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倩
作為一個木匠,父親一生最得意的作品,是一把玫瑰椅。
一
那年春天,我七歲,哥哥十歲。
父親接下了一樁木工活,工錢不菲?!傲豪咸珷斠霭耸髩郏医o他打一把椅子做壽禮!手工錢嘛……”父親神秘兮兮地伸出了五個手指頭。母親吃了一驚:“怎么這么多手工錢?”父親脖子一昂:“那可不是一般的椅子??!”
記憶中,梁老太爺頗具鄉(xiāng)間名士風(fēng)范,說起話來,總是引經(jīng)據(jù)典,之乎者也,很有學(xué)問。梁老太爺做八十大壽,這可是件極轟動的大事。他的兒子托人從南方運(yùn)來了一根極名貴的木材,要給他斯文的老父親做一把“玫瑰椅”。
究竟為啥叫“玫瑰椅”,母親搖頭說不知道,父親也說不好。他只知道按照梁家給出的椅子草圖來做。那張圖紙上勾勒著那把神奇的椅子的圖案,小巧別致,椅面、靠背、扶手都標(biāo)有尺寸。
二
梁家的木材送來時,是用最白的白粉令紙包裹著的。父親說,這可是根十分貴重的木料呢!它的價錢,要頂咱半個家哩!
哥哥饒有興致地盯著父親的每一道工序,嘴里念念有詞。這次,父親也樂意讓哥哥來打點(diǎn)兒下手。
一把漂亮結(jié)實(shí)的椅子正在漸漸地成形。椅子面、椅子腿、扶手、靠背……每一道工序,父親都做得十分認(rèn)真,小心而虔誠。一個鐵釘也沒有,木頭就固定在了一起!父親說:“這樣古樸的家什,就得用榫卯和穿帶的老技法!”
幾天后,端正秀氣的椅身做好了,造型舒展大方。黃花梨木有著細(xì)嫩的肌膚,摸上去光滑細(xì)膩。它的顏色是通體金黃,不用任何油漆,便閃出熠熠的光澤來。
父親將最后一塊木料裁出背板,開始做最復(fù)雜的雕花部分,他決定為梁老太爺那把高貴的椅子雕出一只蝙蝠含著一雙壽桃從天而降的紋樣,這寓意叫作“福壽雙全”。父親對于這幅雕花十分謹(jǐn)慎,他先在紙上勾勒出了花樣,然后再在其他木材上練習(xí)。眼看一把稀有的玫瑰椅便要橫空出世了,就在這時,發(fā)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三
那幾天,父親通夜去田里澆園,忙碌不堪。誰也不知道,十歲的哥哥竟然擅自接手了父親的活計。
那天晚上,父親一聲驚慌的大喝,驚醒了沉睡中的我們。
哥哥舉起那塊黃花梨木背板,一臉得意地解釋:“父親累壞了,快點(diǎn)兒歇著吧。我在幫您干活呢,您看,這只蝙蝠我快雕好了!”父親一個箭步?jīng)_上去,猛地朝哥哥的背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他跳著腳,聲音顫抖地大叫:“你胡鬧!”
母親勸父親,哥哥只雕了蝙蝠的兩只翅膀,他可以好好地修一修,別人是看不出來的。父親痛苦地?fù)u頭!母親又說,可以用其他的木材替換了那塊背板,多上幾遍漆,應(yīng)該也不會被看穿吧!
父親憤怒地吼著:“你想用銅鐵偷換黃金嗎?!”哥哥已經(jīng)被驚怯得不知所措了,蹲在墻角一聲不敢吭。
天快亮的時候,父親站了起來,對坐在炕邊抹眼淚的母親說:“把家里所有的積蓄都拿給我吧!”母親抬起淚眼,吃驚地望著他。
父親不容置疑地說:“我要去縣城買一塊同樣的木材來,再雕一塊背板。如果縣城沒有,就去省城!得趕快去,不能耽擱了,下下個集日就是梁老太爺?shù)纳樟?!?/p>
四
父親是在四天后的一個黃昏回到家里來的。在省城的大場里,他買到了一塊黃花梨木。
玫瑰椅終于做好了,它是那么一副神圣不可褻瀆的模樣,我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心里生出一些畏懼來。
壽席上,三鄉(xiāng)五里的名流們紛紛贊嘆父親的手藝,都說父親讓黃花梨木得到了最好的呈現(xiàn)。梁老太爺也十分高興,要付給父親雙倍的手工錢。但是,父親卻拒絕了,他一分錢也沒要。
我記得那天晚上,父親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后,母親跟他狠狠地吵了一架。那塊金貴的黃花梨木花掉了我家一整年的積蓄,父親卻又不肯要手工錢,這讓母親心里著實(shí)不能平衡。父親認(rèn)為,那背雕,雖然也是買到了最好的黃花梨木,但終究不是人家的原材料。
第二天,他拉過哥哥,父子兩個重歸于好。父親握著哥哥的手,雕完了那塊被廢掉的黃花梨木背板。
又過了半個月,父親鋸掉了我家院子里的一棵老榆樹,打了一張書桌。父親居然仿照玫瑰椅的樣式,為哥哥做了一把椅子。我一眼就發(fā)現(xiàn)椅子后面的背雕,正是哥哥雕壞的那塊梁家的黃花梨木。
那書桌和椅子成了我家最重要也是最漂亮的家具。我和哥哥輪流在上面寫作業(yè),一直到我和哥哥上完了小學(xué)、中學(xué),離開家,奔赴更遠(yuǎn)的求學(xué)路。
那一年,梁老太爺不知道怎么得知了這件事的原委。他來到我家,專門來看哥哥雕壞的那兩只蝙蝠翅膀?!暗竦煤芎?!”他笑呵呵地連連贊嘆,“孺子可教也!”梁老太爺送了哥哥一支毛筆,還經(jīng)常把他喚到自己家去教他讀一些古代詩文。
“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哥哥搖頭晃腦地背誦著。我照例咬著小指頭,瞪著一雙無知的眼睛問他:“這是啥意思呢?”哥哥說:“我也說不好……但,”他眼睛亮晶晶地,望向窗外更遠(yuǎn)的天空,“我的心里總是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