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龍

紀念

一群酒杯站在桌上

哪一只是你的

抽屜打翻在地

你寫了一半的信

似乎還想說些什么

那雙舊皮鞋停泊在干枯的床下

費勁地思考

刮臉刀上銹住幾根你的胡子

為什么一切這么快就成為過去

我吹滅火柴

一抬頭看見了你

在鏡子里抽煙

你每天早晨坐在這里

覺得納悶

你皮膚黝黑

毛孔粗大

你很聰明

所以無能

你每一次發(fā)火

其實都是在罵自己

你的眼里掠過悲哀的雁群

秋天快過去了

你就是我

不不你忘記了你

總是在我以為事情過去以后

突然把我推出門外仿佛

懲罰就等在大街拐角

你故意不注意我故意

不注意留在茶幾上的詩

彈了幾下煙灰我想

我就是那只鐵皮煙缸

一次次被你粗暴地燙傷

你一躺下天就黑了

天黑以后你讓我一絲不掛

在人群中奔跑從屋頂摔到海上

我相信這個夢相信你現(xiàn)在

又在用厭惡的眼光揍我腦后

全部原因就在于

我就是你

假如我想第二天成為好學生

鬧鐘準會在半夜停下不走

我老老實實去當掙錢的工人

誰知又被叫去指揮唱歌

我要做一個好丈夫

可是紅腸老是賣完

這個世界總跟我過不去

于是我想和一切和好

和你和好

你卻突然轉(zhuǎn)身離去

總之出太陽的中午下雨是正常的

雨珠在陽光中閃閃發(fā)亮

和諧得像一對流浪兒

因此我們活著不能太計較

你說對嗎你怎么不說話你

這棵風中的棕櫚

美麗的雨

你長袖輕拂

裹住我讓我跟你走

我就跟你走

飄飄搖搖

已在十字路口

你用柳枝憑空指點幾下

蘑菇們便在雨中沿街亂滾

滿街夢話連篇

滿街醉眼蒙

你讓我去認識每一個人

我就去認

靠在潮濕的廣告牌下

突然想大哭一場

唉唉人們城里的人們

你們住的房子太小

公共汽車太擠

東西太貴

你們太美好

唉唉人們城里的人們

為什么只有這時

我們才能互相認識和微笑

而其他時候

陽光下

都那么小心

小心而又陌生

廈門寄往上海

為了重新開始我們的愛情

我遠遠地逃向海邊

這樣就產(chǎn)生距離

月亮和潮汐也成為新鮮的比喻

為了做一個好丈夫

我閉上眼睛使勁地想你

不留神跌進一個昏暗的山谷

人們用一只腳停在樹上

一聲不吭地轉(zhuǎn)著眼珠

在木偶劇團的倉庫

我趴在地上

尋找一張回家的車票

這時你向我走來

光著腳丫踩著夕陽

你筆直地向我走來

你身體的每一部分

都以動人的子彈

向我射擊

我伸出雙手等了很久很久

終于發(fā)現(xiàn)緊緊摟著自己

這時太陽從樓下升起

把人們喜聞樂見的憂傷

涂在我臉上

看來離別是一種必須

而愛情就在于距離

老孫

我們多久沒見面了老孫

你站在陽光下的人行道上

萎縮得面孔小了一圈

你干癟的兩腮用力鼓動

讓人感覺你進化成了某種魚類

你不是退休了

還站在這里看什么西洋鏡

馬路對過是大世界

你一直在它樓下看門

很多人走過你面前

很多年走過你面前

你矮小地站在門里

扮演真正的主人

我也從你面前走過

叫你老孫拍你肩膀

裝作很囂張地晃了進去

早晨到此結(jié)束

也只有你以為我掙多少稿費

大世界不可缺少

可是你肯陪我喝酒

喝成一對瘋子

咒罵天氣、領(lǐng)導(dǎo)和自己

都不是東西

我吐了一地你把門打開

月亮真大那天中秋

你看我們又見面了老孫

你面孔和身體萎縮一團

隨時準備逃回娘胎不再出來

你別笑老孫等你笑出聲來

我會把這面櫥窗砸碎

你說難得進城來玩玩

玩玩對過是大世界

你不進去你一直在它樓下看門

矮小地站在門里

那里有一只搪瓷茶缸是你用舊的

那里有一條毛巾現(xiàn)在用來擦掛鐘

老孫你從來也沒做過主人

你離開后我也離開了

悄悄地躲開任何人

就這樣來也空空去也空空

在馬路上相逢就不是什么偶然

人們看見兩條疲憊的狗

惺惺相惜地互相打量和寒暄

在往日的門外

最孤獨的地方

這世界最孤獨的地方

在冬天潮濕的樹梢

你站上去發(fā)現(xiàn)舉目無親

一聲聲，叫碎七八顆雨珠

這世界最孤獨的地方

在夜半街頭的拐角

你把自己掛成清倉甩賣的招牌

風就來下流地動手動腳

這世界最孤獨的地方

在酒后醒來的床上

實在想不起還有什么可以操心

這一天只好用來后悔和憂傷

這世界最孤獨的地方

在殯儀館的吸煙處

一個個吞云吐霧看破紅塵

送的卻不是同一個人

這世界最孤獨的地方

在寫下這幾句的攀爬中途

你不摳緊分行的石縫

這首詩會摔得粉身碎骨

所以，此時此刻

這世界最孤獨的地方

就在你屁股底下

還找什么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