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翔
沐小風的小說集《八珍》2018年12月由寧波出版社出版。這是作者的第二部小說集。小說集由《琉璃》《八珍》《白云里》《無痕》等八個中短篇小說組成。這是一部內(nèi)容、風格比較統(tǒng)一的小說集,主要關(guān)注的是女性的家庭情感問題。其核心內(nèi)容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那就是“我們都有情感上的缺失需要安慰”。小說的景物描寫清新優(yōu)美,整體情緒、氣氛上都帶有或深或淺的焦灼、糾結(jié)和哀怨。在具體的敘事方法上,我們可以看到作者求變的努力和取得的效果。
自從當代小說步入“日?;瘜懽鳌币詠恚瑐€人在社會、家庭日常中的情感缺失、精神失恃就一直是一個被眾多作家關(guān)注的主題。不知是否與作者性別的有關(guān),還是有意的編選,《八珍》里所收的八篇小說,關(guān)注的幾乎都是女性的情感缺失問題。在《無期》里,林夕因精神疾病住院,她靠在朋友圈里與一位名叫張飛的網(wǎng)友交往,尋求安慰?!墩l在耳語》中的林雪花因為“她男人視她的身體如草芥”,精神和肉體先后出軌。《八珍》里的“女主人”雖然要堅強一些,但仍需阿剛作為情感的依附。還有《白云里》的“我”之與“青梅竹馬”馮中華,《無痕》中的“我”之與名字都不知道的“他”。在《琉璃》中,雖然正面寫的是男主人公的情感缺失,但女主人公同樣面臨著情感的缺失,同樣在尋求安慰?!赌绢^說》里的陸乙一,能夠堅持藝術(shù)操守,不為金錢、權(quán)利誘惑,但仍需要畫家何念作為她的情感依托。小說中甚至還有人對狗的依戀(《臨終》)、狗對狗(八珍對金毛)的依戀(《八珍》),以及壁虎對壁虎的依戀(《無痕》)。
就是說,在這部小說集中,幾乎所有的人,甚至動物,都是遭遇了情感缺失的,都在尋求情感上的安慰。而情感缺失最主要的原因來自于男女情感(主要是夫妻)的不和。在這八篇小說中,沒有一對夫妻的情感是和諧、快樂的。《誰在耳語》中的林雪花的“男人視她的身體如草芥”,《白云里》《臨終》《無痕》里的妻子都遭到丈夫的冷漠、嫉恨,甚至暴力。《無期》里的“未婚夫”,在得知林夕患了乳腺癌中期之后,馬上就玩起了失蹤。一路看下來,給人的感覺簡直是,“愛人,就是地獄”。因為有這樣的情感缺失,所以需要尋求安慰。而在對這種安慰尋找的梳理中,我們可以窺見小說精神內(nèi)涵的一角,以及它們與傳統(tǒng)文化的一些內(nèi)在聯(lián)系。
在這些小說中,情感缺失者尋找安慰的首選幾乎都是異性情感伙伴。這一點實際上與古近代的中國傳統(tǒng)情愛小說有著內(nèi)在的傳承。從唐傳奇,到后來的《牡丹亭》《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嬌紅記》等,再到清朝的才子佳人小說,甚至到“五·四”之后張資平、葉靈風的情愛小說,異性之愛始終是這類小說中主人公情感最重要的寄托與安慰。只是,在這部小說集中,作者始終把情感缺失者意向中的異性情感伙伴設置為“第三者”,始終沒有給他們提供結(jié)合的倫理上的合法性,而實際上最終又是他們自己掐死了自己對“第三者”情感安慰的追尋。《琉璃》中的陳皓對網(wǎng)友琉璃的想法是,“思來想去,還是不要見面的好”;《無痕》中的“我”與“他”最后是相互拉黑;《白云里》的“我”要與馮中華保持一種“光明磊落,彌足珍貴”的關(guān)系;而《誰在耳語》中本來地位至高的林雪花在與樹發(fā)生了肉體關(guān)系之后,就被看作是一個“寡廉鮮恥”的人。就是說,即便你有情感缺失,但你最多只能精神出軌一下,卻沒有最終追求幸福的權(quán)利。你必須“發(fā)乎情,止乎禮”。這實在是非常傳統(tǒng)。
所以,這部小說集中的人物,尤其是女主人公,基本上都是“見花流淚,見月傷心”傳統(tǒng)型人物。她們基本上都讓自己保持在精神出軌的范圍內(nèi),在意淫一下以后,就會給自己一個自我安慰。比如:“婚姻就是熔爐,難的是負重前行的同時,還要做個樂觀主義者?;蛟S愛情已經(jīng)千瘡百孔,但生活依然得繼續(xù)?!保ā读鹆А罚拔耶斎恢雷约夯钕褚恢磺豇B,要不要脫困,取決于我自己,但是能不能脫困,由不得我。很多事情,既然認準了,就要堅持下去,這樣才對得起自己的選擇?!保ā栋自评铩罚┻@是一群已經(jīng)剪掉了翅膀、會自己給自己煲心靈雞湯的鳥。這種看似的樂觀主義者,實在是比與百寶箱一起怒沉江中的杜十娘等古代小說中的女性要更軟弱、更無生氣得多。她們實際上已經(jīng)回到了前現(xiàn)代的倫理框架中。這或許是部分當下人,尤其是煲雞湯者情感狀態(tài)的一種真實反映。但在閱讀的過程中,我們可以感覺到,敘事人是與她們站在同一的情感立場上的。但在我看來,對這種情感狀態(tài)更多的應該是給予深刻的批評,而不是廉價的同情。
除了異性之外,小說還試圖給這些情感缺失者尋找另外的情感安慰,從中我們同樣可以看到他們身上的傳統(tǒng)特征。其中之一是“家”。回家,到父母、親人那里尋求安慰,這自然是中國文學的一種傳統(tǒng)。但是在這個小說集中,“家”好像變得不大牢靠。在《臨終》《誰在耳語》《無痕》中,主人公的父親都被設置為死亡。在《臨終》里,媽媽一個人與一條小狗相依為命,最后連那條小狗都病死了,“我”自然無法從那里獲得情感安慰;《無痕》中“小雨講的故事”里,媽媽為了照顧“我”而累垮了,住院做手術(shù);《木頭說》中鄉(xiāng)村藝術(shù)家董大山的妻子也是生病,無法給董大山以支撐。對于這種設置,作者或者是想以此來加強人物的情感缺失狀態(tài),所以讓他們在試圖尋找“家”的安慰時,又切斷了他們的后路,但總體上看,是缺乏現(xiàn)實依據(jù)和情節(jié)的必然性的。
另一個似乎讓人比較能看到光亮與希望的安慰與出路,是自然(鄉(xiāng)村)、藝術(shù),包括傳統(tǒng)文化。在這個小說集里,作者在多篇小說中有非常清新、優(yōu)美的自然景物的描寫——這是最能顯示作者文字功力的部分,而且敘事者還多次安排筆下的人物去爬山,到自然中去釋放一下自己的苦悶。在《八珍》里,當阿剛帶著女畫師回到家鄉(xiāng)時,有這樣的描寫:“當你走進油菜花地這個金色的海洋時,就會體會到什么是真正的自由和解放?!弊匀?、鄉(xiāng)村代表自由和解放,所以《木頭說》里的那位農(nóng)民藝術(shù)家,可以“自由自在地創(chuàng)作”。同時作者還賦予藝術(shù)、傳統(tǒng)文化以同樣的價值寄托。開畫廊的陸乙一有一顆“源于對藝術(shù)的摯愛”的“純粹的良心”,她對賣假古董的同學、副局長鄭強拒而遠之,而對在畫室中赤身裸體的何念(作者賦予他一種古代江南士大夫的逸氣),則馬上無私地許以身體。同樣,作者還賦予《誰在耳語》中開國學茶館的李傲白以“博學,儒雅,風度翩翩”的形象,給林雪花“一種書卷氣與靈氣相融的奇妙組合”。
從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非常明顯地看出作者所受的傳統(tǒng)思維模式和文化因素的影響。作者似乎是想以此來解決當下家庭中存在的情感缺失問題。這當然是一種理解和嘗試,但我認為,這種理解還是存在一些問題的。一方面是小說中所描述的情感缺失狀況的現(xiàn)實性和普遍性問題。在這部小說集中,只有《琉璃》中的“他”是因為職業(yè)原因(主刀醫(yī)生),經(jīng)常無法照顧到妻子的情感需要,而導致了妻子的抱怨、疏離,其他的夫妻之間似乎先驗的就是感情不合。即便像林雪花那樣“對丈夫千般好”、連李傲白都覺得完全配不上的女性,照樣會被丈夫虐待,完全沒有具體的理由,小說也沒寫為什么她會“對丈夫千般好”。同樣,自然(鄉(xiāng)村)、藝術(shù)、傳統(tǒng)文化所代表的價值,也是先驗的。而實際上,像《木頭說》《誰在耳語》中,在體現(xiàn)這種價值的幾個人物身上,作者并沒有刻畫出他們身上足以體現(xiàn)這種價值的特征。實際上,雖然小說的寫作背景是當下,但它們與當下的時代、現(xiàn)實還是缺乏真正具體、充足的聯(lián)系的。這不但使小說的格局難以開闊,也使小說在現(xiàn)實性、普遍性和內(nèi)在邏輯發(fā)展的合理性等方面,缺乏扎實的支撐。
另一方面,在好幾篇小說中,作者都試圖以隱喻的手法展示人的生存的不自由狀態(tài),這也是一種很好的嘗試。在《八珍》里,作者借母狗八珍之眼,發(fā)現(xiàn)“每個人脖子上都拴著一根冰冷的鏈條”,而精神病人們身上卻很少拴著隱形的鏈條;在《無痕》中,那只兔子逃出了籠子,逃到了山上,卻死在了狗的嘴里,還有那條被釘住了尾巴的壁虎;以及八珍與金毛的關(guān)系,顯然都是對人的現(xiàn)實處境的一種隱喻。但同樣因為小說中缺少對于時代、社會的具體描寫,而顯得有點為了隱喻而隱喻,落不到實處。這都是作者在以后的創(chuàng)作中需要注意和提升的。
這部小說集有一點特別值得一提,就是作者在敘事視角和結(jié)構(gòu)方面所做的嘗試和取得的效果。在《無期》里,作者采用的是貍兒“被我催眠之后敘述的夢境”與現(xiàn)實疊加的結(jié)構(gòu);在《木頭說》是用一個沉香木做的小掛件的視角來敘述,掛件在不同的人手上,視角也隨著轉(zhuǎn)變;《誰在耳語》采用的是一個私家偵探的監(jiān)視視角,都是限制性的視角,把控得比較嚴謹,很少越界的情況。《八珍》是用母狗八珍的視角,也是限制性的,但作者又根據(jù)合理的想象,讓它看到了一些人類看不到的東西,以增加小說的深度,也還是成功的。而敘事結(jié)構(gòu)最成功的要數(shù)《無痕》,這是一篇由四篇日記與四個人敘述的故事交織而成的小說,寫日記的人和故事的講述者都是不同的,但內(nèi)部又有一些細節(jié)暗示,讓他們又可能或可以是同一個人,這就使小說由一個人的故事,變成了許多人的故事,增加了小說的深廣度和象征性。當然,這本小說集中的敘事同樣存在一些比較明顯問題,但作者在創(chuàng)作上所做的嘗試和努力,還是首先應該給予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