小包黑子身上,讓它馱著弟弟來回奔跑。我扶著弟弟,弟弟揪著小包黑子的耳朵,興奮得滿臉通紅,頭上冒著騰騰熱氣,兩腳垂在小包黑子的肚皮兩側亂踢騰,不停地大喊大叫:“駕——得兒駕——馬,快跑!”
呼哧呼哧跟跑著。跑著,跑著,我也想騎“馬”啦。
命令小包黑子站好別動,我讓弟弟朝前坐坐,自己扶著弟弟兩肩使勁抬起一條腿往“馬”屁股上摞,勉勉強強夠上去,另一只腳剛離地,只聽“啪”的一聲,“騎兵”和“馬兒”一起倒地啦!
急急慌慌拉起弟弟,拍拍兩人身上的土,我繃著臉朝已經(jīng)爬起來的半蝦著腰哆嗦著的小包黑子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臭小包黑子,臭小包黑子,看我不打死你……”
小包黑子朝前一個踉蹌后,仍舊縮頭縮腦半蝦著腰哆嗦著站定了,耳朵尖一抖一抖的,一聲不吭,只把兩只賊亮的小眼睛偷偷地朝上翻著瞟我們,粗粗的大尾巴緊緊地低夾著,垂在屁股后,幾乎觸到了地面。
唉——瞧你這副可憐巴巴的德性樣子,想想也不能怪你哦,小包黑子,一只狗怎能馱動兩個大孩子呢,況且都是穿著厚棉衣的呢。不由得伸出一根手指頭,點點它冰涼的黑鼻頭說,好啦小包黑子咱們下次注意啦……小包黑子立馬活轉(zhuǎn)過來,仰著頭晶亮著大眼睛哈喇著大舌頭緊貼著我和弟弟不停地蹭來蹭去,大尾巴圈浪圈浪地,晃蕩個不?!?,這個臭小包黑子,尾巴尖都掃到弟弟眼睛里去了!狗東西,真是打皮,用媽媽的話說,給你三分顏色就要開染坊啦。
小包黑子有時就是傻。那天早上我和弟弟起床后,明明看它在院子里走得好好的,可眨眼工夫就見它發(fā)狂地追著自己的大尾巴轉(zhuǎn)圈。自己的尾巴怎么能追到呢!你動,尾巴也跟著動啊,這我們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呀,笨小包黑子!
還轉(zhuǎn),還轉(zhuǎn),還轉(zhuǎn)!這樣轉(zhuǎn)下去,還不得暈死?。∵@我可是受過罪的哦,那次披著床單學戲臺上的小姐唱戲時那樣轉(zhuǎn)呀轉(zhuǎn),轉(zhuǎn)呀轉(zhuǎn),轉(zhuǎn)到最后,一下子摜出去,摔了個嘴啃泥,差點把大牙磕掉了不說,還狂嘔個不?!掖蠛纫宦暎骸靶“谧樱瑒e轉(zhuǎn)啦!你想死啊……”半天,它才愣愣地停下來,縮著脖子歪著腦袋朝我看,大尾巴一擺一擺的。嗯,我知道你什么心思了,吃飽撐的是吧?老一套玩膩了是吧?我一抬頭,看到鍋灶屋的破板門上靠著一只駁了漆的鐵殼子氣筒,靈機一動:嘿嘿,給你打打氣,看看反應怎么樣!
指揮弟弟拖來氣筒,我招呼小包黑子坐在我腳跟前別動。小包黑子真聽話哦,讓它做啥就做啥,這次,它還以為我們和它做游戲玩呢。我讓弟弟彎下身子一手掀起它尾巴,一手把氣筒的膠管出氣口塞到它屁股眼上。說時遲,那時快,我猛地一下揣下氣筒手柄,就聽“嗷——”地一聲長嘯,小包黑子一蹦三尺高,“嗖”地一下躥出家門沒影了!
想不到小包黑子反應這么大哦,嚇得中飯都沒敢回家吃,只在天擦黑時才賊頭賊腦蹩進家門離我們遠遠地站著。結果呢,挨媽媽狠狠的一頓臭罵,對于我這個罪魁禍首來說,是逃不了的啦。
嘿嘿,好朋友不記隔夜仇的。第二天,小包黑子就又和我們高高興興地黏糊到一起了。
當杏花蓋滿村莊的茅草房子時,媽媽養(yǎng)了幾十只小雞崽。我們都知道,母雞崽長大了下蛋換油鹽醬醋還有我們的書本學雜費,公雞崽長大了逢年過節(jié)來客殺肉吃。
一天中午吃飯時,鍋灶屋里照例熱騰騰一片:我們在飯桌上忙乎,黑子、花花還有小雞崽們在飯桌下忙乎,大家都餓啦。
忽見弟弟偏轉(zhuǎn)過身子,指著一處連聲尖叫:“媽!姐!快看快看!小包黑子逮到老鼠啦!”可不是么,就在土灶旁的煤爐邊,小包黑子嘴里正叼著一只吱吱亂叫亂踢亂蹬的大老鼠呢!那大老鼠肉紅的尾巴都拖到地上啦,真大呀!快有黃鼠狼那么大了呢!看來,它是想乘亂偷吃雞崽呢,幸虧被小包黑子及時發(fā)現(xiàn)!媽媽一把抄起煤爐耳朵上掛著的火鉗子,從小包黑子嘴里夾過那只吱溜亂叫的大老鼠,一下子狠狠摜到地上,啪啪跺上幾腳,在確定那個眼珠子嘴巴耳朵都冒出血來的家伙死翹翹后,扔給急吼吼等在一旁的花花做美餐了事。
媽媽蹲下來,一根手指戳著趴在桌腿根啊嗚啊嗚吃得歡的花花腦袋說:“你個死花花就知道吃吃吃,你看看,你看看,人家小包黑子多能干啊,本來該你做的事情都給代替做嘍,真是好樣的……哪個說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啊,我看咱們家黑子這閑事管得好哦……”媽媽邊叨叨著邊抬起身子,從飯桌上拿起本來該屬于她吃的那塊玉米面餅子想了想扳下半塊來,豪氣地賞給了有功之臣。
小包黑子這家伙看家護院確實是一把好手呢。只要有陌生人接近我們家院門,它就狂叫個不停,要是我們出來遲一點的話,它甚至會沖到人家身上去撕咬人家。害得只要一聽到小包黑子叫喚,我們就得飛快地跑出去招呼。
小包黑子精著呢,看家里人對客人熱情就知道不是壞人,它會立即住嘴改成搖著尾巴往客人身上跳,扒拉人家,甚而想去舔人家的臉,這可是它熱情待客的最高禮遇哦。害的人家只好揚起胳膊擋著臉連連后退。
面對小包黑子沒完沒了一塌糊涂的熱情,我們只得猛踹它的屁股讓它夾起尾巴老實躲一邊委屈去了事。
不過你得承認小包黑子記憶力就是好,比我們還好,只要和客人打過一個照面后,在TA下回來我們家時小包黑子保證就會像對待老熟人一樣禮遇TA啦。
有一點例外:要飯的上門,那就倒霉嘍。小包黑子好像對滿身破補丁手拿破棍破碗的人就是不放心,哪怕這個要飯的上門十次,它就狂咬十次。因為這,它也沒少挨家里人的腳踹,可就是死性不改,這個狗東西!這方面就不如我們了,我們還都能記住媽媽的話呢,媽媽說,要飯的可憐呢,能上門張嘴的盡量能給一點就給一點,要對人家有尊重,不要像有的莊鄰那樣亂呵斥……
小包黑子還有一個小缺點,就是嘴巴有點饞,這個缺點有點像我。吃飯時它和花花在飯桌底下常常會為了一塊爛芋頭,或者一根破魚刺搞得緊張兮兮:一個伸長脖子把頭匍匐在腳爪邊低沉“齁齁”著,一個弓著身子炸著花斑毛齜著尖牙粗聲“咔——咔——”著。
這時,我就會學著媽媽那樣罵小包黑子:“小包黑子,媽媽說了,大的應該讓著小的,你看我也好吃,遇到好吃的還不都留給弟弟啊,花花比你小,不許你欺侮花花!”小包黑子朝我翻著白眼,似乎在說,哼,到底哪個大呀……哪成想,就在它分神的當兒,花花“噗”地彈出一爪子狠狠撓在它的鼻頭上,小包黑子的小鼻頭立刻滲出血珠子來。
這個死花花,怎么能搞偷襲呢!在小包黑子“嗷——嗷——”的慘叫聲中,花花叼了戰(zhàn)利品奪門而逃,小包黑子忍痛緊隨其后追出去了,我和弟弟也丟了飯碗追出去了。
花花情急之下躥到家院里那棵棗樹上,小包黑子嘴里發(fā)出咿咿嗚嗚的聲音仰了頭朝花花不錯眼珠子地狠狠盯著,四蹄焦躁不安地交換動彈個不停,大尾巴憤怒地打著卷兒翹得硬硬的,也不晃蕩了。過了一會兒,看花花還不下來,就氣急敗壞地站直了身子扒在棗樹干上,用兩只前爪“嚓嚓”地撓樹皮,棗樹枯皮都被它撓下來一塊一塊的。
花花抱緊樹干,回轉(zhuǎn)頭朝下看,一看小包黑子那陣勢不由得渾身哆嗦起來,一個不留神,嘴里的東西掉下來了,小包黑子猛地沖過去,一口叼住那點食一個囫圇就吞下肚去了。唉,貪吃的小包黑子。不過,這也不能怪它的,那年月,哪個不對吃感興趣呢?!
開心的日子過得快哦,轉(zhuǎn)眼一年多時間過去了,麥黃時節(jié)到了,巴巴的豐收時節(jié)啊,大人小孩包括所有的活物們都等待已久的準備好好大吃一頓的好時節(jié)哦。哪成想,小包黑子的厄運到了!
那時還是因為年紀小吧,也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就知道生產(chǎn)隊長領了十來個扛鍬拿棒的壯年人挨家挨戶找狗打,說是上邊的政策,要把狗全部打死,說狗會傳染什么狂犬病。
我們家小包黑子這么聰明這么聽話怎么會傳染狂犬病呢?!我才不許誰打死我們家小包黑子呢!
隔壁三奶家清楚地傳來狗的慘叫聲,不好,已經(jīng)打到三奶家那條老黃狗了。小包黑子似乎也預感到了什么,抖抖索索地一聲不吭蹲在我腳邊,我和弟弟眼淚都急出來了,抽搭著連聲問媽媽怎么辦怎么辦?!媽媽也難過死了,她眼里汪著淚,忽然急吼吼地對我說:“快!快,四兒,快把小包黑子帶到門前的麥地里躲起來!等打狗隊走了再回家!”
我和小包黑子一溜煙竄出家門,等到天黑透了才推開家院的破柴巴門。中間媽媽給我們送了一次午飯。
哪知剛回家不久,生產(chǎn)隊長那瘦長的身影就投射在我們家煤油燈昏暗的燈光下了,他不緊不慢地和媽媽嘮著嗑,說什么老師(媽媽是村小老師)要起模范帶頭作用啦他是執(zhí)行政策上邊壓得緊不要給他難做啦之類的話。媽媽只好答應明天早上讓打狗隊來完成任務。
小包黑子最終被吊死在院門前的那棵老桑樹上了。
它很信任地走近媽媽,甚至是討好地搖著尾巴,讓媽媽把用粗麻繩打的活扣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它那抽搐在半空的眼神定格在五月的麥香里。
挨蜂蜇
在匆匆喝完一大海碗紅薯稀飯后,我捧著稍一晃蕩就咣當亂響的大肚皮,狗似的房前屋后亂竄,試圖能尋出點什么好吃的來。那年月,缺吃,饞。最終,目光落在外婆家院子 中央那棵大棗樹身上。一樹的青疙瘩,興許,能給肚子里的饞蟲奉獻上幾顆早熟的泛黃的家伙來。
三下五除二踢溜掉前賣生姜后賣鴨蛋的帶袢子布鞋,學外婆家那只大黃貓,兩手緊合住大棗樹粗不拉碴的腰身,兩腳猛地往上一躥,噌噌噌,幾下頭爬到枝椏間。小心避開枝條上的刺,極力忍著膀子上的痛(裸露處被皸裂成刀口樣的樹皮劃拉出一道道血口子),瞅準一個,“啪”地揪下來,忙不迭扔進嘴,呸,難吃死了,咬到木頭似的。再揪一個,呸,還木頭。再……唉——看來,棗,在這個節(jié)氣,是吃不成的了。
悻悻中,打眼四看。陽光晴好,樹影斑駁,小風揩得棗樹葉金忽忽一片,似有無數(shù)的蜜蜂在眼前飛。哦,對了,外婆家不是養(yǎng)著一窩蜜蜂么,就在堂屋南屋檐底下的墻洞子里,每年花期過后,外公總能從那里掏出幾塊黃亮亮的蜂蠟來,為一大家子缺油少肉的口舌帶來老大不小的驚喜。
提起蜂蠟,那股甜,那股香,逗引得我舌根子底下的口水直汩汩朝外冒,止也止不住。毫不遲疑地哧溜下了樹,鬼急慌忙往那甜蜜處跑。
蜂們都在吶。嚶嚶嗡嗡,鬧騰得很,從罩住墻洞的竹篩眼子里拱進去鉆出來??此鼈兠Τ吵车臉幼?,比大田里那些勞作的大人們還勤快一百倍。
今年的蜂蠟到現(xiàn)在連星尖都沒到嘴邊。也不知外公整天都忙些什么。我可是等不及了,自己來弄好了。
那么高的墻洞,對于一個小小孩來說,肯定夠不到。
難不倒我的。
迅速跑到家后柴溝地,揀一根粗壯高大的蘆葦柴,扳倒,打掉葦葉,留下梢尖,扛回,待用。
我很清楚,蜜蜂們不會輕易讓人搶了食去的,得用什么東西遮擋一下自己,才不至于被它們蜇到。外公的罩衣?外婆的圍裙?小姨的裙子?不行,都太小了。忽然,靈光乍現(xiàn),想起好東東來咯。
急慌慌跑到外婆睡覺那屋,抄起床上的花被單,就往自己身上罩,嗯,這么大的花被單,不愁罩不實自己的。狗蛋蜜蜂們,看你們從哪里下口吧……這么想著,禁不住得意地笑出聲來,哈——哈哈——似乎,黃亮亮的蜂蜜已經(jīng)飽蘸在手指上,吸吮進嘴里了。
一切準備停當,悄悄靠近南墻根,挪到蜂窩底下,只露出倆眼珠子,踮起腳尖,用被單裹著的兩只手一前一后斜豎起蘆葦柴,把梢尖慢慢往竹篩眼里湊……
當我趴在地上嚎叫成一團,被小姨好不容易從床單里扒拉出來的時候,右眼,已經(jīng)黏糊在一起,睜不開來了,右眼皮蓋子,火不燎辣地跳疼,連帶著心臟,都咚咚地跳疼!
真是倒霉,跑再快,還是被捅炸了鍋的蜂群中的一只鉆進被單,蜇在右眼皮蓋子上了!我的媽唉,疼死人了啊!一驚一乍,一驚一乍,鉆心鉆肺地跳疼,這種蜂刺的滋味,恐怕只有挨蜇過的人才更知道吧。
幸虧小姨有經(jīng)驗,用她的小格子手絹不停地蘸著臭肥皂水,替我擦痛處,才感覺稍微好受些。可是,她的嘮叨,一點也不讓人好受,“你以為你誰啊,頂個花被單,就成能干豆似的……挨蜇,不屈,活該……”
好不容易挨了一會兒,我就臊得猛地推開她,幾步竄到貼在鍋灶屋門邊土墻上的那片破鏡片前,伸頭一瞧,哇啊,右眼已經(jīng)嚴絲合縫,油光锃亮,腫脹得不成樣子了,活脫脫的一只大青棗,并且,是全樹中最大的那只大青棗!
下意識地抬起頭,迎著毒辣辣的大太陽,用力瞪大那只好眼,朝空中高高的一大蓬看。棗們,此時正擠擠挨挨在枝葉間,互相咬著耳朵呢。唉,瞧一個個擠眉弄眼幸災樂禍的樣子,分明是在議論我,嘲笑我。
霎時,痛處更覺痛了。唉,又怨得了誰呢,誰讓自己剛才禍害人家的呀。
那時中秋
一大早就被一陣嚯嚯的磨刀聲驚醒,不消說,那是父親在缸沿上磨菜刀,一會兒,雞圈里不知道哪只公雞就要倒霉了,每年的今天都這樣,中秋節(jié)嘛,對于平時沾不到一點肉味節(jié)儉慣了的村人來說,在這天放肆地吃上一只家養(yǎng)的公雞,倒是完全可以原諒的。
我一下子睡意全無,伸腳踹踹睡在腳頭的弟弟,“噢,噢,八月半嘍,快起來看爸殺雞去嘍,今天家里有好吃的嘍……”聽到咋呼,小包黑子一溜煙跑進來(那時還沒被打狗隊打死),它立在床頭,半歪著頭,尾巴翹得高高的,晃個不停。小眼睛亮亮的,一會兒望向我,一會兒望向弟弟。今天它和我們一樣高興吶,缺衣少食的年代,能夠肥肥地吃上一頓,實在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而且,頂頂重要的是,晚上賞月的時候,還能吃到香香的月餅呢,這么想著,口水差點掉出來,我催促弟弟趕快穿衣服。
三下五除二套好破夾衣,我們幾步竄到了院子里。父親聽到動靜,抬起頭笑呵呵地說不睡啦平時喊都喊不醒的!朝他扮了個鬼臉,跑進廚房,母親正在灶間燒開水,一會兒燙雞用的。見到我們仨一字排開戳在灶前,母親笑瞇瞇地吩咐我:“四兒,山芋稀飯燒好了,蓋在草捂子里,快點盛了帶弟弟吃,吃完幫爸爸殺雞?!鄙接笙★??天天山芋稀飯,眼睛早就吃綠了,今天我們的小肚肚可要專門留著裝好東西呢。有了陰暗的想法,我只是胡亂喝了幾口稀飯,就跑出去幫爸爸殺雞了。
盼望已久的大餐終于開始了。一盆豆角燴雞肉,一盆海帶燴豬肉,一盆紅蘿卜燴馬鮫魚,還有一盆水煮豆腐,構成了我們中秋午宴的全部。一家七口圍了破桌團團坐,歡聲笑語中,筷子翻飛,碗碟叮當,每盆菜吃起來都是那么香啊,香得我們差點把舌頭都咽下肚,特別是那些大肥肉,嚼起來真過癮,油嚕嚕地,直往嗓子眼里滑。
不知怎么地,吃著吃著,我就感到有些頭暈了,忍不住趴在桌子上。母親朝我狠狠剜一眼,直埋怨:“貪吃嗨,吃醉了吧……”嘿嘿,能撈到好吃的,管你啥醉不醉地,我很快就調(diào)整好狀態(tài),抬起身子伸長筷子頑強地向菜盆挺進。
不大一會兒,鍋碗瓢盆統(tǒng)統(tǒng)見了底,肚子漲得生疼生疼,食物幾乎漫到了嗓子眼啊。我懶洋洋地伸頭朝桌子底下望了望,嘿,小包黑子正吃得起勁呢,那些雞骨頭破魚刺啥的到狗嘴里就化了的樣子,嚼都不用嚼啦?!真是死吃相,比我們還難看呢。很快地,地面上就被它舔舐得一屑不剩,干凈得把螞蟻都氣跑了。
下午,我們邊做游戲邊等著天趕緊黑下來,月亮趕緊跑出來。媽媽要做的事情可就多了:她先用糟頭發(fā)了一些面放在灶頭上醒著,然后把吊在房梁上的生花生拿下來(不放高的話,早被我們偷吃了),炒熟分給我們姊妹五個一人一碗,接著她又炒了一些地里收的黑芝麻,放在蒜臼里讓大姐不停地搗。搗碎的芝麻糊發(fā)出異樣的香,我們都圍攏來,媽媽把一些白糖混進芝麻糊,攪拌均勻了,讓我們姊妹幾個張開嘴一人一湯匙。真香啦,一輩子要是能把這東西吃足了就心甘了??粗覀円粋€個直勾勾的眼神,媽媽說不能再吃了,待會要用它包糖餅呢。接著媽又剁了一些蘿卜一些青菜,碼上鹽,擠去汁水,放在盆里備用。這是做菜餅用的,我們這里的風俗是中秋節(jié)這天晚上非吃糖餅菜餅不可,取的是一個團團圓圓的意思吧,那時,不是每家都能買得起月餅的,只好用這個東西代替月餅了。我們家因了父母都是教書的,相對于村人來說,日子過得稍微寬裕些,所以,每年二斤月餅還是能夠歸置來家給姊妹幾個解解饞的。
當月亮紅著臉從小村東北角的蘆葦叢里爬出來的時候,媽媽烙完了最后一張餅。父親和大姐早把破方桌抬到了院子里,我們姊妹幾個又是圍了方桌團團坐,喝稀飯吃餡餅之前,媽媽開始發(fā)月餅,二斤月餅,一斤四塊,統(tǒng)共八塊,姊妹五個一人一塊,余下的三塊呢?爸爸讓我們飯后給住在后莊上的姥姥姥爺一人送一塊去,最后那塊呢?多半是我們莊子上那個瞎了一只眼的老太太“霸占”了去。
提起那個瞎老太可憐呢,家里窮死了,根本買不起月餅,就是買得起也輪不到她吃啊,兒孫個個都是無義不孝的主,平時飯能給她吃飽就算不錯了,她的衣服上補丁摞著補丁,根本分辨不出原來布料的樣子。爸爸媽媽看她可憐,常會在她到我們家串門的時候,給她盛上一碗飯補墊補墊。中秋節(jié)這天晚上,她是必到我們家的,在這里,她大概是可以尋得到一點點慰藉的。
樹影朦朧,月上中天,籬笆院前的田野里升起一層薄薄的霧,秋蟲在墻角的磚縫里發(fā)出凄清的鳴聲。捧上那塊珍貴的月餅,就上一口潔白的月光,我們一小點一小點小心地舔食著……
遙想那年
除塵、貼灶碼、吃祭灶餅、放鞭炮……年味,終究撐不住臘月二十三小年的種種誘惑,粉墨登場。
還有七天,就是除夕夜了。母親愈發(fā)忙碌起來,拆洗被褥、磨豆腐、蒸饅頭、炸丸子、炸酥果……當然了,還有我們姊妹五個的新衣服也得抓緊趕出來。
為了省錢,母親總是去集鎮(zhèn)扯來布頭,趴在家里那臺老舊的縫紉機上自己做。白天忙,做衣服的工作往往安排在深夜進行。嘚嘚嘚——嘚嘚嘚——那一陣,陪伴我們?nèi)胨?,總是縫紉機歡快的腳步聲。煤油燈枯黃的光,把母親的身影拉長,變形,影射到對面的土墻上,狀如一只剛出洞的知了狗,揮舞著大螯爬啊爬,溫暖了我們一生的記憶。
父親也開始他一年一度的特色忙碌。作為村里唯一的教書匠,寫春聯(lián)的事,自然而然落到他頭上。他總是樂此不疲,早早地準備了筆墨在家中等待。柴門小院突然熱鬧起來,從天亮到天黑,時不時地,就會有村人胳肢窩夾著紅紙,籠著袖籠,嘻哈著滿嘴白汽蹩進門來。
總是我給父親打下手。疊紙、裁邊、倒墨、把寫好的春聯(lián)陸續(xù)捧到平整干燥的地方晾……也難怪,三個姐姐得幫著母親干活,弟弟作為家中唯一的男娃,任務就是滿莊子瘋玩,家里人都慣著他。這幾天,母親出手也大方,只要他開口要錢買摜炮玩,總會窸窸窣窣著從貼身的老棉褲褲兜里摳出一兩個2分的或5分的硬幣遞過去。自此,啪啪的摜炮聲遠遠近近冷不丁地就會炸響在小村的不知什么角落,那是全村男娃們的杰作。此起彼伏的摜炮聲加快了年味往前奔跑的步伐。
父親給村人寫春聯(lián)純屬義務,有村人不好意思或者是圖個吉利什么的,連帶紅紙放下的,往往還會有一兩條大糕。母親也不推辭,含笑收下,只是在他們臨走時,也會硬往他們胳肢窩或者黃大衣的口袋里塞上一兩條家里早就備下了的大糕。
父親的春聯(lián)長長短短、形形色色,貼在門上的自不必說,還有貼在箱柜上的“招財進寶”,貼在豬圈、雞窩、牛欄上的“六畜興旺”,貼在糧囤上的“五谷豐登”,貼在獨輪車上的“出門大吉”,貼在鋸子上的“開句有言”等等。年后很長一段時間,無論我到哪一家小伙伴家玩,目光總會不由自主落在父親的大作上,那種親切感、自豪感無以言表。
焦心期待中,大年三十終于到了。
天,一如既往地冷,滴水成冰。家門口霧茫茫一片,麥田里罩著一層白,霜很重。原來最怵早上出被窩的我們,今天,一個賽似一個麻溜,無須大人多言,天剛放亮,就一個個活猴似的哧溜下地了,籠著袖筒,縮著脖子,拖著兩條凍成冰渣的黃龍鼻涕,兩腮抹了胭脂似的,通紅通紅,嘰嘰喳喳到處亂竄,沒一點老實氣,也不朝母親哼哼唧唧喊冷了。哦,中午要吃好東西咯,中午要吃好東西咯……哪里還感覺得到冷!
霧氣漸散,當太陽的金線斜著躥進鍋灶房門口時,母親吆喝著一個個凍得青頭紫臉的家伙趕快回屋吃早飯。稀的,照舊是棒子面稀飯,干的,卻是平時難得一見的純白面饅頭!并且可以盡著吃,管夠!
還是少吃點吧,我們一邊狼吞虎咽著,一邊不停地互相用眼神提醒彼此,還是忍著少吃點吧,中午還有更好吃的呢!雞魚肉蛋,那也是可以盡著吃的,管夠!巴望了整整一年了呢!
日上南窗,暖意增生。年夜飯正式開始,飯菜的熱香氣和著光線里飛舞的塵埃,在空中飄啊飄。舉著筷子,我們的目光似灶膛里正燃著的柴火,刺亮刺亮的,照徹著整個桌面——得瞅準了,揀最解饞的先下手。
大白菜海帶粉條燉豬肉最受歡迎。滿滿一大盆,連湯帶水,呼啦呼啦,不一會兒,就被一大家子人風卷殘云個底朝天。
不行,哎呦媽哎,頭暈,犯困,想吐,我這個家里公認的小好吃,又一年,因為貪吃太多的肥豬肉膩住食了。哎呦喂,大家也別笑話俺啊,那年頭,平時哪能沾到什么肉味呢?一下子有那么多肉擺在面前,能不照著死里吃么?
母親見我歪頭趴在桌面上翻白眼,連趕三吆喝,四兒,快去床上躺著去!快去嗨……睡一覺就好嘍……不行,新衣服還沒上身呢,壓歲錢還沒到手呢……我醉醉咕咕勉勉強強翹起頭,朝母親哼哼唧唧著。
母親趕緊取來新衣,就在飯桌旁把我半擁在懷里動作起來,扒下舊的,套上新的。嶄新的花罩衣罩在袖口和下擺接了三截的破棉襖上,發(fā)出好聞的清香,我捏緊父親遞過來的壓歲錢,那是幾個一分、二分、五分的硬幣,心滿意足歪歪扭扭向床沿挪去。
等母親把我喊醒的時候,已是掌燈時分??諝庵袕浡椿ㄉ?、炒葵花籽、炒蠶豆的香氣,遠近村莊零星傳來鞭炮聲。唉,并不是每家過年都能買得起鞭炮放的哦。
我半躺在床頭,迷迷瞪瞪接過母親遞過來的一大海碗炒花生,一股愧意襲上心頭:夏天母親在自留田里種的那點花生收獲后,被她裝在父親的一條破老藍府綢褲子里,兩腿叉著吊在堂屋大梁上,說是留著過年炒給我們吃,吊起來防著老鼠偷。要知道,我是比老鼠還難防的主哇,哪里經(jīng)得住我三天兩頭扶著衣櫥蹬著摞在椅子上的板凳偷吃呢。原來鼓鼓囊囊的兩個胖褲腿,早被我這個大老鼠搬當?shù)冒T皮拉踏的了。說實話,到最后,每次朝房梁上望,我自己都感覺不好意思了,就硬忍著不敢再偷吃了。唉,估計母親早就知道了的吧,只是,她不說罷了。
快到深夜十二點了。父親停下正在給我們講著的反特故事,起身拿鞭炮去。深夜的寒氣真重哇,我哆哆嗦嗦從床上爬起來,到黑咕隆咚的大門外瞧父親點鞭辭舊迎新。
鞭炸得斷斷續(xù)續(xù)。母親說,這樣的鞭炸得不吉利,這次鞭沒買好。父親回頭朝緊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弟弟輕聲說,大五子,下次能不能不從鞭掛上拆鞭玩?瞧這鞭被你弄的。
大五子,我那個頭點得雞啄米似的親愛的小弟弟,我知道,明年過年時,他又會忘了的,照拆不誤,和我那副貪吃的嘴臉一個樣。
書中樂
那時候,總是小人書唱主角。千方百計搞到一本后,大家一窩蜂地跑到村頭社場的草垛上,頭靠頭,肩并肩,趴圍在一起,粘著口水,一頁一頁小心翼翼掀過去。掀著掀著,就有哭聲響起來。不消說,那是看得慢的被看得快的撓破手背了。不過,不一會兒便會自動沒了聲響,看書要緊,過這村沒那店的。要知道,那年頭,讀物真是少得可憐。
假如恰逢看的是電影翻拍過來的版本,那就更高興了,一幀幀畫面早已爛熟于心的,這就完全省了看不懂的擔心??吹门d起,表演開始了。我們小孩子的記憶力就是好哦,盡管都不識字,可大段大段的臺詞對答起來毫不含糊格里蹦脆呢。演著演著,便又有哭聲響起來,哭得那真叫傷心加絕望哦,連國罵都用上了,唬得大家一下子作鳥獸散。都怪演“國民黨”的那個小孩把老虎凳的磚頭多加了一塊,“小共產(chǎn)黨”吃不消啦。不一會兒,淤著淚痕的小孩就被他娘老子一路提溜著,扔到惹禍小孩的家門口,那個惹禍小孩一頓肥美的“辣酸湯”是喝定的了,殺豬般的嗷嗷慘嚎聲便又在小村的上空繚繞。被家長揍得屁股發(fā)腫者就在心里暗暗發(fā)誓了,以后再也不理那個孬種啦,再理那個孬種就是叛徒!可是,剛一轉(zhuǎn)身,兩顆小腦袋就又嘀嘀咕咕拴在一起了。孬種就孬種唄,誰沒做過不是?
村子里,我們姊妹幾個倒是有幾分優(yōu)越感的,因為母親是村小老師呀,看不懂的小人書可以讓她講給我們聽。天黑時分,昏黃的煤油燈下,母親薄薄的嘴唇一開一合,我們的眼睛一閃一亮,一幅幅畫面便同電影似的呈現(xiàn)在眼前:江姐手指被釘上竹簽了,董存瑞舉起炸藥包了,嘎子把槍藏進鳥窩了,小矮人們把白雪公主抬進小木屋了……
父親那只舊藤條書箱最讓我們感興趣。每年梅雨季節(jié)過后,父親總會把它請到大太陽底下好好地曬一回。乘著幫父親撲打到處逃竄的小白蛀蟲的當兒,翻一翻那些泛黃的帶著些許霉味的舊書倒也是一件樂事,因為里面有很多精美的插圖,雖然抵不得小人書看,但是用張薄紙蒙在上面描圖案卻也是很有趣的(后來讀魯迅的《三味書屋》才知道大師小時候也玩過這招)。描著描著,家里高高低低的土墻可就倒霉了,上面亂七八糟布滿了我時時興起的用灶膛里的燒火棍畫的炭灰畫。遭母親罵是情理之中的,但外公的話總給我勇氣:“這小丫以后肯定能出息,你看這大美女畫的,瓜子臉,丹鳳眼,櫻桃嘴……”
一次,我在一本書中竟然發(fā)現(xiàn)了三張半身像的照片,一張是黑白的,上面微笑著一個圓圓臉打著兩條長辮子的姑娘;另兩張是彩色的,分明是同一個漂亮姑娘照的,她真好看啦,燙著長長的發(fā)卷,一張穿的是泡泡紗連衣裙,一張穿的是翻毛領大衣,無意中,我還看到這兩張彩照背面都有黑藍墨水寫的字呢。趕緊跑去拿給父親看,父親咧了咧嘴,說,那個大辮子姑娘是你母親年輕時候啊,認不出來?你母親年輕時皮膚白著呢,面人似的;至于那個姑娘嘛,是我大學時的同學,南京人,叫王鳳仙,一個資本家的女兒,家里有錢得很,每到星期六家里就會派司機開車把她接回家過周末,她身上那件貂皮大衣值錢著呢,那時,我們這些窮小子都能以幫她拿著大衣為榮,呵呵。
我接著問父親照片背后寫的是什么,父親臉上現(xiàn)出少有的忸怩神色,含糊地說了一句:那是詩,小孩子家告訴你也不懂的,出去玩吧。后來,等我上初中時,終于明白那兩張照片后面詩的意思了,“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薄按饲榭纱勺窇?,只是當時已惘然?!倍际抢钌屉[的,可以想象,父親當年這個儒雅的窮小子或許曾經(jīng)在那貴族姑娘的心湖里投下過一點點波紋的吧?不得而知,也不好去問父親,只是在腦袋里很可笑地蹦出那句老話:書中自有顏如玉。哈哈,這是歪曲的說法,誰讓父親把那個鳳仙夾進書頁了呢!
上學了,識字慢慢多起來,父親的那些寶貝有些連估帶猜能知道大概意思了,于是開始仔細研究起來。印象最深的莫過于一個悶熱的下午,獨自一人躺在昏暗的茅屋里,翻看父親最喜歡的那本《白話聊齋》。因是繁體字,又是半白話的文體,對一個尚讀三年級的孩子來說,讀起來確實有些吃勁。但是,這絲毫冷卻不了一顆熱情的心,那年頭,還有什么可揀頭呢?只能逮著黃牛就是馬了,一點一點瞎啃吧。哪承想,這一啃呀,就越啃越歡喜,同時,也越啃越害怕,什么鬼啊狐啊妖的,全都跳出來了!啃著啃著,就感到身上一陣陣發(fā)冷,不知不覺中,拉過花被單包住了頭和腳,趴在里面讀?!懂嬈ぁ罚窟@篇同樣精彩不?看看再說。呀!鬼把人皮脫下來畫臉了……呀!鬼把尖尖的爪子插進王生滾熱的胸膛捧出那顆砰砰亂跳的心了!此時,只覺身上根根汗毛直豎,每一個毛孔都往外冒冷氣!不由得驚懼地胡亂扯下被單,翹起頭,朝四周瞥了瞥,天,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暗影了,恍惚中,似乎看到那只惡鬼獰笑著從門后張牙舞爪撲過來了! “媽呀!”我大叫一聲,猛地甩掉那書卷,“嗖”地一下竄出茅屋,一口氣跑到莊頭嬉戲的小伙伴中間才算定下神來!
喜歡讀書是好事。但是,什么時候讀什么書還是要合時宜的,否則,只能是自作自受了。記得青蔥懵懂那陣,同學間瘋傳瓊瑤小說,特別是女同學,甘之如飴,如癡如醉。什么《燃燒吧,火鳥》《煙雨蒙蒙》《在水一方》等等一些纏綿悱惻不食人間煙火的愛情故事,不知道撩動了多少青春年少萌動的思緒,當然,我也不例外。避開父母的視線,饑不擇食到處搜羅來看,晚上躲在被窩里打電筒看,甚或白天課堂上偷著看,后者是要冒極大風險的。記得那節(jié)數(shù)學課,瘦瘦高高的魏老師在講臺上唾沫星亂濺講得正酣,我卻意醉神迷在《雁兒在林梢》里,“雁兒在林梢,眼前白云飄……白云深處多寂寥……月光林中——” “照”字沒看定,同桌胳膊肘猛地搗過來,急速抬起頭,月光不見照,倒是魏老師鋒利的目光狠狠地照過來!只能羞愧地低下頭,聽他大聲訓斥:“你大你媽花錢就是送你來在課堂上看閑書的么?你以為你大你媽苦錢容易啊……”
還有一位比我更慘的,一節(jié)課上,該同學正辛勤地默默耕耘放在桌肚里的閑書,誰料想,班主任貓在窗口看得清清楚楚呢,只見他一個箭步竄到她跟前,當場從桌肚里扯出厚厚的一大本,狠狠地摜在桌面上,破口大罵:“嗯,《白馬王子》!這個時候還有心思看《白馬王子》!我看這么胡混下去,以后連‘黑馬王子也找不到……”瓊瑤啊瓊瑤,都怨你啦,你讓我那漂亮的女同學情何以堪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啦,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