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的小說《蛙》圍繞“蛙”這一核心意象,展現(xiàn)了近六十年來計劃生育政策在中國農村的演變發(fā)展.同時,以獨特的人物視角,塑造了姑姑跌宕、傳奇的人生經歷。在特定歷史時期,年青的姑姑以科學接生法享譽高密東北鄉(xiāng),被譽為“活菩薩”;中年時卻因偏激推行計劃生育而被唾罵為“活閻王”;年邁時自我覺醒而飽受良心的痛苦折磨。透過莫言對命運多舛的“姑姑”的人物塑造,我看到粗暴行為下的姑姑有一份慈悲的胸懷,她犧牲小我,成就大我,獨自背負罵名,是一位承擔了時代苦難的“神”;我也看到《蛙》從深層次闡釋了倫理、道德以及法律通過權力規(guī)訓對人性的異化。
姑姑身份的轉變經歷了一個曲折的過程。她根正苗紅,早在幼年時期,姑姑就被侵華日軍抓進平度城里,有著與日本司令斗智斗勇的傳奇經歷。這種經歷使得人們都對她敬重三分。再加上她天生的豪爽性格,使得她在村子里成為某種權威式的鐵腕人物。17歲,她在鄉(xiāng)里推廣新法接生,淘汰了老娘婆愚昧落后的接生方法,她曾經給無數(shù)小孩接生,在鬼門關上搶救過許多婦嬰的生命,在很多人的眼里,姑姑就是送子觀音,是轉世的“活菩薩”。
直至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國家推行計劃生育政策。由于計劃生育和中國農村長期形成的“多子多?!钡膫鹘y(tǒng)倫理相悖,因此姑姑只能通過強硬的手段來控制百姓的生育權。小說著力刻畫了姑姑在實施計劃生育過程中的“活閻王”形象。她宣稱:“黨指向哪里,我就沖向哪里!”并始終固守著“決不讓一個漏網”的原則,不放過任何一個無計劃懷孕的婦女,甚至大義滅親。為了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計劃生育政策,她與抵制“人流”“結扎”的鄉(xiāng)民們開展了一場近似于戰(zhàn)爭的殊死較量。這給她后來的悲劇命運和人生遭際埋下了禍根。
為了計生工作,在莫言的筆下,姑姑已完全被妖魔化了,她挖空心思設計“土政策”,甚至“把對付日本鬼子的辦法都用上了”。如小說中寫到的,在圍堵張拳老婆的過程中,姑姑不僅讓秦河放慢行船速度,還有心調侃:“你看看,她鳧得多好呀,她把當年游擊隊員對付日本鬼子的辦法都用上了??!”姑姑快意的調侃折射出她最終從一個治病救人的醫(yī)者淪為一個潛在的殺人者。姑姑對事業(yè)的堅定與狂熱使她猶如上緊了發(fā)條的鬧鐘,一刻都停不下來。即使遭受鄉(xiāng)民的謾罵甚至毆打,她都凜然應對,顯現(xiàn)了一個對工作極端熱忱而又冷酷無情的農村基層執(zhí)法女干部形象。小說中有一段很有趣的對話?!艾F(xiàn)在有人給姑姑起了個外號叫‘活閻王,姑姑感到很榮光!對那些計劃生育內生育的,姑姑焚香沐浴為她接生;對那些超計劃懷孕的——姑姑對著虛空猛劈一掌——決不讓一個漏網?!痹谶@些完全政治化的說辭中,我們不僅可以看到計劃生育政策的政治動員和實施模式,也看到了這種政治化的動員模式對中國鄉(xiāng)村社會產生的深刻影響。在姑姑略帶夸張而又極具真實意味的手勢中,我們完全看不到一個鄉(xiāng)村醫(yī)生應該有的對生命的憐憫,而是一個完全沒有個人意志,沒有個體自主性,沒有反思意識的工具,“一切聽從黨和國家的號召,黨和國家要求我們做出犧牲,我們不假思索就會這么做”。在政治倫理的規(guī)訓下,姑姑將計劃生育政策作為終極信仰去追求,當她以近乎瘋狂的意志去執(zhí)行國家權力話語時,喪失的恰恰是對生命的悲憫與敬畏之心。因此,姑姑這一形象的意義在于她不僅呈現(xiàn)了歷史政治在個體生命中打下的烙印,更重要的是她體現(xiàn)了政治話語裹挾下人性的畸變。
姑姑把一生都獻給了自己鐘愛的婦產科事業(yè)。然而,晚年的姑姑內心卻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懊悔中,只能通過泥塑嬰兒來贖罪,完成自我解脫。
雖然姑姑在其執(zhí)行過程存在“喝毒藥不奪瓶,想上吊給根繩”,以及強行墮胎等有違人道的做法。但若無她,計劃生育政策恐怕無從落地,無法執(zhí)行。是她“用超人一般的狠勁和兇殘,成功遏止了東北鄉(xiāng)的人口增長”,避免了人口增長的無序狀態(tài)。年輕時不遺余力地執(zhí)行計劃生育,老來卻又因為計劃生育而負罪前行。在特定歷史時期,她傷害了別人,自身也受到了傷害。她忍辱負重,獨自背負著那個時代的痛苦,為了社會的發(fā)展,犧牲小我,成就大我。我看到的是,在粗暴與野蠻行為下,姑姑懷有一份慈悲胸懷。如果說迎接新生工作中的姑姑是“送子觀音”,那么執(zhí)行計生工作中的姑姑乃是一位不顧世俗眼神、勇于承擔時代罪惡與苦難的“神”??梢?,姑姑這一形象不僅承載了莫言對生命政治的思考,也集中體現(xiàn)了作家人性探索的力度與深度。
姑姑的形象豐富而復雜,具有深刻的寓意。通過“必要惡”的視角,我們在“罪人”與“懺悔者”之外,可以看出姑姑是位犧牲小我、成全大我,忍辱負重地背負著特定時代苦難的女性形象。粗暴的行為難掩她慈悲的胸懷,如莫言所言的“姑姑是我心中的神”,一位勇于承擔時代罪惡與苦難的“神”,更能涵括姑姑形象的豐富性與復雜性,更得姑姑形象的神髓,也更能體現(xiàn)小說主題的深刻性。
特殊的身世和特殊的年代造就了姑姑對事業(yè)的堅定與忠誠,被鄉(xiāng)民奉為“送子觀音”、轉世的“活菩薩”,但也因偏激推行計劃生育,被鄉(xiāng)民唾罵為“活閻王”。晚年的姑姑潛心懺悔,這是姑姑傳奇人生的一種自我覺醒。姑姑的一生充滿悲劇色彩,坎坷的命運貫穿始終。但不管怎樣,姑姑對黨和革命事業(yè)的堅守與擁護始終沒有動搖。相反,她在晚年通過對自己深處的矛盾與糾結、革命與人性沖突的深刻反思后,在救贖中完成了自我意識的覺醒,實現(xiàn)了人性的回歸。而這種自我的覺醒與人性的回歸,莫言卻賦予其深厚的文化內涵,承載了莫言對歷史、人性和生命價值的反思,表現(xiàn)了人性、生命、情感等在國家意志和民間倫理矛盾下的沖突與畸變,記錄著一個時代的烙印。
作者簡介
翟靜萍(1996.10—),女,廣東河源,本科,漢語言文學(師范)2016級04班。