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偉
爺爺死得早,奶奶一般很少說到他。只是初一、十五,只是逢年過節(jié),還有就是爺爺?shù)纳漳翘欤棠滩庞浧鹚?。奶奶記起爺爺,給爺爺燒很多很多的紙錢,邊燒邊喊:“耗子皮皮,燒錢給你了;耗子皮皮,你要記著一一撿收呢……”奶奶喊時(shí),一聲比一聲高,但我分明聽見那聲音里夾雜著哭腔。
耗子皮皮?耗子皮皮是什么呢?我從沒問過奶奶,也不敢問奶奶。后來知道,耗子皮皮,是爺爺?shù)耐馓?。就像村子里家家愛叫的“老頭子”、“老東西”、“老家伙”、“老不正經(jīng)的”、“老不死的”、“老鬼”等稱呼,信手拈來,自然熨帖,再合適不過了。
奶奶嫁過地主當(dāng)童養(yǎng)媳,嫁過資本家當(dāng)小老婆,后來才嫁給爺爺。沒過上幾年,爺爺去了。奶奶沒有生育,就帶著我的父親,后來又帶著四毛哥,帶著我們一個(gè)個(gè),頭發(fā)慢慢地就白了。
在那些日子里,奶奶總是喊著爺爺,告訴他家里一切的一切,告訴他孩子們一個(gè)個(gè)長高長大了。
奶奶的愛情世界,也許只有爺爺清楚。就像天,只有地知道一樣;就像白天,只有黑夜知道一樣……
八奶奶和奶奶最貼心,八奶奶也常常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在奶奶面前哭訴。
八奶奶也是個(gè)苦命的人,八爺爺一天夜里一聲不響地走了,一句話也沒有。八奶奶等呀、等呀,朝思暮想,望眼欲穿,望穿秋水,一年又一年,冬去春來,頭發(fā)白了,淚水干了……
奶奶說:“你八奶奶始終沒能等到那冤孽?!痹┠酰前四棠探?jīng)常念叨的名字。每念一次,我看見八奶奶的眼睛就眨一次。那個(gè)時(shí)候很小的我,甚至想八奶奶念一次,是不是心里就痛一次,要不然那眼睛就怎么老眨,好像眼睛里進(jìn)了沙粒似的。
八奶奶的眼睛眨著眨著,后來就睜不開了。睜不開眼睛的八奶奶,后來再也沒來善塘塘坎上找我奶奶念叨她家的“冤孽”。
奶奶告訴我:“‘冤孽’是你八奶奶家的當(dāng)家的,也就是你八爺爺。你八爺爺說走就走了,沒給你八奶奶留下一個(gè)念想?!?/p>
“有人說,你八爺爺去了臺灣,卻始終沒個(gè)音訊。你八奶奶萬念俱灰,只是念叨著他家那個(gè)冤孽,才信念不倒,就是眼睛瞎了,也總相信有看到你八爺爺?shù)囊惶?!?/p>
七娘是個(gè)老高老大的女人,七伯卻又矮又瘦,三天放不出一個(gè)響屁。七伯,簡直就是七娘手里的菜!七娘呢,要說說,要罵罵,要打打……奶奶氣極了,就當(dāng)著眾人的面,指著七伯問:“你又不是他的崽,你怕她個(gè)啥?!”
后來,七娘真的是把七伯當(dāng)崽一樣,不聽話就不給吃,不聽話就不給睡,趕出屋去。甚至在大眾場合里,七娘還惡狠狠地罵七伯,罵得天昏地暗,罵得月亮也悄悄地不見了。七娘罵:“我的崽,你不聽試試鋼火;我的崽,看我不餓你三天;我的崽,讓你進(jìn)不了門;我的崽,不信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的崽,讓你不得好死……”
奶奶就說:“哪有這樣的婆娘!哪有這樣惡毒的人!哪有這樣咒自家的男人不得好死的!”
后來,七伯生了病,在床上躺了十多年。也怪,竟慢慢地不再見到七娘昏天黑地罵人了。有人說:“也真是讓人難以置信,那個(gè)女人把他的男人真當(dāng)他的崽一樣來服侍。”
有一天,七娘驚天一聲喊:“我的崽啊……”原來,七伯不忍七娘這樣一輩子服侍他,就在七娘那么一眨眼的工夫,偷偷地喝了農(nóng)藥走了。
后來,七娘人整個(gè)兒蔫了,但她并沒有如七伯臨終交代的那樣,帶上還小的兒子遠(yuǎn)嫁他鄉(xiāng),找個(gè)好人家。
七娘還是留在善塘鋪里,不聲不響地干活兒,揮汗如雨,拼命掙錢,家里還起了新屋。屋就起在石頭山腳下,單門獨(dú)院,冷清得很。石頭山上,七伯就一個(gè)人孤孤地安睡在那里,半夜的鳥叫聲甚是瘆人。
上山了,七娘就去那墳頭坐一陣,也不說話,也不哭喊。若茅草長盛了,她就認(rèn)認(rèn)真真、小心翼翼地整理干凈。下到半山腰,七娘又要回過頭去望一陣,天上的云就愈來愈低沉。
下得山來,七娘一路上都在嘀咕,有放牛的小孩兒聽見七娘“我的崽”、“我的崽”說個(gè)不?!?/p>
過了十四五年,七娘有一天也要走了。臨走前,兒子跪倒在床前,靜聽七娘的吩咐。七娘這時(shí)說不了一句囫圇話了,只是囁嚅著“我的崽、我的崽……”
七娘的兒子,也許聽懂了娘的心思,把娘和爹合葬在石頭山上,修了一處大大的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