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丹娜
郭力家在他當總編輯的時代文藝出版社接受采訪,《南風窗》記者要從長春市的主城區(qū)坐幾站輕軌,換乘很多站公交,到尚在開拓著的新區(qū)。他的辦公室位于十五層,從極標準的寫字樓窗子望出去,周邊正在轟鳴生長的高樓仿若土地的傷口,陽光灑在各式反光材料上,像流淌著的金色血液。
郭力家不喜歡這里,他更喜歡出版社的舊址,那里位于長春的老城區(qū),有粗糙但熱情的食物叫賣、蜿蜒生長的老樹、年代感十足的紅磚小樓。在一共只有四層樓的老房里,他可以在辦公室內養(yǎng)滿植物,在它們中間工作、寫詩,自由呼吸。
年輕時,他在距離出版社舊址不遠的老城家中寫出成名作《特種兵》,發(fā)表在《關東文學》和《詩選刊》上,一鳴驚人。其后同一風格的詩作《遠東男子》更被選入《共和國五十年詩選》。作為中國第三代詩人的典型,他是“特種兵派”的代表人物,被同為詩人的野夫推崇為自己“最敬重的三個中國男人之一”。
那時他寫“流血了/用大號針自己縫上翻卷的血肉/縫上嘴唇以外/身上所有部分開放的笑容”,文字背后的面孔激越肆意,是力主對抗命運的不以為然。
但此刻坐在我面前笑容可掬的郭力家已經60歲了。成名后,他連續(xù)寫了《再度孤獨》《準現(xiàn)實主義》等抒情詩,又不斷以實驗性語言挑戰(zhàn)語法進行創(chuàng)作,以示不再走既定的成功之路。今年5月,他的第一部個人詩集《天真美如詩》出版,從書名到內容,都不見了彼時斗爭的痕跡。
“人怎么能一輩子流血呢,那是很累的?!彼χ忉專终f起自己眼下的煩惱,“搬了新辦公地點我就想直接退休,但因為社長挽留,還不得不繼續(xù)工作?!?/p>
“我這一輩子,自己能主動選擇的事情太少,都是被策劃和推著走的?!彼虼巴饽切╅W閃發(fā)光的土地傷口,以不再意圖用“大號針”縫合的平靜眼神。
被“策劃”,是郭力家對自己人生的評價。
1958年,郭力家出生在吉林省長春市,父親郭石山是吉林大學古典文學教授,母親則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這個自湖南湘潭來到東北定居的高知家庭在擁有了四個兒子之后,迫切地想要一個女兒。
他不信奉宗教,“神”亦沒有具象,但被“策劃”的人生里,不是所有事情都能以1+1=2來概括和理解,“以個體經驗而言,‘實事求是的‘是在我的人生中不成立”。
男孩郭力家的誕生令他們很失望,父親甚至打算將他棄給鄰居,是遠在湖南的外婆趕來“救”下他,帶到在內蒙古工作的舅舅身邊撫養(yǎng)。五歲時,舅舅帶他回到長春,把他交給心懷內疚的父母。這本是曾被雙親策劃遺棄的孩子最好的結局,在他看來,卻仿若一次再度遺棄。他至今記得舅舅離開的那一幕,“他(舅舅)登上54路有軌電車,我被父親抱著。車門關上了,車子開走了,我才意識到,哦,他沒帶我走,我要和陌生的父母待在一起了,我是一個人了。”
郭力家后來頻頻在詩作中提到童年,說“一個人的童年,是一個人的國家”。而他的這個“國家”,從建立到坍塌都不斷被家人策劃。這份身不由己帶來的孤單感也常常成為他詩歌中的敘事底色,無論是夾雜在鏗鏘《特種兵》情緒間“只剩我一個人/一個人了”的小聲嗚咽,還是主調悲慨的《遠東男子》“孩子呵你到了一個人上路的時候”的孤獨翻涌,詩歌內外,被“策劃”命運的小男孩與成熟的詩人面孔不斷重疊,童年的酷刑遙遙無期。
待到上學讀書,水滴匯入集體的海洋,被“策劃”的感受更加明顯。小學時恰逢“文革”,平日里備受尊敬的父親忽然變成人人喊打的“政治犯”。白天,郭力家被選中成為學校歌唱團的主角,在舞臺上出盡風頭;傍晚,回到居住的高校大院,議論與竊竊私語令他無處藏身。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備受青睞”,更對父親的罪過心生茫然。愛與恨都來路不明,去向不清,以致花甲之年,他仍對一些詩歌愛好者突如其來的追捧或攻訐心生警覺。
1978年,被“策劃”著的人生終于向他拋來了橄欖枝。他在應屆的年齡搭上了恢復高考的順風車,以數(shù)學23分、總分321的成績被東北師范大學中文系錄取,開始一生與文字、創(chuàng)作、出版的交纏。這是命運和時代“策劃”對他的饋贈,令他直至今天仍“感到竊喜”。
被“策劃”的生命體驗深深影響了郭力家的創(chuàng)作和生活態(tài)度。在這場從家庭到國家的“策劃”人生里,付出和所得都在意料之外,驚喜和風波也常在一夕之間。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主張起“實事求神”的概念。他不信奉宗教,“神”亦沒有具象,但被“策劃”的人生里,不是所有事情都能以1+1=2來概括和理解,“以個體經驗而言,‘實事求是的‘是在我的人生中不成立”。
幾年前,郭力家做了爺爺,有了可愛的孫女。期待“延續(xù)生命”的后輩擁有怎樣的人生呢?郭力家覺得雖然時代變了,許多東西在形式上似乎有了改變,但實際的內核根本沒變?!八鋵崒⒈弧邉??!睂τ趯O女的未來,除了“兒孫自有兒孫?!钡淖晕野参?,便只能為她祈禱,期待國家、環(huán)境給予她一個平安順遂、擁有更多可能性的人生。
被“策劃”的人生里,寫詩成了郭力家唯一主動選擇去做的事。
最初,創(chuàng)作詩歌是為了脫離整齊劃一的集體意識。上大學之后,郭力家形容自己有“邊緣的自信”,不屑與同校中文系的酸腐文人為伍,卻與父親執(zhí)教的吉林大學中文系學生來往甚密。這群開始嘗試朦朧詩創(chuàng)作的年輕人與他氣味相投:徐敬亞、王小妮、呂貴品……與這些日后在“崛起的詩群”中閃亮的名字為伍,他的詩作毫不遜色,加之獨特的個人魅力大放異彩,他在吉林詩壇聲名鵲起。
郭力家清晰意識到自己以寫詩的方式獲得“存在感”,源于一次他的詩作愛好者登門拜訪。彼時他依舊與父親同住在吉林大學家屬院內,一群朝氣蓬勃的學生敲響了“郭公館”的大門,極其崇敬地說要拜訪郭老師。父親郭石山照例以為是學生拜訪自己,一陣寒暄后要將來客引到自己的書房。學生們支吾著說是“拜訪小郭老師”,父親感到尷尬而詫異,嘀咕著“他算是哪門子老師”。一直被“策劃”和擺布的幼子忽然以詩歌創(chuàng)作的方式獲得獨立于他之外的尊重,是作為中文系教授的父親難以料想的。
大學畢業(yè)后,郭力家被分配到吉林省公安廳勞教處工作。在這個集中了太多罪惡的地方,人生與社會的真實忽然以最直白的方式撲面而來,殘酷的規(guī)訓與壓抑令他感到“要被碾碎”,寫詩再次成為逃離集體無意識的途徑。這一次,尖銳變成戲謔,語言成了武器。在極端的壓抑里,他覺得“人生使不上勁兒”,解構文字便成了個人歷險的組成部分,維持著重壓之下自我審美的存續(xù)?!扒笆澜裆四愕哪?每一次醒來都是離岸”等詩句里名詞的動詞活用是對漢語敘述惰性的反擊,對語法的破壞,更是對規(guī)則甚至父權的逃離—一生囿于語法的古漢語教授父親依然不能理解和認同他的詩作,但被“策劃”過的詩人兒子早已有了自己的旅途。
如今渡盡劫波,對郭力家來說,寫詩不再是對抗父權和找到自我的方式,更像是借助寫作與感知生活來疼愛自己,實驗性地操弄語言變成俗常生活中的調劑,也是人生行至此處的陪伴和安慰。
對于郭力家而言,東北是他不能丟失的身份證。證件上的照片是“極簡單的東北男孩的臉”,下面印刻著生日和那過分詳細的出生地址,是居住、生活在此間的證明。
“我一直覺得文字具有潛宗教的意義,像親人也像愛人,是超脫利害的靈魂對話,是得到完整的一種途徑?!?/p>
我想,寫作詩歌大概是郭力家拼湊自己靈魂地圖的一種方式,所以生命不息,寫作和實驗亦不會停止。
郭力家用文字的形式描摹過許多人的臉,這里既有創(chuàng)作同行、媒體記者,也有親人老友。這些文字以“xx的臉”為題,是他詩歌、散文作品中自成專題的冰山一角。
而問到他認為自己有一張怎樣的臉,郭力家想了很久,還是說“極簡單的東北男孩的臉”。
強調并熱愛自己的東北身份,是流淌著湖南血液的郭力家一貫的態(tài)度。在諸多由其本人親自撰寫的個人簡介中,他總會過分詳細地描述自己的出生地“1958年12月8日出生于長春市東中華路吉林大學18家宿舍樓西門一層”,是對自己來處的銘記。
長春、東北,的確是郭力家詩歌創(chuàng)作靈感的來路和歸途。他熱愛東北純粹的寒冷和壯懷激烈的大自然詩意,“東北和南方在文本意義上是兩個國家”,分明的四季、昭然的氣息在他看來是無限接近詩性的方式,“冬天越冷越有冬天的樣子/東北越冷越像上帝的遠房親戚”,凜冽干脆的東北賜予他詩意的觸角,也接受他對這片土壤的顛覆與再造。
近些年來,郭力家在實驗性地運用語言之余,更嘗試以東北方言寫作。這種在他口中充滿“象形”魅力的語言,自語調里便充滿具象色彩。在書面語言或普通話中平實簡單的表述換以方言的形式再現(xiàn),短短幾個字便為詩句增添了畫面、心態(tài),甚至人際關系的注腳?!翱谡Z能夠更為直接地征服人的靈魂,我一直深深為此著迷”,他說起一首詩作,這里既有獨屬長春的文化符號,也有十分“得勁兒”的方言表達:“走向長春市的巴黎地區(qū)—桂林路/那里什么東西都有/什么情調都具備/關鍵在一家秘制香骨小飯店/隔些天不品味一下/像丟了身份證/東北,咋這么好呢!”
對于郭力家而言,東北是他不能丟失的身份證。證件上的照片是“極簡單的東北男孩的臉”,下面印刻著生日和那過分詳細的出生地址,是居住、生活在此間的證明。
但身份證終究只是一張行走江湖的證件。故事的最后,所有人都會不由自主地張望自己的原鄉(xiāng)。
郭力家講起他的祖籍湖南湘潭茅塘沖鄉(xiāng)下的一種建筑風格,那里的人們“背水而居”,每家每戶相隔甚遠。除了囿于地形之外,大概還有骨子里離群索居、享受孤獨的生活姿態(tài)。
這或許是流淌在郭力家身上的湖南血液帶來的一絲隱喻。這個熱愛東北、以東北方言寫作,擁有爽朗笑容、得體表現(xiàn),管理著國營集團的老男孩,內心深處的靈魂或許早已跑回那“背水而居”的老屋烹酒飲茶。在人群中熱鬧周旋甚至廣受歡迎成為焦點當然沒有問題,但獨處依舊是更好觸摸自己內心的方式。
采訪結束后,我們去室外補拍幾張照片,在鏡頭和人群的注視下,郭力家的動作微微有些僵硬。在被告知“可以了”的時候,他端著的肩膀松懈下來,沖我如釋重負地笑了笑。
這一刻,在北方干燥明媚的春天里,我似乎嗅到了那座遙遠南方村落飄來的潮濕而溫柔的氣息。
和詩人聊詩,總不免聊起詩歌背后的生活,好奇詩作里語焉不詳?shù)囊庀笤诂F(xiàn)實中有何種對應。與郭力家的對話是一個獲得萬花筒的過程,因為透過這段交談,原本的世界也會變得斑斕一些。
南風窗:你在過往的詩作中有很多“永恒性”的描述,這個內核也常在很多詩人的作品中出現(xiàn),這是否是詩人的共性?
郭力家:我的作品中確實常有“生來就是一場沖突”“我的生命不斷給人讓路”這一類結論性或者說永恒性的描述,我不認為這只是詩人的共性,這其實應該是人類的共性。人性都是相通的,只不過詩人作為熱衷于表達的一個群體,將這種永恒性的結論或困惑表達出來了而已。
在死亡來臨之前,對我來說需要守住的“領土”一定是持續(xù)寫作。詩歌算是我“生活的最后領土”,也是“節(jié)奏以外的節(jié)奏”。
南風窗:你對自己過去的詩作持怎樣的態(tài)度?“寫定離手”還是其中的情緒依然有效?
郭力家:我認為是依然有效的。這種“有效”不是因為我個人的前瞻性強或是作品怎樣優(yōu)秀,而是社會生活的發(fā)展在某種程度上“配合”了我的詩歌。比如《特種兵》寫作于1985年,是我看了美國電影后的一個感悟。就它的文本而言,它生發(fā)于外國電影,表述的是我當時對社會現(xiàn)實的理解,是一種粗糲、無奈、痛楚的情緒?,F(xiàn)在這首詩已經30多年了,80后愛好者頻頻提起,90后愛好者還能夠找到共鳴。這讓我感到,這首詩的生命之所以可以一直延續(xù),是因為當年困擾我的難題、打擊我的痛苦,在今天依舊持續(xù)上演。所以詩作中的情緒是否依然有效,要看時代的大環(huán)境能否讓這一情緒被后代的讀者理解。
南風窗:你在詩中提到“生活的最后領土”“底線關口之外的節(jié)奏”“節(jié)奏以外的節(jié)奏”這些概念,它們是否有具象的存在?
郭力家:有的。到我這個年紀,確實要去思考“最后領土”這樣的問題。真正的“最后領土”肯定是死亡了,但在死亡來臨之前,對我來說需要守住的“領土”一定是持續(xù)寫作。詩歌算是我“生活的最后領土”,也是“節(jié)奏以外的節(jié)奏”。如果再深入地分析,就是創(chuàng)作詩歌背后的動機—天真而無所求。我寫得不夠好,這是我不斷書寫下去的原因;天真美如詩,這是我保持天真,也保持創(chuàng)作詩歌的原因。
南風窗:你怎么看“詩人之死”?
郭力家:不止詩人,所有人每天都在走向死亡,只是堅持“生活”而已。每天的生活都是優(yōu)美的遺囑,生命本身是向死而生的。但如果可以借助詩歌的方式探尋世界,會生活得更美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