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文
美國達特茅斯學院教授
1
己亥正月二十。溫州茶山實際寺,明初高僧智順逆川禪師墓前。
銀杏聳立,禪風清冷。蒙泉(章方松)先生仰觀古樹,俯悲落葉,發(fā)來郵件:
驚悉李公學勤先生逝世,無上感哀!仰望天宇流云,唯有敬仰而恭敬,思念與感嘆。李先生永遠是我身邊的一棵大樹,綠郁蔥蔥!
南無阿彌陀佛!
此時此刻,美國東北部大雪初霽。天地蒼茫,懸冰林立。信箱里,類似信息正從世界各地飛來……
天傾懸冰崩,風咽雪紛紛。吾師駕鶴去,蒼梧愁白云。
2
第一次拜見李先生,是1991年。在大學同學鼓勵下,我專程赴京,聯(lián)系報考李先生的博士生。當時,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在建國門外日壇路。
“邢文同志,請坐!”這是李先生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抑揚頓挫,中氣十足?!拔疫@個專業(yè)很不適合您考?!?/p>
當時的我,年富力強,自信爆棚。李先生這句現(xiàn)在想來本應是五雷轟頂?shù)拈_場白,居然激發(fā)了我更強的自信與斗志。那次見面,李先生說的與沒說的話,我仍然記得,但我記得最清楚的,也是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李先生明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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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先生的眼睛,我是熟悉的。早在書中照片上見過。
讀碩期間,我讀過李先生發(fā)表在這里與那里的言簡意賅的學術文字,拍案贊嘆,不止一次,很快就記住了李先生的大名。忝列師門,有更多的機會與條件讀先生的大作,經(jīng)常是讀完先生的一篇文章或一本書,心中就有續(xù)寫幾篇文章、幾本書的沖動。這是大師之作的特點——予人啟迪,授人以漁。
1992年秋入學,開始前往先生府上上課。那是北京紫竹院昌運宮的頂層。在這里,我真切地看到了李先生的勤奮與高效。記得我寫自己得意之作《“五僧”說》,大約只花了一天,一稿而成。但那是我剛剛寫完幾萬字的碩士論文,同一選題,研究多年,材料熟悉,思如泉涌。李先生的文章則不一樣:這次上課剛剛聊到的新問題,一兩周后再見,一篇甚至幾篇論文都已寫好——常常是那種四開的大頁稿紙,沉穩(wěn)的藍黑色鋼筆墨水,睡虎地秦簡韻味的古風字體;這篇談考古,那篇論學術史,再一篇卻是古文字考釋。稿紙上修改的痕跡告訴我,李先生的文章,也是一稿而成。不同領域,引經(jīng)據(jù)典,短短幾天,一揮而就。記得李先生的《釋郊》,就是給我們看過的這些手稿中的一篇,先生專門講解過。我總是能看見,先生講解時雙眼不時閃過的明亮的慧光。
通過這種難得的學習方式,我們不僅能時時領略學術前沿的最新成果,不僅能悟出從發(fā)現(xiàn)問題到深入研究、做出成果的學術路徑,而且切實領教了大師的敏銳、淵博、勤奮與才華。
4
大師之所以是大師,還在于大師有著與大師之學匹配的大家風范。
入師門后我的第一篇論文,討論的是馬王堆帛書《周易》與卦氣說。今天談到卦氣,多會談及帛書《周易》,但在當時,學界尚無人相信帛書《周易》與卦氣有關;包括李先生在內(nèi),都循傳統(tǒng)之說,認為卦氣說相對晚后。文章寫完,我是麻著膽子把稿子帶到昌運宮的。
李先生一眼就看出我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聽我介紹論文時,認真而專注。我小心翼翼地講完觀點與證據(jù),說明還有帛書的材料有待消化,尚未列入。先生翻了幾頁文稿抬起頭來,目光明亮,莞爾微笑,溫和地說:“好,我再看一下?!?/p>
穿越半個北京城,回到望京西八間房的研究生院,心中仍然不免忐忑。不料,師母很快打來電話,結(jié)果喜出望外:李先生說,陳鼓應先生辦了一本《道家文化研究》,問我是否愿意把文章交給陳先生發(fā)表,他可以推薦。類似的例子,李先生的寬闊胸懷與大家之風,可舉很多,比如我執(zhí)筆的英文論文《漢律新見:張家山法律竹簡的再評價》等。《帛書〈周易〉與卦氣說》的寫作與發(fā)表,是我經(jīng)歷的第一例?,F(xiàn)在追憶,真是風樹之悲逾切。
與仁厚寬容的大家風范相伴而行的,還有虛懷若谷的品格。
記得人民出版社出版《沈有鼎文集》之后,先生上課時提示我們一讀。其中,李先生特別談到沈先生的兩篇論《周易》的短文,大加贊賞,鼓勵我們發(fā)其奧義。因我正在學習帛書《周易》,很快寫出《沈有鼎先生卦序論:兼論帛書〈周易〉的卦序特征》。先生讀后,推薦給《中國哲學》發(fā)表,并專門題跋,中有:
“沈先生作品一貫要言不繁,在學術界是有名的。沒有想到,《周易序卦骨構(gòu)大意》不過兩頁,而《周易卦序分析》連同英文、標點在內(nèi),竟只有201個字,可稱是中外最短的現(xiàn)代哲學論文。盡管文字這么短,內(nèi)容的精到深邃卻出人意表,絕非粗讀所能索解。我多次繹讀,很想就沈先生這兩篇論文試加注釋,為讀者充當前導。在屬稿過程中,和邢文同學談起,他深感興趣,獨立研究,撰成《沈有鼎先生卦序論》一文。讀后覺得他的看法更為周到完整,我的文稿便歸作廢?!?/p>
我當時不知天高地厚,還頗受鼓舞。事后回想才意識到,我的陋見哪能比李先生的更為周到完整?李先生只是愛護我牛犢之勇,虛懷若谷,獎掖弟子而已。
5
李先生愛護、提攜后學之例,不勝枚舉。有位師弟對李先生極為景仰尊崇,多次在不同場合,談到希望能有榮幸與先生合作撰文。多年之后,果然看見李先生與他合作發(fā)表了多篇文章,乃至學術著作。我知道,李先生再忙,也不必勞我等手筆去發(fā)表成果,更何況先生撰稿出手如此之快,對文字又是那樣講究。由此,不難想見先生的慈愛與風范。
李先生也與我合作過若干文章,每次都有不同的因緣,在此追憶一例。
一次,先生因病住院,來不及按時完成一篇已有承諾的文章,囑我代為執(zhí)筆。病中的李先生,依然思維敏捷,神采奕奕。他溫和而清晰地介紹了材料與觀點,以及文章的寫法,并確認我能聽懂記下。以前我就知道李先生對宋代學術很有研究,從《韌的追求》中看到侯外廬先生的回憶后,曾專門找到《中國思想通史》的朱子部分,細細品讀。即便如此,當聽到病中的李先生那樣嫻熟地介紹宋代道教南宗的材料時,內(nèi)心深處很是震撼。我知道,這一任務,與其說是先生對我的信任,不如說是先生對我的提攜。
先生病中,不便請益。文章按時完成,顯然未達到預期的程度。李先生在醫(yī)院看完手稿,莞爾一笑:“一看就不是我寫的?!钡牵⑽创蚧刂刈?。文章發(fā)表了,《新華文摘》很快全文轉(zhuǎn)載——只有一個常用的句式,才能表達我當時的慚愧與感受:成績都是老師的,缺點與錯誤全是我的!
回憶這一往事,也是因為另有兩個后續(xù)的軼事。一是李先生出院后,準備了高檔名酒,囑我送到介紹他住院的先生家去,表示感謝;二是若干年后,我在先生文集中,看到了李先生悼念此文約稿編輯——一位外地的普通編輯——的文章。
大家都說李先生平易隨和,但不知大家是否想過,李先生實在太忙、太重要,有太多的大事情、大文章要作。然而,先生并未因此忽略生活中的小節(jié)、小事、小人物。師恩難忘——師恩,就在點點滴滴的言傳身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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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點滴滴,方見人品。
我出國后,每次回來,每一次,李師與師母都要一一問到我的父母孩子,關愛之情,溢于言表。我常常想,這就是老師與師母的品德與修養(yǎng)。試想我們自己,我們?nèi)绱岁P心過我們的師生或親友的父母子女嗎?李先生去世后,我曾在風雪之夜打開珍藏多年的老師來信,見到一封短信,是我在歷史所給時任所長的李先生做助手時收到的,談的是安排我在哲學所的一位小學妹的文章與稿費之事。我已經(jīng)無論如何想不起此事了,也想不起李先生怎么會認識——也許壓根兒就不認識——當時這位學習西方哲學的小人物(雖然她現(xiàn)在已是名震學界的大專家)。那時的李先生,學術研究、行政職務、社會交際多么繁忙,居然還為這樣的小事給我寫信,這是怎樣的品行?試問我自己,經(jīng)手編輯了多少文章、書稿,有多少樣書、稿費沒有安排到位?
這些,都是李先生無意中的言傳身教。李先生有意教我的,有一件小事。中醫(yī)文獻學的一代宗師馬繼興先生,在北京曾與我住得很近。第一次去馬府之前,李先生專門關照:到了馬先生家,千萬不要喝水吃茶;馬先生是嚴格的穆斯林,你會弄臟他的杯子……
老師走了,生活中的這些小事,我不說,怕是再也無人知道。水珠雖小,閃爍的,卻是太陽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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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有師兄撰文檢討,強調(diào)沒有一個學生是李先生滿意的,表示愧對先生的期待。師兄說得對。李先生成就很大,但未竟的事業(yè)也很多;有一件他想做而未做成的事情,全是被以我為首的一小撮不肖弟子給耽誤的。
有一天,在昌運宮,師兄弟們聚得比較齊。李先生說:我們現(xiàn)在人不少了,研究方向也比較多,你們能不能想一想,看我們能做點什么大事。我們這幫愚弟子嘀咕了一兩個星期,毫無結(jié)果。最后,答案還是老師給的。李先生說,你們的研究方向,有先秦秦漢的,有唐宋的,也有宋明理學的、明代的,我們是不是有條件做一部《中國學術史》?大家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自1992年社科院研究生院恢復招生以來,李先生的博士生招生方向,就是“先秦、秦、漢學術文獻”“唐、宋學術文獻”“宋、明理學”與“明、清學術文獻”等。大家光看見自己的專業(yè)方向,根本沒想到李先生早已布下重寫中國學術史的大局。
這一下,大部分師兄弟的熱情被點燃了。因為早有布局,所以分工不難,一部十卷本《中國學術史》的寫作隊伍很快拉了起來。李先生介紹,江西教育出版社劉景琳先生在全力推進此事,出版社領導非常支持,很快可以簽訂合同,支付啟動經(jīng)費;加之國內(nèi)另有高校的研究機構(gòu)加盟,也會支持研究經(jīng)費。所以,整個項目是一派天時、地利、人和的大好局面,參與者無不歡欣鼓舞。
記不起是出于什么考慮,李先生命我組織其事。于是,我與有關同門及復旦大學的傅杰兄等,擬訂了十卷《中國學術史》的寫作提綱,并遵先生之命,赴有關高校落實合作與研究經(jīng)費事宜。
應該說,李先生主編十卷本《中國學術史》,在當時確實引起了很大的關注——記不清有多少人詳細地詢問過我書稿的具體內(nèi)容與進展;在北京與不在北京的學者,不乏多次與我聯(lián)絡、明確提出要求加盟寫作的;內(nèi)容相近的大型課題,也有積極籌劃,并落實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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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學術史”?為什么要“重寫學術史”?
這是我在國內(nèi)外不斷被問到的問題,甚至張光直先生也用困難的發(fā)音,專門詢問過我。
不妨讓我轉(zhuǎn)述一下李先生的部分解釋。
記得李先生說過,我們寫中國學術史,一定不能把它寫成思想史,在寫作方法上,也一定要避免那種人物介紹、名詞解釋,再加上影響、意義的方法;我們寫中國學術史,在內(nèi)容上可以包括歷史上的一切學術活動,要超過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的范圍;我們寫中國學術史,不貪大求全,不追求完整,要抓住問題寫,小中見大。
李先生曾以西漢初期的學術史為例,說明為什么要重寫學術史。
李先生說,漢初是漢代學術奠基的時期,對整個中國學術史都有影響。但是,傳世文獻對漢初學術的記載非常之少。劉汝霖先生曾極力鉤稽,所得也十分有限。隨著出土簡帛的不斷發(fā)現(xiàn),重寫學術史已經(jīng)具備了前所未有的條件。比如,湖南長沙馬王堆帛書,以道家為主;安徽阜陽雙古堆漢簡,以儒家為主;山東臨沂銀雀山漢簡,以兵家為主;此外,各地還有大量的陰陽、數(shù)術、方技乃至律學、醫(yī)學、科技等簡帛文獻。這樣的漢初學術史,多姿多彩,簡直是先秦百家爭鳴的繼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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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憾的是,熱情總會消退。而我,顯然也是個失敗的組織者。
由于種種原因,堅持按原計劃寫作的師兄弟,越來越少;堅持寫作的,也并未完全按照李先生的設想來寫。到我?guī)啄旰鬀Q定舉家去國、漂泊海外時,《中國學術史》的《三國兩晉南北朝卷》(上、下)與《宋元卷》(上、下)已經(jīng)出版,李先生與我的《先秦卷》(上)也已看完校樣,等待下屆全國書展前開機付印——這一等就等到了今天……
當師兄弟們一致同意把剩余的啟動經(jīng)費交給一位同門籌辦李先生的壽慶活動時,我的內(nèi)心是深為自責與失落的——我看見自己一步一步辜負了李先生的信任與諸同門的期望,讓一個歷史性的課題在我手中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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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約有十多年沒再聽說《中國學術史》的消息。直至有一次,我回國參加“清華簡”的整理,聽說李先生與江西教育出版社決定重啟《中國學術史》的寫作與出版項目,只是書名有變,叫《國學史稿》。
如果從1992年開始招收“先秦、秦、漢學術文獻”的博士生算起,李先生致力“重寫學術史”的具體工作,已逾20年。二十余年來,李先生培養(yǎng)了大量弟子,建立了強大的學術團隊,研究與寫作條件與當年首次啟動“中國學術史”項目,已明顯不同。遺憾的是,李先生未能,也再不能看見《國學史稿》的完成。
有一年回國看望老師與師母,李先生不無興奮地對我說:“邢文啊,你相信嗎,我去年居然沒有出書!”是的,先生出書是我最期待、最欣喜的事情;每次回國拿到先生新書,都是忍不住要失禮,顧不上老師還在說話,總想翻看書中的內(nèi)容,只有一次例外——那一次,看見書名我就受到重重一擊,心猛地一沉,因為,那本文集,李先生題作:“重寫學術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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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先生主編的《中國學術史》沒有完成,我負有最大的責任。
有師弟刊文紀念先生,題作:“半部學術史,一位李先生?!比绻覀冏龅茏拥母?,這個題目就不會題作“半部學術史”。
我們辜負了李先生。李先生再也不能重寫學術史了,雖然,萬法本自具足,李先生已經(jīng)重寫了學術史。
李先生就是一部學術史。
師母說,最后的時刻,她告訴先生,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請他放心往生。
師母說,先生聽了,眼睛睜大了,然后,安詳?shù)亻]上了。
師母說,她等了又等,喚了又喚,但先生真的是走了。
我知道,先生的眼睛很明亮。
我知道,先生走得很安詳,心無掛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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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緣具足,茶山實際寺住持惟證法師引我來到智順逆川禪師塔前。蒙泉章先生指點墓前古銀杏,向法師介紹李先生。
我佇立樹下,仰望天空,忽有所悟:一順一逆,無古無今。禪師法號,不正是和尚的慈悲開示嗎?宗泐法師悼詩:“葛椿倒地誰能起,舍利落盤鏗有聲。萬乘臨軒讀遺偈,北山猿鶴亦哀鳴?!蔽蚁?,若以此詩悼李師,不也合適?先生之學通貫古今,無古無今,實為百代標程,誰能起而代之?先生一生亦順亦逆,既有萬乘臨軒之尊榮,又蒙妒羨詆訿之委屈,先生何曾以物為喜、以己為悲?重寫學術史,先生壯志未酬;傳誦先生遺文,猿鶴或亦哀鳴。李先生道德文章,遐邇咸服,誠如鄭吉雄教授挽聯(lián):“治卜辭鼎銘綜三代,子孫永寶,盛德大備;研經(jīng)史遺文匯百家,杏壇垂頌,道范長存?!?/p>
李學勤先生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