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孟慶
田遨先生離開我們?nèi)炅?。今年是先生百年誕辰紀念。先生于我,是良師益友。近日翻閱田老給我的信函墨跡,使我再次受到教益,更增懷念之情。
一
2004年我調(diào)上海市文史研究館工作后,始識田老。當時我去拜訪他,談及1987年本館成立的春潮詩社,是“文革”結(jié)束后較早成立的上海有影響的詩社之一,由一批愛好詩詞的老館員發(fā)起組織,開展詩詞創(chuàng)作和交流活動,極一時之盛。但后來因故停止活動了。聽說要恢復(fù),田老非常高興,表示大力支持。來年春,春潮詩社重新開張。我寫了一首祝賀詩社開吟的七律抄寄給他,很快得到回信。信中說“詩社的恢復(fù),使枯水已久的春潮重新涌動,確是一大盛舉。感到不勝欣慰”。
此時中央文史館在袁行霈館長倡導(dǎo)下,成立了中華詩詞研究院,進一步推動了全國文史館的詩詞活動。2007 年初,由上海館發(fā)起舉辦傳統(tǒng)詩詞研討會,得到中央館和各省市文史館的支持。為推動詩詞活動,我館準備選編一本歷任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詩詞選集(即《翰苑吟叢》)。我請?zhí)锢现骶?,他欣然接受。這對于行年九十,因小中風(fēng)致手足不便的老人來說殊非輕松之事。在赤日炎炎的盛夏,但見田老穿著被汗水浸濕的短衫和短褲在工作,看來陳舊的空調(diào)和電扇并未將室溫降下來。簡陋的書齋里放滿了書稿,他要從一百多位館員的一百多萬字的作品材料中選編,猶如沙里淘金。有的手稿字跡漫漶不清,有的則有錯訛,不少作品的寫作時間和背景未作交代,這些都給選編和評注帶來困難。經(jīng)過一年的辛勤工作,全書終于完成。田老寫信對我說:“為不負領(lǐng)導(dǎo)付托之重,我是竭盡全力從事這一工作的?!蔽覛J佩贊賞他的工作精神,而田老總是那么謙抑自守,認為這是應(yīng)該做的事。
2008年春,傳統(tǒng)詩詞研討會在上海召開。27個省市文史館的代表參加,中央館袁館長亦專程來滬指導(dǎo)。我們將各省市提供的詩詞作品匯編了一本評獎作品集《中華大吟唱》。我用賦的形式為這本集子作序。序?qū)懞煤笳執(zhí)锢蠋椭鷿櫳薷摹L锢蠈π蛸x及末尾的七律都作了推敲修改,增色不少。他也以一首七律為詩會獻詞。詩中寫到“情有獨鐘真理窟,責(zé)無旁貸老園丁”,表達自己鐘情詩詞追求真理,愿盡詩苑老園丁之責(zé)的心境。在另一首詩中,則寫道:“自知無力談重振,且作搖旗吶喊人。”
二
以后我每有詩詞寫出,常寄給他看,他也每信必復(fù),具體指點。一次我隨館員到蘇北采風(fēng),寫了幾首詩,其中《徐州獅子山》一首,點到曹操為盜王陵墓開了先例。田老看后提出,曹操并非盜墓之始,在他之前就有西漢末年赤眉軍首領(lǐng)樊崇、東漢時董卓等,都曾派軍隊盜墓。曹操為所部“青州兵”籌餉,專門在軍中設(shè)置官兵作此營生,成為盜墓“天王”之一。這不僅使我長了知識,修正了錯誤,同時對田老嚴謹?shù)闹螌W(xué)風(fēng)范和誨人不倦的精神留下深刻印象。根據(jù)他的意見,我將原詩改成:“厚葬獅山筑地宮,充盈寶物已成空。何人動此王陵土,竟是曹公一代雄?!?/p>
記得有一年春節(jié)我去四川西昌探親旅游,寫了一組《西昌邛海剪影》,又寫了一篇讀書筆記式的古體長詩《讀洪承疇傳》。田老看后認為,“組詩題材新,立意新,詩情洋溢,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同時又指出詩中有幾處“犯三平”。這主要是自己對聲韻不熟又未認真核對所致。他說:“長古立意也好。只是詩重形象,再多點形象化,詩味可更濃?!庇种赋觯骸敖Y(jié)尾處意境可更寬闊些,結(jié)二句可由洪氏發(fā)揮聯(lián)想,想到歷史人物的‘千秋功罪,誰人評說,包涵更多,感慨更深,會使讀者聯(lián)想到秦始皇、曾國藩等人物?!边@些意見都切中肯綮。為此我曾登門造訪請教。我與田老說到,我從大學(xué)畢業(yè)后,到部隊做政治教育工作,較多接觸哲學(xué)政治類的東西,不經(jīng)意便將政論帶進詩詞,反而弱化了形象思維。田老認為,哲理、邏輯思維與形象思維雖有區(qū)別但也并不矛盾,處理好了能收到相得益彰的效果。確實,在這方面田老的詩詞也為我們做出了榜樣,他的許多詩詞既形象生動又有深刻的思想性,且在內(nèi)容和形式上有所創(chuàng)新。而在他以詩論詩的“解頤短語”等詩文中,對詩詞之道有更多發(fā)揮,是閃爍著真知灼見的詩學(xué)詩教理論。
三
2009年秋,我因年齡由組織安排退休。我寫信告知并附一詩寄田老,田老即以一律奉和。因我在末聯(lián)寫了“暮處江湖風(fēng)景異,即從陶令溯張良”句,田老認為這多少有些消極,建議我可作點修改。而他的詩最后兩句則是“此是長征新驛站,前山風(fēng)景更迷人”。在信函中又寫道:“退休是人生一個新起點,活一年看到一道新風(fēng)景,留下一些新作品,是大好事。吾公才學(xué)潛力巨大,正待發(fā)掘,深望吾公珍重這一點?!蔽胰タ赐麜r,他又以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說明,退休后大有可為。的確,他離休后的十年間,寫出了《楊度外傳》《紅雨軒十二種》等多部著作。他留下的三千多首詩詞,也主要在這一時期寫成??芍^成績非凡,不愧為文壇“多面手”,亦給我以深刻啟示。只是我自感學(xué)識水平趕不上田老,“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第二年,我有幸被市政府聘為文史館員。田老聞之,特作五七九言詩致賀。秀逸瀟灑的筆墨,洋溢著情同兄長的深情厚誼。
乙未(2015)末,行年九十八歲的田老寄來七律“同樂新春”:
屈指流光又一年,頹齡九八意翩翩。
枕邊夢境夢中夢,窗外天風(fēng)天外天。
耿耿童心憐舊癖,朝朝詩課做頑仙。
新朋舊友遙相賀,喜與神州共勝緣。
我即步韻一首:
溢彩光陰老邁年,晚霞夕照共聯(lián)翩。
詩吟窗外雄風(fēng)展,文著心中紅雨天。
萬馬奔騰強國夢,三陽開泰活神仙。
良師益友青山在,塵世蒼茫信是緣。
我們又各和答一首。田老又三步其韻再復(fù)一首:
老有童心不計年,筆歌墨舞意聯(lián)翩。公為館長通文海,學(xué)似蟾光照九天。
昌碩藝精夸巨匠,梅村詩好自成仙。文章道德非吾比,人海茫茫別有緣。
田老來函作注,說昌碩、梅村都姓吳,以詩文書畫名世,對中國文化作出貢獻。意在鼓勵我向前輩學(xué)習(xí)。之后,我還就吳梅村其人其事問詢過田老。未料不久田老竟溘然長逝,這新年期間的詩詞奉和也就成了絕筆。但田遨好學(xué)不倦勤奮工作的精神,他平凡而偉大的人格,他的言傳身教,他的皇皇著作,都是留給后人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和精神財富,值得學(xué)習(xí)研究,發(fā)揚光大。
在田老逝世一周年暨《田遨詩詞選》出版時,我曾寫過一首《減字木蘭花》,以此為本文作結(jié):
云飛霞騁,興象生新多借景。輕唱牧歌,字織龍梭爍銀河。是真名士,大愛情懷千里志。夢寄詩章,貴有書生“癡亦狂”(田遨自嘲語)。
(作者為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原館長) 責(zé)任編輯 崖麗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