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煜
人民政權接管上海,然而嚴峻的考驗遠未結束。國民黨軍隊雖然從上海潰敗,但其海軍和空軍力量仍舊完整,盤踞在距離上海市區(qū)僅百余公里外的舟山基地,對上海發(fā)起了嚴密的封鎖和轟炸,妄圖扼殺新生的人民上海。
然而,事實雄辯地向世人證明:新上海經得起封鎖,頂?shù)米∞Z炸。上海不僅沒有在極端的困難面前崩潰,還摸索出自身的新道路。因為此時領導上海的,是真正的人民政權,人民戰(zhàn)無不勝。
一架國民黨飛機被擊落在浦東塘橋。
上海解放后,國民黨蔣介石集團并不甘心,悍然于1949年6月23日宣布封鎖長江口以及從該處直至山東半島的沿海。國民黨海軍第1艦隊的驅逐艦及炮艦從舟山基地出動百余次,攔截過往的船只,甚至對堅持要開往上海的美籍商船開炮射擊。此外,國民黨海軍還在長江口布下水雷。
如此一來,上海確實遇到嚴重的困難。舊上海的工商業(yè)充滿半殖民地的特點,重要工業(yè)的生產原料及機器都來自外國。例如,全市居民消費的糧食中,洋米洋面占50%-60%;上海當時最大的工業(yè)是紡織業(yè),其中棉紡業(yè)所需原棉60%靠進口,毛紡業(yè)的生產更是100%依靠進口毛條;燃油、面粉和紙張生產的原料也完全來自外國,等等。國民黨企圖用武裝封鎖隔斷上海的進口,從而破壞上海生產建設、窒息上海經濟。
中共上海市委黨史研究室研究二處原處長孫錫鴻向《新民周刊》記者介紹:在當時的困難情況下,中共上海市委首先考慮到的是“緊縮”應對,即疏散上海的人口和工廠,減輕負擔。
經中共中央批準,1949年7月27日,上海的《解放日報》發(fā)表社論《粉碎敵人封鎖,為建設新上海而斗爭》,向全市人民公布了當時面臨的實際困難,提出了粉碎封鎖的6項任務,包括積極支援解放軍南下作戰(zhàn)、有計劃地疏散人員和內遷部分學校工廠、改變上海的生產方針與方向、開展農村工作、發(fā)展內地交通與城鄉(xiāng)物資交流、節(jié)衣縮食精兵簡政。
中央雖然批準了上海的上述方針,但對其中工廠搬遷一條,有著更多的考慮。上海在全國經濟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對此事的處理不得不慎。1949年7月,中共中央委派中央財經委員會主任陳云到上海調研,并主持召開華東、華北、華中、東北、西北五大區(qū)參加的財經工作會議。
根據調研所得的實際情況,陳云在會議上指出:對于上海工廠搬遷問題,應該將解決目前困難與全國建設分開來處理,不能因為目前有困難,就把許多工廠搬走了事;經濟困難的最終解決還是要靠生產的恢復和發(fā)展。把工廠搬往農村和內地,當?shù)匦枰袕S房、動力及輔助工業(yè)等,搬去之后可能很久也不能生產,而上海的工人又會失業(yè)。因而,要力爭維持上海工廠的生產,大的工廠一個也不搬走,只有少數(shù)小工廠做搬遷。
然而,在被封鎖的局面下,上海需要的大量糧食和工業(yè)原料如何解決?會議決定從全國各地調撥物資,幫助上海渡過難關;上海生產的產品,又供給全國各地所用,也就是形成“全國支援上海、上海支援全國”的新格局,把上海對帝國主義的依靠變?yōu)閷鴥鹊囊揽?,把上海變成為國內市場、農村市場服務的城市。
孫錫鴻認為,當時中央做出的這個決策,讓上海在解放后保住了全國經濟中心的地位,這對上海之后70年的發(fā)展路徑起了非常關鍵的影響。
美制蔣機轟炸上海示意圖。
在反封鎖的方針指引下,各行各業(yè)開始緊張行動起來。敵人封鎖長江口后,上海一度存煤僅5000噸,只夠當時一天的消耗。鐵路局立即全力投入,航運處也組織一切可用的公私力量,從陸水兩方的內部線路向上海搶運煤糧。至1949年10月,上海的煤炭和糧食這兩樣生產生活原料的供應已基本穩(wěn)定。
依靠“洋油”作燃料和動力的發(fā)電廠和公交公司全力開拓方法解決困難。上海楊樹浦發(fā)電廠供應當時全市80%以上的電力,然而它的燃料80%是進口的燃油。外來油料斷絕后,電廠職工決定把燃油爐改為燃煤爐,奮戰(zhàn)一個多月,第一臺燃煤爐順利投入運行。之后,其他鍋爐也改造完畢,確保了上海正常供電。
上海公交公司當時有公交車312輛,每天行駛33000多公里,燃料97%使用進口汽油,該企業(yè)同樣需要改造燃料。最開始是自行開發(fā)出燃燒木炭產生煤氣的裝置來推動汽車,但如果全線采用,消耗的木炭量過大,當時上海的供應跟不上,會造成價格猛漲。
后來工程師張德慶又帶領職工研究燃燒白煤的方案。我國的白煤儲量豐富,供應充足、價格穩(wěn)定,產生煤氣的效率也比木炭高,但是在公交車上大量使用,當時并無先例。上海公交公司全員上下一起不斷攻關,連續(xù)研制了五種型號的白煤爐,終于在1950年1月將效果理想的第五式白煤爐公交車試制成功,隨后將所有汽車分批改造。這樣的努力,不僅保證了公交正常運營,還將燃料費從每月31萬元減少到了8萬元。
中紡公司各廠工人調整設備,停止生產用外棉作原料的細支紗,轉為生產用國內棉花作原料的中支紗、龍頭細布等。毛紡、化工、膠木、鉛筆、電器等工業(yè),也都逐步用國產原料代替進口原料。
永安、新新、大新等許多百貨公司以前多是銷售高檔商品,解放后已無銷路。在工會的建議下,逐漸改為經營普通市民需要的日用產品,業(yè)務情況隨之日漸好轉。
這樣的轉型,說來容易做起來難。上海是怎么辦到的?時年19歲在上海解放后進入上海總工會秘書科工作的孫錫鴻在七十年后的當下向《新民周刊》記者回憶說:對于榮毅仁、劉鴻生等大資本家,市委市政府的領導是直接上門做說服工作;而具體到每一家工廠、每一戶商店,則是黨領導的工會發(fā)揮了關鍵作用?!澳菚r不少共產黨員的身份還沒有公開,都是以工會成員的身份開展工作。他們找到資本家,說服他們不要擔心、不要逃離,給他們出轉型的主意。對于有些工人在解放后覺得‘已經翻身想要提高待遇,工會成員也是一個個地細心勸說他們暫時主動減薪,維持住企業(yè)生產;不然,企業(yè)垮掉,工人也會失業(yè)?!?/p>
以鴻章紗廠為例,該廠資方因為原料缺乏成品滯銷,計劃停工3個月。紗廠工會研究后,認為停工不是辦法,向資方表示愿意協(xié)助克服困難,原來伙食比較好的工人答應降低伙食標準,節(jié)省廠方開支;同時工會還建議資方調回解放前隱藏的資金來維持生產。資方被工會方面的熱誠幫助打動,繼續(xù)開工生產。
集中力量維持生產的方針,到1949年底已初見成效。當時68個主要工業(yè)行業(yè)10078家私營工廠開工率已達61.7%,其中鋼鐵、機器制造、棉紡毛紡等重要行業(yè)開工率達80%,造船、碾米、醫(yī)療器械等更是達100%。
這樣的艱苦奮斗持續(xù)了半年,上海的經濟由外向型轉向內向型,從依賴國際市場轉向依靠國內市場,實現(xiàn)了反封鎖方針里提出的“使畸形發(fā)展的上海,改造成為一個真正繁榮的新上?!?。
左右圖:解放軍戰(zhàn)士手持高射機槍,嚴陣以待,保衛(wèi)上海安全。
解放后,上海幾乎沒有防空力量,國民黨空軍利用這點,不時對上海進行肆無忌憚的轟炸。據不完全統(tǒng)計,自1949年6月4日至1950年5月11日,國民黨空軍空襲上海57次,造成居民死亡1049人、失蹤7人,受傷致殘2100余人,炸毀民房3200余間。
尤其是1949年10月解放軍攻打金門、舟山登步島先后失利,國民黨猶如被打了強心針,開始轉守為攻,擴建舟山機場,以此為基地對上海進行更為頻繁和更大規(guī)模的轟炸。1950年初,國民黨草山高級軍事會議決定對上海的發(fā)電廠、自來水廠、碼頭、倉庫、鐵路、橋梁等重要設施進行廣泛轟炸,企圖用轟炸毀滅上海。
影響最為嚴重的是“二六”大轟炸。1950年2月6日中午,國民黨空軍出動14架轟炸機和3架戰(zhàn)斗機,分4批輪番轟炸上海的重要電廠,共投下近50枚重磅炸彈,造成居民死亡542人、失蹤5人、傷836人,廠房、民房毀壞2500多間,受災居民達5萬余人。
上海的發(fā)電設施遭受了毀滅性的打擊。其中楊樹浦電廠中彈15枚,發(fā)電設備三分之二被損壞,全廠被迫停止發(fā)電,而該廠承擔著上海80%以上的發(fā)電任務。同時,閘北電廠、南市電廠等也不同程度受損,全市發(fā)電量從15.6萬千瓦驟降至2萬千瓦。市區(qū)大部分停電,工廠停產、電車拋錨,家家戶戶只能點蠟燭油燈,外灘的霓虹燈不再亮起,寒冬的上海之夜成了一片黑暗的世界。
“二六”大轟炸是人民政權接管上海后遭遇的最嚴重的災難?!案鞣N矛盾和問題一齊爆發(fā)出來,正如大病初愈的人,又染上了新的病情。”陳毅后來如此回憶。轟炸后第二天的中午,上海市長陳毅、副市長潘漢年、公用局局長葉進明等來到楊樹浦發(fā)電廠了解被炸情況,慰問受災群眾。陳毅與現(xiàn)場的電廠職工們商量:“爭取48小時恢復部分發(fā)電,行不行?”職工們齊聲回答:“行!他們有本事炸,我們就有本事修!”“美蔣要想叫我們上海變成黑暗世界,我們定要讓上海永放光明!”
在這樣的氣勢下,除了楊樹浦電廠本身的員工,全市的力量也被動員起來,各工廠、機關、學校等60多個單位的2000多人先后參與搶修。運輸煤炭的皮帶短期內無法修復,人們就冒著寒風冷雨,在泥濘的路上排成長長的隊伍,把煤炭一筐一筐地從煤場扛到5樓高的煤倉里。在42小時的奮斗后,奇跡終于出現(xiàn),第一臺機組恢復發(fā)電,比向陳毅市長的承諾提前6小時。到2月15日,全市發(fā)電量恢復到原有的65%,基本可應對急需用電,機器重新開始運轉、電燈重放光明。
上海人民的信心是炸不垮的,這早已被事實證明。據時任上海海運局黨史辦公室工作人員的李德侖整理:1949年9月上旬,中114輪滿載煤炭自南京返滬,駛至江北安寧港錨地停泊,駐船軍代表和船長帶領船員離船進入江岸挖好的戰(zhàn)壕和矮樹叢中,隱蔽防空。9時左右,敵機4架呼嘯而來,俯沖中l(wèi)14輪,轟炸掃射,船被炸傷。船員們目睹敵機的暴行,個個摩拳擦掌,要求立即回船搶救。待敵機一飛走,軍代表和船長就帶領船員冒著硝煙登船,投入救船戰(zhàn)斗。經船員搶救,輪船安然屹立江中。
午后,敵機4架又竄來,船尾甲板天棚被掀翻,左舷尾部被炸開高1.5米、寬1.8米的大洞,船尾進水,艙面?zhèn)劾劾?,駕駛臺遍體鱗傷,玻璃散落滿地。船員們又投入了第二次戰(zhàn)斗,經過3個多小時的堵漏、清掃、沖洗和整理,船舶于夜晚帶傷起錨,滿載可解燃眉之急的煤炭駛回上海,受到航運處領導和群眾的熱烈歡迎,被稱為“炸不沉的中114輪”。
陳毅趕往楊樹浦發(fā)電廠視察遭國民黨飛機空襲情況。
“二六”轟炸之后,上海軍管會決定成立上海防空治安委員會,下設8個處,統(tǒng)一指揮全市的工作。例如糾察處指導各工廠、企業(yè)、學校成立了糾察隊,與駐點解放軍一起值班放哨,挖防空壕、挖土井、縫麻袋、堆沙包等。軍民一心,共克時艱。同時,上海市公安局還抓獲處置了一些為國民黨空襲提供情報的特務。
不過,要解除上海被轟炸的威脅,從根本上還是要靠防空軍事力量。然而從解放以來到“二六”大轟炸時,上海只有兩個高炮團執(zhí)行防空。當時,人民空軍剛剛組建不久,正在培訓,還不能執(zhí)行飛行作戰(zhàn)任務;而僅靠高炮又不能對敵機致命打擊。
1950年2月8日、9日,中央軍委代總參謀長聶榮臻連續(xù)致電正在蘇聯(lián)訪問的毛澤東,報告上海遭受空襲的嚴重情況。毛澤東、周恩來向蘇方提出援助上海防空的請求,后者派出由巴基斯基中將率領的一個航空、探照燈、雷達混合防空部隊赴滬援助。
1950年3月1日,中央軍委決定成立上海防空部隊。3月9日至27日,蘇聯(lián)混合防空部隊陸續(xù)到達上海。蘇軍裝備飛機115架,其中包括當時最先進的噴氣式米格15戰(zhàn)斗機40架;加上探照燈、雷達、指揮與保障部隊等,總計約3500人。這些部隊與我軍高炮部隊一起,組成了上海的防空作戰(zhàn)體系。
3月23日,國民黨一架P51飛機入侵上海,蘇軍戰(zhàn)機立即起飛,將其擊落于閘北地區(qū)。隨后又于4月2日和4月28日分別再擊落2架敵機,三戰(zhàn)三捷,連續(xù)擊落5架敵機。敵機不得不由囂張的白天空襲轉為夜間偷襲。
然而此舉依然徒勞。5月11日晚9時,國民黨兩架B24轟炸機攜帶重磅炸彈企圖偷襲上海。第一架敵機剛飛到市區(qū)邊緣即被探照燈光死死咬住,先前起飛的蘇軍戰(zhàn)機與我軍地面高炮緊密配合,輪番射擊將敵機擊落,后者墜落在浦東塘橋的田野里。另一架敵機見狀,匆忙掉頭逃竄。
國民黨怎么也沒有想到上海一下子就擁有了防空力量。當他們從偵察機拍的相片上看清了上海的機場上停著幾十架當時最先進的米格15戰(zhàn)機時,“無不驚嚇”,深知大勢已去。國民黨的舟山部隊開始轉為防御直至撤退。
5月18日,舟山群島全島解放,國民黨對上海的封鎖、轟炸被徹底打破。之后,蘇軍防空部隊在完成任務后將設備留在上海,并培訓我空軍部隊,上海的天空開始由人民解放軍保護。
上海市民舉行反轟炸大游行。
孫錫鴻是這一年轟炸的親歷者,他那時家住南市,是經常被敵機襲擾的地區(qū)。他告訴《新民周刊》記者:即使是在上海被轟炸最為嚴重的時刻,身邊的人們也沒有過度恐慌過。“因為黨和政府在群眾中有很高的威信,人們相信不管是多大的困難,只要跟著共產黨和人民政府的領導,就一定能克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