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永元

我曾經(jīng)讀過一本書，內(nèi)容是諾貝爾獎獲得者和兒童的對話。剛拿到這本書的時候我在想，里面的內(nèi)容一定特別好玩。能獲得諾貝爾獎的都不是一般人，沒有什么事情能難倒他們，他們一定也非常會哄孩子高興，說出來的話必定很有意思?？墒钱?dāng)我真正看了這本書時，我感到極其震驚，因為里面沒有一句是在哄孩子，這些諾貝爾獎獲得者甚至根本不在乎孩子當(dāng)下能不能聽懂他們說的話，他們每個人說話的語調(diào)和措辭都和他們跟同齡人交流時一模一樣，嚴(yán)謹(jǐn)而客觀。

為此，我曾經(jīng)和中國人民大學(xué)的兒童教育專家桑新民老師探討過這個問題。他告訴我：“從兒童教育的角度來講，這些諾貝爾獎獲得者的說話方式是非常正確的，因為跟孩子就是要說正確的話，否則就要面臨一次或者很多次糾正錯誤的過程，而這個過程往往耗時又費力，非常不容易。”

我問桑老師：“教育孩子的時候，什么樣的話才叫‘正確的話？”

他舉了一個反面例子。比如，孩子渴了要喝水，餓了要吃飯，這再正常不過，但是有些家長在哄孩子的時候就會說“喝水水”“吃飯飯”，這樣說看似很童真，卻包含了糾錯成本。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水水”“飯飯”這兩樣?xùn)|西，喝的是“水”，吃的是“飯”。

我女兒小時候，有一次我?guī)鰢械倪€有幾個朋友。到了唐人街，她好奇地問唐人街是什么意思。很多時候，面對孩子的這種好奇，大人都會擔(dān)心：講那么多大道理，孩子聽得懂嗎？于是大人按自己的這種理解去解釋，畢竟時間是十分神奇的存在，等孩子慢慢長大，他自然而然就會明白。

我的一個朋友顯然就抱著這樣的想法。他逗我的女兒說：“因為最開始的時候這里有一個賣糖的人非常有名，所以這里就叫唐人街?！蔽耶?dāng)時并沒有很在意，當(dāng)個玩笑就過去了。直到后來的某一天，我偶然聽到女兒在給別人復(fù)述這個故事，帶著“我知道你不知道”的驕傲，我才突然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

我告訴她，唐人街的“唐”不是吃的那個糖，它說的是我們古代的一個朝代，叫唐朝。那時候我們國家很強(qiáng)盛，所以外國人就把中國人叫成“唐人”，唐人街就是我們中國人到了外國之后大家聚在一起的地方。我女兒聽得似懂非懂，雖然聽了我重新的解釋，但她還是喜歡我的那個朋友先前講的那個“糖人”，因為甜。

這兩個故事都關(guān)乎一個概念：糾錯成本。在這里，正確是關(guān)于事實的呈現(xiàn)，我們需要嚴(yán)謹(jǐn)。

我之所以覺得正確很難，就是因為正確是一件不簡單的事。如果我們把正確作為一種價值判斷，那問題就會復(fù)雜得多，不是幾句話、幾篇文章、幾本書能夠說明白的。我來給大家講一個故事。

北京十一學(xué)校是由北京市海淀區(qū)教育委員會主管的一所公立完全中學(xué)。那里有一個很神奇的現(xiàn)象，老師不會按照傳統(tǒng)的課本來講課，而是自己編排課本。我問老師：“他們以后都要面臨高考，高考需要統(tǒng)一的答案，如果不按照課本來學(xué)習(xí)，他們該怎么辦？”老師也很認(rèn)真，他說：“你太小瞧這些孩子啦。這樣吧，我也給你一個任務(wù)，今天你回到家就把小學(xué)一年級到六年級的語文課本都找出來，從頭到尾翻一遍，看看一個小時能不能學(xué)會?！薄澳遣挥脤W(xué)了，我都50多歲了，小學(xué)的語文課本怎么會學(xué)不會？”

聽了我的回答，老師說：“高考所需要的答案對于我們學(xué)校里的孩子來說很像小學(xué)語文課本對于你的含義，要學(xué)會它并不是難事，需要的只是抽出特定的時間并投入特定的精力。雖然我們沒有采納教授傳統(tǒng)課本的模式，但是這不妨礙我們教給他們應(yīng)掌握的知識，以及相較這些知識更為重要的思考和判斷。我們不會改變孩子高考的事實，但我們更重視的是，要讓他們知道我們的教育不是只有背誦答案這一種方式?！?/p>

從這個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到，不同的角度出現(xiàn)了不同的“正確”。于我而言，于孩子而言，正確的維度各不相同，而我們總是習(xí)慣性地用自己的正確去判斷別人錯誤。正確的另一面不一定就是錯誤，可能是另一種正確。對于正確，我們常常會有兩個誤解：第一，我們糾正錯誤的代價很小，所以每次碰到模棱兩可的小謊話，我們不在意，說了就說了;第二，正確成了我們的套子，我們把事物放進(jìn)去評判，最終把自己也放了進(jìn)去。

要想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談話者，不能總想著去占領(lǐng)正確的高地，然后俯視別人，而是要明白正確的說法可能有限，但正確的方式不止一種。不要給正確貼上唯一的標(biāo)簽。

關(guān)于正確，我還有兩件事想說：第一，正確很難，正因為這樣，我們既要盡量正確，同時又要小心正確;第二，不能因為一句謊話的糾錯代價小，我們就肆無忌憚地說不正確的話，但是反過來，如果說一句正確的話代價很大，而意義更大，我們就要勇敢一點兒。

（摘自《有話說》浙江人民出版社 ? 圖/百度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