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里川
我久久打量著這張母親燒著土灶時的舊照片。我看到的似乎不是土灶,而是一個人的時光和軌跡。
我的村莊消失之后,我用了5年時間籌劃一本關(guān)于故鄉(xiāng)和青春的集子。中間有一頁插圖,是設(shè)計(jì)師堅(jiān)持用的。我開始覺得并不好,那是我用手機(jī)隨手拍的一張老家灶臺照片,畫面灰暗,灶膛里的火光是照片的“亮點(diǎn)”,但以黑白圖片的方式印出來,就看不出這個“亮點(diǎn)”了。而且,“設(shè)計(jì)感”弱了一點(diǎn)。
“你聽我的,沒錯?!痹O(shè)計(jì)師是我的石友。這是他活了三十多年設(shè)計(jì)的第一本書。
2013年春天的某個時候,母親在土灶前燒飯,等我炒菜,我用手機(jī)偷拍了這個場景。村里的拆遷是從那個夏天開始的。我到處亂拍,希望留下一點(diǎn)記憶。
本地村莊原來多是土灶,但從上世紀(jì)90年代開始,煤氣灶漸漸成為主流。我們家,是不多的仍然以大鍋土灶為主的人家之一。
母親愛燒土灶,有兩個原因。一是她積年打的柴火太多了,得燒掉,不能浪費(fèi)。那些從田間地頭割來的蒿草、秸稈,那些從山里扒拉來的松針、灌木,是一本無字書,寫著母親的青春時光。二是大鍋燒菜,香。大鍋燜飯菜是農(nóng)耕社會的一種“舊制度”,母親經(jīng)常笑話我的,就是“小鍋小灶炒的菜不好吃”。我表示服氣。母親用土灶大鍋大火燒熱菜籽油,讓茄子加豇豆在油煙里翻騰,然后合上鍋蓋,小火燜上。這菜我能贊一輩子。
作為兒女,我們不能天天去看望父母。我們?nèi)タ赐麄兊臅r候,他們一定會想法子變出三兩“好菜”,咸鴨蛋,咸肉,都算。而在無數(shù)的日子里,他們粗茶淡飯。滾刀塊的茄子燒豇豆,清湯菊花腦,雞毛菜……土灶菜系的歷史,和他們的歲月一樣長。
我所拍的灶臺,是我記事起,我家的第三個灶臺。這座灶臺就建在我當(dāng)兵前的臥室加書房里。我當(dāng)兵后,這座依老屋而蓋的七尺小屋,做過一陣奶奶的臨時臥室。家里起了樓房后,奶奶搬進(jìn)新房間,這座小屋被改成廚房。
這間廚房挺熱鬧,來串門的人不少,成了母親的會客廳。我見過母親和她的伙伴們,用大鐵鍋炒青茶葉,這是我喜歡喝的手工茶。因?yàn)檫@種喜歡,母親愿意和伙伴們走上十幾里的路,找來原料。冬天下雪的時候,大鐵鍋就會“篤”上咸貨,這是我喜歡吃的“極品”。因?yàn)檫@種喜歡,母親愿意燜一鍋咸雞咸鴨五香味的香腸,等我從城里回到村莊,回到灶臺前。
自我轉(zhuǎn)業(yè)回到南京之后,廚房里發(fā)生了這樣的變化:每逢年節(jié),母親都會把炒菜的大權(quán)讓渡給我,她安靜做一個燒火的。那些菜,早就洗凈切好,和肉食搭配好,就等我回來系上圍腰,往油鍋里傾倒了。
母親會讓父親電話一遍遍催促我,“早點(diǎn)來”。母親是個急性子。這邊炒,那邊桌上擺碗筷,倒酒。我的到來,開啟的是一種儀式。
在母親“盛極一時”的時光里,炒菜必須是她的事。他人可以幫忙,但不能“奪鏟”。她是擁有絕對權(quán)威的灶臺之主。燒什么柴火,從柴堆取多大的量,火頭燒大還是燒小,先炸豆腐還是先炸肉圓,諸般事,都由母親來定。
在重要時刻,從灶臺讓位,這是母親老去的標(biāo)志。
在不如意或者滿心歡喜的時候,我們的胃和心,都會想念母親的手藝。打個電話給母親,“晚上我回來吃飯”。電話那頭永遠(yuǎn)是“好啊。曉得了?!北M管那一刻,母親也許正在沒有開燈的廚房里,默默收拾著一只空盤子和一只藍(lán)釉老碗。
我久久打量著這張母親燒著土灶時的舊照片。我看到的似乎不是土灶,而是一個人的時光和軌跡。余生,我們再也沒有了這一座可以讓松毛燒得奇香,可以讓茅草炸得噼里啪啦的土灶。但是我有一個夢想——熱氣騰騰的灶臺前,母親一直在那里,站著或者坐著。
于雅摘自《新華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