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原名王燦鑫。1982年生,現(xiàn)居云南大理。出版長篇小說兩部。另有小說、散文等各種作品一百多萬字發(fā)表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匯報》《滇池》《邊疆文學》《散文選刊》《遼寧青年》等上百種報刊。小說作品曾被制作為長篇評書在廣播電臺連載播出,散文作品多次入選北京、甘肅、福建、云南等各省市中、高考復習模擬試卷和教輔材料。曾獲大理白族自治州人民政府首屆優(yōu)秀文學藝術(shù)獎。
其一 從龍鳳村至馬久邑
2018年4月29日,星期日,陰有小雨
雨后初晴,在大理,這樣陰沉的天氣是最適宜戶外出游的。太陽不辣,洱海之畔,時不時又有輕風徐來,水波瀲滟。昨天夜里有些疲憊,無心給女兒講故事,便用手機給她聽了一篇課文:《徐霞客和“徐霞客游記”》,結(jié)束之后,她寧靜了許多。我告訴她,無論登高還是做學問,都得踏踏實實,一步一步走來,經(jīng)歷這其中的艱難險阻,方能真正體悟山水的博大與精妙。
這也是我對自己的一種勉勵。書房里擺著一套1982年出版的兩卷本《徐霞客游記》,那是年前去世的四爺留給我的。翻開這套出版時間與我年齡等同的書卷,扉頁上的明時中國地圖上,用紅色細線標注了霞客先生四次旅行的路線,細細讀來,實在讓人感佩。在霞客先生的行程中,曾有一大段與大理和洱海的親密約會。大理的地方文獻有載:明崇禎九年(公元1636年),年已51歲的霞客先生從故鄉(xiāng)江陰起程,開啟了他人生中最后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地理考察,在祖國西南邊疆多個省份行程一萬余里。歷經(jīng)兩年多的風雨兼程,終于在崇禎十一年(1638年)到達大理。彼時云南大地尚處荒蠻野境,山野瘴氣橫漫,但先生不辭旅途辛勞,“登危崖,歷絕壁,涉洪流,探洞穴,冒狂風暴雨,行叢林絕徑”,甚至還在此次旅途中遭遇劫匪而永遠失去了同行的密友靜聞和尚。不遠萬里來到大理的他卻不虛此行,面對壯美的大理風光,他在漫游數(shù)月后,留下了“蒼山洱海未了之興”的感嘆。
這些天,我正沉緬于烏拉圭新聞作家愛德華多·加萊亞諾的《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為揭露拉丁美洲數(shù)百年積貧積弱的本質(zhì),加萊亞諾時常會乘坐底層的長途公共汽車去旅行、訪問,搜集第一手資料。對于一個作家,最不可缺少的就是精神的付出和知覺的體驗,優(yōu)越的起居條件反而會使他凌虛于一切艱難之上而不自知,從而也就永遠無法真正感知人民大眾的喜樂憂傷,更遑論“站在人民的立場寫作”。
相較于霞客先生的艱辛跋涉和加萊亞諾的一線寫作,我想我是幸福的。至少我還有一輛配置不高的小汽車,并且面對的是家門口的洱海,只需輕輕一踩油門,就可以到達湖畔的任意一個角落。但我一再告誡自己:親近洱海,你就得用自己的腳步丈量,才可能用心聽見洱海輕柔的浪波和充滿母性的溫情!
大理古城往東,沿途一路鳥語花香,攀在路邊籬墻上的四季花團團如簇,舒展的枝條如同好客的主人張開了擁抱的雙臂。陽光下生長的蔬菜出奇地肥美,池塘邊便有許多采收完畢的婦人簇擁在一起洗菜,在行駛的車里都能聞到一股甜甜的蔥白味道。隔得不遠的田邊,洗凈的蔬菜被放上拖拉機,帶著洱海之畔的泥土芬芳將被運到不知名的遠方。
我們在龍鳳村北停車進村,我事先已在電子地圖上查閱,通過這條與洱海平行的村街,它可以把我們帶到之前到過的才村、瓦村、小邑莊和北生久。走在這條橫貫南北的村道上,我卻有些不知所云,因為面對層巒疊嶂般的房舍,渾然一體的陣勢,我居然是用了三個周末才走完。我不知是否可以將之說成是一個村子,因為它已經(jīng)確確實實合為一體,無可質(zhì)疑的完整性,只有那些世居于此的、上了年紀的老人,才可能清楚地記得那些早被時光淹沒的虛無的界線。
一條枯河在這里改變流向,沿著村街向南流至村心,只見河邊連續(xù)幾棵低立的古楊柳,彎曲的柳條如同長長的卷發(fā)垂到地邊,又被春風輕輕揚起。我一直覺得它是一種知覺遲鈍的樹種,此時湖邊其他品種的綠柳早已枝繁葉茂,但它們卻似乎有幾分矜持,葉蕊初綻,飄絮豆黃,有一種貴婦人的慵懶和倨傲。
進村后看到一兩棵大青樹,頗顯偉岸。我一直覺得,不光村口橫放的被歲月磨得光滑的石頭,古樹照樣是一個村落久遠歷史的最好見證。除了那些嘆為觀止的年代標識,我們會在樹下歇涼的白發(fā)老人口里,得到更為久遠的歷史答案:“噢,在我小時候,就聽當時九十多歲的太祖爺說,這棵樹在他小時候就這么高這么大了!……”
老人一句話將一棵古樹的歷史拉到數(shù)百年外,我們似乎可以從那些枝葉上回溯更加久遠的洱海滄桑。遺憾的是無論站在任何角落,我都無法留下一張較為貼切的照片,因為它不是被蜘蛛網(wǎng)一樣密集的電線包圍,就是被旁邊的房子圍得喘不過氣,空間太小無法擴張,甚至那些伸向四鄰或是往高處生長的枝條,不知什么時候被人斬斷,使之如同扒在一張矮桌子上吃飯的大個兒,有一種伸不開手腳的局促。
巷子很深,樓房太高又讓人感覺巷子太窄,有一兩處塌墻上長出了新的樹木,如同一首無聲的古曲,演繹著歲月的更迭。“三月街”臨近,周末恰逢節(jié)假,便有城里的小車開回來,停在房前屋后,村道便有些擁擠起來。有一輛車停在正在拆倒的房側(cè),很顯然是主人借周末休息從城里回來重建新房,在盛年時完成一樁人生的要事。
在上周停住腳步的地方,我找到了才村完小右側(cè)籃球場后邊一個廢棄的老院子,正東方有一幢古舊的磚瓦房,我?guī)缀蹩梢詳喽ㄟ@就是那個承載著民族之魂的西南聯(lián)大教學樓舊址,可我卻無法走得更近一些,因為校門口正躺著一條大狗,聽到我的腳步聲就立時翻身起來,隔著門欄昂起頭來一動不動地盯著我,它那龐大的軀體像是一頭強健的牛犢。這或許是我見過的最大的一條狗了,并且還是最有風度的一條大狗,不怒而威,不似其他的小狗那般嘶天汪地、虛張聲勢,遠遠注視便讓我感到戰(zhàn)栗,我只得繞開它的視線,悄無聲息躲到東邊它看不到的地方拍了張照片,便趕緊轉(zhuǎn)身回來。
不知不覺走到了村巷深處的財神殿,高大闊氣的山門給人別樣的莊嚴感。我走到門口,卻發(fā)現(xiàn)側(cè)門進去后居然是個停車場,一塊村民委員會和一塊老齡協(xié)會的牌子讓人知道這里還是辦公場所。洱海沿岸,這樣的情況并不少見。有時廟宇亦被建成高大闊氣的鋼混房子,打開寺門,最先看到的往往不是神壇和佛像,卻有可能是籃球場或其他健身器材。沒有節(jié)慶、廟會和其他村民集會的時候,庭院大都充當停車場。有的廟子建得氣勢磅礴,而樓下常常作為村里集中辦客的食堂,樓上才是遠古神靈的所在,廂房或側(cè)樓則是村民委員會的辦公場所,有時在一個寺廟的門楣上,居然又掛上地方黨委政府頒發(fā)的“文明村”匾額,總之土地的集約化利用,形成了一種別開生面的“人神共居”格局。在我長久以來的印象中,神應該是沾滿土氣的,如今卻似乎和我們一起“現(xiàn)代化”了,在高大敞亮的鋼混樓房里,他們甚至還顯得有些局促和猥瑣,至少比不上孩子們熟悉的“變形金鋼”和“鋼鐵俠”。不知是否有一天我們會被孩子們追問得啞口無言。
繞過財神殿從另一條巷子往北,一塊寬敞的場地后面有一個坐西向東的寺院,山門上大書:洱水神祠。我同時看到了圍墻上鑲有市級文物保護單位的標識。旁邊一口古井被鎖上了沉重的鋼門,我不知道里面是否會有甘洌的井水,被保護的古井如今成了一個歷史久遠的標記。洱水神祠是為紀念斬蟒英雄段赤誠修建的廟宇,唐時曾在此處建有臨水亭,及至明代,還曾建有被稱為“洱海四大名閣”之首的浩然閣。
千百年來,此處人文匯集,群賢畢至。特別是當初浩然閣建成之際,狀元楊慎和摯友李元陽聯(lián)袂前來參加落成慶典,更讓浩然閣聲名鵲起。李元陽在其文《浩然閣記》中寫道:“登閣而望,則見群巒洗翠,疊嶂吐云,夾澗之泉垂虹噴玉;而浮圖紺寺,掩映于松杉之表。溪槃霞構(gòu),參差隱見,疑有隱居子在焉,可望而不可即也?!碧厥獾牡乩憝h(huán)境,使浩然閣視野開闊,登臨其上,足可盡覽蒼洱風光。楊狀元亦是詩興大發(fā),作《海風頌》,并寫下《浩然閣舟泛同李仁夫作》:“莽蒼野色杳無津,湖翠波光欲蕩人??栈[迥聞王子吹,非煙遙起洛妃塵。明朝君上仙槎去,也憶狂夫夢海濱?!?/p>
兩位大師皆屬曠世之才,學養(yǎng)奇高,卻都因清正耿直,剛正不阿,強權(quán)之下皆敢直言,結(jié)果仕途皆不得意。一人被貶謫,發(fā)配南疆;一人則看破官場黑暗,辭官退隱回鄉(xiāng),將40年余生寄情于故園山水。兩個不得意之人,卻在這邊蠻之地結(jié)為良知,多年間一直結(jié)道交游,吟詩作對,忘情山水,成就一段極富意趣的人間佳話。兩人足跡遠播云嶺大地,亦是三滇山水之幸,留下無盡詩文傳唱至今五百余載,以至老少皆通、婦孺皆識。特別是狀元楊慎,在阿來的《草木的理想國》里,亦曾對他的這段經(jīng)歷專有一番贊嘆:“從37歲遭貶到72歲去世,三十多年在云南設(shè)館講學,廣收學生,而且還在云南各地游歷考察,孜孜不倦地寫作和研究,成就了涉及眾多學科的學術(shù)著作。他以百科全書型的知識結(jié)構(gòu)和不畏強權(quán)的人格魅力,使云南各族人民在楊升庵之后形成了一股學習中原文化的巨大潮流?!?/p>
浩然閣建成之后,清代嶺南詩人宋湘及大理詩人沙琛、李蟠根等亦曾有詩文留存于此,以撰書成都武侯祠“攻心聯(lián)”著稱的白族學者趙藩和西南聯(lián)大教授游國恩均有游歷,特別是趙藩的一副對聯(lián)寫得意境悠遠:“昆明池當屬斯,仿鑿習樓船,漢帝雄心馳域外;浩然閣已無存,搜遺補碑碣,唐人高詠表楹端?!笨上r事變遷,勝跡空存,如今,我僅看到前面一個殘留的座基,周邊日益密集和不斷加高的民居建筑,也使這個狹小的地域變成一洞蛙井。詠嘆趙藩等歷代先賢的舊作,滄桑遺址給人無限感思。
一群騎著電摩托的學生娃,在祠前的小廣場停車后,如同一陣風撞進銀杏、緬桂和古柏環(huán)繞的院落,粗聲大氣地狂叫一通,嚇得坐在北廂房臺階上的幾位老人一陣慌亂,緘言不語,直待狂鬧的孩子們走了,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重新諞起斷了幾分鐘的嗑子。我等到院內(nèi)重新變得寧靜之后,方才輕步走進古院,到大殿正中段赤誠的塑像前,虔誠地作了膜拜之禮,再慢慢離開。
走出院落,我又繞到洱海邊來。這已是我如今慣常使用的辦法,找不到路的時候,只能繼續(xù)來到湖邊:因為只有來到湖邊才不會迷失!也許這就是海邊漁村的本質(zhì)和初心。這是一個屬于花開的季節(jié),小巷里飄滿了金銀花和緬桂的幽香。常會有一兩道古樸的大門赫然出現(xiàn),從半掩的門縫中可以看見里面新潮的房子,不知是大門來不及拆去還是主人故意這么留著,顯現(xiàn)一種對過往時光的流連?我在巷道中看見一對老人,緊緊相依地駕一輛窄小的三輪電動車徐徐前行,婦人腿腳行動不便,男的便關(guān)心有加,或許大半輩子的風風雨雨就這么過來了,此時不知說到什么貼心話,彼此都笑逐顏開。如今洱海之畔的村落,在年輕人也學會了紋身、美甲、燙頭、抽煙、酗酒和飆車等等許多與傳統(tǒng)風尚格格不入的舉止行為時,這樣的場景不由得讓人心生感動。
村舍稀疏下來,湖邊終于露出一小塊僅存的菜地,在明朗的陽光下,各種作物悄然生長,三個方向被房子夾圍,使之形如一個湖水延伸的綠色港灣,不知道它還能堅持多久?缺少水源,以及人們建房的沖動,讓洱海沿岸的每一寸土地都有可能朝不保夕。一個頗有田園意境的客棧隱在路邊,門壁上打上了這樣的廣告:“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很多人在本店消費后影響很大,戀愛成功了,獎金翻倍了,合同簽成了,職位提升了,好運爆棚了,心想事成了?!蔽蚁牒系穆糜谓?jīng)濟有多興旺,就讓每一塊幸存的土地存在多大的風險。村民們會有多不盡數(shù)的理由,讓整個湖岸都蓋滿房子。
順著湖邊濕地往北,原來小邑莊村前的濕地一直纏綿到此,蝶舞紛飛的花草之間,有水鳥撲動的翅膀和昆蟲的鳴唱,夏日的腳步臨近,洱海之畔的濕地已經(jīng)成為一個生機勃勃的綠色家園。龍鳳村里幾幅意境宏闊的壁畫,從落款可見又是好友云鶴的手筆,畫家細膩的筆力再現(xiàn)了曾經(jīng)的美麗漁港,現(xiàn)在卻停滿了各種游艇,古樸的筆墨也便成了另類的鄉(xiāng)愁與舊日懷想。漁港之岸,是一條可以步行的小徑。直到現(xiàn)在,我才發(fā)覺,洱海邊留有一條可以步行的小路是件多么美妙的事,至少它能抵制那些蠢蠢欲動的欲望,讓所有人都可以名正言順地從洱海邊走過。
出村的路上,有許多冷飲攤點和小吃,小販們頂著太陽傘,在家門口做起了買賣。泡梨、涼粉、涼蝦和烤串,在這里就有最好的市場。洱海周邊的白族人素以經(jīng)商聞名,特別是清末民初時的下關(guān)、大理和喜洲,曾出過許多著名的儒商,而他們的聲名也隨舊日的茶馬古道一起遠播四方,他們甚至將生意做到了昆明、成都、重慶、漢口、南京、上海、香港,以及緬甸、越南、泰國、柬埔寨和印度等周邊諸國。生意興隆之年,他們不浪費、不驕奢,在認真教習子弟的同時,樂善好施,興學校、建醫(yī)院、修電站、架橋梁,造福一方百姓;在抗戰(zhàn)年月,他們動輒捐飛機大炮,全力救亡圖存,甚至還將華中大學、西南聯(lián)大等著名高校引入大理辦學,潛心弘揚文化、支持地方教育,在蒼洱大地厚植文化基因。如今洱海周邊的人們依舊擅長經(jīng)商,今日的子孫卻未必能像當日的先祖那樣吃苦耐勞、勤儉創(chuàng)業(yè)、堅韌隱忍,之所以也能如此財運亨通,那是因為我們生活在這個和平的時代,并且打開了道路,讓一個個曾經(jīng)無比封閉的水邊漁村開放了一面令世人備加青睞的洱海,從此不必像先輩那樣趕馬牽騾,餐風露宿,進川藏、走夷方、下南洋、渡無毛,守在家門口開個小攤小店,便使生活變得無比富足。
沿路的小攤讓游人頻頻光顧。湖邊的柳蔭下,有一對坐在樹下的年輕人正在大快朵頤,我卻擔心他們又把垃圾順手丟在湖邊。前兩天帶一位北京的朋友到了巍山,回來后他說感覺很好,我不甚明白,追問再三,他說巍山大約是他見過的唯一一個不賣臭豆腐的古城。我此時也在思考,我們的洱海是否也能夠在種種誘惑面前,始終保持她獨有的芬芳?
湖上面居然有直升機飛過,聒躁的螺旋槳聲讓人有些心煩意亂。在整個冬春季節(jié),洱海甚至還扮演了滇西林區(qū)庇護神的角色。記得好幾次附近林區(qū)著火,便有幾架直升機直接來洱海里吊水撲火,因為方圓幾十公里內(nèi),似乎真沒有比洱海更大更安全的取水點了。記得有幾次我曾親眼看到直升機到洱海里吊水,螺旋槳扇動的強大氣流似乎已把湖面震得支離破碎。開初湖邊還聚著許多人圍觀,但后來見多了也就不再驚訝,只是彼此間會戲謔地問上一聲:又是哪個瘋子把山林點著了?在所有人的意念中,作惡的似乎永遠都是那個要不到工錢的打工仔,回來后感覺生活無望,便殘忍地殺死妻女后把林子點著了。
往北,繼續(xù)往北。隔不遠就是下雞邑,村口有桃溪。過不久又碰上了梅溪和馬久邑。之后還看到了隱仙溪與白塔邑。短短兩公里多的行程,村莊和溪水都挨得很近,我居然都沒辦法停下來細細察看一番,不知道幾條河中是否還有殘存的溪水?我一直覺得這一段旅程是洱海西岸風景最佳的地帶,卻無法在擁擠不堪的車輛和人流中停下腳步,喧吵、擁擠、尾氣、鳴笛,所有這一切都讓我心煩意亂。我想這也是洱海之畔最骯臟和充滿銅臭的所在。
村兩邊有交錯出現(xiàn)的人工花園,用化學肥料和殺蟲劑培育的花朵在陽光下爭相怒放,如同罌粟花一樣美麗誘人,但蜂擁而至的不是彩蝶和蜜蜂,而是從早到晚源源不斷的游人和車輛。每至村口,就有生意人擺攤設(shè)點,販賣著各種水果、冷飲、零食、小吃、扎染衣帽、太陽鏡和廉價的旅游紀念品,還有人不斷地拉你去他的私家房頂拍照。我曾多次來過這里,特別在冬春兩季海鷗光臨的時節(jié),每天游人如織的場景,絕不遜于“五一”和“三月街”疊加“小長假”的今天。但讓人心煩的是,沿途擠攘的人群里,一直會有人纏著向你兜售喂鳥的餅干,以及一圈圈佩有幾朵小花的頭飾。
這個漁村因為洱海和越冬水鳥一時聞名了。但在其他村落或者就在隔得不遠的村心,那些稍有年歲的老人一提及,都會一臉不屑:“神氣什么?在當年就是最偏僻的旮旯角角,只有村里最沒志氣的才分到那地!”可事實卻百分百地對應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鐵理,這塊曾經(jīng)無人居住的臨水洼濕地帶,如今卻是可以一覽無余、眺望整個洱海的最佳位置;是如同趕集一般的游客扎堆擠向柳堤的湖岸,然后一起用手機、相機和航拍器,長槍短炮貪婪捕捉的地點;也是幾個所謂的音樂人提著超高分貝音箱,用不知廉恥的鬼哭狼嚎制造噪聲的所在;還是外地人停下車后用兒子的金箍棒打死水鳥的罪惡之地;更是無視狹窄路段讓幾十輛吉普車沿途停下,肆意讓幾個香肩裸露、低胸長腿的女人拍照的海岸;還是水邊人家肆意改變我們大理人民引以自豪的青瓦白墻傳統(tǒng)民居,取而代之的是全西式立窗陽臺和掛滿透明的卵形玻璃吊籃的連排客棧。我真是痛心,旅游業(yè)的發(fā)展,讓我們最溫情母性的洱海被一下子丑化成如此一個不堪入目的地域。
我出門的機會不多,但有些地方我卻始終流連得很。如果說上海是因為19世紀以來的率先開放,在中西文化并存和碰撞的特殊背景下,形成迥異尋常的外灘歐式建筑群,天津則因為一個喪權(quán)辱國的條約,而成為日后的“萬國建筑博物館”,青島是因為特殊的歷史而形成了德式建筑風格的話,那么洱海周邊,象征著我們民族特質(zhì)的建筑就應該是“三坊一照壁”與“四合五天井”的民居小院,那是我們民族的自信之源。據(jù)說在大理古城,即便是“洋人”聚集成堆的“紅龍井”,亦不準縱夜狂歌。寧靜致遠,是古城的情調(diào)與內(nèi)涵,也是我們該有的文化自信。我們不應該為多增加幾個硬幣的收入,就效仿他人當街賣起臭豆腐塊。
歷史是殘酷的,針對拉丁美洲的墜落史,愛德華多·加萊亞諾在《血管》一書中一針見血地指出:“哪里越是富得不能再富,哪里就越是窮得不能再窮。”他同時援用古巴民族英雄何塞·馬蒂的話說:“如果一個國家的人民把自己的生存押在一種產(chǎn)品上,那無異于自殺?!笔堑模瑲v史的經(jīng)驗告訴我們,任何一個以單一產(chǎn)業(yè)、單一經(jīng)濟為命脈支撐的國家或民族,都將是最為脆弱的經(jīng)濟形式,難以逃出破敗的噩運。我們不能把自己的未來全都抵押給旅游,以犧牲洱海的純潔換取短期的經(jīng)濟繁榮,那結(jié)果絕對是一種飲鴆止渴的慘敗。要知道在百年以后,支撐大理的肯定還是那種象征民族精神的文化元素,而絕不是這些簡單易逝的人造景觀,以及那些被化過濃妝后放在洱海之畔擺拍的長腿女人。
其二 從富美邑到下波淜
2018年5月5日,星期六,中雨
當我決定環(huán)湖一周,并以此為題,來完成一本書的時候,我自己亦處在苦悶、彷徨與矛盾之中。因為事先對許多沿途的風景一無所知,我無法知曉明日的腳步將把我?guī)蚝畏?,亦無從知曉下一步的旅途將會邂逅怎樣的風景?但無論如何,我很難寫得出一些取悅于人的文字。對于創(chuàng)作,我甚至一度認為自己就是一個十分蹩腳的伐木工,在舉起斧頭之前,我甚至還用斧刃在樹根底部畫了一條線,但每每斧頭落下,不是砍高了就是砍低了,總之根本就沒有百分之百手到心到的時候。當然最終也有可能會把樹伐倒在地,但毫無疑問,完成的質(zhì)量卻糟糕得無法想象——吃力不討好,我可能是在徒費心力的同時,還毀壞了一段上好的木材。有一天讀奧地利作家托馬斯·伯恩哈德的《我的文學獎》,其中就有一段文字似乎是為我量身訂制:“我誤以為文學是我的希望,這個錯誤會讓我窒息。我不想再理會什么文學了。它沒有使我幸福,而是將我踹進了臭氣熏天的溝壑,我想,沒救了,沒有逃生的希望了?!?/p>
在許多不自信的時候,我又喜歡去讀列夫·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寧娜》,其中有一句話讓我始終銘記于心:“快樂不在于發(fā)現(xiàn)真理,而在于追求真理?!笔堑?,如今有洱海的陪伴,至少我們是快樂的。確切地說,她已經(jīng)成了我們一家人的心靈家園,從此我們的每一個周末都變得更加有意義。無論雨日晴天還是晚霞日出,洱海之上的每一絲波浪,都成了我內(nèi)心深處最深情的牽掛。包括我的女兒,我總驚訝她的腦海里會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問題,我們要么一起讀《少兒百科全書》《格林童話》和《昆蟲記》,要么一起走洱?!蛟S在這尋訪的途中,那些我回答不了的稀奇古怪的問題就可以得到解決。我感激她情愿忍受腳底的疼痛和身心的勞累陪我繼續(xù)行走,并且漸漸地愛上了洱海,無論是湖岸上的花香鳥鳴,還是柳岸沙堤,或者是在某個村巷里突然邂逅的一彎雨后彩虹,都有可能成為她日記本里最動情的語句。
那我們就好好享受這一次次無以倫比的過程之美吧。相信陪伴洱?;蛘哒f有洱海的陪伴,絕對算得上是我們生命中的奇跡。
今天早上起來時陽光明媚,誰知中午時分卻下起了雨,我在客廳里抬起一本放不下的書,最終卻錯過了怡爽的上午時光。直至下午雨水依舊不停。我開始變得焦躁不安,便堅決地放下書本帶著妻女一起出門,冒著淅淅瀝瀝的雨水繼續(xù)我們的尋訪。沒有洱海的陪伴,我想我的整個休息日將變得索然無味。
大理古城往東,我們再次經(jīng)歷四條溪流:桃溪、梅溪、隱仙溪和雙鴛溪,用女兒的話說,它們就似兩雙親蜜無間的好姊妹,全都挨得這么近。只可惜河水都斷流了。這兩天連續(xù)的降雨沒有給它們增加絲毫的流量。相反在我們居住的城市,也許就是一場十五分鐘的驟雨,都可能會使馬路上積水成河、四處橫沖。去年,包括朝前好幾個年份的雨季,城市內(nèi)澇都會吞沒一些車輛和地勢低洼的房屋,微信朋友圈瘋轉(zhuǎn)的圖片和小視頻讓我們迅速進入了真正的“看?!迸c“航海”模式?!暗揭院笤塾绣X了,買車不算,咱們還要買條船!”看到被淹沒的小區(qū)和街道,那些充滿戲謔的調(diào)侃,讓人讀出了別樣的悲情與無奈。
是的,如今每到雨季,我們見到和聽到最多的資訊就是城市內(nèi)澇;同樣每到干季,我們聽到最多的則是干旱和水荒的訊息?!鞍堰@些雨水積起來多好!”記得昨天下班時,公交車上一個坐我前面的戴眼鏡的胖子,正和他的鄰座津津樂道地談起現(xiàn)今城市的水源問題,看他滔滔不絕無所不知的樣子,果真有一番走南闖北的經(jīng)見。在以往,我會對這樣的顯擺充滿鄙夷,但那時我卻悄悄地收起了書本,感覺得他說得多好。的確,把雨水收集起來,那無論北京、天津、濟南、石家莊,包括所有的北方城市,都可能不會再有水資源的短缺;而武漢、廈門、廣州、昆明,所有那些常常被水淹沒的南方城市,也將不會再有洪水的肆無忌憚??稍诮ㄖI(yè)和機械工業(yè)都無比發(fā)達的今天,我們動輒移山填海,南水北調(diào),或者將大片的土地納入房地產(chǎn)開發(fā),就是拿不出哪怕一小塊位于城中或是城邊的空地,用以盛放來勢洶洶的雨水。
在富美邑村前的雙鴛溪入??谕\嚕覀儞伍_雨傘面對洱海,我清楚地看到,村子和洱海之間是有距離的,環(huán)海西路修在了村子和洱海防護林的中間,并且還在路沿與湖灘之間加上了堅固的鐵絲網(wǎng),將人與湖完全隔離開來,鐵絲網(wǎng)后面柳林陰翳,芳草萋萋,有一些水鳥在其間閑庭信步,我想這或許是下關(guān)城區(qū)往北直至此處十幾公里的湖濱,唯一一個能把洱海和人居分離得這么開的村落。我一下子對富美邑感興趣了。記得上周開車從村子中心穿過,我感覺這是一個很長的村莊,從湖岸一直伸延到大麗公路。在洱海邊,任何一個普通村落,你都有可能會因為它的古老幽深,或地域之廣而慨嘆。
冒著細雨走進村子,才發(fā)覺村子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大,確切地說是只有些狹長。東西兩個方向急遽冒出的房舍,濃縮出一個村落的發(fā)展景象,像在暗示著這個村子的浮躁與不安。發(fā)展的經(jīng)驗告訴我們,臨路總會有更多的機遇,試想二十年前大麗公路貫通,是否村子就會集中一切力量直往西邊靠?而今環(huán)海西路修成,村里人們又是否會往湖邊擠?
按門牌上的標識,我們已經(jīng)到了銀橋鎮(zhèn)地界。這個村子的內(nèi)心很安靜。村前一小段鄰海距離,使村子少了旅游的沖擊,村路上便沒有趨之若鶩的旅游者和霸道橫行的外地車輛,也沒有重型機械和施工隊的大拆大建。在一棟棟新蓋的樓房包圍中,依舊有許多寧靜的院落保留著歲月的古香。村巷拐角里,偶爾會遇上一堵古石墻、一口古井,或是一個古舊的老鋪面。只是水泥路面缺少了泥土的修飾,讓它少去了許多久遠的歷史況味。其實這可能是我們農(nóng)村發(fā)展過程中的一種較為普遍的矛盾,這就如同我們沿路的行走,擁有了美麗的湖灘,就將錯過湖邊的寧靜村莊;修通了水泥路蓋好了漂亮房子,從此擁有了潔凈與干爽,卻也會讓所有古舊的東西失去它原有的泥土之氣。
我們很快從北向南橫穿了整個村落,巷子外面,迎接我們的是開闊的村邊田野,讓人很容易想起元代詩人李京巡游大理時寫下的詩句:“水繞山光山繞城,萬家煙樹一川明。”是的,大理的田園,那是早在數(shù)百年前的古詩中就可以讀到的景況。此時已是后午,但我們還看到許多農(nóng)人正在田里踩著泥巴冒著雨水,掄開膀子干活。說實話我還真是有些感動。韓少功曾在《山南水北》中這樣發(fā)問:“融入山水的生活,經(jīng)常流汗的生活,難道不是一種最自由和最清潔的生活?接近土地和五谷的生活,難道不是一種最可靠和最本真的生活?”我一直覺得韓少功算得上是一個充滿“土”氣的作家,身居城市,他的文字中卻有一種對城市的不適感:“我的很多親人和朋友都在城市。我的工作也離不開轟轟城市。但城市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已越來越陌生,在我的急匆匆上下班的線路兩旁與我越來越?jīng)]有關(guān)系,很難被我細看一眼;在媒體的罪案新聞和八卦新聞中與我也格格不入,哪怕看一眼也會心生厭倦。我一直不愿被城市的高樓所擠壓,不愿被城市的躁聲所燒灼,不愿被城市的電梯和沙發(fā)一次次拘押。”
是的,城市生活的壓力,讓我們不斷向往真正的泥土。但也只有到了富美邑,這個遠離下關(guān)、大理兩大城區(qū)的湖邊村落,我們才得以看到真正意義上的泥土和傳統(tǒng)農(nóng)耕。瀟瀟細雨里,秧苗青青,彩虹隱現(xiàn),這是一幅絕好的耕作場景。只要有個時間稍長的假日,我肯定也會這樣無論雨日陰晴地泡在田里,享受泥土賜予的曠達與舒暢。轉(zhuǎn)眼栽秧季節(jié)一到,整片土地都將是一片明晃晃的鮮亮,栽上新嫩的秧苗,又是清新悅目的青蔥之色。接下來一個雨水充沛的大春季節(jié),我們還將緊隨四時變化,逐一擁有聒吵的蛙鳴、撲騰的白鷺、蜂飛的瓦雀和蹦跳的螞蚱,還有水里的魚兒和躲在洞穴里的泥鰍、黃鱔,以及肥實的螃蟹和細嫩的田雞,只有經(jīng)歷那一個個徹夜不睡的掌燈捕捉,才可能擁有一盤令人垂涎的舌尖美味。當然也應該包括河溝里的嬉戲與滿臉的泥巴,路邊的小花與趕鳥的稻草人,包括某個清晨從田埂上趕早割回的玉米和黃豆,在熱汽騰騰的鍋里噴出青草的甜香……我想這是一個農(nóng)村孩子漫長的成長季中,必不可少的經(jīng)歷與常識,可如今農(nóng)耕卻與我們?nèi)绱诉b遠。
我想大理絕對是一個農(nóng)耕文化較為深厚的地方,至今和外地人聊起大理,第一印象總要說到金庸的武俠小說,其中“漁樵耕讀”的四君子形象,似乎就完全概括了大理的詩意田園和文化內(nèi)涵。在我們的旅途中,類似“耕讀傳家”“詩書繼世”“晨耕暮讀”的家風志向在民居門庭上并不少見。而與泥土的親近,也讓我們與田園鄉(xiāng)間的林木花草有著太多無法計數(shù)的關(guān)聯(lián)。我曾在一篇短文里記述過這些林草。我想哪怕就是一根普通的雜草,都有其不可替代的意義和價值。就比如我老家的小院很早就被父親植上了木瓜,但當年父親不只將它當作是一種可以出售的水果,更重要的是因為連片的木瓜就是我家小院的籬墻。早年家里貧困,父親因陋就簡,用勤勞和汗水在那塊新辟的土地上為我們建造家園。那時,老家的地基都是粘土,不保水。父親就在木瓜樹的間隙種上椿樹。椿樹耐旱。待到清明前后,還可以摘到一朵朵鮮嫩的香椿,放到餐桌上就是一道饞人的美味。每隔三五天,父親就會收拾上一小筐,讓母親進城售賣。但這時的香椿極是嬌嫩,稍不合適就被碰斷,拿到集市就沒有了賣相。所以父親就得再種上一棵棕樹,在摘完香椿后用鉤鐮割下一枝,扯下一綹綹棕葉把香椿捆成一把一把,方便售賣,從而也就保證了椿芽的新鮮。諸如這樣人與草木、或是草木與草木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我還可以舉出許多例子。
今天我最想說的卻是糧食。因為直到今天,糧食安全依舊還是一個非常嚴肅的話題。記得在一次和大理作家楊澤文先生聊天時聽他說起了糧食,并且說道如今國家已經(jīng)把馬鈴薯亦歸類為糧食之列,因為馬鈴薯不只生長周期短,更重要的是它能在山區(qū)和壩區(qū)廣泛種植,并且還有解毒的功效??梢?,我們并非擁有吃不完的糧食。北方許多糧食大省連年小麥豐收,那是因為我們使用了太多的科技手段,甚至還過度地開采了地下水,長此以往,反而帶來嚴重的生態(tài)危機。老輩的人至今不忘給我們嘮叨:“家有余糧心不慌”和“室中萬寶米當先”,我想那是因為早年的“大餓飯”,在他們的生命中留下了太多關(guān)于生與死、別與離和血與火的慘痛記憶。
可如今,最適合種糧的土地卻常常棄而不用,許多肥沃的土地被我們自己嚴重地污染了,甚至還被胡亂占用。包括就在洱海周邊,我想在整個云南高原,可能再找不出大理這么一塊擁有如此明山秀水、氣溫濕潤的土地。滇東和滇中并不缺少平地,甚至面積要遠遠超過大理壩子,卻因為缺水而導致氣候燥熱;包括滇西北,我亦看到過許多一望坦蕩的大壩子,卻因為氣候太冷和沙土層太厚,每至秋后便水冷草枯,大量的田地只能一年一熟。然而在洱海之畔,你要是安心做一個農(nóng)民,那么你絕對是賺不到太多錢的。包括我們的許多土地用于農(nóng)耕也是賺不到錢的。至多就是十年前,夏秋時節(jié),洱海邊的田園還都種植水稻,每至夏秋往返于老家和下關(guān)之間,還??梢钥吹杰嚧皟蛇叧恋榈榈牡舅?,泛著可人的稻香。那時我們喜歡在灣橋停下車來,饑腸轆轆地坐到路邊小攤上吃上一碗灣橋餌絲,因為特殊的米質(zhì)和水質(zhì),使我們的咀嚼變得更加有韌勁,同時帶有一股淡淡的水果甜香。我們也常會買回一小袋餌絲或是一大袋灣橋米,放在廚房里慢慢煮食,成為對過往時光最好的念想與品味??蓢@的是,而今那些田地要么被開墾為果園,要么就被規(guī)劃為花園和游樂場,或者即便就是種菜,都可能比種糧食有著更為豐厚的收益。為此我常常憂心地想到,假使有一天我們都不再種米,那么那些流傳千年,為祈禱豐收的“繞山靈”和慶賀栽種的“栽秧會”,是否還會在蒼洱大地繼續(xù)流傳?或者說當我們把秧旗抬到長滿鮮花、苗圃或是被分得七零八碎的蔬菜地上時,又會不會感覺有種突兀?
不會不會,因為那時的孩子都不知道什么是“繞山靈”和“栽秧會”了!一個朋友破盆子破摔的回答讓我實在有些痛心。記得在一次前往山區(qū)的途中,我曾看到農(nóng)人在山角天邊、一塊與天空極度傾斜的田地上種植大麥,在那個干旱少雨和靠天吃飯的年境,似乎剛只是一拃長的根莖,麥穗便已經(jīng)全部泛黃。我想他那幾分薄田肯定收不到一斗麥子。就在田邊,我卻聽一位老人充滿惋嘆地說道:這么多年一直提倡節(jié)約土地,不浪費土地,可如今平地上都蓋滿了房子,節(jié)約用地,看來我們就只能向山地要面積了!老人的話語里同樣帶著一種破盆子破摔的無奈。
中華民族是一個智慧的民族,在千百年來與土地的和諧共處中,早已形成了一種屬于自己的土地倫理,為了補充土壤的肥力,早在西周時期,耕種在中華大地上的先祖,就已經(jīng)學會給地施用綠肥。而漫長的農(nóng)耕文明中,諸如“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的農(nóng)諺,自然是老少皆識;又比如“地力之生物有大數(shù),人力之成物有大限,取之有度,用之有節(jié),則常足,取之無度,用之無節(jié),則常不足”的熟語,甚至還出現(xiàn)在小學語文課本里,成為我們灌輸給孩子的生態(tài)理念。無奈時代發(fā)展的步伐實在太快,以致于我們錯過太多關(guān)于土地的精彩與美麗。
從富美邑村中出來時雨已停住,我們繼續(xù)步行往北。西邊的大片田地仍還是花園,遠遠望去,那些正在建造的拱橋、涼亭和幽徑,像是一個神秘的幽靈在遠遠牽動著人心。下波淜村子就出現(xiàn)在花園和洱海交夾的前方。環(huán)海西路從村中穿過,我們很輕易就來到村中間的兩棵大青樹下。只有仰起頭來,我才可能看得清這兩株大樹的全貌。樹干粗壯,春枝新發(fā),葉團如簇,因四圍開闊,無遮無掩,如同大傘一般撐在村子正中。時令還有些早,北邊一株的枝葉較為稀疏,假使不是親見,你肯定想象不到它的粗壯和威嚴,被兩個很大的石臺階包圍,給人一種神圣的感覺,而其中幾段老枝較為顯眼。我料定兩樹的樹齡應當較為久遠??衫@樹一周,卻看到樹上的標識牌注明:180年。我有些失望,但我很快明白,大青樹屬于榕樹類,長得非??臁R簿褪钦f,無需兩個世紀,你就可以為子孫后代留下如此一筆厚重的綠色遺產(chǎn)。下波淜村子不大,所以我很快發(fā)覺,村子的兩大財富一是洱海,再就是這兩株大樹。大青樹下,有許多客棧和小食店都打著古樹的招牌,它不僅為村子和店面營造了一種特殊的清涼意味,還更多了一重歷史的古深。在歷史的長流中,我們擁有了太多祖先留下的遺產(chǎn),包括洱海與大青樹。那我們又能給子孫后代們留下什么福祉?
這個問題始終困擾著我。說什么兒孫自有兒孫福,我想那絕對是不負責任的屁話。讀完《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我愈是發(fā)覺這是一本再好不過的歷史教科書,扣除殖民掠奪和政治動蕩的外在原因,對資源的過度開發(fā),就是如今拉美世界危機重重、積貧積弱的一大元兇。隔大青樹不遠,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座石拱橋,有一個非常形象的名稱:“安浪橋”。橋被幾個石墩包圍,旁邊還有村人點的紅香,橋西就是寬敞的水泥路,它早已失去了通行的價值。橋頭的碑記說明了一切:下波淜村自古臨水而居,“三年干旱吃白米,水滿一年當不起。”多年蒙受水患,道光戍申年間,村民在村中的臨水河面造拱橋、砌湖堤,并植下三棵大青樹,團結(jié)一心抗潮自救,并將橋命名為“安浪橋”。站在橋頭回視兩株大樹,曉不得碑記里所說的第三株樹在什么時候已經(jīng)不復存在。而許多我們祖先遺留的東西,只要它站在那里,就已是后人追溯的神靈和歷史的豐碑。比如這樹、這橋,它不僅是時光的見證,更是我們賴以進取、不忘初心的精神脊梁。在大搞鄉(xiāng)村旅游的當下,這些祖宗留下的遺產(chǎn),還是一段特殊的村落景觀,說白了就是我們旅游開發(fā)的全部家底。
與洱海相鄰,下波淜村邊見到最多的還是客棧。橫穿村子的大路上,有許多小巷是可以直通洱海的,客棧就建在小巷盡頭,挨挨擠擠地占滿了整個湖濱,我們依舊不能從湖濱巷口到達下一個緊鄰的巷口。盡管此時天色已經(jīng)有些暗,但還有許多游客走了進來,在風景最好的湖岸拍上幾張留影,便又迅速離開。趁著傍晚的寧靜,我卻想在湖邊再停一會兒。讓我流連的不只有風景,更大的驚訝在于我們怎就一下子建起了這么多現(xiàn)代元素的房子,難道這就是我們留給子孫后代的遺產(chǎn)?即便我們可以截住污水,但它依然占據(jù)了整個湖灘。不光遠道而來的我們,包括村里那些逐日長大的孩子,都不能心安理得地站到湖邊,一眼看盡整個洱海了。前兩天鄉(xiāng)下的母親打來電話,說村里一個剛做媽媽不久的女人,帶著自己蹣跚學步的孩子到洱海源頭的茈碧湖邊撈魚,結(jié)果母子兩人一起被湖水淹死了。這消息立時就在朋友圈里傳遍。驚嘆之余,我不禁想到了茈碧湖水的優(yōu)雅與秀致,那只不過是洱海三十分之一不到的小湖泊,而且母子倆失事的地方,就是一個專供游人觀景的淺水區(qū),卻不想也會給我們留下這樣慘痛的記憶。
洱海邊的行走,我亦常常聽到許多老人說起往年的舊事:早年出行都靠船,可別看洱海在風和日麗之下完全就是個溫柔岑靜的女子,發(fā)起橫來可兇著呢,有時候天色一變,波濤一起,雨水下來,隔壁鄰村,僅僅兩三公里航程,都有過一艘船十幾個人絕無余生的慘劇……
我想任何事物,你若輕視它,那你絕對就要吃敗仗。記得當年求學,我就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看不起就讀的中專學校,以為讀高中才是人生正路,結(jié)果當年期末,我收到的就是補考的通知書。包括現(xiàn)在,假若哪天我用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態(tài)度面對書本,三心二意,一目十行,那么對于這本書,我絕對只會是一知半解的結(jié)論。洱海是造物主賜給蒼洱大地最美麗的公主,她有偉大的自然母親作為后盾,假使我們就這樣放任地輕而視之,那么我們該領(lǐng)受的懲惡,也只是遲早的事。
其三 從西城尾到磻溪
2018年5月12日,星期六,小雨
下波淜村往北,沿途五六百米的湖岸都被柵欄圍著,陽光下健長的蘆草和隱居其中的水鳥成了一片可人的風景。是的,柵欄,那是我們在給自己安上一條文明的警戒線。理由很充分,但這樣的強制性似乎正好揭露了我們與文明的差距。在一些景色優(yōu)美的角落,我仍看到有人為破壞的痕跡。有時我們僅僅就為一兩張?zhí)摕o的朋友圈照片,卻完全無視道德與良心的譴責,殘暴地踐踏生靈。
在靈泉溪入海口,終于有少量的溪水入湖,而且水質(zhì)非常清澈。據(jù)2017年的蒼山十八溪水質(zhì)報告,靈泉溪全年有6個月達到Ⅱ類水質(zhì)標準。可惜這樣的清潔源流實在少得可憐,目測之下,或許一個小時的流量尚不足一方。站在正午的陽光下,我能清楚地看到溪流表面泛著流淌的水紋,像極了一個孩童歡快的笑容。溪畔的西城尾村,只有一角村頭偏向洱海和溪水相夾的犄角。這個小村和先前的富美邑一樣,與洱海隔有開闊的湖濱,讓環(huán)海西路從中筆直穿過。據(jù)溪畔的標識介紹:“靈泉溪畔的三陽峰下,曾建有三陽古城,為南詔國都羊苴咩城的衛(wèi)城。城以溪為護城河,直達洱海邊,今溪之入??谔帲形鞒俏泊?,即為三陽古城尾段村落。”也就是說,眼前這個古樹彌蓋的小村落,已在歲月長河中走過一千余年歷史。而我始終充滿感慨的是,作為一個崇文尚教的民族,即便我們今天徒步行走在蒼洱大地這塊由白族后世子孫耕種的土地,只要能夠順利讀懂那一千多個常用漢字,即便完全沒有導游的陪伴,仍舊可以在歲月洪流中覓到歷史的脈絡(luò)和斑跡。在廣袤的蒼洱大地,有太多的碑坊、牌樓、照壁、墻畫、對聯(lián)、詩詞歌賦、古建筑和村落標識,被那些頗識文墨的村民或匠人反復抒寫,最終成為我們各個村莊最久遠的歷史記憶。
白墻青瓦、青石街道、照壁挺立,還有高大挺秀的大青樹,這是西城尾村給人的最初印象。從一條小巷走進村中,那些早已陳舊的筆墨,和枝頭歡樂的鳥鳴一起,成了最打動我內(nèi)心的音符。但我并沒在村中行走多遠,讓我迷戀的還是洱海。靈泉溪畔的人工濕地修建了人工棧道,獨倚憑欄,在迎面而來的湖風里遠眺洱海波瀾壯闊的宏大,遠樹渺渺,蘆草挨挨。湖面上,白鷺、海鷗等各種水鳥來回飛旋,在純粹的蔥郁和灰藍中摻入幾點動人的白色。從棧道上通過,在茂密的蘆葦包圍中,灘地上長有許多高大的古桉樹,紅桉和藍桉都有,看那合抱的樹圍,不止三四十年歷史。作為一種外來樹種,我們甚至可以從它們的樹齡上看到另外一些歷史的記憶。灘地上還有許多樹自由地生長,水杉、櫻桃、柳樹和楊樹,走到下面,給人一種難言的沁涼。
林間雜草茂密,有些地方甚至根本無法下腳。我卻發(fā)現(xiàn)了一根根掉落其中的鳥毛,白色、黑色、紫色、褐色,或長或短,從每一根鳥毛上不難想象鳥兒的美麗。一片小小的林子就是一個完整的生態(tài),正是這樣一個個稀有人跡的地方,才是鳥兒棲居的天堂。一個多年從事環(huán)保工作的朋友告訴我,隨著工業(yè)文明對自然蠶食的加劇,全球濕地不斷萎縮,洱海就成了鳥兒們遷徙路上的一個重要庇護所。洱海就在我們窗臺之下,??吹侥敲炊嗟镍B兒成群結(jié)隊,不是說我們環(huán)保措施得力而使它們隊伍壯大,而是可以接納它們的空間越來越小。常??吹剿鼈冏哌M我們的視線和生活圈,不是說它們不懼怕我們?nèi)祟悾瑢嶋H上卻是一種無奈之舉,那是因為我們已把房子蓋到了洱海旁邊,侵占了它們的領(lǐng)地。想到這里,我臉上一陣羞赧,就此收住腳步退了回來。對別人的尊重,就是要能夠允許并尊重他人的隱秘空間;對于自然生態(tài),我們豈不是要越發(fā)寬容地給予它更大更自由的天地?
清風徐來,嘩嘩作響的波濤聲,讓人感到了曠野的寧靜。我在湖灘上接連遇到好幾伙村人的集會。在人們的心里,洱海還是一片野地,一個讓心靈得以放松的神秘居所。在父親和我的童年時代,鄉(xiāng)下孩子向往的是遠方的城市,而今生活在大都市的孩子卻時刻向往充滿野性的家園。湖心深處,有三個游水的孩子,在起伏的水波里游水嬉戲,一會兒潛水,一會兒狗刨,一會兒又聚在一起踏浪,大約一個小時過去了,他們?nèi)艘廊豢鞓返嘏菰谒?,急得湖岸上替他們看守衣服的孩子不停地朝水中叫喚?/p>
湖里依舊是快樂的叫喊聲,看著清澈的湖水,女兒便也禁不住誘惑,脫掉鞋襪下了水。剛進淺水,就被水的清涼激得一陣緊張和慌亂,她甚至尖叫了起來。但很快穩(wěn)住了陣腳,玩泥摸泥,玩水踏浪,就再也喊不上來了。妻子只得和她一起下了水。這塊潔凈的沙灘上布滿了清滑的卵石,沒有棱角,暗紅色、淡青色、牙白色,水與岸接近的地方鋪滿一層柔柔的細沙,綿綿的,又有幾分硬實,踩上去便是一陣透心的清涼。
粗大的礁石,橫七豎八地散布在水邊湖面,頂上綴滿一層厚厚的黃苔,若不是顏色有些令人擔憂,這場景還真讓人聯(lián)想到了卡通畫里的海底美少女。似乎也正是這些漫無邊際的黃苔,給人一種觸目驚心的恐懼。我擔心這些原本可以凈化水質(zhì)的水苔反而又成污染的元兇。像是印證這種猜測一般,我隨之在湖岸上看到許多人工打撈出來的黃苔被壘成小堆,顏色早已變?yōu)楹谏憧珊湍切┙甘约賮y真。旁邊還有焚燒過的痕跡。在以前它該是一種上好的漚肥材料,如今卻只能聽憑著讓時間風干,成為垃圾?,F(xiàn)代文明的到來,讓我們失去的似乎并不僅僅是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還讓許多寶物失去了它該有的效用。
天色陰沉下來,我們收拾好行裝上岸北行,沿著環(huán)海西路到達干涸的錦溪,從而也就到達錦溪之畔的磻溪古村。的確,洱海邊的行走總會有許多難言其美的邂逅。高行健曾在《靈山》中這樣寫道:“真正的行者本無目的可言,沒有目的才是無上的行者?!泵看螁⒊讨?,我似乎從未想過會有怎樣的遇見,但就是這樣毫無目的地行走,總會帶來許多意想不到的驚喜,如同一朵完全綻放的花蕾,在我們到達之前躍然呈現(xiàn)。
在錦溪入海口的石碑上,我知道我們的腳步已經(jīng)到達洱海或者說是大理壩子的中軸線上。位于南磻溪村中央的大照壁和與之相距不遠的分水石,將蒼洱百二山河齊分為二。在大理地方文獻說,“百二山河”是明嘉靖年間貶居云南的狀元楊慎,在去往保山途經(jīng)大理時題寫的,后來就成了蒼山洱海環(huán)抱中大理壩子的代稱。因為位居洱海南北的上關(guān)和下關(guān)正好大約一百華里。但也有人認為楊慎題寫的“百二山河”是化用了“百二秦關(guān)”的典故,乃因大理壩子襟山帶水,地勢險要,居北的上關(guān)有“北關(guān)屏藩”之譽,守南的下關(guān)有“南天屏障”之稱,南北扼守的關(guān)隘易守難攻,自古就是兵家常爭之地。所以楊狀元四個題字,精準地概括了大理壩子的地形特征。“蒼洱無雙地,百二由此分?!边@是刻在石頭上的古對,在這中軸線上的短暫停留,讓我感到了一種里程碑式的特殊意義。
磻溪同樣是個很大的白族傳統(tǒng)村落,并且照樣有南村和北村之分。沿著錦溪河畔行至入海口,又從緊挨洱海的村巷往北,七彎八拐,再至村北,最終又從村中心的環(huán)海西路走回來,如此兩個多小時的行走,我逐漸探尋到了屬于這個古老村落的田園詩意。初入村巷,我就發(fā)覺南磻溪在整個村子的歷史意義更為久遠。村道里,有許多新房在建,但還是有不少石砌的舊房保留了下來。村子南頭一個圍墻傾倒的觀音寺里,一個戴草帽的木匠正在院心的兩個木馬中間削一根梁柱,那場景一下子讓我生發(fā)無限的敬意。的確,在這種純粹的手工技藝已變得非常稀缺的時代,只有面對神靈的時候,那些形單影只的匠人,才有如此大顯身手的空間。
在一兩條古意盎然的巷道走個來回,我似乎聽到了耳畔久遠的歷史足音,我確信那是根植在這塊土地上的白族俚語,在與遠古的神靈對話。金銀花繞上花架,在一座低矮的大門后面探出了頭,馥郁甘甜的花香,如同裊裊的余音,訴說著蒼洱大地不會老去的光陰。抱著孩子迎面走來的年輕村婦,用一只手舉著手機,伴著孩子的牙牙學語和遠方的年輕爸爸聊著視頻,讓古老的村巷又多了一份生氣。在一座臨湖的院落門口,一個裸露的船體鋼架下面,用舊漁網(wǎng)綁上的泡沫碎板,讓人想到了大觀樓長聯(lián)中“元跨革囊”般的美妙,我似乎看到了一個父親領(lǐng)著剛成人不久的兒子,就駕著這條簡易的船只,從洱海碧波之上打魚回來。
時間真是最偉大的奇跡。我清楚地看到石砌的古墻中透視著歷史的滄桑,盡管外表泥層剝落,但墻體的剛直與韌性卻沒有多大改變。有些廢棄的院墻上面,仙人掌已長一人多高,球面綻放的小花蕾又喻示著一個季節(jié)的輪轉(zhuǎn)?!笆^砌墻墻不倒”,這樣的舊居和墻體,留住的不僅是我們的記憶,更是一種光陰的見證,一種記錄了我們這個民族勤勞智慧的最好見證。這些天,洱源、大理等多個縣市的磚廠因為中央環(huán)保督查組入駐大理而被關(guān)停,老家正在建房的親戚都因為沒料下鍋而停工,轉(zhuǎn)眼七八個月過去,僅只二百多平米的規(guī)劃,一座兩層小樓硬是封不了頂。我有時就想,為什么我們不借鑒一下祖宗們的智慧?就地取材,或許我們就不會太多地依靠于那些成品建材??赡茉S多人會斥責我不懂建筑,但我發(fā)覺我們這個時代的建筑只會照搬模式,無休止地“復制”“粘貼”,讓所有建筑最終都成了簡單的成品與半成品裝拆。難怪我們現(xiàn)今的建筑只會千城一面、千村一面,再無區(qū)間、地理和氣候的異同。
憑著先前錦溪之畔讀到的文字導引,我很快找到了位于村中心的大照壁。只見照壁正中偏上的位置依次橫貼著四塊圓形的大理石瓷磚,從右向左刻有“平分百二”四個大字。旁邊的一塊碑記上寫道,這個照壁建于清乾隆年間,而它所處位置正是上關(guān)下關(guān)百里壩子的中心,并有過多次重修,但瓦頂壁畫,墻頭枯草,無不顯示著時光的舊意?!按懯?zhèn)中流平分山河百二,溪水歸大海變成氣象萬千?!弊x到這個古對,我更是感到一種特別的意味,在往南不遠的富美邑、龍鳳村、才村和小邑莊,我曾不止一次看到氣勢巍峨的大照壁,或者年代更為久遠,卻從未給人如此的莊嚴與神圣之感。
繞過照壁,就到了洱海邊,此時和湖面相對的是一座重新修建的木瓦亭子,名曰:水閣涼亭。據(jù)亭后的碑文介紹,此亭又稱“子母亭”,遠遠看來,還真有種子母相抱的建筑格調(diào)。左右兩側(cè)的梁柱有聯(lián)寫道:“平分百二如詩如畫,氣象萬千可心可意?!睋?jù)說古時,此處曾有隱君子垂釣于此。我在暮色蒼茫之中遠望洱海,似乎有一種穿透時光的直覺。
從涼亭轉(zhuǎn)回,照壁前面的廣場緊鄰學校,再往西不遠的大青樹下,我找到了那塊“分水石”。它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巨大,一塊不過一米多高的大青石,在時光的流轉(zhuǎn)中櫛風沐雨,此時已被打磨得十分清瘦和光滑。若不是有此特殊的意義,我感覺還真是一塊很普通的石頭。而上面刻有的文字卻將石頭的來由歸功于觀音大士。大理有“妙香古國”之稱,從古到今,在人們的信仰史里,觀音有著遠比如來佛祖更高的地位,所有的人間造化之奇,似乎都得益于神靈的偉力和運籌帷幄,在面對所有自然天成的景致,都無不讓人在內(nèi)心深處生發(fā)更多的敬畏之感。千百年來,世居大理壩子的人們始終遵循著因果報應的道德倫理,在分水石側(cè)畔的磻溪村本主廟里,我就看到了這樣的對聯(lián):“隱惡揚善為非作歹縱來燒香也無益,敬老懷幼安分守己見吾不拜又何妨?!贝蠛谔焐瘢@是磻溪村的本主,讀罷對聯(lián),再面對這個一臉惡相的神靈,我想到的是鐵面無情的宋代名臣包拯。
本主廟前,大青樹下,南來北往的車輛時常不斷,尋訪者的腳步隱藏在各種豪華車輛之中。迎面按著響亮的喇叭,有著鮮亮的外地牌照和大地方的見識,便也有一種橫沖直闖不可一世的陣勢讓人畏懼。磻溪村中央往北的路相對村道要寬得多。在以前,洱海周邊村落是一片閉封的世界。如今把路修進來,就給我們打開了一道門、一扇窗,一個可眺望和通向世界的起點,但也會帶來許多視覺和心理暴力,甚至潛移默化影響著我們這些村落的,還有許多。
拐過一個彎就能看到一個臨水的集市,場地較為寬廣。此時集面上卻看不到一個人影,我斷定這是一個早市,每天清早迎來洱海的晨曦,小集上必定人山人海,在那一陣陣嘈雜的只有本地村民才聽得懂的白族口音中,洱海魚蝦、海菜、麥秸稈燒豬、環(huán)湖之畔的時興蔬菜和各種現(xiàn)熟的特色小吃,便是洱海家園讓人最為難忘的鄉(xiāng)愁味道。我記得高行健還曾這樣說過:“盡管你生在城里,在城市里長大,你這一生絕大多數(shù)歲月在大都市里度過,你還是無法把那龐大的都市作為你心理的故鄉(xiāng)?!睂τ诙?,包括洱海邊的每一個村落,我的每一次到達都會換來發(fā)現(xiàn)的驚喜,而且她亦無時不刻對我報以家園般的親切。我情愿一輩子呆在這個岑寂的家園,永不歸去。
小集成了磻溪南北兩村的分界線?,F(xiàn)今洱海村落之間的界線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不明晰,漸漸只剩老人腦海里一個不斷抽象的概念,亦如我們這個時代越來越模糊的時間與空間。記得十幾年前初習寫作,我曾寫過一個短篇小說,講的是一個剛參加工作的鄉(xiāng)村教師常在有月亮的夜晚去約會他的女朋友,從南村到北村一段不遠的距離,卻讓我寫得相當漫長。在我看來,距離可以產(chǎn)生美。前些天讀完張揚的《第二次握手》,這樣的感覺更是讓人堅信只有距離,才可能把戀人之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熾熱襯托得更加迫切。就在我們的古典詩詞中,亦有過太多有關(guān)距離與時間的贊頌、怨艾和感嘆,李白、王維、李商隱、蘇軾、楊慎,無一不是這方面的大師。但如今,那些因為距離而衍生的離愁別恨,或許就將隨著科技、交通、建筑和城市化的日趨發(fā)達永遠地消失。就如同我們可以在地球兩端聊視頻打手機,卻很難有時間去吟哦“巴山夜雨漲秋池”的千古絕唱;同樣,在日行千里的旅途中,我們依舊可以有效地利用短暫的碎片化時間,談判、思考、讀書、寫作、聊天、發(fā)呆、看電影、打游戲,卻再不可能有當年的徐霞客、司馬遷櫛風沐雨的尋訪故事了。
順著向北的村街,不知不覺就來到了洱海邊上的磻溪珠聯(lián)閣,這是一個古色古香的磚瓦木閣。東西南北,為這個木閣在房舍擠擠的洱海之邊空出了一個開闊的小廣場,便也就成了村民下午時光里最重要的聚集地。這種景象實在美好,背倚洱海,坐東向西,重檐歇山頂,三開間,抬梁式木構(gòu)建,給人一種年月曠久的視覺直觀。我在旁邊的碑文上讀到,這是一個保存較為完好的清代臨水閣,始建于清光緒年間,距今已有110多年,其設(shè)計及建筑出自亭閣大師韓珠之手,是與先前提到的浩然閣等“洱海四大名閣”齊名的古閣之一。據(jù)碑文介紹,閣之得名,乃因建成后,時為太和縣令的劉安科在大理石匾額上題書“珠聯(lián)閣”三個字,故而一直沿用至今。在另一塊石碑上我又讀到,在解放前夕,滇縱七支隊曾經(jīng)在此秘密開展地下活動,洱海之邊的珠聯(lián)閣因此更多了一重神武之氣。
自古名山秀水多名士,洱海的秀麗風光,給蒼洱大地的每一寸土地都留下了厚重的人文遺跡。在先前走訪龍鳳村中的洱水神祠時,被稱為“四大名閣”之首的浩然閣僅只空留一個座基,據(jù)說位居洱海南北的珠海閣與水月閣早已不復存在,所以行步至此,我感到的卻是另一種悵惘。環(huán)而視之,村落,洱海,夕陽,北風,每一個角落的歲月滄桑都讓我充滿感嘆?!吧n屏洱境共一樓”,依稀看到閣上前人留下的墨跡,在暮色中離去,讓我流連的不僅是這水天一色的風景,還有那些早已不見蹤影的舊時光。
其四 寧邑村記
2018年5月19日,星期六,晴
難得一個艷照高照的晴天。但夏日的太陽卻曬得人心發(fā)惶。在這樣一個普通卻又有些特殊的日子里,蒼山著火了。下午時分,當我從老家洱源趕回的時候,剛至喜洲就看到前方灣橋鎮(zhèn)西側(cè)的半山腰升起一道濃濃的黑煙,緊隨風勢在天空翻轉(zhuǎn),天色變得陰沉渾濁。莫非又是傳說中的惡龍在作祟了?蒼洱之間,在這個大理人民世代生息的山水家園,人們至今因循著賞善罰惡的道德倫理,在上千年人與自然的抗爭史中,成為大理人民處人做事的行為準則,并在時光的流轉(zhuǎn)中啟迪著人們的智慧與想象。而洪荒年代,所有血與火、苦與淚的記憶,都被人們冠上惡魔的元素。于是,包括上千年來一直矗立在蒼洱之間的、類似崇圣寺三塔等等許多穿越時光的著名古建筑,都在人們心靈深處刻上了伏魔懲惡、鎮(zhèn)龍制風的敬畏符號。
此刻,我分明看到了惡龍吞噬下的森林,它在滾滾濃煙之下,吐出了鮮血淋漓的長長火舌。我在惶恐和焦躁之中,渴望能有一道迅速制住惡龍的鎮(zhèn)妖鐵塔從天而降。沿路之下,我感覺車窗外面有很多人和我一樣期盼——但凡這樣的日子,人們都會顯得無比焦躁、急切、驚惶、恐懼、無奈,甚至絕望和暴怒無常,如同世界末日一般——田地里忙活的農(nóng)人變得懶心無常、三心二意,路上的行人如同天馬行空、六神無主,行駛在路心的汽車亦是焦躁不安,時不時又按起了刺耳的喇叭……
我朋友不止一次向我說起她人生中一位難以忘記的老師,每每聊到他的豐厚學養(yǎng)和人格魅力,無不充滿贊嘆。每到他的課時,所有學生都會早早來到教室坐好,屏氣凝神專心致志,從老師走上講臺的第一分鐘開始,就如同在看一場精彩絕倫的大戲,縱使內(nèi)急難忍亦舍不得離去,生怕錯過其中的某一段情節(jié)。是什么原因讓學生對老師如此敬重呢?朋友曾向老師這般問起。但老師卻十分謙遜,說自己并非學生所見的那樣,僅僅就是一個電腦屏幕而已,然而支撐著屏幕的,卻有太多的程序、線路、軟硬件設(shè)備和茫茫不知邊際的網(wǎng)絡(luò)世界……
朋友的話讓我充滿感嘆。在今天再次走到洱海之濱,我又一次想到朋友轉(zhuǎn)述的這一番話來。是的,洱海,事實上她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就是一個精彩絕倫的屏幕。支撐著這個碩大屏幕的,還有那么多看不見的內(nèi)涵事物。諸如蒼山十八溪的清潔源流、旖旎多姿的湖岸風光、涵養(yǎng)湖水的防護林帶、支持湖水凈化的濕地與水生植物、洱源地區(qū)三江五湖源源不斷注入的水流、洱海西岸的田園風光、沉積數(shù)千年的白族風情和建筑藝術(shù)、多情動人的洱海歷史與傳說、魚水相棲的本土宗教與信仰文化、與湖水生生相息的水鳥魚類以及湖水之中較為平衡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我想沒有這一切,就絕不會有如此一個讓世人神往的大美洱海。所以蒼山的災難與陣痛,不是蒼山自己的災難與陣痛,而是整個洱海生態(tài)系統(tǒng)的陣痛,是支撐著那個美麗大屏的陣痛。
灣橋鎮(zhèn)往下,沿路都是公安民警、消防戰(zhàn)士和村民組成的撲火隊伍,正用塑料水桶裝滿自來水,駕駛著大小車輛往蒼山集結(jié)出發(fā)。而我卻目不斜視地直往洱海。是否就和路邊一對騎車的戀人,停下車來對著遠方濃煙密布的背景拍照一樣,有種背道而馳和幸災樂禍?
從北磻溪村口往北,路邊的水田已經(jīng)陸續(xù)栽上了小秧,嫩油油的可人。上周六傍晚,我們離開北磻溪的時候,水嫩嫩的小秧已在村后的田地里陸續(xù)栽插下去。似乎就在田地灌滿水的時候,聒躁的蛙鳴便開始接連不斷,寓示著一種勃勃的生機。蒼洱田園,那是自然圖景與農(nóng)耕文明的詩意邂逅。我在這些新種的土地上,看到了世代生息于此的人民年復一年的生計與希望。作為一個以農(nóng)為根的大國,這樣的期愿始終根深蒂固地存活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心底。事實上,這樣的美在中華大地無處不在。前不久的2018年全國“兩會”閉幕前夕,央視以“美麗中國”為題,拍攝了一大組神州大地春花爛漫的美麗圖景,首先選取的便是大理壩子油菜盛開、漫地鋪黃的宏大景致,有蒼山和洱海的映襯,那一壯麗的景致實在難言其美。我在那時突然想到,在960萬平方公里的華夏大地,我們早已超過5000年歷史的農(nóng)耕圖卷,才是中華農(nóng)耕文化最宏大壯闊的景象。在磻溪村口的大麗路邊,有一塊大約二十畝連片種植的麥田,自麥苗吐穗開始,逐日變黃的麥地,就是洱海西岸最迷人的景致之一,我??吹皆S多游人情不自禁地在路邊停車,走進麥地拍上一系列難忘的留影,這些天連續(xù)從旁邊經(jīng)過,不論艷陽高照還是早晨傍晚,我不止一次看到那些移動的婚紗影棚,正在這塊金黃的麥地忘情地拍照。凡此種種,我想到的還有元陽梯田鬼斧神工、羅平壩子萬里堆黃、丘北大村小寨椒紅似海、無量山櫻樹茶園流云走霧、南澗藥谷鳥語花香、馬廠洋芋花開似海、瀾滄江畔的舊州谷田如刀如月,還有成都平原八百里平川沃壤、山東高密平原高粱紅遍……是的,所有組成這一切讓人迷醉的豐收氣象,不僅是自然造化的奇跡,更因為古往今來億萬農(nóng)人的智慧辛勤,才可以在時光的輪回之中,年復一年地演繹這一派無比壯麗的希望圖卷。
作為一個從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我始終覺得,收割栽種,不僅是大人們的辛勞集會,同樣也是屬于孩子們的節(jié)慶。時至今日,妻子還常會給女兒講述那些屬于她童年時代的樂趣,在洱海之源的大春耕種時節(jié),她和兄弟姐妹們常常會在父母栽秧的時候,偷偷地趕到鳳羽河邊,挽高褲腳涉到水中,從冰涼清澈的鳳羽河心一步一步走過。在河堤密不透風的刺蓬里,他們摘刺莓、黃泡、覆盆子和野桑椹,裝到竹桶里用筷子搗成漿糊,來回抽動吸食,最終吃得滿臉花斑,如同習畫的孩童,讓五彩墨跡涂滿一臉童真。在妻子幼年的記憶里,讓她一直不能忘記的就是樹蔭覆蓋下的鳳羽河的清涼景象,她在口渴時常會捧起一朵水表的浪花貪婪地吸進肚里,直到現(xiàn)在都還記得那滿口的清甜。走到幽靜處,前后無人的意境,帶有一種令人心顫的陰森恐怖,那時每一個不知名的響動,都能扣住她最敏感的神經(jīng)。
但現(xiàn)在,孩子們絕不敢也不愿意自己一個人來到戶外摘一顆覆盆子和桑椹,他們最大的快樂就是某個周末被大人帶到人工種植的草莓地或是藍莓地里摘果子,并且將之當作是一種絕對奢侈的浪漫。包括往前最讓人迷醉的田埂,如今早被做成一條條水泥澆灌的硬埂,狹窄得幾乎不能行人。想起早年栽種時節(jié),我們曾為摸鰍撈魚和抓蟲挖蟹,一次次踩壞了別家人新做的泥埂,較真下來,晚上回去自然少不了父母的一頓板子。但那樣的樂趣在如今這代孩子身上早已不復存在!我想他們失去的,將是一種永遠不明事理的本真和樂趣。
走進寧邑村不久,便看到路邊一塊高大的照壁,上面大書“合邑永寧”四個字,暗顯村落的得名之意。從照壁兩側(cè)的圈門進去,被幾株撐天古柏彌蓋的小天井后面,掩隱著一個本主寺廟。此時大門緊鎖,抬頭一看,我發(fā)覺古廟被村人重新翻修一新,璨白的石灰墻和色澤新鮮的磚瓦透視的現(xiàn)代氣息讓人不免有些失望。但幸好還有這幾株古樹,經(jīng)風歷雨,見證時光,在歷史的深井里保持著人們對遠古神靈的敬畏。
在村心道路上穿行,東西兩側(cè),時不時會發(fā)現(xiàn)一兩條幽深的古巷,古舊的土石色調(diào),保留著洱海村落的古樸與純真,同時又讓人想到了泥土的偉大。精細的村人會在最窄小的房頭墻腳植花種菜、筑圈養(yǎng)雞。哪怕一小寸地,都是他們辛勤的寫照、安居的樂園。緊隨古巷追去,這樣的土石之色僅僅屬于殘斷的片段,彎曲的巷道最終把我引到一幢高大氣派的別墅之前,這還是一家極有創(chuàng)意的客棧。我遠遠就能感到它有一種拒我于千里之外的貴氣。我時常會在這種情境中變得萬分局促和無所適從。原路返回的時候,我卻在巷道里發(fā)現(xiàn)一棵高大的桑樹。沒有孩子們的光顧,零落一地的桑紅最終成了鳥雀們的美餐。我伸手摘了一顆喂到嘴里,酸澀之中有一股淡淡的清甜。是的,這就是果子最真實的甜。現(xiàn)今從市場上買來的水果,有時連一個核桃那么大的火龍果或青蘋果,在我看來似乎還遠未成熟,但咬開一口居然讓你無從想象那種甜勁兒。還有玻璃彈子般的金桔、棗子、楊梅,更是甜得讓人心慌。電視專題片《舌尖上的中國》里這么說道:“和全世界一樣,漢語也用甜來表達喜悅和幸福的感覺,這是因為人類的舌尖最先感受到的味道就是甜。”我一下子想到《我們仨》中錢媛在病床上有些神智不清的喃語:“是妖精就是香的,是媽媽就不香?!蔽夷芟氲奖徊⊥凑勰サ腻X媛是用怎樣的毅力去保持她清晰的頭腦和感官判斷,因為她相信真正的母親該是怎樣的味。的確,真水無香,好水無甜。到如今,在面對所有食物出奇的甜香,誰敢保證自己的味覺沒有受到欺騙?可我摘了一顆遞給女兒,她卻把頭扭到一邊。不解之中我卻又想到,大自然的饋贈,就應該賜給它那些快樂的臣民。在陣陣的鳥鳴聲中離去,我感到的是一種別有生趣的詩意之美。
從電子地圖上看,永寧橋下的永寧溝應該是茫涌溪下游分流的一條河溝,在入??诖蠹s兩公里的中游地帶呈倒丫字形一分為二,北邊依舊是茫涌溪,南邊的稱之為永寧溝。但即使是分流的水溝,此時依舊水流頗急,在橋面往東不遠的入海口,水面寬得足可行船。我在橋頭的“建永寧橋記”中讀到:“石嶺鄉(xiāng)寧邑村,有水龍、停船二溝,環(huán)繞村南,合口注入洱?!睍r不多年,橋與水溝已從村南變成了村心,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歲月更迭,確是時世輪回的鐵理。但我以為村人們真正認定的中心位置,應該還是再往北大約一百多米的小集市。暮色之中,小集上人流密集,人聲鼎沸。我從集子東邊走過,只見一兩個人順手挑走了一把菜兩根蔥,就似到自家菜園里摘收一樣便捷。
我相信這樣的時段,這樣的市場,常常就是隔壁的大集散后重新組織的剩市,比如正午時分在灣橋鎮(zhèn)上集散時尚未售罄的菜蔬,可能會在這里賣個好價錢;也有可能是鄰近的磻溪或其他村落的早市散后,就把許多貨物拉來。在洱海周邊,有許多人的職業(yè)就是追著各村市場售賣蔬菜和其他貨物的。小小的一個集市,潛藏著很多他們的苦痛與辛酸、堅韌與辛勤。而這樣的市集恰恰也成了大理村落最受村人青睞的地點。在一次次行走之中,我們也曾在這樣的集市上買過菜,蠶豆、洋芋、芋頭、小魚、蒸肉,還有包子和水果,來來往往兩個多月,我們在行游中品嘗洱海味道,解饞又解餓,讓味蕾享受另一種獨特的旅行。確切地說我是在用第二種知覺環(huán)游洱海。
這樣的集市,也可以體悟到各種各樣的人生。有的生性喜好熱鬧,有時不為買賣也要前來鬧逛一通,吆朋喚友坐到旁邊的石階上吹上一陣輕快的花哨嗑子,一天的生活才有滋有味。有的則喜歡默默地看著集市上的人來人往,我在這里停留許久,就看到一位顫巍巍的老人拄根拐棍坐到一邊,自始至終不說一句話,呆呆一坐便是幾個小時。記得有人說過,年老的人最怕寂寞,只有熱鬧的人氣,才可能驅(qū)走他內(nèi)心深處最接近死亡的恐懼。而讓人動心的卻是一個小媳婦穿著動人的衣服,帶著挎籃從南向北走上一遭,也不多和人討價還價,稍稍多說一句話就會滿面發(fā)紅。在大理白族的婚姻習俗里,剛進門的新媳婦,首要的第一件事就是和丈夫趕一次新集,買最好的東西,回家卻報最少的價格,在長輩面前才表現(xiàn)出賢淑、大度和涵養(yǎng)。對于一個注重文化禮儀的民族,一個新媳婦在勤儉治家等各方面體現(xiàn)的品格,常常能反襯出娘家的家風家道和她的良好教養(yǎng)。集市邊有一條標語:治窮先治懶,扶貧先扶志。似乎是一種印證,街市上有一個穿著樸素的小媳婦,身前一堆小洋芋不到一刻鐘,就被七個老頭老太給搶完了。洋芋也頂小的,比鳥蛋大不了多少,但三毛錢一斤的價格,等于白給。很快,她脾性很是隨和的小老公又用摩托車重新運來一袋,忙著稱秤的她連收錢都騰不出手來。
集市上也有樹,漸漸就成了老樹。樹對面的臨路地段,有三兩家門面古舊的老店,磚瓦木樓,漆色駁落,門口也還站著一個衣色艷麗的女子背影,時不時會對著一個方向出神地張望。我突然在內(nèi)心里構(gòu)想了一個小說題材。但很顯然,此時已非彼時,即便昔日那個曾經(jīng)意氣風發(fā)的少年回來,也再找不回早已逝去的依戀與時光了。
我從村集繼續(xù)往北,一個臨街的古宅院上掛著無人居住的標識。在古舊的門壁上,我清楚地看到了幾幅昔日的壁畫,中間一幅是幾座歐式建筑組成的街景,歷經(jīng)風雨滄桑,至今依然線條清晰,如同老照片一般逼真。在此之前,我還在隔此不遠的對面門壁上,看到過一幅類似的西式建筑圖。我以為這兩幅圖是我在寧邑村最大的發(fā)現(xiàn)。在科技、信息和資訊早已變得無比發(fā)達的當下,我想孩子們最遲鈍的感官應該是他們的想象力,因為任何一個他們不解的疑問,我們都可以迅速用電腦和手機為之解決,圖像、視頻和聲樂,不會讓他們有任何思想上的負擔。至多20年前,農(nóng)村的孩子,或許就只能通過類似墻上的那一兩幅抽象畫,去幻想和憧憬外面的世界。而那幾幅墨跡斑駁的壁畫,包括那幢古宅,至今何止兩三個二十年?我由此估想,這或許是許多年前,村子里那些真正見過世面的人,給子孫后代甚至整個村子的年輕后進描繪的另一種值得追求的心靈世界,從此植下了他們遠涉重洋、奔赴世界的遠大夢想。而在此相鄰不遠的一棵古樹下,我亦看到了一幢氣勢巍然的現(xiàn)代新居,但門壁上的彩畫卻毫無出彩之處,甚至嚴重落入了俗套。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lǐng)風騷數(shù)十年。同樣一個洱海,同樣一個湖邊村落,同樣一種富貴人家,兩代人的目光、胸懷、追求、膽略與遠見,卻足可以在這一絲一毫中展現(xiàn)出來。
徐則臣的長篇小說《耶路撒冷》中有這樣一句話讓我始終記憶猶新:“到世界里去!”轉(zhuǎn)眼即是人生中年,我想我們該給子女構(gòu)筑怎樣一種人生夢想,或者讓他們怎樣暢想外面的世界,一直都是我心中的郁結(jié)。因為時常讓我困惑的,就是生在我們這個時代,盡管身處落后的中國西部,但日益發(fā)達的交通、物流和信息網(wǎng)絡(luò)已經(jīng)把我們與世界連得很近,而且不斷加劇的城市化和建筑工藝,也使我們的生活條件不斷優(yōu)越,并逐日拉近了與發(fā)達地區(qū)的時空距離。我們以往時常念想中的神圣,離我們不再遙遠。而發(fā)達城市的霧霾、擁堵、快節(jié)奏和昂貴的生活成本,單是一個居高不下的房價就讓我們望而生畏。所以此時該給孩子構(gòu)筑一個怎樣的理想呢?是走進城市?挺進北上廣?飄洋過海留洋海外?還是蜷縮在我們這個潔凈的詩意故鄉(xiāng)?說連我自己都沒有答案。
40年的改革開放歷程,讓中國走過了一段無比豪邁的偉大征程,創(chuàng)造了全世界都無法想象的歷史奇跡,特別是在物質(zhì)上的巨大富足,讓我們的生活變得愈發(fā)優(yōu)越。有一句話把這一種時代的嬗變說得實在貼切無比:我們的父輩遠比我們辛苦,過得一點不比我們好;我們的兒輩不比我們辛苦,卻比我們過得更好。人的成功,的確需要一個偉大的時代。而我們恰恰就生在這個偉大的時代。但還有一句話卻說得更好:有錢難買少時貧。優(yōu)越的生活常常會消磨一個人的斗志。越是在這樣一個容易讓人滿足、陶醉、享受的時代,卻越發(fā)需要我們居安思危、乘風而上,在新的起點上趕赴新的征程。在歷史中追問與反思,如何不忘初心,堅守務(wù)實勤謹、開拓進取的民族本色,樹立高遠的雄心和目光,或許才是我們國家和民族生生不息、不斷向前的靈魂之源。
不知不覺就到了村北,一棵高大的古桉構(gòu)筑了一個特別的情境,便有人在樓下建起了客棧,路在此時相繼拐了兩道彎,以一個之字形狀,從村心彎到湖邊,再伸向北方,同時也構(gòu)建了一個視野開闊的觀海平臺,附近的村民占據(jù)了有利位置,推來兩三個玻璃吊床和花瓶桌椅,在湖邊做起了出租照相的生意。足可見洱海的每一個細節(jié)里,都蘊藏著無限的商機,但我們似乎就只會簡單地重復,甚至粗暴得無法想象,端著一個金飯碗,卻總想把它砸碎了再一點點全都花光變賣。
湖邊村前,回望洱海村落,竟是那樣旖旎多姿,樹影婆娑、鷗鷺翔集、柳岸沙堤,特別是那些近水的杉樹,一棵緊挨一棵,連續(xù)十幾棵就能在沙灘上構(gòu)成一堵高大的厚墻。而其中有好幾株是兩人合抱的粗樹,讓人想到了一棵樹自由生長的美妙,把深根植入時間和沃土,它就能煥發(fā)無限的生機。
洱海,真是一個偉大的生態(tài)家園!此時抬頭遠望,我隱約看到兩三架直升機在火光之中出沒,在空中瀉落一道道銀色水柱,是否正是那座鎮(zhèn)住蒼山火魔的憑天高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